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外传之二:织梦者(中)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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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怎么忽然间外头风雨这么大?”九点半,艾美恼怒地抹开了泼到作业本上的雨水,站起来关上了窗,风吹得桌上的书哗哗乱飞,幸亏她一早就用萧音送的那块云荒石雕压住了。
关窗的刹那,她看到漆黑如墨的夜里,半空一道金色的电光掠过。
奇怪的是,那道金色的闪电、居然是自下而上腾起的。
有些莫名其妙的心惊,她站在窗前怔怔看着,不知道为何隐隐觉得有些不安——这样大的风雨,不知道何时能停。明天她还想去萧宅呢。
闪电掠过的时候,她没有发觉、自己颈间挂着的那块古玉微微发亮。
“小美。”在她站在窗边出神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招呼。一惊回头,看到的却是站在门边的大伯,正微笑着向她打招呼:“大伯今晚先回宾馆去了,改天再来看你。”
“啊?”她诧异地连忙过来,“外头这么大的雨,大伯还要回去?”
“就是啊,”母亲跟着走上二楼来,手里拿着新的毛巾被褥,一起劝说,“真的不如住在这儿一宿。反正也是自家,房子也大,外头忽然刮风下雨的,从郊区回市里也难。”
“是啊,大伯,九点半了,外头也没有公交车可以回城了。”艾美诚心诚意地挽留,对这个大伯心里很是敬慕,“你留这里住一晚,我还可以跟你聊聊关于云荒的事呢。是不是,老爸?”
最后一句,她是对着刚走上二楼的父亲说的。
然而父亲没有附和,只是看了看自己的兄弟。
“不行不行,我和人约好了要回去的。晚上我还有事,不能不回宾馆,有车来接我。”大伯笑着,拍拍艾美的肩膀,“小美好好念书,将来大伯送你去美国深造。”
“嗯。”心花怒放,艾美应了一声,握着脖子里挂的古玉,“谢谢大伯!”
大伯看了一眼她脖子里的挂件,忽然间眼里就有意味深长的光。却硬生生忍住了没有发问,只是笑着告辞:“该回去了,那边四海财团有车来接我。”
“哦,那有机会再来吧。”父亲居然也没有挽留,只是对这个久别重逢的亲兄弟如此淡然,“等到云荒有勘查新进展,别忘了告诉我,一起探讨一下。”
“一定。”大伯笑着拍弟弟的肩膀,一起走下楼去。
果然已经有车来接了,静静泊在门外,大伯转身和兄弟一家寒暄了几句就开门坐了进去。艾美看着花园门口那一辆银白色的轿车、以及车头上的纯金标志,咋舌:“哇,四海财团!真的好有派头……就是他们出资考察云荒遗址?”
“快十点了,早点写完作业去睡觉。”艾美一起下楼送客,母亲瞪了她一眼,呵斥。
少女吐了吐舌头,握着胸前那块古玉跑上了楼。
窗子没有关紧,书本被吹了一地,她连忙过去关窗,却忽然愣了一下——只是片刻,外面那么大的风雨居然一下子平息了。
夜色静谧得有点反常。
“艾宓博士。”刚坐入司机旁边的副座,就听到后座上有人冷淡地招呼,“事情办好了?”
