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辟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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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航眼里流露出一种光,喃喃:“我…我也是平民出身,知道在这个帝都生存的艰难,所以不得不低头忍受,依附于拥有力量的人。云少将,这种滋味……你也是知道的吧?”
云焕没有开口,只是冷冷地凝视着他,目光变幻。
“但你和我不同——你最终超越了他们,获得了我做梦都想不到的力量。你一定会成为新的霸主……”季航仰起头,眼里有热切的光,“我和你是同一类人,愿意从此臣服于你!”
“是么?”云焕静默地听完了他的陈述,唇角露出一丝冷笑。金光在他手上再度凝聚——毫不犹豫地,他对着跪倒在面前的人一挥而下!
“什么同一类人?你也配!不,我一个都不宽恕!”
季航惊骇地看着那可怕的力量当头击下,脸色苍白,无处可逃。
“云少将…云少将……”夜风里忽然传来声音,柔和而微弱。
膝下的大地有颤栗的感觉,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逼近。云焕一惊住手,下意识的抬起头,就看到了缓缓滑行而来的巨大机械——那架金色的迦楼罗居然自行移动了起来,悄无声息地滑行到了面前,然后在不足一丈之外精确地停住。
那个声音从迦楼罗里传出,一直抵达耳畔,带着熟悉的恭顺温柔。
——潇?
他怔住了,凝望着停在面前的金色机械,有一瞬的失神。
这……这是什么?是迦楼罗金翅鸟?可是迦楼罗金翅鸟里,怎么会发出潇的声音?难道是……他瞬地站起,扔下了季航和那些失神的军队,身形如电,瞬间掠上了高高的机械。
刚刚落到机舱门口,舱门就无声打开,仿佛在迎接他的到来。
云焕迟疑了片刻,随即决然踏入那个幽暗的内舱,低唤:“潇?”
在他踏入的瞬间,整座迦楼罗都发出了难以克制的颤栗,仿佛一颗心脏在激烈的搏动,几乎要跳出胸腔。黑暗里,到处回荡着一个欣悦的声音,远远近近:“云少将……云少将,是你么?真的…真的是你?”
——那样熟悉的声音,温柔而忠贞。
他看向幽暗的舱室,满地浮动着珠光,恍如梦幻。就在这泪之海的中心,金座寂寂而立,一个全身覆盖了金线的女子垂首而坐,水蓝色长发从金盔下流泻,披了一身。
“潇?”乍然看到这样的情形,云焕再度低呼了一声,有些迟疑。
他小心翼翼的走过去,将力量凝聚在掌心,随时随地保持着警惕——这个迦楼罗里不知道藏着什么样可怕的力量,就算是他、也不得不小心。
然而,一直到他接触到金座,整个迦楼罗都宁静无比,没有任何异动。
他俯下身去,仔细的查看潇——她被固定在金座上,全身每一根筋络都与机械接驳,头盔里探出密密的针刺入她的头颅。她还有生命的迹象,却没有表情,也无法移动。但是她的声音却响起在整个迦楼罗里,她的情绪传播、甚至可以左右这个机械的动作。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狂喜忽然涌上了心里,云焕不由自主的仰起头,发出了一声大笑。
“太好了……真是天意!让我在继承力量后,又获得了迦楼罗!”云焕仰头而笑,重重叠叠的杀戮**排山倒海而来,眼前仿佛可以看到血红色的帝都。
他侧头看向潇,语气低沉:“潇,你是为了我而来的么?”
“是,主人。”迦楼罗发出恭谨的低呼,“只为你而来。”
黑暗里,男子眼里露出一丝笑:“只臣服于我?”
“是,主人,”迦楼罗低声,“只臣服于您。”
金色的眼眸在黑暗里闪烁,流露出杀戮的气息,薄唇悄然弯起一个弧度,笑容如同剑锋般冷锐。云焕对着金座上的鲛人俯下身来,抬手轻轻抚摩她的脸,声音温柔:“很好……潇,你果然是举世无双的利器,我为你感到骄傲。”
大颗的泪水落到他手上,随即凝固为珍珠,铮然而落。
“少将……少将,我求飞廉带着我来这里……以为你、以为你被那些人……”潇的哭声响起在黑暗的舱室内,迦楼罗随之发出了颤栗,“现在看到你没事,死也瞑目了!”
