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叶城(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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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你不惜背弃了一切,也要跟随他!”
白薇皇后吃惊的抬起眼,看着傀儡师脸上露出这般激烈的表情——到底被触动到了什么呢?一直汹涌的黑暗潮水,忽然间就克制不住内心地爆发出来。他是这般失望和愤怒,因为眼前这个同族无法挣脱无形的束缚。
“何必再问我为什么……”潇挣扎着笑了起来,毫不畏惧的抬起头来,看着鲛人的海皇:“我是个天地背弃的叛徒啊……如果再不执着于这件事,还能怎样活下去?”
苏摩看着她的眼神,手下意识地微微一松。
“而且……云少将不是无情之人。”
她跌落到铁笼中,抬头看着西方尽头的天空:“他很爱他姐姐……也爱他的师傅——你们又怎能知道少将是怎样一个人?”
她苦笑了起来:“你们不会明白。”
“你说的师傅,大约是空桑前任剑圣慕湮吧?”白薇皇后忽地冷笑起来——和白璎同用一个灵体,她自然也知道剑圣门下发生的变故,“可惜,她上个月已然死了。”
“死了?!”潇的脸色煞白,猛地站了起来,顿了顿,她再度拼命摇晃着铁笼:“那、那少将他……快些放我出去!快些!求求你们!”
白薇皇后却只是冷冷看着她,眼神里有锋锐的冷光:“即使是最爱的人,如果做的是错事,也必须竭尽全力去阻止,哪怕以血换血。”她冷冷道:“我痛恨软弱而执迷不悟的人——没有自我,没有灵魂,和死了没区别。”
潇凝望着她,微微苦笑:“可惜,我不是你。”
她哀求地看着笼子外的两个人:“求求你们。就算可怜可怜我,放我出去吧!”
“我从不可怜人。”白薇皇后决然回答,强势而冷酷,“可怜的人是可恨的。”
潇眼里的期盼在这个千古一后的视线力凝结,最终转为绝望,颓然坐下。
“好吧。”然而此刻,苏摩却忽然开口,冷冷扬眉,“如果你告诉我为何如此执意背弃一切去追随他,我就放你走。”
“……”潇蓦地安静下来了,苍白纤细的手抓着铁栏,死死地看着对面的海皇。
她忽然悲哀地冷笑起来:“你们不会明白。”
苏摩从黑袍中缓缓抬起了手,指尖有隐约的蓝色光芒闪烁,蕴藏了极大的灵力。
“如果不能明白,就让我直接来‘读’吧!”他冷淡地说着,手却快如闪电地伸出,瞬间扣住了潇,指尖直直地点在她眉间。蓝色的光如同一道闪电透入了鲛人女子的眉心,刹那,整个头颅都出现了诡异的透明!
苏摩扣住了潇,制止了她的挣扎,忽然间手也是微微一震。
看到了……看到了。
那些幻象仿佛洪流一样呼啸着冲入他的视野——那都是什么?
被绞死的尸体,如林般悬挂在墙头。
所有死人都穿着同式样的战服,蓝色的长发如枯死的海藻纠结,
所有的眼眶都是空洞洞地睁着,因为眼珠已然被剜出。
白皙的皮肤成了深褐色,寸寸干裂——那些鲛人,是被挖出眼睛后吊在城上,活活晒死的吧?然而深刻的愤怒和痛苦却还凝固在那些尸体的脸上,虽死尤烈。
——那样可怖的尸体之墙,居然沿着烽火台一直绵延了出去,绕城一周!
连苏摩也不自禁地蹙起眉头:这,是什么时候的记忆?
是二十年前鲛人复**覆灭之时么?
