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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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其实说到做到,果然就把皮夹子锁了起来。不过没两天他就发现这是没用的,钱包里钞票虽然似乎没动过,但是那张三人全家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了模样——王其实被画上了两撇小胡子,戴了个黑框眼镜,最可气的是脑门上居然画了个小王八,小脑袋四条腿,惟妙惟肖。搞得王其实脸绿了好几天。
燕飞的脸也有点发绿,拿着照片研究了好几天,终于还是什么话也没说,掏出半个月的工资给王爱国报了个幼儿绘画辅导班。
从那以后王其实就展开了游击战,像地下党藏密电码一样把皮夹子藏遍了家中每一个角落——直到有一天他忽然怎么也想不起来皮夹子的藏匿地点,正急得没着没落儿的时候,王爱国吸溜着奶油冰棒施施然回了家:“爸爸,我拿了你两块钱,买了两个冰棍,剩下的还放在米柜子里没动哦。”
王其实从那以后就不再藏钱包了。
好在王爱国从来不在别人的皮夹子上展示他的天赋,所以警察大院里各位同仁的私人财产都还比较安全——虽然小哥俩儿有时候会吹着一种白白的、透明的气球满院跑,搞得院子里的警察叔叔们的脸一个赛一个的绿——这东西的来历是个迷,因为王家用的都是粉红色带花纹的那种……您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东西了吗?
至于王文杰,这小子干的则都是些明火执仗的事,淘是淘,技术含量却不高,用王其实的话说——都是咱小时候玩剩下的!
可是大爸爸二爸爸实在不能这么想,要知道王文杰捅出来的娄子全得他们出面来收拾,这个对技术含量的要求就很高了——您以为警局大院里的老太太们是好对付的?
说起来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小孩子淘气也是难免的,再说了,小哥俩儿淘是淘,乖起来也真是乖,爷爷奶奶叔叔阿姨的人前人后那叫一嘴甜——所以基本上同志们能忍也就忍了。
当然了也有那个别不能忍的——局长老大人就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主。
老局长退下来以后清闲了不少,种种花喂喂鸟打打太极拳,日子过得悠闲自在颇富情趣。按理说以老大人的生活和心理状态,也犯不上和孙子辈的小家伙一般见识,毕竟是年岁不饶人,老头的高血压是有年头的,真要是气出个好歹来谁也负不起这个责。
所以王志文和包仁杰上门赔礼道歉的时候,老头的态度还是不错的,嗯,至少表面上是不错的——虽然在谈判过程中他多次多次多多次提到了那盆万年青是当年同一个战壕里的老战友亲手栽培并慷慨相赠的……
包仁杰很想问问那个‘老战友’是不是姓包的,想了想终究还是没问出口,在他印象里,他爹那个人连自己都养不活,万年青到了他手里恐怕也只有枯死。
不过包仁杰终于还是借此机会把话题扯到了老包队长的身上,让老头不得不看在当年的情分高抬了贵手,摇摇脑袋不再追究。
王志文这时候已经快虚脱了,老局长退休后憋了一肚子的话想找个人念叨,他正好撞在了枪口上。老头从遗传学的角度深刻分析了王文杰的表现,很乐观地表示刑警世家香烟不断未来大有希望。
王志文和包仁杰谁也没敢提醒老头,王文杰遗传谁的基因也遗传不了他们俩的。他们只能必恭必敬点头哈腰——啊,对,对对,您老人家教训的是。
然后回过身来俩人就把儿子‘教训’了一顿——叫你给老子闯祸!