又是这个可怕神秘的声音——自从自己第一次挖掘失败,考古生涯即将结束的时候,这个声音就忽然响起在暗夜里:要求他以灵魂作为代价,换取事业上的飞黄腾达。走投无路的考古学博士答应了,从此,幸运之神就一直没有离开。
从挖掘出大西洋底的亚特兰迪斯遗址、惊动国际考古学界开始,他每一个考古项目都犹如神助,从未落空,十年后就成了世界考古学第一人。
那一切,其实只是因为暗夜里这个声音将所有遗落的历史真像都告诉了他。
那个暗夜里的声音,有着操控一切的冷意——而现实中,那个可怕的人有着另一重更显赫的身份:四海财团幕后最高的决策者,只手可以支配上亿万的资金和人力。
甚至这个考察挖掘云荒的动议,就是这个神秘人提出的。那个人,居然有能力将被世人是为痴人说梦的项目、变成国家许可、政府参与的重大项目。
“主人,”博士镜片后的眼睛忽然凝重了,不敢回头,只是恭谨地回答:“我已经如您吩咐,将那个古玉交给了小美。”
“呵……很好,有了这个打开异时空的“钥匙”,新的织梦者看来马上要提前苏醒了。”黯淡的车内,一头银发闪着华丽的光,男子手按着肋骨,似乎有些受伤,冷笑,“该死去的就让它死去吧!辟邪,你还做什么白日梦……”
“主人……”顿了顿,艾宓博士终于鼓起勇气,询问这个神秘人,“小美……不会出什么事吧?她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该不会劳动您大驾吧?”
“艾瑟博士,你担心了么?”暗夜里那个银发人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你的侄女儿可不是普通孩子,她是一个织梦者——看吧,拿到了云荒古玉,今夜她就要提前苏醒了。提前的苏醒,将打破这个梦境。辟邪啊辟邪,我看你怎么应付这种局面。”
时钟敲响九点半的时候,辟邪抱着萧音回到了居所。
华丽的吊灯微微晃动,桌上摊着一尺多厚的稿纸,而三扇窗户一直都紧闭着。如此熟悉的房间布置——那是十年前他和萧音定下契约后,按照她的要求幻化出来的房间。十年内,她从十八岁的高中小太妹变成了风姿动人的女作家,随着年纪和阅历的增长、爱好和口味都有不小的变化,可这间房子的布置却始终未曾大动。
她说:这世上至少要有一个地方,要让自己闭起眼睛也能知道一切。
她需要安全感和稳定感——在每日都面对着一个虚幻无常的世界时,她却尽力在身边的事物上寻求可以稍微让她感到放松和安定的东西。凡人和创始者的错位、让她经常有混乱和空茫的感觉。
她真的已经太累了。
他让萧音躺回长藤椅上,取过驼绒披肩盖在她身上,凝视着她苍白无血色的脸。
那样脆弱的一个生命……最多只有一百年,而且时刻受到病痛、灾祸、感情和世情的牵制和折磨。在凝望了这个世界上万年的神袛看来,这样的生命就像蜉蝣一样短暂。然而,这个蜉蝣般的生命,在一眨眼的时间里、竟能创造出如此瑰丽无比的世界。
就像方才那一道刹那割裂黑暗的闪电。
“辟邪……”在他用术法平定她神志的时候,她醒过来了。脸色依旧苍白,看着他,忽然吃惊地脱口:“刚才怎么了?我又昏过去了么?怎么你肩上在流血?”
辟邪微微笑了笑,并不意外。他早就知道会是这样——这些年来,每次萧音出现精神崩溃现象后,随之而来的都是短暂的失忆。这,也是人类对自己的本能保护吧?如果不是及时遗忘掉一些无法承受的东西,萧音十年来根本无法支撑下来。所以现在的她,恐怕已经忘了片刻前和饕餮遭遇的那一幕,也忘了自己做过什么事。
“我感觉很不好。”萧音用手指压着额角,喃喃。
“头还痛?”他将手掌覆在她额头。
萧音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不痛了。只是脑子里空荡荡的。我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辟邪,刚才发生了什么?”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饕餮和他在九天之上战斗,四方风云涌动,海天龙战其血玄黄。而作为凡人的她情急之下居然使用了九字禁咒,重伤了神袛。她在那一刹、为了他的安危,不顾一切地超越了人神界限。
那一刹那她是爱他的。而她爱他也只那一刹那——人的生命对神而言,不过一刹那。
可一刹那的光辉,却可以照亮亘古的时空。
然而她终归将他遗忘。或许,忘记了,反而更好。他知道那一刹那她心绪紊乱头痛欲裂的痛苦——她无法面对这样错乱的时空,无法思考出逾越人神限制的方法,那样的重压让她原本快要枯竭的精神更加剧烈波动不安起来。
“没什么。”辟邪看着她的脸,最终只是淡淡回答,“你送艾美出去的时候,忽然晕倒了。”
“又晕倒了?”萧音闭着眼睛笑了起来,“我是不是快要死了、或者发疯了?我觉得脑子快要不行了,里面乱成一团,一想东西就头痛——我好像撑不过三个月。看来我无法顺利完成和新织梦者的交接工作了。”
辟邪没有说话。很多时候,他不说话、就是默认。
“我要看看爸妈和弟弟……”萧音躺在藤椅中,忽然道。
“嗯。”他不忍拒绝,站起来走到了客厅那一排窗子前,伸手打开了居中一扇。
红木雕刻的窗子打开来,然而外面不是漆黑的夜色,居然是一个灯火通明的客厅——这个房间外面,还有另一个房间?!
