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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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贞呆了:“你怎么知道那么清楚?”
“我有个朋友上一年刚出来。他进去那会儿,把自己衣服、鞋子都分光,结果一个‘大哥’骂着过来,他厚着脸皮赔笑,连床都让了;另一个是因为经济问题进去的,原来是个小官,被那群人围揍得死去活来。”
“上面都不管?”
“那群是什么来头的人?精明着!一开打连警报器都拆了,打爽了再按回去。你敢报告?除非你不用回去了,以后在外面也别碰到他们。”
好像在看八十年代的港片。
一想到那种场面,缩在沙发一角的京阑咬住了唇。
她文质彬彬的父亲、风度翩翩的父亲……被人围殴,就好像天上的云忽然落了地,沾染了一身的泥灰杂质,令人无法忍受。
“果真那样,也是他自己不争气。”沈杰毫不客气。
“大哥,你怎么老说这种话?你到底帮自己家还是帮外人?!”沈寅气结了。
沈杰也有点牛脾气:“帮是帮的事,他做错就是他做错,我不包庇。”
“你——”
“别吵!”沈贞忍不住出声了,一个头已经有两个大。
厅内倏地静下。
沈贞吸了口气:“其实在文洲出事前,我老早就想离婚了。”
“妈!”
沈贞握住女儿的手;“但是现在这事我不想再提,翻旧账也没什么意思。文洲的事情,我们也只能尽自己力。大哥说的没错,做错事的是他自己,那么我们问心无愧,审查、开庭结果怎样都该由他自己承担。谁酿的苦果,谁自己吞。”
一句掷地有声的“谁酿的苦果,谁自己吞”,仿佛预示了一切循环因果。
京文洲是党员,京文洲不信佛。
京文洲开除出党,京文洲终于信了“命运的回报”。
如果仅仅是“三开”这么“容易”,如果仅仅是坐牢这么“简单”,如果仅仅是身败名裂这么“轻松”……
如果只是如果。
开庭审判那日,出奇强烈的阳光照耀着国旗与国徽,在京阑的瞳孔中散着眩目的光芒,透过脆弱如水晶般的眼球,整个世界像个失水的干果,蒸腾的热力穿透神经,造成震撼性的晕眩。
庄严的声音回荡、再回荡——
干果的世界猛然崩溃,黑暗代替斑斓的光芒压了下来。
妈妈、舅舅早已经猜料到,却没有人知会过她一声。
告诉她又有什么用呢?
谁酿的苦果,谁自己吞。
“铃铃铃——”
潮暖得令人昏昏欲睡的下午,教室里散发着汗臭。刚刚上完体育课的学生从操场回来,还未还得及喝完一杯水,心脏还在千米长跑后的躯壳里“怦怦怦”,又被急促的铃声催促得更剧烈、更忙乱。“惨了!那个阿宝先生的政治课!”
极有效率的半分钟,在阿宝老师的大脚迈进教室前,所有的学生已经在原位上坐好,桌子上摆放的课本比小学生的还要符合规矩。
恶!梁宛雪偷偷朝京阑做了个鬼脸。
若说初中教自然科学的老师是上世纪古董,现在政治的阿宝老师就是活宝级超古董。有时上课手脚慢了点,课本拿晚是很自然的事,这位阿宝老师头一天上课就给大家来了个下马威,以“不拿课本、不尊重老师”为名,硬是演讲了大半堂课,全班耳朵受炮轰,集体“瘫痪”。从此,政治课上第一件事就是全班进行扫瞄性检查——课本有没有准备好。唉,真比小学生还“小学生”。
“请同学翻到第五课。”例行检查后,主菜开始。
阿宝老师个子极袖珍,偏偏生了个扁扁的大头,扁扁的鼻子,扁扁的嘴巴,整个脸是正方形,眼下那部分还往里凹,仿佛一个大脸娃娃被人打一拳陷进去了一样,看起来很有滑稽演员的风采。
可是他的个性与他脸的滑稽度成反比。
他说他也想调动气氛,但政治是件严肃的东西,政治课也只能严肃地上。一上他的课,体育课消耗能量过多的学生便要开始哈欠连天。
“因为……这个……即使……虽然……但是……那个……”
上课不到十分钟,梁宛雪觉得自己的头已经像快化掉的蜡烛油,撑得要掉下来了,还有眼皮——天哪,谁来帮助她脱离这样的酷刑?