“呵,我没事——”云焕冷笑,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现在,是那些人发抖的时候了!”
他走向另一个空着的金座,看了看潇:“我的位置,是这里么?”
“是。”潇回答,却有些迟疑,“只不过……”
云焕霍然转身,坐入那个金座,舱顶打开,坠落下金盔罩住他的头颅。他低低冷笑,“来吧……让我看看你的力量,迦楼罗!”
潇却没有回答,许久才惭愧地开口:“少将……对不起。没有如意珠,我没办法驱动这个机械……”
“力量?你需要这个东西,是么?”云焕却笑起来了,双眸忽然发出璀璨的金光。他将手平放,十指握紧金座的扶手:“那么,迦楼罗……我也可以让你看看我的力量!”
在双手覆上金座扶手的一瞬,整个迦楼罗忽然一震,仿佛有极大的力量注入——只是一个瞬间,整个庞大的机械由内而外发出了一声呼啸,仿佛是有什么觉醒过来!
迦楼罗双翅震动,金色的外壳在冷月下划过一道异常醒目的亮光,宛如水波漾开,发出低低的共鸣。
“觉醒吧,迦楼罗!”金座上的人在冷笑,“为我,翱翔于九天之上!”
整个帝都都被惊醒,无数人从梦里睡眼朦胧的起来,到了窗口向外看去,就在一瞬间,看到了梦一样的景象——冷月下,伽蓝白塔巍峨耸立,一只巨大的金色飞鸟腾空而起,冲上了云霄,呼啸天地,风起云涌。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少将,真的可以了!”潇发出惊喜的低呼,“真的可以起飞了!”
云焕却只是无声冷笑,侧目看向黑暗的舱外——不知已是到了几万丈的高空,连星辰看起来都已经那么近。风声在舱外呼啸,宛如刀剑划过金属的舱壁,铮然作响。
“现在,潇,”他冷然下令,“转向伽蓝白塔!”
底下的大地战尘飞扬,此刻,却有一架风隼凌空而起,呼啸着冲向白塔。
虽然是临时搭档的鲛人傀儡,然而飞廉对机械的操控却依然精准而熟练。风隼一个转折,从甬道口直直飞入,滑行几十丈后逐渐在坪上停下。
来不及等舱门完全打开,他就一跃而下,急奔而去。
“飞廉少将?”有守卫看到他,失声惊呼,认得那是国务大臣巫朗一族里的年轻继承人。然而,没有军令擅自驾风隼闯入白塔,无论如何还是需要阻拦的。很快守卫都被惊动,纷纷从坪上各个角落汇聚过来,将闯入者包围。
“我要见长老们!”飞廉急速往紫宸殿奔去,将象征着巫朗一族继承人身份的玉佩拍到他面前,“让我去见我叔祖!——任何责任都由我来承担!”
“此事不符合律令。”队长是典型的帝**人,严肃古板,毫不通融。
“你看看底下!”飞廉回身指向塔下,气息平甫,眼神雪亮,“破军已经出世了……让我去见长老!”
守卫的战士们从窗口俯视下去,万丈远的大地上动乱一片,含光殿方向隐约传来厮杀声和炮火声——多年不曾在帝都听到这种声音,一时间所有战士都怔了一下。怎么回事?难道居然有人如此大胆,竟然敢帝都作乱?
然而,所有人的视线立刻都被忽然盛放的金光吸引了。
那道金光仿佛闪电般撕裂了黑夜,照彻了天地。金光中,一只巨大的飞鸟腾空而起,翅膀上带着火焰一样的光泽,呼啸着冲上了云霄,宛如沐火重生的凤凰。
——这、这是什么?不是在做梦吧?
白塔上所有战士怔怔地看着,忽然有人梦醒般地惊呼起来:“迦楼罗!”
飞廉一路狂奔,来到了紫宸殿,用力拍打着紧闭的朱门。
“叔祖!叔祖!”他喘息着,大呼,“破军……破军爆发了!”