然而萧音丝毫没有惊讶,只是从躺椅内抬起头,静静凝视着窗子另一边的欢乐景象。
大厅里一对中年夫妇正在一边聊天一边看电视,一个少年晃晃荡荡地从卧室出来,拉开了冰箱的门寻找食物。一切都很平常,很温馨,如世上千万个普通家庭。
“今天去晚了半小时,结果就没买到明虾。”老妈一边看着三流言情剧,一边唠叨。
“明天买也一样。”继父拿着报纸看上面体育版,随口应对。
“不行,小音刚写信回来,说她三个月后就要从国外念完书回来了——她最喜欢吃明虾,我得好好烧才行。”老妈一边磕瓜子,一边认真道,“全家就她爱吃虾,结果她走了我好几年没烧,都忘光了。”
“老妈就只疼姐姐,”搜到了牛奶的弟弟满意的回头,吐舌头,“每天都唠叨她。”
“一边写你的论文去!”顺手抓起桌上报纸扔过去,老妈笑骂,“你看你姐姐都在国外念出了博士,你念个国内二流大学、还要推迟毕业!你姐姐回来,看不骂死你?”
躲着母亲掷过来的报纸,弟弟抓着牛奶扭身子,笑:“哪里,姐姐最疼我……”
仿佛看着另一幕人生戏剧,泪水忽然从女作家眼里滑落。萧音静静看着窗子另一面的空间,看着十年未曾见面的亲人,忽然喃喃:“我要回家……辟邪,我要回家。”
辟邪的手一震,窗子重新关上。一切都消失了。
这三扇不能打开的窗子,连接着不同的时空,只有神袛的手才能打开——第一扇、也就是艾美无意打开的那扇,直接连着外面的同一时空;而第二扇,则通往同一时间里的任何空间,无论是地球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浮现在面前;而第三扇,则是能回溯和跳跃于任何一个宇宙时空的轮回之窗,连接着千年覆灭的云荒世界。
那么多年来,萧音就是从第一扇窗子里看外面的世界,从第二扇窗子里得知家人的音讯,也从第三扇窗子里看着云荒的一切、编织着梦幻的王朝。
她生活在这样一个扭曲诡异的时空裂缝之中。
“所有的我都可以不要:名望、利益、地位……‘沉音’所有的一切我都不需要,我要回家。”定定看着那一扇关上的窗,萧音脸色苍白,梦呓般地喃喃,“辟邪,那时候我很蠢……十八岁的时候,我被你摆到我面前唾手可得的名利财富迷住了眼睛。可现在,我要回家。我好累,我要回去吃明虾。”
辟邪没有说话,只是静默地看着她:“你觉得,当初我骗了你?”
