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从某种程度上说，“孔立事件”是引起上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战争进行及刚结束那段时间，孔立成了英雄，大街小巷贴满了孔立或微笑或招手的大幅海报，接二连三地接受各种“媒体”采访，着实火了一阵，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开始反思——孔立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但没到人人口诛笔伐的程度，因为这关乎庸区的荣誉，所以对孔立进行了“冷处理”——先是从重要工作岗位上调离下来，给个领薪不管事的闲职，孔立自觉很好，可时间长了不行谁没事儿老养着你，于是再后来，孔立被挂起来，后来干脆一脚踢，成了无业游民，好在孔立的父亲药行里有一些关系，就将孔立安排到一家药店当售货员，那时，人们轻易不得病，但药店不能没有，如此之多的人口，有几百分之一人得病，也不是个小数字，但与其他行业相比，药店还是显得很清闲，孔立也乐得清闲，就这样，孔立也如懒驴上磨，推推动动，拨拨转转，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人们也不与他计较，总归他曾经是名人，和他在一起，总觉分到了一丝荣耀，所以没事爱和他聊天（刚来时，甚至有人找他签名），但孔立不怎么爱搭理他们。闲下来就乐意手扶柜台，呆呆地望着橱窗……
为了打发无聊，孔立开始琢磨从橱窗外走过的形形色色的人们，哪个会进来，哪个是过客，进来的，哪个会买药，哪个只是看看，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各自的身份和经济状况等，时间一长，竟和自己的推断**不离十。
但有一位，他猜不出来！
此人，在橱窗外出现的时间不定，总是急匆匆从橱窗上一晃而过，走路的姿势像快镜头中的木偶，口中还念念有词。还有，比如这次从左至右，一晃而过，约么一小时，又回来，从右至左。大致像倒放得快镜头。
这是“中镜”，有时还出现“特写”，也就是没注意，他会突然蹦到你跟前。
“你你说，睡睡不着觉，有一吃就就特别管用的药吗？”
“安神液”
“吃吃了就能睡？”“对”
接待他的售货员是个新手，旁边的售货员直给他使眼色，那售货员有些明白了，笑了笑，转过头去，再回头，一转一回，只瞬间，那人，不见了。
孔立觉得如果他不喊“停机”，这人会一直来回走下去。那天，他抓住瞬间出现的“特写”画面，喊了“停机”——他要弄清谜底：“您怎么老问药，不买药呢？”
“嗯嗯”这人清了清嗓子，好像要演讲。
“一种药，有人说管用，有人说不管用，我听谁的呢？比如说有10个人，9个人说这种药管用，1个人说这种药不管用，我听谁的呢？听大多数的，大多数人代表不了我，这比如高深的道理，芸芸众生是不会懂的；听少数人的，少数人也会出错，因为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只有被大多数人认可，才能说是正确的……”
风马牛不相及，这人有病，奇怪，他在语速极快的时候，竟不结巴了！
孔立想不能顺着他的说扯下去，那样越扯越没边，孔立转了一下话题：“您老这么走，不累得慌，大晌午的，回家睡个午觉多好。”
“我睡不着，即使半夜，也毫无睡意，大睁双眼，眼睁睁等到天亮，天一亮，我认为我的时辰到了，我就出门在路上来回走，我喜欢被太阳照着那种白晃晃的感觉，我害怕晚上。”
“您这病得多长时间了？”
“时间可不短了。”
“您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这一问，那人像个小孩似的低下头，又偷偷斜眼看着孔立。看来问对了，孔立紧追不舍：“到底为什么？”这人就是不说。“好吧，这是您的**，我不问了，我给您出个偏方，您这病吃药恐怕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得用自然疗法，您还是练点嘛吧。”
“那那练嘛？”又开始结巴。