门忽然打开,里面灯火辉煌,在纯金雕刻的巨大议事桌旁坐着两列黑袍老人,齐齐看了过来,看着门口满身是汗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眼神凝聚,神色复杂。
飞廉反而怔住——原本他以为元老院定然还在沉睡,却不料十巫早已惊起。
“飞廉,你怎么擅自闯入这里?”巫朗从座椅上长身而起,沉声问。
“叔祖!破军真的爆发了!云烛死了,云焰死了……连巫彭元帅都被杀了!”他顾不得什么,立刻大声回答,脸色苍白,“云焕…云焕他疯了!如果再不阻止他……”
“我们已经知道。”巫朗却是冷定地回答,“所以刚半夜聚集起来。”
飞廉怔住,稍微定了定神,看清楚了此刻殿内的景象——巫咸、巫朗、巫即、巫姑、巫礼、巫谢……除了死去的巫彭、巫真、巫抵,以及日间刚返回叶城平乱的巫罗,元老院的十巫全部聚集于此,个个眼神肃穆。
他吐出一口气:果然……元老院也已经发觉了么?
“飞廉,你先下去罢。”巫朗开口,似乎急于让他离去。
“不急。”巫姑却是咯咯一笑,眼神阴毒地看了过来,“飞廉既然能第一时间就得知破军爆发的消息,想必和那个灾星很是有缘……让他留在这里,说不定还有些用。”
巫朗蹙眉,仿佛在此刻也有些沉不住气,第一次和这个阴阳怪气的老女人正面冲突:“胡说,飞廉他根本不会术法,又能有什么用?”
巫姑冷笑,手里拈着念珠,悠然道:“就是没有用,留下来赎罪,也是好的~”
巫朗眼神一闪,有隐约的怒意,却终究没有说话。
——元老们不是愚蠢的人,飞廉如何能这样快便得知真像,彼此心里都猜到了**分,只是此刻巨变当头来不及追究罢了。这个孩子一贯和云焕走得近,脾气看似温和,底子里却执拗得要命,卷入了这样棘手的风波、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巫朗看了一眼飞廉,满眼责备和追悔:早知如此,就该把这个最宠爱的孩子关起来!
“都给我闭嘴!”一声低喝结束了这短暂的交锋,巫咸露出从未有过的威严,喝止了内讧,“都什么时候了!你们都给我安静一些——”
“是。”巫朗和巫姑双双低首,重新退回了位置。
“飞廉,你站到门外,替我们护法。”巫咸看了那个年轻人一眼,吩咐。
“是。”飞廉低首领命,恭谨地退了下去——看来,元老院已经要开始行动了。六位长老齐聚紫宸殿,是准备合力围歼破军!
他走到了门外,握剑而立,一时间心乱如麻。
短短半夜之间,剧变接二连三到来。他最初满怀对好友的关切,不顾一切想将其**死境,然而却在看到云焕的面目后心生恐惧,觉得自己做了错误的选择——然而此刻,在得知元老院即将联手开始绝杀时,心里又出现了短暂的不忍。
云焕……云焕。为何你完全的改变了?
到底,是我们把你逼到了这个境地、还是你把我们逼到了这个境地?
门里传出了连绵不绝的祝诵之声,飞廉知道十巫在联手进行可怕的术法,要让破军彻底的毁灭。然而,他的眼眸却被金光照亮——白塔外的金光忽然大盛,那种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居然直逼万丈高空而来!
这、这是什么?
他吃惊地冲到窗口往下看去,脱口低呼——迦楼罗!迦楼罗金翅鸟居然从大地上腾空而起,朝着白塔闪电一样飞来!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没有如意珠,没有镇魂珠,迦楼罗居然重新飞了起来!飞廉惊骇地看着那个可怕的机械以光一样的速度冲来,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不,要立刻禀告元老院!
然而,在他准备推门而入的瞬间,那道金色的闪电忽然凝固了。
仿佛虚空里忽然遇到了无形的墙壁,迦楼罗的速度在一瞬间降低为零,就这样被定在了夜空里,不能上升也不能下坠。有无形的压力逼来,机械外壳发出受损的呼啸,剧烈地颤栗着,仿佛不顾一切地想闯出这无形的包围圈,然而却是分毫不动。
同一时间,飞廉听到门后传来了低沉而绵延的诵唱声。
房间内,六袭黑袍缓缓轮转,按照紫薇斗数精确地踩踏着每一个方位,足下渐渐有金光流转,一轮转过后便在地下划出一个金色的圆,将地上的符咒团团包围——那一道鲜血画成的符放在正中,上面绘着天界星野的北斗七星图,第一曰破军,第二曰武曲,第三曰廉贞,第四曰文曲,第五曰禄存,第六曰巨门,第七曰贪狼。
然而奇异的是,伴随着长老们的吟唱、纸上的图案悄然改变——北斗其余六颗星辰缓缓倒转,居然将破军围在了中心!
