第二卷第三章 甘州十二郎(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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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他约定两天后再聚。再见时,她作寻常民间女子打扮,白纱小袖,高至腋下的淡青襦裙,肩上搭着浅碧帔帛。原本毫无特色的妆束,穿在她身上却愈见娇俏,立于秋阳之下楚楚动人。
他提议去辅仁坊再喝个痛快,她却说想去同康坊看热闹,结果是两人去了北市。一家胡人商铺里,她拿着一瓶蔷薇水爱不释手。胡人店主恭维说,娘子花容月貌,郎君真有福。她想分辩,他及时插口,没让她说出口。她微微诧异,随即坦然一笑,似乎并不介意暂时扮演他的妻房。
北市上各类稀奇玩物云集,她逛得极是高兴。若是东西价格不贵,她便可怜巴巴的找他借钱买。他口里取笑着她的品味,却又心甘情愿的提着她买的廉价货色。店主们卖完东西,都会诚心赞一声夫唱妇随,好一对璧人。她初时神色颇不自然,次数多了也就听之任之了。
送她回去的路上,他忽然想,若他为世子,她不正该是他的妻么?
这个念头一起便在脑子里生了根,不断的膨胀起来。若他是世子,若他是世子……她却把新买的昆仑奴面具套在头上,冲着他呲牙裂嘴。
到了吴放宅邸外,他把东西都交给她,道:“城外五里有座莫名寺。”“什么寺?”她失笑,“名字这般古怪?城里又不是没有寺庙,何必跑那么远拜佛?”
“不是拜佛。莫名寺外有家店做的胡麻饼极好,你可有兴趣一试?”和吴放对峙时他都不曾这般紧张过。
“好啊。”她随口应道。
“那……明天正午。老地方见。”
浅浅一笑,提着大包小包蹦蹦跳跳的进去了。
他地好心情一直保持到回到自家宅邸。
妾室苏兰迎了出来:“妾一向觉得郎君有办法,如今看来妾真的押对宝了。”
他愕然。
苏兰团扇掩口,轻笑道:“有人今天在北市瞧见郎君和清源县主了。”
他沉下脸:“你的意思是……”
“若能得县主芳心暗许,里应外合,世子的位子就是郎君囊中之物了。”苏兰眼中闪过一线寒光。
在他领会她话中含义之前,手已高抬,给了苏兰一记响亮的耳光他怒斥:“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苏兰被他打得跌坐在地。却并不动怒,冷眼看着他。唇边浮起一个嘲讽的笑:“有何不敢?妾可是为郎君考虑。既然郎君不领情。那便罢了。”
说罢,她仪态万方的从地上起身。分花拂柳而去。
翌日,邢玉准时赴约。他骑马带她出城。可坐在马背上的她看起来怏怏不乐。莫名寺外地胡麻饼名不虚传,却没提起她的兴致。吴敬与她说笑,她也笑得勉强。
坐在树下同吃胡麻饼时,吴敬问:“有心事?”
“我……”她欲言又止。
“九哥又给你气受了?”
“不是,”她犹豫了一下说,“流苏看见我们在一起。她问我……”
她难以启齿,停了一下,再张口。却还是没发出一个音。
吴敬却已了然于胸。他双手枕头,靠在树干上,轻笑一声:“我们私奔吧。”
邢玉睁大了眼。
微风暖软,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午后地阳光透过树影,斑驳投映在两人脸上。飘浮不定。为什么不?吴敬有些兴奋地坐起身。她跟着吴放不快活。他也被俗事羁绊弄得疲累不堪。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念头一起便不可抑制。他轻握她手。微笑道:“怎么样?和我一起远走高飞。”
邢玉愣了一会,自他手中抽离,清楚的回答:“不。”
他全身一僵:“为何?”
“我是你九哥地妻子。”
“他何曾当你是?”