太极，不行，孔立想看他这不稳当的样子，恐怕练不了。
“您就练少林拳吧。”
原来，此人是孙大爷。
孙大爷本来一直在找自己的位置，自从被人捉了“准奸”，连找什么都忘了，他想呀想，就是想不起来。孙大爷想事一般在半夜12点左右，后来孙大爷一气不想了，但脑细胞不知道，一到那个点，还如往常一样兴奋起来，弄得孙大爷说什么也睡不着，时间一长，孙大爷开始精神恍惚，脑子一不听使唤，舌头也跟着不利索，说出话来时常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而且有时话不像孙大爷说的，像背后有个主使似的。孔立的点子，也不知行不行，但孙大爷顾不得了，回去就四处找书，终于弄到一本关于少林功夫的小册子，太阳刚偏西，孙大爷就找一僻静之所，对着书，练了起来。
出透了一身汗后，孙大爷长舒了一口气，一夜好睡，第二夜，好睡，从此孙大爷夜夜好睡，孙大爷好了。
习武，一定要习武！
但光对着书不行，还要深造，孙大爷锁上门，扛起铺盖卷，飘然远行……
<九>
苗辉掂了掂手机，开不开呢？这玩意儿，厚不过半寸，轻轻的，大不过掌，却是苗辉在这茫如大海的空间中通向彼岸的唯一的一叶扁舟，苗辉懂得了什么叫命悬一线。
苗辉时常要摸摸腰间，睡觉时甚至将它握在手中，那硬硬的触觉，使他坚实起来，要不，苗辉觉得脚底发空，当然这里的人们也有手机，但只适用于这个空间，不排除有夹带过来的，但一到这里，通通失灵。唯独苗辉的手机，不知什么原因，竟还能和我们这个空间接通，也许世上的事情都有万一吧。
苗辉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
现在，只要轻轻一点，另一个世界就过来了。
点！苗辉按下去，啪!小屏幕亮了，没有电话，是不是妻子女儿已经疲惫了，放弃了，苗辉苦笑了一下，翻到信息功能，又按——收件箱——又按：
发自张，嘛班？下几点？
嘛班？这声音在脑海中响了一下，盘旋而上，他就像个失忆者，听着这声音飘向好远好远，那是什么时候？我在哪里？我还有过班？——那敞亮的屋子、晃动的人影。下几点？是哪个中午，或下午，老张是那个大个吗？远远地挥挥手……苗辉的手下意识的按下去——……吴……辛……苗辉的手哆嗦了一下——美虹！他匆忙按下去：那是女儿用母亲的手机发来的——
发自美虹：5点以后马上回家，今天你如果又跟朋友出去玩，我饶不了你，哼！——美女。
（想起来了，“美女”是女儿在家的自称）
女儿，调皮的女儿，这是她表示关心的一种独特的方式，爷俩经常逗，他三十五岁结婚，很晚，他常想，女儿三十五岁时，他已经是七十岁的老人了，恐怕自己还活不到那个岁数，他有一个怪想法：即自己死了，女儿还活着，换句话说——自己的一部分血肉还活着，他抚摸着女儿的手，皮肤细嫩，而这皮肤，在他死后依然存活着，他却什么也不知道了，苗辉觉得是在替死后的自己看这皮肤——这皮肤因为总有一天会在他的知觉以外存在，从而变得有些莫名其妙了。
所以，苗辉很珍惜和女儿在一起的时光。
不知什么时候，雨下了起来，苗辉打了个冷战，现在，他可以永生了，妻子女儿将在他之前逐次老去，乃至消亡，他似乎听见女儿在说：爸爸，你怎么还活着，女儿熬不过，女儿不陪您，爸，女儿先走，您保重。
苗辉双眼湿润了，再“发送新信息”一栏，按下几个字：女儿，爸爸想你。
清脆的声音，开了一道缝，蓝色的风中另一个世界的温度扑面而来，那几行字，如春涧溪流，急速而下——
爸爸，爸爸，你可回信了，爸你在哪里，爸你回来吧，爸——
苗辉深知，如果回信，将没完没了，不回，却又于心不忍，真觉得你一回，她们会从屏幕中跳出来，一把抓住你：我们真的受不了了。
苗辉泪流满面，说什么呢，这时反觉得无从说起，女儿蹒跚学步的样子，还历历在目。美虹说有了这孩子你就是到了天边也忘不了这个家。记得给女儿买书包曾转了一下午，也清楚地记得女儿拿到手里是那种由心而发的快乐，她不知道，从认第一个字开始，人们就走上了寻找终极与初始的取经之路。
小女孩每天都在变化，有一天她说：“爸爸，再过几年，让你再装修一次房子，我给你买的房子，是阿，荏苒之间女儿都这么大了……。
三口人，在海边拾贝壳，拾小螃蟹，远方小如铅笔的远洋船驶进一轮喘息的落日，女儿小脸的笑凝成海边一缕风景独将一个人从这风景之中抹去了。还是冷静一下吧，苗辉坐下，闭了会儿眼睛，按道：妻、女儿：