他还想知道这个女子心里更多秘密,然而潇拼命摇着头,双手死死抓着栏杆,抗拒着那种透入心底的侵蚀,试图将那只伸入脑海触摸她伤口的手一寸寸的推出去。
“不想让人看到么……”苏摩喃喃,忽地冷笑,“可是,我很爱看呢。”
他用双手捧起了潇的头,十指上忽然有细细的引线无声蔓延,转眼透入了潇的七窍,几乎是用压倒性的力量强行侵入了她的脑海,汲取着她深藏的一切记忆。
“苏摩。”旁边的白薇皇后眼神一闪,“你会杀了她的。”
然而那个鲛人海皇根本不顾及,那一瞬间,眉心火焰的刻痕里有什么光微弱的一闪,他的神色有些异常,仿佛体内有某种无法控制的力量推动着,让他去完成这一不计后果的行为。
那扇被封闭的门一分分的打开了。
他踏入了这个身负叛徒恶名女子心中尘封已久的世界——
二十年前鲛人复**覆灭、族人被绞死的尸体如林般悬挂在叶城墙头。
那一战是毁灭性的灾难,在巫彭元帅的指挥下,镜湖大营被击破,复**几乎被彻底摧毁,一战下来损失了上万名鲛人,已经没有成形的军队。被俘虏的鲛人战士中,职位高的被处死,剖心剜眼;剩下的则被转卖到叶城,成为奴隶。只有寥寥的幸存战士们散落于各处,极度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身份,相互之间也失去了联络。
海国几千年来仅剩的力量,在那一刻几近于彻底覆灭。
而只有她,在经历了那一场覆灭性的战争后却没有受丝毫的伤。穿着华服锦衣,被八抬大轿抬着,从城上施施然地走过——仿佛是来检视自己同族的死亡盛宴。
身边同行的,是一列穿着银黑两色帝**服的军人。
那些沧流帝国平叛成功的军人与她并肩而行,态度冷酷,神情得意,指点城下那些悬挂的尸体,故意大声地夸奖:“你看,这些乱党终于全灭了——潇,你干得不错呢!不愧巫彭元帅这般重用你。”
不是的!不是的!
我不是叛徒!不是!
这些年来,她在叶城的歌姬馆以歌舞伎的身份和那帮帝国官员周旋,只是奉了军中秘令刺探情报。然而在战争开始后,这条埋着的谍报线被沧流帝国发现,和她联系的线人全部被发现,先后失去。在最后一个线人死后,一切都没了对证——她就从一个卧底间谍,变成了彻底的叛徒。然后,沧流帝国故意把这一战的全部责任,推到了她的身上。
她落入了一个连环的阴谋。她被擒后,受尽了各种侮辱和折磨,然而帝国刑部那个酷吏却有本事让她全身上下丝毫看不出伤痕。沧流帝国对外面说:潇,这个曾经身为复**镜湖大营第六队副使的女战士已经背离了鲛人一族、投靠了帝国,成为立下大功的女谍。
她想叫,想喊,想分辩……然而说不出一句话来。
大巫?巫咸炼出的药是如此恶毒,她被灌下后完全无法动弹。身体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喉咙已经被封住,手足也已经麻痹,只能被软禁在轿子里,施施然陪同这些帝国的屠夫们从城上走过,检阅着自己被屠杀的族人。
“潇,你协助帝国平叛有功,便能得到自由和荣华富贵。”那些沧流军人领着她转到了城墙尽头,故意在那些尚未完全死去的复**战士面前大声说话。
那些濒临死亡的族人看着她,一双双深碧色的眼里充满了怨恨。
背叛者,出卖者……她知道自己已然被诬陷到了一个百口莫辩的境地!
她却不知道同样的事情在战争中经常被运用——包括那个被族人唾弃、被俘后变节的左权使。那张据说是他签署的降表、事实上同样也是被沧流帝国摹仿着笔迹而写出。然后,在刑求中全身筋络被割断的他、被沧流帝国特意放了出来,以惑视听。不出一个月便死于复**战士的刺杀之下。
做为惩罚、双眼一齐被挖去,留下了黑黑的空洞,一直睁着。
他的心也被挖出,扔入烈火中焚尽——在海国的传说里,鲛人的心如果不能回归于水中,灵魂便无法升入天宇。
那时候,她也曾为了左权使这个大叛徒的诛灭而欢呼,然而,没有料到转瞬自己也面临着同样的命运——在**权术和心计方面,鲛人远远不会是空桑人或者冰族的对手。
加入征天军团后,有时候她也会回想起过去,微微苦笑:比起沧流帝国当权者,鲛人们也许只是一群只有热情和决心的孩童罢了,没有力量、没有武器,甚至没有权谋。也许,失去了龙神的庇佑以后,他们的命运、就该是这样被残酷地统治下去。除非……
除非海皇复生。
被俘虏后,她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屈辱,甚至被强迫着“变身”,成为了一名可以供敌军玩乐的女子。连自裁都没有机会——她知道沧流帝国为什么还要让她活着:因为复**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叛徒。
果然,在她是叛徒的消息传出去后三个月,刺杀者如附骨之蛆地到来了。一个接一个,不惜一切的要置她于死地——也许是战场上的绝望、导致了要用一切代价摧毁哪怕一点点敌人力量的想法,每次来的、都是疯狂的同归于尽的刺杀。
然而不出意料、一个又一个的复**刺杀者都被严阵以待的沧流帝国斩杀。
那些血,都溅到了她的脚上。
她坐在丝绒的华盖底下,被软禁在高高的座椅上,成了一个死亡的诱饵,让沧流帝国可以一批接一批地引来、捕杀残余的复**力量。她张开口,想竭尽全力提醒那些扑火般的前赴后继的族人——但是,没有办法出声。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鲛人的血溅出来、洒落到脚背上——鲛人的血是冰冷而没有温度的,不管那些决然赴死的刺杀者心里热血如沸。
看到那些濒死族人眼睛里深刻的仇恨,她忽然就冷得全身发抖:
他们恨她……他们恨她!
