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奇人怪人三无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我的新活路和老破烂有关。
老破烂总是叫我大哥,从第一天见面到现在。
我见面第一天就提醒过老破烂:“大叔,我才二十三岁,实在还是一个小伙子,即便面相再老也当不了您的大哥呀?千万不要这样叫。”老破烂却叫得更欢,很自然很诚恳的样子,仿佛本来就应该这样叫。
“我真的是二十三岁!”我曾好几次向老破烂这样申明。老破烂却像没听见一样,照样叫我大哥。
我以后便不再申明,一是因为阻止不了,另外我觉得被他这样叫着挺舒服的。是的,我刚来到北京,就被李秀丽骗得一塌糊涂,我感到了北京的冷,现在,冷不丁有一个人对我这样好,我的心里就有点温暖有点舒服。
房东孟姨却时时提醒我:“你要小心,老丫挺鬼着呢!”
我倒觉得没什么,心说:他再鬼能把我怎样?大不过,我给他几个空酒瓶几张废报纸什么的破烂作为他尊敬我的回报罢了。而且,我每给他这些破烂时,他往往会显出感激涕零的样子,仿佛我的那些破烂就是救他命的宝贝。自然,我心里又舒服一番。我想,他鬼来鬼去,也就是这个吧。有什么可小心的呢?”
不过,要说老破烂是个奇怪的人,这倒是真的。
大概是我搬入孟家小院的第三天吧。老破烂手拎一个补了两个大补丁的洗脸盆入院打水,那时我刚从外边找工作没找到回来,正无聊,便对他说:“来,聊会儿天。”
他放下洗脸盆过来,我指着我旁边的一个小马扎说:“您坐。”他很听话地坐下了。我递给他一支烟,他很恭敬地双手接了。
他很恭敬地先要给我点烟,我没让,他也没强求。他点了烟。我也点了烟。
我问:“您贵姓。”
“俺知不道。”老破烂很干脆地说。
“我是问您姓什么,就是说您叫什么?”
“俺知不道。”老破烂很诚恳的样子向我眨巴着老鼠小眼,仿佛是向我请教。
我奇怪地看着老破烂,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老破烂向我欠起了一下身子,很诚恳地向我请教:“大哥,您说呢?”
我老实地摇了摇头说:“中国的姓名这么多,我猜不出。”
沉默了片刻,我又问老破烂:“您老家是哪儿的?”
“俺知不道。”老破烂依旧很诚恳的样子向我眨巴着老鼠小黑眼,依旧是向我请教的样子。
我煞有介事地琢磨了一下,发愁地说:“河北的?”
“俺知不道。”
“好像有点不太像。河南的?”
“俺知不道。”
“也好像不太像。要么是山东的?”
“俺知不道。”
“真不好猜,老实说,你的话南腔北调,是一种我向来没听说过的怪话。我真不好猜。”
老破烂显出有点失望的样子说:“俺知不道呀!”噘着嘴抽了两口烟**,发出咝咝的声音,然后看着烟雾说:“俺知不道呀!”显然有点小看我的意思。
我立刻有点急,但显出胸有成竹的样子对他说:“我敢肯定你是中国人。因为外国话我听不懂,你的话虽然很怪,可我基本上能听懂。我估计呀,你肯定是中国人,而且是中国北方人,因为中国的南方话我一般也听不懂……”

老破烂那对老鼠小黑眼露出茫然的样子摇了摇头:“俺知不道。”
“肯定是北方人,山东的或山西的或河南的……”
“难道俺就没没一点北京音儿?”老破烂向我眨巴着亮晶晶的小黑眼问。
“好像没有。”
“没没一点?”
“好像没……”
“连一点也没没?”
“不是有一点没一点的问题!我们现在是说您是哪儿的人的问题!有一点顶用吗?会说半句北京话就是北京人?我能听出来,您的话里确实有北京口音,不然我也听不懂您的话。可您不像是北京人,因为您的话里有许多北京人根本不会说的话,比如您说‘我’为‘俺’,北京人不说‘俺’呀?所以我能肯定您不是北京人,当然,您的话里确实夹着许多北京人才会说的话,那只能说明您在北京呆得时间挺长了。您在北京几年了?”
“好多年了。”
“具体一点。”
“俺知不道。俺来来去去的记不住。”
“您老去外地?都在哪儿?”
“唉呀,俺的水!”这时孟姨的那只老公鸡把头伸在了老破烂那只脸盆里,老破烂要站起来。
我按住了:“洗脸盆的水又不是做饭的,即便做饭也没关系,再接一盆!”说着,我又点了一支烟,同时也递给老破烂一支:“您今年高寿?”
“俺知不道。”
“我问您多大了?”
“俺真知不道。”老破烂依旧很诚恳地向我眨巴着老鼠小黑眼向我请教的样子。
这倒能猜:他的脸多皱,他的半秃头花白,应该是六十多岁,或者七十多岁,总之是个老年人。但我没先说,反问老破烂:“你觉得呢?你觉得你应该有多大?”
老破烂诚恳的样子盯着我:“俺知不道。”
“猜猜看。”
老破烂挠了挠半秃的花白头,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声说:“五十?”
“说小了。再猜猜看。”
老破烂想了半天,方低声道:“五十一?”
“小!比这大!再猜!”
老破烂这次想了许久,却不说话,显得很为难的样子。
在我的催促下,老破烂才不敢肯定地低声地嗫嚅着回答:“五十……二?”
我一下有点生气的样子正准备说:“你应该向六十几甚至七十几上边猜!哪有你这么老的五十几的老头呢?!”
然而当我看到老破烂的那对老鼠小黑眼时,我改变了主意,因为那眼里满是着急甚至显出很可怜的样子,我忽然想到哪个老年人不愿意让自己年轻一点年龄小一点呢?我便说:“刚才跟你开玩笑呢!我估计你没有五十,应该是四十七八吧。”
老破烂不相信地对我眨巴着亮晶晶的老鼠小黑眼:“四十七八?大哥您是说俺四十七八岁?”
“对!我敢肯定!”
老破烂摇了摇头:“俺知不道。大哥您跟俺玩玩笑尼,跟俺玩玩笑尼,俺难信尼难信尼……”然而,他那对亮晶晶的老鼠小黑眼里显出的却是笑眯眯的样子。
这就是奇怪的老破烂,无姓名无年龄无籍贯的三无人。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