夫（父）可能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往后，不，永远，家里少一个人了，忘记他吧，就当他是一个过客，开门，从这头进来，又从那边出去……我知道。
饱和了，苗辉先发出去，又接着往下按，刚按了几个字，对方回信了：苗辉，你说的是真的吗？你别吓唬我，难道我们真的就永远分别了吗？我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得，几个字白打了，苗辉生性疏懒，就是这发信息，还是在有了手机很长时间之后学会的，所以他发信息比较慢，对手机的一些功能也不是很熟悉，没办法，只得重按，总之后边的短信是断断续续发出去的，为清晰起见，中断处从略：
……美虹，你听我说，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我进入了怎么说呢，用你们的话说——另一个空间，关于这一点我不做过多的解释。重要的是，忘掉我，我知道，这一切说得轻巧，这么多年，是实实在在一分一秒贴着血肉，深入骨髓地流过！怎么能忘！一首古诗中说：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惨，这终夜对我来说将是永远，人说海枯石烂，但在永远面前又算什么，假设古人有这样的离别，那最后一眼要看多长时间，才能让亲人的容颜在他无尽无休的深夜中，永不褪色！不幸，这样的离别在我们之间发生了！我要这样说：看你直到海枯石烂，然后想你到永远!!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如果有这样的离别，那最后一眼我都不要看，在这永远的长夜里，一丝爱，就是一滴血，我自私吗，没办法，难道让我们都痛苦死吗，忘掉吧……
苗辉发送，又按：
现在，我要和女儿说话：女儿，你不知爸爸有多么爱你，可能在你心里我是个没正文儿的爸爸，我有时问你，你最爱谁，问完，心里没谱，便又将条件放宽，变成：在你所爱的人当中，排头两位的是谁？你说排头一位的是妈妈（这我有心理准备），第二个呢（我在紧张中期盼着），你说：第二个吗，你二个就是……我不错眼珠儿地看着你：齐和甘！（一偶像派男歌星），我凉了!不能就这样完了（拿块铜牌也好呀），爸爸接着问，那第三个呢，你目光游移，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将一个指头，指向左又指向右，最后在中间停下，就是你啦！爸爸知道你挺调皮，爸知道爸不至于这么惨，怎么也能和那位与你素昧平生的歌星并列第二吧，唉，之所以如此，爸有责任：高兴了什么都行，不高兴就……爸知道女儿还是爱爸爸的，虽然不是非常非常爱，这次老爸自信了一回，因为这是最后一次了，这最后一次的自信，将伴老爸去度那无尽的长夜！
女儿，我的骨肉。听话。
……
<十>
的确，这些年，苗辉一直被这自信支撑着，同时与家中的联系一直没有中断，那天，他接到妻子发来的一条短信，这条短信的内容让他颇感意外，短信中说，由于不慎，她们能与另一空间联系的事情，被外界获知，并惊动了有关机构，有关机构决定，不管未来手机怎样更新，将永远保持这条通信渠道，云云。
苗辉明白，这目的不过是为了科研，这本无可厚非，但继之麻烦也来了，自此以后，各种以科研机构的名义发来的短信，接踵而至，为了家人，苗辉一一回复，后来实在问不出什么了，有不再联系之意，苗辉害怕了，马上回信，大意是说，请贵单位保留这条通道，为了我，也为了人类的科学事业，虽然你们目前的科技水平还达不到全面了解另一个空间的水平，百年千年之后呢，我相信你们会达到的，科学事业需要的是脚踏实地，您说呢。
双方终于达成了谅解。
闲话少叙，一晃苗辉已有二十年没再收到这些机构的短信，更好。
还记得那天早晨，苗辉起床打开手机，一条短信追踪而至：
爸，妈昨晚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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