“没有。我从不指责你——那个契约的权利和代价,你一开始就说的很清楚。”萧音微微叹息,试图挣扎着坐起来,“那时我年幼无知,不清楚这世上什么东西才是真正重要。——事实上,如果回到十八岁,我还是会和你签这个契约……”
她忽然笑了起来,那个笑容在苍白脸上一闪即逝:“因为很高兴能遇到你,哪怕只是一眨眼的时间。”萧音从藤椅上坐起身来,转头看着辟邪,忽然再次问:“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没有。”男子平静地看着她,回答。
萧音的手指压着太阳**,轻轻吐了口气,抬头看着客厅里的挂钟,下了一跳——居然已经十一点多了?她记得送那个小姑娘艾美出门的时候,还不过六点吧?她一声大叫,转身拿起了笔,一手急急铺开了稿纸。
“辟邪,辟邪,快给我念昨天写到了哪里。”她胡乱一边把长发扎上去,一边对着助手叫嚷,“糟了,只剩下一个小时不到了!我今天还没写一个字——这回完蛋了,真的完蛋了,让非天那家伙抓狂去也罢了;可是伽蓝神庙里的长老们接不到我今天织的梦,云荒那些人新的一天怎么过?一过凌晨、昨日我编织的梦之卷就用完了!”
翻着大堆的稿纸,萧音的眼神转成了工作时间特有的狂热,完全忘了是对神袛说话,只是吆五喝六的支使辟邪:“泡咖啡,泡咖啡!把灯全打开啊,这么黯我都要睡着了!”
然而,辟邪只是站在窗边看着她,一动不动。
“怎么?”刚铺开稿纸的萧音诧异地看着助手,“你想罢工?你都罢工,我真的不写了啊!我不管你的云荒了啊。”
“你写写看?”辟邪忽然叹了口气,轻轻摇头,“算了,别勉强了。”
“怎么?你真以为我脑子坏掉了写不出来了啊?”萧音白了他一眼,再看了一眼时钟,虽然没有写东西的感觉,依然强自按捺着心绪、低头看昨天写到的那一段。
“雨季过去后,帝都进入了干燥缺水的季节,潜渊水库中的水只剩下满水时期的三成。南方的敌国奸细在此时潜入帝都,经过周密的计划,六月七日深夜,帝都内六处同时起火。水龙队无法扑灭那样大而密集的火,火势直到四日之后才被遏制住……”
——奇怪,这一段的笔迹,明显不是自己写的。翻着最后一页,萧音陡然明白过来:哦,这是那个叫做艾美的小姑娘,下午在纸上留下的涂鸦。
“哦,写的还不错的样子嘛。”她笑了一下,拿起笔在稀疏的行间**一些句子,修改着那个女中学生写的段落,一边沉吟着如何保持大的架构不变的同时、丰富和细化人物的言行举止。
然而刚一开始思考,脑子就裂开一样的痛起来!
那种刺痛是激烈而迅速的,仿佛一根长长的钢针一下子从太阳**贯穿了整个脑颅,将她刚刚浮凸的所有宏伟蓝图全部凝固成一片空白。萧音刚写了几个字,手中的笔啪的掉落,忽然痛得抱着头弯下腰去,将额头撞向书桌。
“沉音!沉音!”显然料到了会出现这样的情景,辟邪早已走到她身边,立刻从身后伸出手紧紧抱住了她,同时一只手迅速摊开在桌上,挡住了她额头撞落的方向。
“沉音,沉音,镇定一点!没事的!”萧音的额头重重撞在辟邪手背上,然而他根本不觉得疼痛,只是抓紧了怀里挣扎的女子,将她苍白的脸埋在自己胸口,同时一把阖上了案头的草稿本,不让她再看到那些与云荒有关的文字。
萧音的挣扎渐渐减弱,伏在他怀里不动了,然而肩背依然有细微激烈的颤抖。

辟邪将手放在她额头上,平定着她脑海中沸腾翻覆的思绪。
“辟邪……辟邪,怎么回事?”萧音伏在他怀中,声音闷闷的,隐约带着恐惧和痛楚,“我的脑子……我的脑子真的不行了!我没办法认真想事情……一用力想,脑子就……”
“别想,别想了。”辟邪站在她身后,将萧音的头抱在怀里,轻轻叹息。
萧音在他怀里才感觉舒服了一些,依然诧异:“怎么回事?我、我怎么忽然间就不能思考了?白天还好好的!送艾美出去的时候是六点多,我昏过去了五个小时?辟邪,到底……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辟邪无语。许久,他才蹲下去,平视着萧音的眼睛,轻轻回答:“你再也不能写东西了。”
“什么?!”女子的眼睛陡然睁大,抓紧了他的肩膀。
“你的脑力、透支得太多了。”辟邪看着她惊恐的眼睛,声音保持着平静,“我想你以后最好少思考,更不要再试图写和云荒相关东西。你最好把一切都忘记。”
“什么?契约上明明说、十年后,能让我身心完整地回到这个世界里去!”萧音紧紧抓着助手的肩膀,指甲几乎掐入他的肌肤,“现在十年快到了,你却对我说、我的脑子不能用了?你对我说以后要变成一个不能思考的白痴?”
