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一次出差的地方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第一次出差的地方是远安。
我厂以前的采购员张老头是宜昌县棠垭人,就把我厂的山,从,桂竹采购的范围局限在棠垭与远安县的荷花一带,后来,他病倒了,厂里就派了当时的内勤家新跑过两趟,无功而返,就被认定没有能力了,最后决定让我去试试,一则因为我当时是厂长的大红人,二则我已经在厂里参加接洽业务历练过了,三则厂领导认为我还有些经济头脑,于是我就带着制面车间的小潘出发了。
那是一个冬天,我们乘坐班车从荷花店进入远安以后,也走了一段平路,就发现沿途都在修路,车过分水以后,道路就只能单边放行了,而到了苟家垭的那个三岔口的大上坡前整条道路简直就是大开膛了,推土机在费力地将破损的柏油路面推到坡下去,工人们在用口哨指挥汽车运来一车车的片石,堆得到处都是。
班车简直就是在坎坷不平的土堆里跳跃式前进,发动机发出痛苦的嘶叫,乘客们都被颠得前仰后合,坐立不安,班车仍在奋力冲击那个大上坡,司机开始咒骂那些坐办公室的老爷们:“妈的,都***瞎了眼,这样的路况还不停运?”有风吹过,施工卷起的黄沙扑在挡风玻璃上,搞得什么都看不见了,司机被迫打开了雨刷,陈旧的雨刷几乎无用,更加混混沌沌,但颠簸突然停止了,道路变得平坦了,班车加速向前窜去,一个转弯,司机一个刹车,车门刺耳的打开,苟家垭镇到了。
这是一个山区大镇,汽车站居中而立,朴素得像一所农村的学校,两边一边是邮电所,一边是镇政府,邮电所那边还有一个小餐馆,就形成了一个倒U字形,车站的前面有个空旷的小广场,没铺地坪,晴天还好,雨天尽是淤泥和水洼,冬天出太阳的时候,就会有卖水果的,卖音乐磁带的,摆气枪射击的,演猴把戏的,卖女人发夹之类的小商贩出现,就会聚集一些无所事事的年轻男女和穿得臃肿的孩子们,他们会悠闲的磕着瓜子,在摊贩旁转来转去,阳光下的脸显得有些苍白。
隔条公路,汽车站对面有一座用石头护坎砌成的土坡,沿着石阶上去是苟家垭饭店,两层楼,白墙红瓦,长长的一排,我们递上介绍信,申请了住宿,房间在二楼,木楼梯,木楼板,走上去总有很大的回声,很安静,客人不多,进进出出的不是拖矿石的火车司机就是县放映队的放映员。
很少看见女人投宿,又一次碰见了一个,在昏暗的走廊里晃了一下就不见了,像鬼魂似的,想了好久才想起来她就是在广场上卖唱的女人,三十多岁,咿咿呀呀的尖着嗓子唱得尽是当地的一些古老唱词,我听不太明白,却总能吸引一大帮人围在摊子旁边,竟的是母女俩,只是后来在苟家垭饭店里再没见过她。
第二天早上一起床就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由于修路,宜昌到保康的班车线路停开了,好在我们刚到,还不着急,走下坡去,坡下还是有班车通过,是从荷花店开往远安县城的,我们招招手,车停下来了,我们就坐了个短途,到广平就下车了,临来时,我特意去请教过张老头,他给了我几个当地农民的名字和地址,就在广平。
我们边走边问,山越走越大,坡度越来越高,道路越来越窄,就在我开始强烈的喘着粗气的时候,我又向一个下山的山农打听,他打量着我们,向天边指了指:“上面就是。”农民没有距离感,一路问来,全是如此回答,我在苦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那是更高的山,更陡的坡,更窄的路,还有漫山遍野的竹林,向下望,公路已经不见了,重重叠叠的尽是千山万壑,十分荒凉。
我们终于找到了张老头给我们介绍的那几个山农,他们把我们领进了一栋破旧的老宅里,我真不敢相信在这个距离公路三座大山的深处还有如此规模的宅院,那明显是以前地主老财的宅子,很古老,很陈旧了,石柱,石鼓,石墩,天井,木屋,门楣上依稀还看得出木雕的窗户,大概是三进深,越往里走光线越暗,也就越显潮湿,女孩子害羞的倚在门前,偷偷的打量着外来客;小孩子在屋里打打闹闹,不知为何兴奋不已;老人们裹在破烂的棉被里,无力的咳嗽声很揪心;天井里升腾起很呛人的炊烟。