“所以物质文明建设固然重要,精神文明建设也不可少,它是物质建设的保证,尤其是在物质生活发达的今天,不抓好精神文明,人的信仰会被金钱权力腐蚀,最终走错路,危害到社会物质文明建设的进程。举例来说,本市市长——”
梁宛雪打了个激灵,猛然清醒回头——
全班其他学生的情况都好不到哪里去,大半都是因为这句话惊回魂,所有的目光都朝京阑射去。
她拿着笔有一瞬间的停顿,但只是一瞬间,接着仍旧抬头看向黑板上的字,面色异样苍白。
“——就是因为权力导致了腐化,为人民服务的观念产生偏斜,追求金钱享受——”
“老师!”有人悄悄喊了声。
政治老师的注意力终于投到了京阑身上。他有一阵的错愕,这才想起自己滔滔不绝谈论的“堕落范例”正是本班学生的爹。他咳嗽了一声,仍是硬着头皮把课讲下去:“最后走上不归路。这也从某一方面说明了抓精神文明的重要性——好了,接下讲下一节。”
“太过分了。”有人开始在下面小声地咕哝。
阿宝老师自知理亏,只是说了声:“上课不要说话。”
嗡嗡的声音超过了翻书的响动,边角上甚至有个男生扔了个纸团给京阑。她当成没看见,趁着翻书时肘一扫,将纸团扫到了桌子下面。
“傲成那样,她以为她还是市长千金?!”细细的声音破空而来,尖锐地划破她最后一层防护。笔“啪”的落在桌子上。
所有的嘈杂在那一刻静止。
京阑面无血色地站起来,对着刚刚传来话的一角冷道:“他是做错事了,但这世上不会有从不出错的人,无论怎样,亲情和血缘是不可能斩断的。我不是市长千金,我只是我爸爸的女儿。”推开凳子,当着政治老师与全班同学的面直挺挺走出教室。
所有的人都懵住了。
“哎,你上课去哪里?回来、回来!”阿宝老师追着逃课的学生出去。
走廊上空荡荡,一片白花花的日照,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阑阑,宛雪打电话来。”沈贞从房门外探进半个身子来。
她怔怔地接起:“喂?”
“喂。”那头宛雪嚷了起来,“大姐,你下午真的吓死人了,跑回家也不先说一声,害我们在学校找翻了天,差点没把‘护城河’也捞一遍。”
“我就算要投河,也不会投到那条臭水沟里去。”
“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很正常啊。喂,真没事吧?要不要请你吃薯条?”请吃是梁宛雪一千零一个安慰方法。
“垃圾。”
“看电影?”

“没空。”
“借书去?”是她自己想看吧?
“无聊。”
“那你说,你要干吗?我舍命陪君子。”
“我想转学。”
“那好,我也陪你转——什么?”
话筒掉在地上发出好大一声噪音,京阑忙拿远,免得耳朵受到荼毒。
“喂,你有没有想清楚?转学,你舍得我啊?”
“只是生离,又不是死别,有什么舍不得?”京阑淡淡说。
“别开玩笑。”梁宛雪听出了她口气中的认真,“好好的干吗要转学?都已经高二了,万一新学校不适应,你高考这个人生转折点就完了。”
“我想过,适应能力应该还好。”
那头一阵沉默。“为什么想到要转学?是不是因为……下午的事?其实她们只是妒忌你,别理就好了。”
“我知道。”不只下午,昨天她便碰到个男生,上次被她当面拒绝过,他说出的话,如出一辙。
“但很难做到吧?”梁宛雪也压低了声音,“但你不觉得,为了这些无聊的人离开光宇升学率这么高的学校有点不值得?你只要再忍耐一年就够了呀!”
“我没这样觉得。”她反问,“你觉得我这样在光宇一中好吗?不单单是我爸有事之后。”
又是沉默。梁宛雪嘀咕:“‘光宇一中’是个扼杀人才、培养蠢材的地方。出来的学生是一个模子铸造的,我没说好。”太注重成绩、太注重奖杯,仿佛那些数字与金光比人的血、人的感情还要重要。好学生,是宝,烂学生,是草,宝是升学率的保障,草是升学率拖后腿的,养宝除草,红白榜的分线将草严隔在宝的国界之外。这样的区别待遇梁宛雪挺清楚的,因为她小姐文理严重偏科,就是一根草。
“我的知名度在‘光宇’太高,不管走到哪里都有指指点点,没出事前这样,出事后还是这样——我只是想变化。”想过另一种不那么压抑沉重的生活。
“你跟伯母提过没有?”
“还没有,第一个是跟你说的。”可以想象线那头的宛雪已经笑眯了眼。
“那你想转到哪个学校?‘市二中’?”那是仅次于光宇的重点高校,凭京阑的成绩,应该没问题的。
“还不知道,不过转学可能有些麻烦,重点高中可能没办法了。”
“那你也愿意?”