“按原来的打算、十年期满,你剩余的精神力还足以维持普通人的生活,”辟邪一动不动,任她掐着自己的肩,“如果没有饕餮那家伙打岔,你可以平安回到你的世界里去。”
“什么饕餮!”一个巴掌清脆地落到辟邪脸上,“骗子!”
或许因为精神力的衰竭、萧音不能自控地暴怒,捂着自己剧痛的额头:“你骗我……你骗我!竟然要毁掉我的脑子……辟邪,你为什么要夺去我思考的能力?你难道怕我契约完成后再插手你的云荒?你怕我再使用织梦者的精神力,是不是?你已经找到了新的织梦者,所以你要毁掉我!”
“根本不是这样。”那一掌下去、辟邪眼神稍微起了一些波动,分辩。
“不是你还有谁!”萧音气得浑身发抖,“你是神!除了你谁还有这样的能力,能夺去一个人的思考能力!”
她回头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稿纸,只是一瞟、念头一动,脑中又是一阵剧痛。绝望和愤怒笼罩住了女作家,想也不想、她随手抓起一叠稿纸,用力撕了个粉碎!
“还你!还你!都还你!”厚达一寸的稿子根本无法撕碎,萧音徒劳地撕扯着自己多少个日夜写出来的文章,将残篇扔到神袛脸上,“你的云荒、你的子民、你那个沉睡在水底下的大陆!不过是些废纸架构起来的梦,都还给你!”
华丽无匹的房间内,碎纸如雪般纷飞,辟邪一直不动声色的脸也变了,然而依然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冷冷看着失态的女子:“沉音,你这个样子、活像个发疯的泼妇。”
被那样的语气愣了一下,萧音看着脸色铁青的辟邪,忽然纵声大笑起来:“不错,你吃惊了?这些年来你要我看天文地理古今中外、要我沉下心来代入另外一个时空——可我本来就是个小太妹,本来就是!我不过在忍受,忍受十年的契约!你以为你真的改造了我、买断了我的灵魂?”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买断你的灵魂。我只是要借助你的天赋。”辟邪脸色慢慢苍白,看着纵声狂笑的女子,“不过,既然你一直在压抑自己,那么,我可以告诉你——契约可以提前结束,你不必再忍受。我送你回去。”
萧音忽然怔住,然后斩钉截铁的回答:“对,送我回去,在我没有发疯之前!”
她拿起下午艾美写的那几张稿纸,放在眼前静静地看——别人的故事无法引起她头颅中的痛苦,看着看着、纸上一页风云变,仿佛千年的云荒再度活了起来。
这个早已沉没的虚幻国度,一直只是靠着织梦者的力量延续。
厚厚的稿纸散落一地,那些梦的碎片在灯下泛出淡淡的冷光,仿佛十年的时光不过是一地残雪。辟邪就站在这个破裂的梦里,对着因为失去记忆和思维能力而绝望愤怒的萧音——十年飘忽如一梦,在神一眨眼的时间里、凡人便已经衰老?
