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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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小区,已是午夜,属于这个城市的繁华热闹已慢慢褪去。
江河倚在她怀里已然睡得极熟,脸上犹挂着两行泪痕。佳音拿纸巾替他轻轻拭净,暗暗叹了口气问:"那么,你明天来接他吗?"
"好。"
正要下车,却听得邝修河问:"我是个很失败的父亲吗?"
她都不知道说什么,他的声音听上去那么疲惫那么苦涩又那么无可奈何。
"你不知道,我其实有多爱他,他刚出生,我从医生手里接过他,心里面那种狂喜和震动;他一天天长大,变得越来越强壮越来越圆润越来越可爱,我只觉得他是上天赐予我最美好最神奇的礼物……我曾经多么爱他,只想永远抱着他,亲他,爱他……他怎么会觉得我不爱他?"
那是一段怎样的过去?佳音没有亲历,只能依稀体会。
江河的心结结于他三岁多的时候,时方夏回来了。
她背着邝家和江河见面,带他去玩,陪他聊天,逗他开心。在此之前的江河一直是由保姆带着,邝修河远在国外,而邝老夫妇忙于事业,他还在襁褓的时候父母离异,一个远走,另一个出国,家庭的温暖于他而言,太遥远也太陌生。
等到邝湖山夫妇发现时方夏的存在的时候,江河已经对她产生了很深的依恋,这是邝老爷子绝对不能容忍的事情。
他用尽办法赶走了时方夏,却伤害了江河。
江河至今记得甚至深为惊恐的就是那一幕,邝湖山命令人把时方夏强拉出去,冷冷地对她说:"你要是敢再出现,我就能让你永远消失。"
江河那时候还不知道永远消失是什么意思,但是爷爷的冷酷确实刺激到了他。江河哭骂打闹都没有再唤回时方夏,反而换回的是邝湖山冷漠的家法。
对一个孩子,一个三岁多正希望偎在妈妈臂弯里的孩子,邝湖山用了最简单也是最粗暴的一种方法--打和禁闭。
效果很明显,对黑暗和疼痛的恐惧让江河至少表面上不再提及时方夏,也不再闹着要妈妈,但他变得爱撒谎,叛逆,脾气很坏,还很顽固。
他认定了一家人都是赶走时方夏的原凶,对谁都抱着三分恶意。等得邝修河回国时,他已经无力扭转江河的这种认知,他亲近一切和时方夏年龄相似的女性--这也可以理解为什么他特别依恋韩佳音,并且在有一段时间误会她是时方夏的真正原因。
去年之所以带他出国,是因当年被邝湖山安排出国的时方夏又回来了,而且,三年后的她已经是国际上一家知名公司的区域代理。
为了免去纷争,也为了避免给江河带来再度伤害,扭不过邝湖山,邝修河只好同意他带着江河去了国外。
只是没有想到的是江河并不领情,他拒绝国外的生活拒绝得很彻底--挑剔饭菜、水、家具、使用的玩具和家庭教师,挑剔一切他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而最令人头痛的是他拒绝学英语。
"韩佳音,"邝修河长叹一口气,问,"告诉我,怎样才可以让他知道我爱他?"
"找回他的妈妈。"韩佳音轻抚着江河柔软的头发,低声但坚定地说,"每个孩子都应该拥有父母完整的爱。"
邝修河好像一时无法味韩佳音的意思,好半天才喃喃如耳语般地说:"他的妈妈么……你不能做他的妈妈么?"
"你说什么?"佳音心下一跳,受惊似地看着邝修河。
后者面上显出奇怪的神情,欲言又止,停了会才苦笑着说:"也许你说得对。"
佳音一时释然,也许是自己听错了吧?他刚才的话更像是自己夜半听到的梦呓,因而笑笑说:"慢慢来吧,只要用心,他一定会明白的。"
邝修河闻言微微一笑,他和江河有着一样漆黑的眼睛,幽深如海,笑起来却又明亮如星,仿佛有一串流动的水银,在其间闪闪烁烁。
"韩佳音,"他低沉的声音像是染上某种魔力,使得佳音听到自己的名字在他舌尖流转常常忍不住心下一颤,"认识你,我很高兴。"
一句很平常的客套语,用在寻常见面的人之间那是礼貌,而在此时听到,韩佳音只觉心头涌起一阵凄然的甜蜜,带着某种神秘的芬芳和无限缠绻的忧伤。
一大早,韩佳音被电话吵醒的时候,还在做梦,江河八爪鱼似地缠在她身上,压得她半边胳膊麻麻地疼。
用余下一只手小心把江河扒开,伸长手接过电话,却不想竟是邝修河。
"睡醒了?"