“定!”十巫同时低诵,将所有灵力凝聚在脚底,齐齐顿足!
金光从站成一圈的六位长老足底发出,相互联结、形成一个金色的圆,迅速地朝着居中所画的符咒缩紧,一掠圈定——那一张纸上,破军所在的位置忽然凭空燃起火来!
白塔外的夜空中,北斗的位置也在缓缓移动。斗柄倒转、指向破军星,形成合围之势。
巫咸低低喘息,汗水从额头如雨沁出——多少年来从未有过这一刻的吃力,即便是当初跟随智者大人踏平云荒时,也没有这样的恐惧……这一次、这一次要面对的,到底是什么样可怕的力量?
紫薇斗数已然布完,然而六位长老却没有一人敢离开自己的位置。
伽蓝白塔上,守卫的士兵们惊得脸上苍白。他们认出了驾驶金翅鸟撞向白塔的,正是那个被罗织了罪名下到死囚室内的云焕!那个待罪的少将居然逃脱了!
“击落云焕!击落云焕!”飞廉首先反应过来,冲到白塔边缘,对着怔在原地的征天军团厉声喝令,声音几近嘶哑:“调动所有军队,阻拦迦楼罗金翅鸟,击落云焕!”
“潇,怎么了?给我飞上去!”迦楼罗的机舱里,云焕双手紧握扶手,厉叱。他的眼睛直直盯着白塔,眼里涌动着暴烈的狂怒,:“撞倒这座该死的塔!撞倒它!”
“是……”背对而坐的女子发出低微的声音,“我在尝试。”
一行血从鲛人女子的唇角沁出——潇的脸色极其痛苦,仿佛正在用血肉之躯撕开那道无形的屏障。然而无论她怎样挣扎,怎样凝聚力量突破、怎样调整角度试探,整个迦楼罗还是一动也不能动。
结界……有强大的结界困住了他们!
周围有无数的呼啸声——那是征天军团全数出动,将迦楼罗金翅鸟团团包围!数百架风隼里吐出了火舌,向着迦楼罗冲过来,银色的比翼鸟穿梭其中,快得犹如闪电,乍合又分,攻击方向根本无从确定。
迦楼罗就被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半空中,成为整个军团的活靶子。
“动不了……动不了!主人!”潇的声音嘶哑而绝望,整个迦楼罗在剧烈地颤抖。
“哦……我明白了——是那一群老家伙么?”云焕凝望着白塔,眼神也渐渐锋利起来,唇角露出了一丝冷笑,“潇,不用怕,让他们看看,这**之间、到底谁是最强者!”
潇低声:“是。”
——她的脸上没有痛苦,亦无恐惧。既然少将说了不用怕,那么,她便不再害怕。
云焕闭上了眼睛,神情肃杀,可怕的力量在他手底凝聚。九天之上,万籁俱寂,千军辟易,只有他一身戎装、呼啸沧桑。
“你们的路将由荣耀和梦想照亮,将一切罪恶和龌龊都踩踏在脚下!”
——多年前教官的训导忽然闪现心底,云焕发出短促的冷笑。毁灭性的力量以迦楼罗为载体,开始发出低低的呼啸。金色的烙印仿佛活了一样在蔓延,将他全身都包裹。
来吧!让一切如同烟火般的绽放和消失,化为一场华丽的死亡盛宴!
那些我所恨的,我必追讨他的罪,自父及子,直至三代!
绝不宽恕。
那一夜,帝都里所有人都被惊动,推开窗,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黑暗的夜里,忽然有金光四射,仰首望去,半空里赫然悬浮着一只巨大的金色飞鸟!
那是梦境么?所有人都在心里喃喃自语,看着那只凝固的金色飞鸟。
一动不动——难道,是虚光照出来的幻影么?