显然体罚是不能产生效果的,照样是上房揭瓦下地掏洞打架斗蛐蛐往泡菜坛子里扔屎壳郎……老头心疼得直抽凉气,从此看见这两只小棒槌就恨不打一处来。
这样两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小混蛋实在是有点欠揍,所以也难怪大爸爸二爸爸那么生气,就连王其实和燕飞有时候也会恨得牙根痒痒,不过王其实他们俩远没有那么暴力——教育是要讲究方法的,燕飞说。
在王爱国成长的历史上,曾经有那么一个时期,不长的那么一个时期,小小年纪的他,也曾经非常非常地听话,非常非常地懂事,就和所有的乖孩子一样——甚至还要更乖一点。
这是和燕飞的教育分不开的。
……
燕飞找来了京剧音配像的VCD,摁着王爱国的肩膀一块儿听,一字一句掰开了揉碎了地讲解,直听得王爱国头皮发麻。

很古老的故事——《清风亭》,天雷打死张继保,因果报应,循环不爽。
无儿无女的一对老夫妇在大雪天捡了个孩子,取名张继保,含辛茹苦养大了,张继保中了状元不认爹娘……老两口一怒之下双双碰死在清风亭,天降神雷把个不肖子活活劈死。
这个故事的教育意义……实在是深远啊深远,小家伙脸色煞白。
王其实吭哧了半天,“燕子,他还小呢。”
“无所谓,反正我也就是戏瘾上来了找个人陪我过过瘾。”燕飞回答得很缺德。
……
…………
………………
王爱国忽然就认识到了一个问题——自己,是被收养的。
关怀福利院的孩子们都一样,打小就知道了‘收养’这个词,在他们的幼小的心灵深处,他们并没有觉得这个词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甚至,他们以为,自己就是这样一种产品——专门被生产出来供别人收养的。
所以王爱国才会在王家呆得那么如鱼得水那么肆无忌惮那么百无禁忌那么没心没肺。
可是现在他知道了,他是被收养的。如果他不听话,如果他太淘气,如果他不小心把爸爸和燕叔叔气死了……那么,他一定一定,一定会被,天打五雷轰!
然后,随着思维的展开,他进一步认识到,原来,‘收养’这个词并不代表着永远,就像那些不小心生产出来的瑕疵品一样——被收养的孩子也是可以被退货的。就像那个张继保,老两口十三年来把他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结果,人家亲妈找上门来,老两口狠狠心,就那么把孩子还了出去。
十三年的骨肉亲情,说到底,仍旧不能血肉相连。
十三岁的张继保,跟着那个陌生的亲娘离开,去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怎么能不怕?不怨?不怒?不恨?
原来,收养来的关系,是很脆弱的,一天的‘爸爸’,并不是说,就可以是一辈子的‘爸爸’。
如果他不听话,如果他太淘气,如果他不小心把爸爸和燕叔叔气死了……不,用不着气死,只要是爸爸和叔叔生气了,他就有可能……不,是肯定,会被丢出去,丢回福利院,然后,等着下一次被收养。
原来,在某种意义上,‘收养’和‘收买’,没什么差别——虽然小爱国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没差别!凭什么会没差别!
他不明白。
他唯一明白的是——自己一定、必须、时刻,要很听话,要不淘气,要讨大人的欢心,要确保王爸爸和燕叔叔不会把他——退了货。
所以,那段时期,王爱国变得非常非常地听话,非常非常地懂事,就和所有的乖孩子一样——甚至还要更乖一点。
他会泡燕叔叔喜欢喝的菊花茶,加上甜甜的冰糖和枸杞;他会给王其实的大头皮鞋擦鞋油,擦得小脸蛋上沁着汗,黑黑的道子活像个小花猫;他会给花浇水,每天都浇,每盆都不落下;他会在下雨的时候给爸爸和燕叔叔送雨伞,虽然那伞比他都高得多得多……
他甚至差一点就学会了烧开水——若不是燕飞一把把他从凳子上扯下来抱出了厨房。没办法,他还太矮太小,只有站在凳子上才能够得着煤气阀门。
多可爱啊,是不是?
警局大院交口称赞,说是王其实家出了个小天使。王志文和包仁杰羡慕得一塌糊涂,三三三顾茅庐,上门来讨要那盘《清风亭》的VCD——咱老祖宗的东西就是好啊就是好,不服不行啊不服不行。
王其实黑着脸把他们轰了出去。
然后,王其实关上了门,冲燕飞开了火。
那是王爱国的印象里,王其实唯一一次冲燕飞发脾气,嗓门很高,很愤怒——那是一种真的愤怒,带着心痛。
那也是王爱国的印象里,燕飞唯一一次埋头认错,头埋得很低,越来越低,低得可以看见雪白的后脖梗子,一颗绿豆大的小痣,俏皮地长在发根上。
那盘《清风亭》的VCD,被砸成了碎片,丢进了垃圾箱。
那天晚上,王其实和燕飞,把王爱国抱上了床,睡在两个人中间。燕叔叔唱着歌,低低的,就像摇篮曲——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为啥来,燕子说,他的家,在这里。
王爱国很快就在爸爸的臂弯里睡得又香又甜。
从那一天起,恶魔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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