我就在这座老宅的其中一间里开始了我的第一次采购谈判,我向他们说明了来意,他们回答得很干脆,也很爽快,许诺三天以后将八千斤山桂竹全部砍好,备齐,但在价格上他们始终坚持要按张老头以前的报价,理由是“这么多年都是这个价。”我却坚持要降价,理由是“人家送货上门的价格比你们这里的价格还低”,事实上没有那件事,我只是想要挟他们把价格降下去。
就这样僵持下来,他们就出门商量去了,就在我都等得不耐烦的时候,一个大脸盘的中年妇女进来给我们添茶,她一直在关心张老头的病情,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你们在这里住吗?”我不假思索的回答:“不,我们住苟家垭。”她出去以后,那几个男人又出现了,同意降价,但幅度不能太大,我很高兴,我知道我已经成功了,但我不想把他们逼得太紧,第一次做生意总得留有余地。
我们就接着谈了些细节,他们提出要预付款,我拒绝了,但我许诺装车以后一次性全部付清;我想叫他们帮忙将山桂竹运到公路边,他们拒绝了,理由是没有交通工具,于是,就在张老头曾经住过的那间很简陋的房间里,我与一帮叼着叶子烟,脸色黝黑的山民们签订了我的第一份采购合同。
三天以后,我喘着粗气,翻过了几道山梁来到那座老宅前,我几乎惊呆了,老寨前的空地上只是零零散散的堆了不到两千斤山桂竹,我很有些愤怒,开始指责他们不讲信用,我心里明白,他们是想将我连车带人都困在深山里,到那时价格和一切的条件就由他们说了算,我威胁他们:“两天后,如果还没有砍齐数量,我就改到别处去了。”我知道这是一个杀手锏,砍下的竹子总不能又长回去吧,他们果真怕了,第二天上午,就有人在广平的公路上拦住了我们,告诉我们:“竹子砍齐了,只多不少。”
由山里出来,隔多远就能看见公路边的广平供销社,有个又大又深的店堂,热水瓶,花布,糖果,喷雾器,到化肥,农药,农具,还有学生抄本,铅笔,林林总总,包罗万象,旁边还有厨房,住处,办公室,烤火用的火笼,后面有一排仓库,还有一座看来用作堆竹子的货架。
这家供销社的主任的名字早就忘了,只记得算盘打得很熟练,在谈生意的时候,看似大咧咧的,实际精明得很,只是那种居高临下的傲慢神气叫人很不舒服;儿子和媳妇也在供销社,每天当儿子的都被老子指使得团团转,媳妇似乎是出纳,一天到晚哭丧着脸,见有客人来了,也懒心无肠的,主任的老婆子常来叫她去帮忙喂猪,她总要磨蹭半天,才极不乐意得出去了。
在供销社的店堂里,我拿出了我们的介绍信,还递给主任一支烟,主任把我们让进那间被熏的漆黑的火笼房里,本来并没抱多大希望,只是顺道打听打听,谁知在不经意的寒暄之中,却听到了一个低廉的价格,我惊讶的发现,那个价格居然比我从大山深处的山民手里直接采购的价格还要低。
主任看出我是个新手,无不自豪地向我解释说,山桂竹是年年都要复生的竹类,每年都需要间伐,“间伐你懂吗?”我点点头,而间伐下来的竹子如果没有买家,就只有当柴烧,而需要山桂竹的,除了那些造纸厂,就是像我们这样的竹器厂了。供销社就在公路当口,是农民下山的必经之路,可以将农民砍下的竹子拦截,也可以要求山民按照客户的要求砍伐竹子,原因很简单,山民可以拿竹子到供销社换他们需要的东西,况且,“他们还得找我开销售发票。”

于是,我就与主任谈起了生意,没谈价钱,只谈了山桂竹的质量,数量和交货时间,而付款方法则订为银行转账。我试探了一下:“你这里有住宿吗?”他没有正面回答:“你想在我这里住几天吗?”我笑笑:“如果是呢?”主任有些怪异的在笑:“那就得将竹子的价钱稍微提高一点了。”醍醐灌顶,我一下就明白了张老头每次进山采购何以一呆就是数月不回厂,原来有吃有喝有住,混熟了,还可以与那些山里的女人闹出些风流韵事,不仅不花钱,还可以报销住宿费,领取出差补助,而山里的一切花销自然算到我厂的购竹成本上了,何乐而不为呢?