族人都是那样纯真开朗,歌唱舞蹈,碧绿的眼睛就如开阔深邃的大海——然而,他们最后看着她的眼神,居然是那样可怕!
那一瞬间,她明白自己将毕生再也无法摆脱这样的诅咒。
“你看到了什么?”冷月下,白薇皇后愕然发问。
苏摩的神色在逐渐缓和下来,眉心那个火焰状的刻痕越发诡异,然而那个被控制的鲛人女子却发起抖来,泪水接二连三地从她紧闭的双眼中坠落,她脸上露出苦痛之极的神色,全身颤抖得如同一片风中的落叶。
“该停止了,”白薇皇后蹙眉,“你强行读取她的记忆,会造成很大损害。”
苏摩却没有放开手,十指上无形的银线伸入了潇的脑中,继续触摸着那些回忆——仿佛是从血池里浮出的往昔。
无法洗脱,更无法解脱。于是,什么也不能做的她逐渐放纵自己,以无谓的表现消极抵抗着,甚至开始用置身事外的态度,冷冷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复**刺客血洒阶下。
反正没有人知道她的无辜、更没有人认可她的牺牲,那么,她承受那么多苦痛又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换来更多的敌意、仇恨和刺杀么?
呵……我愚蠢的族人啊,你们都已然放弃我了。
我,又何必再求你们谅解?
她渐渐麻木,甚至和那些软禁她的沧流军人有说有笑起来。经常是一边等待下一轮刺杀,一边喝酒作乐,用一种讽刺的语气谈论那些前赴后继落入陷阱的刺客。恍惚中她甚至觉得、昔年那一腔热血都已经逐渐一点一滴的冰冷下去。
呵呵……真是讽刺啊。鲛人的血,本应该就是冷的。不是么?
“既然如此,潇啊,你还不如干脆加入征天军团呢。”某一日,看守她的沧流军人看着颓废放浪的她,邪笑着提议,“反正你也回不去了,做我的傀儡算了。”
她忽然怔了一下。
“不。”她听到自己清晰而决然地回答,“做梦吧你!”
——就算所有人都背弃了她,她也决不能放任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背叛者!
时间就这样缓慢的过去,每一日都长得如同一生。渐渐地,来刺杀的人少了下去。她心里就有钝钝的痛,因为知道必然是复**的力量已经被消灭得越来越彻底了。
关你什么事呢?你已经被烙上“背叛”的印记,被驱除出来了。
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他们却这样对你;你做出了这样的牺牲,却没有一个人认可——既然如此,既然你的国家、你的同族已经离弃了你,你又何必再眷恋!
她不停地在心底对自己说着,竭力让自己平静。然而,那一日,已然开始自暴自弃的她,还是被一个千里赶来的年轻刺客震惊了——
“快走!”在看到那个年轻刺客衔着利刃从水池里浮起的瞬间,她心胆欲裂,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居然挣脱了药性的麻痹,冲口发出了警告,“汀!快走!这里有——”
话音未落,她的颈部受到了重重一击。
然而在倒地前的眼角余光里,她看到那个年轻的刺客已然及时发现了埋伏,在沧流军人合拢包围圈之前一个翻身重新跃入了水里,宛如一条游鱼般消失。
在逃脱前,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那种爱憎交错的复杂眼神,令她永生难忘。
汀……我亲爱的汀啊。连你,也相信我是一个背叛者?我一手带大、相依为命的唯一亲人,今日,你是准备来亲手杀了我么?