然而,仿佛是为了证明那是确实存在的,就在这一瞬间、那只金色的鸟陡然动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整个帝都的人都听到了虚空里发出破碎的声音,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屏障被打破了,碎裂了一地。

在那种刺耳的破裂声里,巨大的金鸟重新飞了起来!
它身周陡然焕发出闪电般耀眼的光,让一切接近的风隼纷纷坠落。从地面上仰头看去,夜空里仿佛像是忽然绽开了巨大的烟火,缤纷绚烂、映照了整个天空。
“怎么会这样?”飞廉站在门口,惊骇地看着紫宸殿内的景象——
那一瞬间,被十巫联袂施法,摧动着收紧的金光重新扩散了,仿佛遭遇了极强的反击,闪电般地反击回了施法者的本身,将全神贯注施法的长老们全数击倒!
紫薇斗数在瞬间告破,强大的力量摧毁了苦心维持的结界,六位长老如断线风筝般地朝着六个方向飞出,轰然嵌入了墙壁,手里的念珠颗颗断裂,散落一地。
有几人挣扎着咳出血来,有几人在落地时已然不动。
“小谢!小谢!”飞廉看到滚落在自己脚边的人,失声惊呼,抢身将他抱起——那一瞬,他惊骇地发觉巫谢全身软如无骨,手臂垂落,筋脉已然寸寸碎裂!
虽然垂死,巫谢脸上却带着笑容,眼睛直直望着外面天空,狂喜无比。他侧过头,用微弱的声音喃喃:“飞廉,你看…你看……迦楼罗……多么、多么强大啊……强大到…足以杀死我呢……”
飞廉怔住,看着垂死的人,只觉眼里一热:这个毕生致力于钻研机械的天才少年,居然到了最后一刻还在为自己的创造而自豪,反而对自己的生死毫不挂怀!
“小谢,小谢!”他低呼着巫谢的名字,然而怀里的人已然是一动不动,眼角眉梢尚自凝聚着无限的喜悦——这个书呆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造出来的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东西!
“他死了。”耳边忽然传来低哑的声音,苦痛而疲惫,“我们…我们输了……”
“叔祖?!”他抬起头,看到了一旁咳着血挣扎坐起的巫朗,一时间欣喜欲狂,“叔祖,你没事?太好了……太好了!”
“咳咳,咳咳。”巫朗咳嗽着,血不停沁出,“快、扶我……扶我上塔顶!”
飞廉一时间没有明白过来,怔怔地看着叔祖,眼里不自禁地流露出担忧的光——惊惶过后,他看清楚了:叔祖的面貌居然在一瞬间苍老下去!只是一瞬,国务大臣便从原来的五十许模样迅速蜕变为百岁的耄耋老人,一根根须发逐渐灰白、肌肤松弛皱褶,眼神浑浊——他甚至能看到百年来靠着药物和术法凝固住的时光、正在如飞一般地从这个老人身上离去。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死相”?
“对……巫朗,必须立刻上去,向智者大人求援!”旁边忽然有一个声音赞同。
另外一个幸存的是首座长老巫咸。这个须发苍白的老人是十巫里术法造诣最高的,所以此刻虽然身受重伤、却还是可以挣扎起身:“我们必须上去禀告智者大人!——只要、只要智者大人出面……无论谁……”
巫咸喃喃说着,扶着墙壁往塔顶勉力走去,一路留下长长的血迹。
“叔祖……叔祖。”飞廉俯下身将巫朗扶起,眼里浮出了泪光,自责地喃喃,“我对不起你——是我放出了云焕!”
“呵呵,”巫朗却笑起来了,慈祥地,“傻孩子,这根本不怪你——放出、放出破军的…是我们啊……”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肌肤在一瞬间枯萎,鸡皮鹤发:“真是天意…天意——我们都以为斩尽杀绝、才是压制破军的方法……却不料、却不料,只是让他更彻底的爆发……”
“叔祖,别说了。”飞廉咬牙,“我带你上塔顶,求智者大人救您!”
他向着塔顶狂奔而去,耳边的隆隆声越来越近,金光照得整个塔里一片通明。他不敢回头,只用尽全力地奔跑——他知道,迦楼罗在破除了结界后正在向着白塔飞来,毁灭只是顷刻之间的事。
“来不及了……”刚踏上楼梯,却听到叔祖在背上喃喃说了一声。
飞廉悚然一惊,来不及回头,就感觉到一只冰冷苍老的手颤栗着抓住了他的后颈:“飞廉……飞廉……你听着……”巫朗用尽了全力,咳着血说出最后的吩咐:“不要往上走,下去……立刻回坪上、驾驶比翼鸟逃走!”