佳音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睡过头了,一看钟也才堪堪六点,不由得苦笑,要接人走也不用这么早吧?
"江河还没醒呢。"
"我知道……就是想问你,我现在开始做个好爸爸算不算太晚?"
佳音暗叹,这个邝修河越来越让她觉得陌生,他的样子不像是要开始做一个好爸爸,反倒像是青春期初涉爱河的少年!这话却不敢明说,想了想才低低道:"现在肯定是早了点。"
邝修河笑,"我也觉得早了点,只是,忽然醒了,就再也睡不着。"
"唔,你可以去跑步权当锻炼身体,或者……"
"你去吗?"
"呃?"
"跑步啊。"某人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一个人很没有意思。"
佳音黑线,她想睡觉好不好,正要推托,却听邝修河又说:"我就在楼下。"
……
跑了好一段路程,佳音还是忍不住呵欠连天,虽然早上的空气很清新,但是她还从来没有这么早起来过,跑步这种事,久得更像是上辈子才有过。
邝修河站在一小段坡上等她,见状忍不住笑,"是不是很痛苦?"
她老实地点头,"我好像总是睡眠不够。"
跑到他面前,已忍不住气喘吁吁,却不敢看他,只手捂着胸口立在一旁小憩。今日的邝修河着一袭深蓝的动运装,帅气得让人不敢逼视。
"去会所让师傅按摩一下,对帮助睡眠很有好处。"
韩佳音不以为然,那么贵的场合,多去几次铁定让人破产,她还只是个普通的工薪族呢。却也不便驳他好意,只淡淡一笑说:"也许哪天是要去试试。"
"带着我的金卡吧。"
想起他那句玩笑话,不由得微抬起头,笑着问:"不会真的可以挂账吧?"
邝修河挑眉,故作神秘,"试试不就知道了?"

佳音耸耸肩,不置可否,转而问:"你是不是经常去,所以才可以起得那么早?"
"你怎么知道我起得早?"
佳音嘲弄地笑,"若不是起得很早,你哪可能穿好了运动装等在我家楼下给我打电话?"
邝修河闻言,面上又露出那种奇怪的欲言又止的笑意,示意韩佳音接着往下跑,过了好长时间他才突然说:"其实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嗯?"
"我就住在你家对面,你是C座1202,我是D座1202。"
佳音买了早餐回到家,还没进门已先听到江河撕心裂肺的哭声,慌得她钥匙都差点拿不稳,好不容易打开门,只看见江河穿着睡衣赤脚站在客厅里,惨兮兮的就像是被遗弃的孩子。
"江河,你怎么了?"佳音一惊,扑过去抱住他,惶然问。
"阿姨,我以为你,你也不要我了。"好半天,江河才抽抽咽咽地说。
佳音心下一松,闻言不由有几分酸楚,软言哄道:"你多可爱啊,阿姨哪舍得不要你?"
拿纸巾替他擦了眼泪,江河审视地看着她,"你不骗我?"
"当然,要不要拉勾?"
"我要你用你的钱包发誓。"
"好,用我的钱包发誓。"佳音笑,"江河到哪我都粘着他。"
江河这才红着眼睛展颜一笑,想了想又忧虑万分地说:"爸爸不会告诉爷爷然后不准我找你吧?"
"不会。"佳音抱他进房,一边为他换衣一边说,"爸爸昨天不是说了吗?他高兴你跟着我呢。"
"我才不信他。"江河嘟嘴,"说话老是不算话。"
"啊,有吗?"佳音吃惊,这她倒是不知道了。
"他说带我去找妈妈呢,老是把我当小孩子哄。"
佳音失笑,"你本来就是小孩子啊……"
不然却惹恼了江河,把套在头上的衣服拿下来,怒道:"所以就骗我吗?"
"好了好了。"佳音温言哄他,"爸爸不对,说谎的人要挨打,到时我们一起打他**好不好?"