她倒在地上,失声痛哭。

这个前来刺杀的人虽然未曾得手,却已然在一瞬间摧毁了她苦苦坚守的意志。大颗的泪珠掉落在地面上,纷纷化为明珠四散。那是她落入沧流军队手里后的第一次痛哭。痛哭中,她忽地又大笑起来——笑得如此疯狂而放肆,完全不顾那些军人因为埋伏的失败而愤怒地围拢过来,惩罚会接踵降临在身上。
那一刻,生死或者荣辱,都已经不再重要。
天地之间,七海之上,九天之下,她只是一个人。
她只是一个人!
“终于,还是崩溃了么?”忽然间她听到一个声音,冷而深。靴子声从内堂传来,屏风被移开,所有军人都肃然退下,列队致意:“元帅!”
那个脚步一直到她身侧才停住,然后有靴尖踢了踢她的脸,低叹:“所有的俘虏里,你熬的最久——真是让人敬佩。”
是、是沧流帝国的那个巫彭?!
她想挣扎着起来,扑向那个血洗了复**的屠夫,然而她只一动、肩膀便被死死的按住了。她的脸贴着地,只能看到军靴上冷而尖的马刺铁。
她无法抬头,却忽然不顾一切地张开嘴,一口咬在他的脚背上!
“咔”。牙齿几乎碎裂,军靴的粗布底下,居然垫着软而密的坚固物体。
“身体都衰弱到这样了,还有这么深切的恨意……真是难得。”那个冷酷的沧流元帅冷笑起来,“难道你以为自己还能回到那边去么?”
他一脚踢在她脸上,坚硬的靴子磕破她的额头,死死踩住她:“听着!现在你只有两条路:第一,留在征天军团成当我的傀儡;第二,不当傀儡的话,你就得——”
“我宁可死。”不等巫彭说完,她嘶哑着嗓子回答。
这样决然的答复,反而让铁血的元帅怔了一下。他看着地下奄奄一息的鲛人战士,眼里有无法征服的揾怒。沉默许久,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死?那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他冷冷说完了那句话:“第二,不当傀儡的话,就发配去西荒,给镇野军团当营妓!”
苏摩的十指托着潇的头颅,不停地从她脑海里阅读那些过往——然而到了这里,回忆的画面忽然开始恍惚了,仿佛接下来的那段日子流逝得模糊而迅速,并不曾象前面这一段那样令她刻骨铭心。
荒芜的原野。
广袤的沙漠。
漫天的尘土风沙。
满地的辎重武器和伤员。
在战壕里休息的、清一色黑色装束的军队。
远处有简易的牛皮帐篷,升起缕缕炊烟,血色的夕阳正在风沙里缓缓下沉。
天,又要黑了……
在那一段记忆中最强烈存在着的,除了对荒漠干涸气候的长时间痛苦、便是对每一日夕阳跳下地平线那一瞬的恐惧——因为,那意味着又一个黑夜的到来。
——那些野兽们的狂欢之夜。
“快去快去!去的晚了营里的女娘可都没了!”
“来不及啦!只怕现在去,那个鲛人美女已经让参将给抱上床了吧?”
“真该死,又让上头给私独吞了,难得来一个鲛人,也不放出来让我们尝尝鲜。”
“嘘——被参将听见可不好啊!”
“我就是要骂!真是他妈的不公平——征天军团每个小队都配了一个漂亮的鲛人娘们来玩,凭什么我们镇野军团就只分了那么一个?”
“唉,鲛人在西荒活不长嘛。你看那个鲛人来了不过半年,已经快不行了。”
“妈的,那老子岂不是再也尝不到鲜了?”
“啧啧,你也想开点——那个鲛人虽然漂亮的不象话,可好像没有魂似的。与其抱个行尸走肉的美人儿,还不如和**的沙蛮女人混呢。”
“……”
帐外肆无忌惮的议论不停传来,然而她眼前却只是晃动着一张油腻黑亮的脸,那个魁梧的朔方城参将压在她身体上,那样的沉重,几乎要将她窒息。
然而她只是木然地看着,眼睛不知道看向哪个地方——头顶是黑沉沉的牛皮帐,风砂在呼啸,肌肤干得几乎要裂开,砂子随着呼吸进入了肺部,一点点的积存起来。她忽然咳嗽起来,感觉嘴里有什么无法压抑地涌了上来。
她甚至来不及扭过脸去,就这样直接地将咽喉里涌出的东西、呕吐在了那张正吮吸着她嘴唇的口腔中。
“臭女人!”那个参将愣了一下,很快呸的吐了出来,气急败坏地甩了一个耳光,“敢败坏老子的兴致!”