“不!”飞廉一震,失声反驳。
“一定要……一定要逃。”巫朗喃喃,“否则,全部都会死……一个也不剩。”
他颤栗着,将另一只手探入怀内,哆哆嗦嗦拿出一物:“这、这是双头金翅鸟的令符……——拿着、拿着这个,逃出去……把军队重新集结起来!一定要阻止那个疯子……否则整个帝国……就、就……”
感觉到叔祖的血沿着自己衣领不停沁入,飞廉脸色苍白。
“叔祖!要逃我们一起逃!”他蓦然回身,死死抓着巫朗的肩膀,“你放心,我一定会阻止云焕!”
“记住,别、别让破军的预言成真……”巫朗喃喃,枯涩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欣慰,“这也是我…对你的最后一个要求。你好歹……听我一次吧……”
“是。”飞廉眼里含泪,想起自己曾多少次让这个老人失望,不由心如刀割。
听到他的承诺,巫朗的神色忽然轻松起来,抬头看着辉煌一片的夜空,语音里居然带着笑:“咳咳,咳咳……说到底、能这样交待完了一切,由晚辈看护着死去……要比巫彭那家伙来的体面多了……呵,呵呵……”
在最后一刻,和元帅明争暗斗了百年的国务大臣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嘴角噙着笑,枯瘦的手指一松,放开了手里的权柄,安然离去。
空荡荡的白塔上,飞廉怔怔抱着老人的尸体,感觉全身的血都在一分分冷下去。
“你们一个都逃不掉!”巨大的金色机械里,坐在操纵席上的军人脸色惨白,全身伤痕累累,然而眼睛里却有亮如妖鬼的光,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白塔,发出了低沉的冷笑。
金色的巨鸟闪电般飞向塔顶,速度快得令人惊惧。
伽蓝白塔已在咫尺之遥,甚至连塔顶的神庙都历历可见——然而,这架庞大的机械却丝毫没有慢下来的迹象。
“主人……”呼啸前进中,潇在此刻却有些犹豫,金色面具下的脸微微的苍白,“真的……真的要毁了伽蓝白塔么?撞上去的话……会毁掉大半个帝都的。”
“是。”云焕筋脉尽断的手按在操纵杆上,嘴角露出狼一样的恶毒。
迦楼罗之魂叹息了一声:“那么……要杀了飞廉么?”
云焕看着前方,金色的眼眸忽然凝聚:就在这一刻,他也看到了白塔上正向下奔去的同僚——怎么?飞廉,你怕了么?你不再试图和我对抗,而只想着孤身逃跑么?果然……帝都门阀出来的人,都是这样的。
这些卑劣肮脏的蝼蚁,这个龌龊黑暗的大地!
他忽然莫名其妙的觉得轻松,复又大笑起来:“当然,一起杀!”
“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得到宽恕!”
一行鲜血淋漓蜿蜒,一直延伸到了伽蓝白塔顶端。
“智者大人……智者大人!”满身血污的老者滚落在阶下,平日的仙风道骨全然消失,狼藉而狼狈地嘶声大呼。巫咸抬起手,用尽全力拍着紧闭的神殿大门,嘶哑而恐惧:“智者大人,请听我的祈祷!破军……破军出世了!我们无法阻止他……请、请您……”
然而,智者大人并没有回答。九重门紧闭着,里面漆黑一片。
巫咸心里出现了无穷无尽的绝望——难道,在这个存亡之际,智者大人又神游物外了么?偏偏,唯一可以直接和智者大人对话的巫真已然死去……如果此刻云烛还在这里的话,一切就都有希望了!
他忽然觉得悔恨——为什么当时他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在门阀斗争的漩涡中灭顶、成为牺牲品,却无动于衷?一直以来,作为首座长老的他沉迷于炼丹和追逐永生,虽不像巫彭和巫朗一样对权势表现出**的狂热,但是他的手段却是隐忍而低调的。他利用了十巫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扶助弱的一方、消灭强的一方,一直维持着元老院里微妙的平衡,让自己首座的位置从来不曾动摇半分。
然而……到了今天,终于尝到恶果了么?