这个提议显然相当有诱惑力,江河犹疑地睁大眼睛问:"可以吗?"
"当然。"佳音回答得一本正经。
洗涑完后趁着江河在吃早餐,佳音一边收拾散落在地上和沙发上的书本玩具,一边不经意似地问江河:"你爸爸住在哪里?"
"就在你对面啊。"江河咽下食物,理所当然地说,跟着还很奇怪地反问一句:"你不知道吗?"
"我为什么要知道?"佳音被他问得莫明其妙。
"你好像认识他嘛……而且你从来都没问我啊。"
无言。敢情这孩子的思维总是与众不同,她没问那是因为以前她都没想到,光想着他父母是谁去了好不好?而且,谁能想到大名鼎的方略总经理竟住在平民小区?
佳音讷讷,"好像还是我错了啊。"
真是无辜,早上邝修河告诉她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副语气,看她生气,他反倒好整以暇地说:"我觉得这是好小的事情,住哪里有不同吗?"
无力感顿生,她是不是太落后了,感觉上她应该是活在古代的人种,完全无法理解他们倒底是怎么想的。
她问邝修河住这边有多久了。
"三年了吧?三年前我回国的时候就住在这里。"
佳音走到阳台,阳光照在对面的迎春花上,显得生气盎然,生机勃勃。一个人走了出来,虽看不真切,但依稀仍有着熟悉的样子。
她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江河从不去她的阳台,为什么他不喜欢出小区吃饭和购物,原来,他只是担心他的父亲会看到他,而她竟误以为那是他对她太依恋。
无法想象,三年来,他住在对面竟把她的生活一览无余,而自己居然全不知晓。这其中有一半原因是因为她有轻微的近视,稍远一些的人物总是看不太分明,另一个原因则是她一般见过后转瞬即忘。
她不是一个顶爱凑热闹的人,性子里甚至有几分冷淡,只江河,是个例外,而这个例外,却给她不停地带来冲击。
隐隐的,她有种预感,她的生活,也必将会因为他而面目全非。
这种感觉很不好,佳音心情稍稍低落,自邝修河告诉她住她对面起,她就一直很沉默,但是她真的没有办法生气,邝修河看着她的眼神让她只觉得悲伤,他低沉的声音似乎仍响在耳边:"第一次来小区看房子的时候你也在。"
"我说过,我们早就见过面的,只是你,全然不记得我曾经与你,那么近地擦肩而过。"
"那时候很妒嫉你,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我离婚,你恋爱,我孑然一人回国,而你却准备比翼**。"
"那时候第一次觉得,看着一个人幸福地生活,也很快乐。"
"江河,是我的儿子,却和我很陌生,他遇见你,是我的安排,没有告诉你,是我的错。"
"我只是,想你用你的快乐和平和,感染他,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不仅仅只有冷漠。"
她努力地回想,回想和邝修河最初遇见的种种,但是她真的没有印象,她唯一记得的就是那个坐在夜色,斯斯文文地喝酒和微笑的小邝;记得那个坐在信诚会议室里,聚精会神听她演说的小邝;记得那个在山水餐厅里邪气魅惑的邝修河,她不得不无可奈何地承认,她和他的记忆存在很大的出入。
或者,她依稀记得,中央公园里那个酒醉后失落地哭泣的灵魂,记得对面曾有一户人家和她同一天搬入小区,记得某一个或者许多个阳光明媚的早上,她坐在沈放的车里和另一辆车擦肩而过,但那些,和邝修河无关,甚至和自己,都没有关。
那以前,她以为他们只是过客,而全不知,他成了她生命里的一个看客。
她的悲伤喜怒,她的哀怨和动容,完完全全落入了另一个人的眼睛里。
她没有感动,没有惊喜,只觉得难堪,所以,立在早晨清冷的街道上,她第一次正视邝修河,以一种异常平淡冷漠的语气说:
"我,不喜欢无缘无故的**者。"
可是,她无法生气,尽管她觉得自己应该恼怒。
她疲惫地坐在餐桌旁,看江河吃得香甜,他满足的脸上尽是不谙世事的欣喜。虽然她不喜欢她和他的相遇是刻意安排的结果,但有一点她必须承认,和江河在一起,他快乐,她也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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