然而下一刻,他马上就跳了起来,抹着嘴角惊呼:“血?!”
大量的血,从她咽喉内涌出,又从那个镇野军团军人的嘴里流下,狼藉可怖。
她在昏暗的牛油蜡烛下看着满床可怖的殷红,手缓缓伸向那一滩没有温度的鲛人之血,一贯无知无觉的眼神慢慢颤动。忽然间,她把头一扬,打破了一贯的死寂大声笑了起来,狂喜万分——终于是可以死了!终于是,可以死了!
笑声未毕,她就一头栽倒在床上,苍白**的身体浸没在自己的血中。
真好……
终于是,可以结束了。
叶城的冷月下,白薇皇后惊诧地看着忽然间疯狂大笑的鲛人女子,再也忍不住地出手喝止:“苏摩,快住手!你会逼疯她的。”
然而傀儡师的脸上却浮现出莫测的神情,仿佛这样还不足以完全地触摸那些回忆,反而更紧地按住潇的头颅两侧,缓缓地俯下身,将自己的额头、抵在了潇的额头上,缓缓读取着
最后的记忆。
片刻后,他眉心那一道火焰的刻痕里,闪过了微弱的光。
原来是这样……被沧流帝国充军的十几年后,那个当年宁死不肯低头的孤傲女战士,最后才成了不顾一切的背叛者。然而,只是保持着那样的姿态再“读”了片刻,苏摩脸上的神情慢慢变化,忽然松手放开了潇,所有的引线在一瞬间抽出。仿佛失去了所有支撑,鲛人女子筋疲力尽地倒了下去,痛苦地用手捂着头颅,脸色苍白地低低呼号。
而苏摩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脸上有复杂的神情。
“她怎么了?”白薇皇后问。
“那段记忆,对她来说太过于痛苦。”苏摩缓缓开口。白薇皇后诧异地看着他——到底这个叫做潇的鲛人有过什么样的记忆,竟然能打动苏摩这样的人?
然而傀儡师低头凝视了那个昏迷的鲛人女子半天,最终轻轻吐出了一口气,抬手挑断了捆绑着潇的那两条铁索,回身静静道:“我们走吧。”
“真的放过这个叛徒?”她隐隐有杀气,“让她回到云焕身旁?”
“放她走又如何。”苏摩戴上了风帽,只是冷然回答,掠了一眼夜空,“破军光芒黯淡,七日内必当陨落——以她残废之身,又如何能挽回宿命?”
白薇皇后抬起头凝视夜空:北斗已然移到了西方分野,已然是三更的天。
果然,西北角上一颗大星摇摇欲坠,发出黯淡的血色光芒,她只是一望、便已知道星宿轨道的走向所在,也知道此星的主人必然气数将尽。
“破军……”她蹙眉,心里不知如何却隐隐有不安。
那个角落,漆黑一片的天幕下,似乎隐藏着某种汹涌而来的彭湃力量,以及无可估量的变数——她默默凝聚力量,想看穿破军背后的奥妙,然而奇怪的是以她的灵力、居然还是一眼看不到底。
到底……到底这颗三百年爆发一次的“耗星”,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变数呢?
“得走了。”苏摩侧头,仿佛倾听着黑暗里的某个声音,脸色一变。
白薇皇后手指一合,撤掉了结界,默不作声地转过身,准备结束这段旅途中的小插曲。然而刚转过身,背后却传来了哀哀的哭泣声——那些鲛人奴隶随即苏醒,个个脸上都露出了惊惧的表情,不知所措地看着地上狼藉的尸体。
——店主死在了这里,等明日被人发现,他们这群奴隶便要死无葬身之地!
那样的哭声仿佛是无形的羁绊,快要走出的结界的苏摩默然顿住了脚步,也不回身,手指只是一划,一道白光从指尖腾起,精铁打制的牢笼喀喇一声拦腰折断。
他并没有回头,只是站住了脚步,对笼子里那些瑟缩成一团的鲛人奴隶开口:“走吧。”
然而那些奴隶害怕地看着外面,居然没有一个人敢走出这个已经大开的笼子。
“您……是准备买走我们么?”终于,其中一个胆子较大的鲛人孩子开口了,怯生生的挪过来,“你们愿意当我的新主人么?”