邢玉神色一黯,却微笑着说:“不管他把不把我当回事,事实都是如此。”
吴敬扳过她的脸,让她直面自己,一字一句道:“你听好,最近昌邑谣传甚多,都是说他同意与北庭交好是因为和你有过私情。为免清誉受损,他绝不会接近你。”
他透过邢玉清澈的眼波看见自己的眼神,殷切而期待。那样的表情,他已缺失很久。
邢玉瞬目,安静回答:“原来如此。”
他呆住。邢玉将他的手轻轻拿开放下,低声道:“我一直以为,是我做得不够好,所以他才这样……原来是这个原因……他必是有心和北庭交好,才会如此在意传言。这样……我便放心了……”

“你和他在一起,不会有结果。”
她转向苍翠原野,笑容清淡:“我所求的从来不是一个结果。”
他不解的看她,仿佛在看一个陌生的人。稚气如她,竟然能够说出如此冷静地话,不能不让他另眼相看。
她静默片刻,轻轻续道:“在北庭时,我和他确有过一面之缘……”
邢玉缓慢的向吴敬叙述她解救吴放的经过。吴敬沉默的听着。苏兰没有猜错,这里面竟然真有内情……
“我放走他是因为不忍他无辜送死……”邢玉眼圈微微泛潮,“我没想到他后来会和北庭为敌……阿爹得到他领兵的消息时气得不轻,把我关了好几个月……阿爹那时已经病了……”
吴敬轻轻按住她地肩膀,听得十分专注。
邢玉停了一会,勉力续道:“北庭失利,很多人因此而死。我十分生气,从家里逃走,本想拼了这条性命也要杀了他,却被阿姐抓回来痛骂了一顿。阿姐说各为其主,他这样做并没有错。既然我放他时没要求过他不与我们为敌,他所做便不算违背道义。反倒是我,既然决定放他,就应该有觉悟承担所有后果。你知道吗?阿姐对我从来没说过重话,可那天却被我气得不轻……”
“所以……你答应嫁给我九哥?”
邢玉点头:“我做地事,我会弥补。只要北庭不再有伤亡,他怎么对我,我没有怨言……”
“你怨恨过吗?”吴敬沉默良久后轻声问,“怨恨自己生于王侯之家,便要背负这许多,万事皆不由己。”
“为什么怨恨?”她笑得从容而坦然,“平民百姓固然不用为这许多事操心,却要日日为生计奔忙。且乱世之中,朝不保夕,其中苦楚又岂是你我所能明白?阿姐的一位朋友曾经嘲笑我,说我们这些王公贵族,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偏还喜欢无病呻吟……北庭百姓地钱粮供我锦衣玉食,我便有责任保全他们,不是吗?”
吴敬默然,许久才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罢。”
他让她坐于马上,自己则牵了缰绳,徒步向城内走去。一路上,他们都没有再交谈。通往昌邑城的道路很长,吴敬却希望再长一些,长到没有终点才好。
可再长的路也有尽头。
入了城,吴敬扶她下马,平静道:“九哥与我不睦,我不方便再送你过去。咱们就此别过罢。”
邢玉面有忧色,看着他欲言又止。
吴敬淡然一笑:“远走高飞的话不过是个玩笑,你别当真。”
邢玉顿时释然。
吴敬牵马走了两步,忽的停下,回头向她道:“你说得对,各人有各人的责任。”
“哎?”她神色迷茫。
“所以……”吴敬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我们以后……还是不见面的好……”
说罢,他转头继续前行。
“十二郎……”他听见她在身后轻唤。
他立于街心,固执的不肯回头。良久,他终于转身,她却已消失在了人流之中……
吴敬回到府中,苏兰正于院中抚琴,抬首间瞥见吴敬,她却依旧端坐,并不起身相迎。
吴敬在她身侧的矮榻上躺下。苏兰冷淡一笑,低头继续弹她那曲《倾杯乐》。
“把世子之位抢过来罢。”吴敬忽道。
“嗯?”苏兰指尖一顿。
“但不能对北庭有任何损伤。”
苏兰秀眉微扬,随即了然一笑:“敢不如命。”
夕阳把邢玉在书室门口的影子拉得老长。
吴放早已瞥见邢玉,却并未放下手中书卷,仍然聚精会神的看着。
许久以后,邢玉终于鼓起勇气跨过门坎,犹豫着向他走来。吴放不动声色的坐于原地,任邢玉走到他身侧。邢玉在他身边静立片刻,下定决心般把手放在吴放左肩上。吴放没动,她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夜幕降临时,吴放忽然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右手移过,覆在邢玉手上。邢玉迟疑了一下,另一只手也放了上去,轻轻摩娑吴放的大手。邢玉的手柔若无骨,吴放的手却略显粗糙。他指上长有硬茧,那是长年习武所留下的痕迹。邢玉轻抚他指上茧痂,一言未发。
晚风轻拂,吹在书室的窗上,引起一阵轻微的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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