我没有在供销社住宿,每天早上就精神抖擞的从苟家垭饭店出发,走下那个大下坡,太阳刚刚升起,鲜红的悬挂在远处的峭壁之上,站在三叉路口等从分水开过来的车,然后到供销社闲坐,或者上山督促那些山民加快进度,中午就在小小的广平街上随便吃点东西,那时的思想境界真高,为厂里的事情全心全意。
我们总是不辞辛劳的每天徒步从广平走回苟家垭,碰上没搭上班车,来回都得步行,五公路山路,天天如此,先是沿着公路爬坡,行不多久就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山上了,然后,我们就避开公路上的那段连续的S字形大转弯,从一片森林里径直穿过去,远安是全省绿化第一县,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松柏,森林里静极了,大树的枝叶将天空遮掩得严严实实,一路很少碰见人,只有一条小路在林木中蜿蜒伸展,等到看见右侧那高耸入云的标志性的峭壁之巅时,离苟家垭就只剩一公里了。
白天总是忙碌的,跑供销社,爬山,到林业站办理竹子的运输许可证,到邮电所给厂里打电话,嘱咐赶紧联系货车,准备购竹款,而晚上是寂寞的,找家小饭馆坐下,一荤两素,有时还会点一道汤,叫店家打来一杯带有糊味的苞谷酒,慢慢消磨时间,然后到汽车站去看录像,候车室里每晚都放录像,满满一屋人,不分男女老幼,一人一支烟,烟雾弥漫,浓得我都快要睁不开眼睛了,快夜里十一点时,录像结束散场,浑身哆嗦的跑回苟家垭饭店,用最快的速度钻进薄薄的棉被里。
苟家垭镇还有一条新街,有新华书店,一个影剧院,磷矿的办事机构,而它的那条老街则有些韵味,老得有些历史了,青石板的路面被无数的人的鞋底磨得发亮,两旁歪斜的木板房陈旧得叫人担心一阵风就会被吹倒,我经常在那条街上流连,坐在酒店里听老人谈酒,靠在板壁上看山民说家常,还可以看看裁缝店里悬挂的时装,铁匠铺里熊熊燃烧的怒火,清脆的铁锤声,还有杂货铺柜台上的玻璃罐里放着的花花绿绿的糖果,号称老中医的诊所里墙上的一长排发黑的锦旗……
我在那条山间小道上奔波了多少天已经忘记了,先是厂里找不到运竹子的车,再又一下子取不出钱来,加上交通封闭,又开始淅淅沥沥的飘起雪花来了,我们被困在苟家垭镇上焦头乱额,但终于有一天,家新领着当时还在安瓶厂开车的林儿开着一辆破旧的嘎斯货车到来了,爬到大山深处将那些山民竹子的山桂竹运走了,第二天又来了一趟,把广平供销社的竹子也装了满满一车。
我们终于可以昂首挺胸的回去了,虽然不过一段时间的离去,宜昌在我的眼里显得分外亲切,分外温暖,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我的第一次采购就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时间短,价钱低,质量好,购销双方都满意,尤其在我厂好评如潮,这也就奠定了我的采购生涯,我的黄金时代也由此开始。