垂死的巫咸喃喃地祈求着,将头颅贴在冰冷的门上,眼神绝望。然而此刻,他却忽然听到神殿里传来了低微的谈话声,仿佛有数人在里面激烈的辩论,声音越来越大。
有男子的声音,也有女子的声音。
——怎么可能!神殿里,怎么可能有人在对话!
“智者大人!”垂死的人眼神陡然雪亮,用力拍打着门,“我知道您还在!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沧流!”当手掌失去力气,他便用额头一下又一下的撞击着,断断续续:“求求您……求求您……阻拦破军!否则、否则整个帝国……”
仿佛他强烈的祈求终于激起了门内人的兴趣,神秘的谈话声中断了。黑暗的室内,隐约听得到帘幕一重重拂开的声音,一个熟悉的声音蓦然近在耳畔,低声冷笑——
“这个帝国怎样,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黑暗里那个声音低沉响起,如此清晰地传入了他的心里,冷酷而漠然。巫咸忽然间惊住了,不敢相信地抬起头来:“大人……大人,难道您、不管您的国家和子民了么?”
“沧流不是我的国家,”黑暗里的声音冷笑,“冰族也不是我的子民。”
“百年来,我把这个大陆交给你们,你们享用着一切福袛、也该承担造下的一切罪孽——百年来你们做过些什么,自己心里都清楚。
“——如今,也该到清算的时候了!”
巫咸怔住,回头看着闪电般逼近的金色闪电,不由心神俱裂:“不……不!大人,求求您救救我……求求您!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帝国……帝国不能灭亡啊……”
在那样绝望的呼救声里,黑暗里的人反而低沉地笑了起来,一直没有感情的语调里忽然有了起伏:“巫咸,你怕死,是不是?所以穷尽一生研制仙丹妙药——可是,愚蠢的凡人啊,你真的知道永生的滋味么?……如果你知道我是谁、如果你知道我活了多久,你一定会觉得——”
在说到这一刻的时候,迦楼罗金翅鸟已然逼近白塔。
巨大的轰鸣声盖住了门内智者的话音,金色的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疾风烈烈,仿佛四野高天的风都被卷了过来,形成了一个可怖的漩涡,将所有一切都吸进去毁灭!
“大人!智者大人!”巫咸根本顾不上听对方在说什么,定定看着撞向塔顶的巨大机械,目眦欲裂,“救救我……救救我!智者大——”
然而,只是一瞬,那只巨大的金色飞鸟已经撞到了白塔的顶端!
刹那间,可怖的力量毁灭了一切,犹如最华丽的烟火绽放。伫立了千年的白塔轰然倒下,一切分崩离析——巨大的烟尘腾空而起,笼罩了整个帝都上空。
在这样狂风暴雨般的毁灭里,盛大的死亡祭典中,黑暗里却传来了冷然的叹息,仿佛无动于衷地开口,将片刻前被打断的话缓缓说完:
“你一定会觉得,能在此刻死…实在是一件令人羡慕的事啊……”
尾声
一个剧烈的颠簸,迦楼罗金翅鸟在撞毁了白塔后硬生生的停住。
在撞上白塔的瞬间,云焕的眼睛一瞬不瞬,死死地盯着正前方,将毁灭的一瞬看在了眼里。虽然没有说一个字,眼底里却流露出可怕的狂喜之光,筋脉尽断的手紧握着金座扶手,微微颤抖。
——如果伽蓝白塔是云荒心脏的话,那么此刻,这个心脏正捏在他的手里!
伫立了千年的白塔在巨大的烟尘和火光中倒塌,仿佛黎明前绽放的巨大花朵。撞击的瞬间带来了巨大的冲力和快感,他睁着眼睛直视毁灭,直到迦楼罗停下。
“哈哈哈……哈哈哈!”云焕终于忍不住狂笑起来,无法掩饰心里的得意与酣畅——是的,他做到了!这个该死的、死气沉沉的帝都,终于被他一扫而空!
让毁灭来得更猛烈一些,狂风暴雨似地清洗一切罪恶吧!
我,一个都不宽恕!