“不,”白薇皇后尽量把语气放的温和,“你们自由了,快出来吧。”
然而那个快要挪到笼子外的鲛人孩子仿佛吓了一跳,一下子又缩回去了。
“不行的,”孩子惊惧地抬头看着他们,瘦峭的脸上一阵不自然,“你们如果不买我,没有主人,是不能离开这里的!离开了也会被抓回来!”
“你们可以当自己的主人。”白薇皇后神情隐隐严峻起来。
“不!不……不成的。”那个奴隶孩子一边慌乱地摇着头,一边退回了铁笼的角落,“每个鲛人都要有主人!没有主人我们哪里都不能去,这是规矩——逃出的话,会被活活打死的!我、我已经看到他们打死过好几个了!”
一群奴隶瑟缩着,用又是期盼又是恐惧的眼神望着外面的世界,却没有一个人敢挪过来一步。
所谓画地为牢,也就是如此罢?
“已经连逃跑都不敢了么?”白薇皇后止不住的愤怒。手一挥,整个铁笼被无形的力量扭曲,一瞬间如裂开的甘蔗一样向外瘫倒,成为一摊废铁。然而奇怪的是没有了笼子,那群鲛人奴隶居然还是呆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他们面面相觑,眼里带着茫然和恐惧。
“逃?”有奴隶嗫嚅,“又能去哪里?……我们生下来就没出过笼子。”
白薇皇后怔了一下,随即道:“你们可以去镜湖的复**大营,那里有你们的族人。”
“复**?”奴隶们脸上出现更加恐惧的神色,“那是乱党啊!抓到了都要杀头挖眼的!”
“那你们想怎样?”白薇皇后压住了怒气,问,“听着,回答我——如果现在给你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你们究竟想怎样?”
“我们……”那个奴隶害怕地抬头看了一眼他们,最终只是低头嗫嚅,“我们想求龙神保佑让,早点来一个仁慈的主人把我们买走……”
“……”白薇皇后终于彻底沉默了。
那,就是这些鲛人最大的愿望?!
被关在囚笼里长大的一代,已然连对自由的渴求都已经消失了么?
笼子里的奴隶大都是卖不出去的老弱病幼,然而无论活了七八百年的、还是刚生下来不过几十年的鲛人,个个眼里都充满了对外界的恐惧,麻木不仁,让她这个千方百计想给予他们自由的旁观者都感到绝望。
“哈!”忽然间,一直沉默的苏摩冷笑起来,霍然转身,手指闪电般的划下!
“你要做什么!”白薇皇后惊呼,旋即抬起手臂格挡。然而还是慢了一步,锋利的引线呼啸着卷入铁笼,毫不留情的将其中两三个奴隶的头颅平整地切了下来!
“啊啊啊……!”人头骨碌碌乱滚,其余鲛人惊叫着,终于四散逃出了囚笼。
“你怎么连族人都杀!”白薇皇后变了脸色。
“这不是海国人,皇后。”苏摩转过了头,抹去溅到脸上的一片血迹,眉心那一道烈焰的刻痕里隐约透出入骨的黑暗色泽,“这不是海国人!——海国没有这样的子民,我也没有这样的同族!”
他冷冷看着空桑的开国皇后:“连画地为牢都可以囚禁,这哪里是海国人?分明是你们空桑人培育出的奴隶——天生的、世袭的奴才!”
“我宁可海国全死绝了,也不愿留下哪怕一个这样的奴才!”
白薇皇后默然,虚无的心中有剧烈的刺痛。
“知道什么叫做亡国么?不,七千年前的海天之战其实并不算亡国,”苏摩的语气起了波澜,仿佛内心的黑暗潮水再度无法控制的泛起。他俯下身去,一把拉起了一具无头的鲛人尸体,扔到她面前:“看看,这才是一个民族真正的消亡!你们空桑人……你们空桑人……”
看着这个纯白色的冥灵女子,苏摩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还是沉默——你们空桑人,虽然万死不足以赎其罪,却也并非全是禽兽。
可是,为什么不让我彻底的憎恨你们呢?!
“苏摩。”白薇皇后刚毅的脸上也流露出某种软弱的表情,低声叹息。
“走吧。”仿佛不想再看到眼前的人,他转过头去。
“对不起。”白薇皇后轻轻叹息了一声,仿佛为了掩饰某种表情,同样也转过头去看着白色的巨塔,“当年,我无法及时阻止琅玕出兵海外;后来,也无力阻止他恣意暴虐。”
她抬手遥点白塔,低声:“希望这一次,我可以将他永远、永远的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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