以后,我还无数次的到过苟家垭,有一次还跑到与保康县交界的望家供销社去过,那里的人们很热情,很主动,很好谈判,价钱也很诱人,但由于毕竟路途遥远,最终还是放弃了,那是一个四面环山的盆地,向前,班车声嘶力竭的去爬保康的大山,向后,我们爬上班车,回苟家垭去,那边也是连绵不断的高山。我们在望家曾经住过一夜,晚上寂静得可怕,一片漆黑,就钻进被窝看书,直到呵欠连天。
从广平向前,是一段狭窄的峡谷,两山对峙,悬岩峭壁,有些地方几见一线天的模样,一条小溪沿着公路流淌,向里面走六公里,有一地名叫迴马的地方,一亭一碑,就在潺潺小流的小溪边,碑上大字铭刻“迴马坡”,有山民指点,溪畔岩石上的所谓马蹄印,说这就是当年关公被擒之处。
想当年,一意孤行的关云长一错再错,直到最后众叛亲离,只剩下几乘马,几个亲信,如丧家之犬,与儿子,周仓一起,想由此逃往川蜀,与刘备会合,以期重振旗鼓,却忘记了“虎落平阳被犬欺”的古训,一声炮响,几根绊马绳,就将过五关,斩六将,敢于单刀赴会,威震天下的关羽掀翻在地,这么多年过去,这条沮水的支流就默默地在这里流淌,也守候着一个十分悲壮的故事。
有一年道路翻修,交通中断,为了到远安县城里去,我曾经徒步从这条峡谷走过,从迴马坡乡前还得再走八公里才能到牟家庄,我们是赶路,如果是游山玩水,这段峡谷地带倒是值得一游,一条小溪沿着公路突左突右,两边的高山高不可攀,绿意盎然,有些地方有些零星的田地,种些包谷和小菜。
向右转,是洋坪,那里有远安洋坪水泥厂,后来也有不少的熟人,去过很多次,与黑胖的江北人老殷也去过,达生开车,我带着儿子去看迴马坡,早上没吃东西,饿得几乎前胸贴后背了,坐在酒宴上,根本不想喝酒,叫人添来一碗饭,风卷残云似的,洋坪水泥厂的设备科长就叼着烟,眯着烟,耐心的等我吃完了饭,才将我面前的酒杯斟满,我有些惊讶了:“我已经吃过饭了,”他还是慢条斯理的端起酒杯,先干为敬,回答说:“我就是怕你饿坏了,才让你先填饱肚子的。”
过了旧县,就是远安县城鸣凤镇,由于有了制造地对空导弹的006基地,由于有了空军,这里很热闹,街道很宽敞,站在绿化纪念碑前的十字路口,满眼绿意,到处绿树成荫,郁郁葱葱,也许是因为空军基地,远安是我省唯一不对外国人开放的县区,满街的人群中,倒是常见到穿蓝裤的部队官兵,桥头是一个热闹处,我曾住过汽车站对面的一家旅馆,凌晨就会被汽车喇叭声叫醒,真是叫苦不迭。
远安县城倒是来过多次,住上一夜就走,曾经为了委托加工竹器制品去过远安竹器厂,在鸣凤镇的河边,结果很失望,竹器厂已经全部转向去发展藤制品了,从沙发到桌椅,好看但不实用,也没有那种古朴感,厂长兴致勃勃地向我介绍了他们的发展前途,还建议我也从此发展,我笑笑,谢绝了,一年后再去,竹器厂已经不存在了,藤器厂也不存在了,那里变成了远安酱品厂的一个车间。
从鸣凤镇向东走,道路就平坦多了,也开阔多了,既没有苟家垭那样的大上坡,也没有迴马坡那样的狭窄峡谷,只是一些丘陵地带,一跃而过,过了花林寺,就是一马平川的平原,班车跑得很快,当阳就在前面。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