撞击过后,潇在金座上全身一震,却露出了苦痛的表情——白塔顶端居然笼罩着看不出的结界,在撞上的一瞬就遭到反击。那样的撞击带来极其可怕的痛苦,迦楼罗发出碎裂前的响声,摇摇欲坠,她几乎是用尽了全力才控制住了迦楼罗。
狂烈的烟尘中,壁立万仞的伽蓝白塔受到撞击,拦腰断为两截。而断裂的巨大塔身上,迦楼罗摇摇欲坠地停栖在断口,无法再度振翅飞起。
“主、主人……”潇的声音响起在舱室内,疲惫而苦痛,“塔顶、塔顶有结界……非常强大的结界。迦楼罗……受损严重,无法再动。”
“结界?”云焕低声,然后霍地抬眼,看了一眼虚空,忽地变了眼神。
——烟尘渐渐散去后,他赫然看到了神奇的一幕!
在可怖的撞击之后,耸立了千年的伽蓝白塔被拦腰折断,根基发生了动摇,塔身倾斜,塔底地宫裸露在地面上,整个白塔的三分之二已然化为齑粉——然而,令人目瞪口呆的是、塔顶上的那座神庙居然完好无损!
在遇到撞击的瞬间展开了防护的结界,那座智者居住的神庙宛如飞鸟一样凌空而起,虚浮在夜空里,高悬在迦楼罗金翅鸟的上方,发出微微的光芒。
不仅天下万民,甚至连破军少将的眼里,一时间都露出了难以掩饰震惊。
——这、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庙里的那个智者还活着?
那个人……那个躲藏在黑暗里的神秘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一手灭绝了空桑,开创了帝国,在云荒大陆上画出新的版图。然而在百年之后,这个人却把毁灭性的力量给了他,要他来毁灭自己亲手创造的一切!
这个智者,难道也是个疯子?
黑暗的神庙虚浮在夜空中,宛如梦幻。
撞击的一瞬,巨大的金光扩散开来,笼罩在神庙周围。光从镂空的窗棂上透入,映照出了室内重重的帷幕,一切影影绰绰,仿佛魑魅暗藏,杀机四伏。
一黑一白两名男女并肩伫立在神殿内,神色肃穆,静静地看向神庙的最深处,灵力在他们掌心凝聚,发出火焰一样的光芒——而在他们的身侧,居然还悬浮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与他们一起注视着九重门背后的“纯黑之所”,眼神同样庄严凝重。
居然早就料到了会有毁灭性的攻击,在神庙周围布下了如此强大的护卫结界——“那个人”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目的?他是个疯子么?他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操纵苍生的恶癖?显示力量的炫耀?或者,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欣赏了一会窗外毁灭的光芒,帷幕最深处的那个声音终于微笑——
“好了,别再管外头那些事了……那些愚蠢的蝼蚁、不值得耗费你我的时间……”他低声而笑,声音带着微妙的暧昧:“言归正传吧,阿薇。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话要对我说——而我也是同样。”
黑暗的室内,那双明亮的眼睛瞬忽飘近,带着同样尖锐的冷笑表情——
“是啊,阿琅。”
“七千年了,就算全部星辰都坠落了,我还是回到了你面前。”
“我们之间的账,必须清算干净——否则,我又怎能瞑目。”
听到那样清冷利落的回答,黑暗里的声音笑起来了,低声喃喃:
“是啊……这一次,我一定要紧紧抓住你,再不让你逃出我的手掌心……”
“天地如此辽远,光阴如此飘忽,阿薇,我必不会让你我再两地各自寂寞。”
一语毕,神庙里便再也没有声音。漆黑一片里,只有不知何处来的风在暗涌,带来凌厉巨大的杀机,帷幕在黑暗里重重叠叠涌动,凝成吞噬一切的漩涡。
茫茫**,杀机暗涌;天上地下,俱归寂灭。
沧流历九十二年初冬,伽蓝白塔倒塌,迦楼罗出世,破军夺日,天下动荡。
新的天地在动荡中开辟,烽烟燃遍云荒。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唯有讲武堂内那一面七杀碑依然伫立,杀气冰冷地闪耀,令人不敢直视——只不过短短百年,上面那密密麻麻的“杀”字仿佛又要破开封印,重新扑回人世!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谁役牲灵牧?谁布生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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