“嗯。”京阑的声音有些跃动,“我一定要转。”
“什么时候?”
“尽快。”
“没良心的。”那头的声音有点哀怨,“这么快想抛弃我?你走了,我咋办?”
“普通中学你愿意去吗?”
“不要,没福分。”想她梁宛雪是什么成绩,什么自制力,这样严格要求的环境里仍是一天打鱼、三天晒网,到了自由国土还不一败涂地?!
“那就是。”京阑竟也开起玩笑,只是宛雪看不到线这头她没表情的脸,“是你不愿意与我‘同生共死’,曾经‘山盟海誓’又算什么?”
“啊?”那头“咕咚”,“你害我敲到头了。”
“恭喜开了第二窍。”
梁宛雪翻白眼:“你的幽默很叫人心酸,大姐,我听不下去了。”
“那就以后再听吧。”京阑轻道,“我很累,拜拜!”
“拜!”
电话一挂上,她的眼睛也闭上,往床上一投身,整个人埋在散乱的被子里。
天已经很黑了,小台灯照不透阴暗的角落,就像再怎么温暖的东西都进驻不了心的隐秘处。那种缺失的填补,需要时间。
很长、很长的时间,但不会是一生。
窗帘的一角被风吹起,掀开一条窄窄的缝,外头路灯的光从空气里过滤进来,昏昏黄黄的,给人许多梦想幻觉。
“爸。”
她低喊,酸涩的眼贴在柔软的枕头上。
轻轻悄悄地进驻,轻轻悄悄地抚触,那样温暖温柔的气味徘徊在她的身旁。
她移动着抓住发上那只手:“妈。”回过头来。
沈贞望见她红肿的眼与枕上湿透的泪痕。
“妈。”她投身像溺水的人般抱住母亲。
失亲与惟美梦想破灭的双重打击,再坚强的人也无法无动于衷。
沈贞也流下了眼泪:“见了你爸爸最后一面,还不肯原谅他吗?”
“谈什么原谅不原谅?”她沉默半晌,“见了我也只是会哭,哭得谁都不能安心。”不是不原谅,只是无法面对,特别在历历往事越发鲜明之时。
“没有人能在这种时候安心。”
“爸他后悔吗?”
“这样的错事,有几个到这种境地是不后悔的?”
她无言,她新闻报纸什么都没看,不想再破坏残存的一点父亲威严与形象。她懂,这只是逃避,逃避疗伤,她要的还是只有时间。
一段清净空间里的时间,让她想通、让她明白。
失去,不过是得到的最终。
“妈。两个多月了,你怎么还没开始工作?”
“我白天都在上班,只是外出的时间减少,留在家里比较能安心。”
“因为我的缘故?”她极敏感的。
沈贞望着,明白自己长年在外,女儿与她的感情并不像与丈夫的那般亲:“因为妈妈也累了、老了,想休息一段日子。”她的感情也已经像一座多年闲置的老房子,蛛网遍布,壁漆斑驳,需要有人来共同经营翻修。
“你回去工作吧,我这么大了,自己可以照顾自己。”她知道母亲喜欢的是户外蓝天白云的工作,突然转变生活重心不是好过的事。
“再说吧。”沈贞却无意改变目前状况。
京阑低下了头。
“今天下午,学校打过电话来,说你逃课了,老师们很担心。”
“嗯。”
沈贞问:“出了什么事情?同学说了不好的话?”
“有一点,不理就没关系。”
“别瞒妈妈。”沈贞抱着女儿的肩轻拍。
“他们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只是我觉得周围很闷,喘不过气来。”她抬头,“妈,如果我想转学到普通高中,你怎么想?”
沈贞一怔:“转学?为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闷,心里不舒服。”
“这不是理由。为什么会不舒服?”沈贞担心地问,“因为你爸爸的事?”
“有一点吧。”她坦承,“我有点想到没那么熟悉的环境中去,最好没有人注意我、没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有时觉得老师们太关心,寄托的希望太大,很累人,也很烦人——我有点不想再当顶着光圈的京阑,我想自由一点。”
“阑阑,你已经是高二,再一年就要高考,万一拖掉了成绩,错过是一辈子。你要仔细想想。”
“我想过,成绩的事我心里有把握。”
“但是,‘光宇’升学率这么高的学校——”
“妈,升学率也是学生考出来的,不是学校生的,关键在自己,你要相信你女儿,重点高中与普通高中对我而言没有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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