他想说什么,然而墙上的挂钟陡然敲响了十二点。
十、
一记连着一记,钟声绵长清冷,仿佛回荡在看不到底的时空中。谕示着新一天昼与夜交接的来临。
在最后一记钟声响过之后,客厅的第三扇窗子忽然透出了淡金色的光!——非常奇异的景象,分明是外面是漆黑的夜,可窗子居然透进了光!光线由弱而强,慢慢变幻。
金光中,第三扇窗子忽然消融了。
辟邪的眼睛注视着那扇在零点钟声里悄然打开的窗子,神色严肃。萧音也不闹了,安静了下来,慢慢坐回了椅子上,手撑着隐隐作痛的额头,纤细的腕上金色镯子叮当脆响,回应出了淡淡的金色光芒。
金光忽然大盛,湮没了室内的一切。
那一瞬间萧音习惯性地闭了闭眼睛,避开那轰然盛放的金光。
等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子已经消融了——窗外浮现出一个绚丽崭新的世界:
这里的凌晨,正是那一个时空的黎明前夕。太阳还没有升起,但是晨曦的微光已经笼罩了大地。神秘的新大陆在黎明中露出真容,呈现出奇异而美丽的色彩:白色、青色、蓝色、紫色、黑色、砂色交错着,宛如一张纵横编织成的巨大毯子,铺向天的尽头。大陆的中心有巨大的湖泊,绵延万里,在晨曦里,宛如被天神撒上了零散的珍珠,发出璀璨的光芒。
那便是她用心力描绘了无数遍的云荒大陆。这般宏伟宽广、看不到尽头……萧音看着窗外的那片黎明前的大地,忽然间有一种**和自豪涌上心头,让她的眼睛都微微湿润了:那便是云荒!她一手创造的云荒!十年来,她以个人之力支撑着这片广袤的土地、延续着这个世界,用尽了所有的心血浇灌着这个本已死亡的国度,让一切在虚拟中延续。
那里的一切、每个国家和民族,都仿佛是她身体里孕育出的婴儿。
那个瞬间,创世的自豪感和成就感冲淡了一切,她忘了片刻前云荒给她带来的伤害。
窗子里的景象不停变幻,镜头由远而近,向着大陆中间凝聚。云荒的中部,是连绵万顷的镜湖。黎明前的湖面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着黑沉沉的夜幕,以及湖中的城市。湖中心那座孤城拔地而起、气势磅礴,夜色中看来,竟然重重叠叠一直堆到了九重。那便是云荒中最大宗主国“空桑”的帝都伽蓝城。
城市正中,一座庞大的白塔高耸入云,壁立千仞、飞鸟难上。白塔底层的基座占地已有十顷,塔身一路上来有柔和的收分,但即使如此、到了塔顶上依旧有二顷的广大面积。
窗外的景象继续变幻,镜头越来越集中、越来越集中……最后按照一贯的规律,沿着伽蓝白塔旋转了一周后,定格在白塔顶端的神庙上,然后,一切都慢慢拉近了——
神庙的门早已打开,圣女带着神官们匍匐在九重门之后,恭谨地等待着什么。
金光湮灭的刹那,圣女抬起了头,将双手按在额心,恭恭敬敬地睁开了双眼,看着另一个时空里的一对男女,用吟唱的方式吐出了字句:“长夜已尽,黎明将至,好梦未醒。伟大的神袛啊,请赐予云荒新的一天!莫让一切,消失在太阳升起之前!”
圣女抬起空洞洞的眼睛时,萧音只觉心里一窒——明明也是死去了多年的冥灵,可这位伽蓝神庙里最高贵圣女的眼里、依然透出无边无尽的渴望和虔诚:那是对生命延续的渴望,以及对神袛无比的虔诚。那是一群完完全全的殉道者,将身心都奉献给了神。
而他们的眼神,每夜每夜的出现在零点的窗中,透过时空注视着她和辟邪,让萧音不自禁的微微颤抖——她不过是一个凡人,无法如辟邪那样、安之若素地承受这样的目光。
“圣女,”辟邪站在窗前,用俯视的角度开口说话。那一刻、他的眼神和语气,完全区别于平日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而完完全全是——神袛的口吻,只手翻覆着生死,“请伸出你们的手来,承接新一日的‘梦之卷’,守护新的云荒。”
“多谢神的恩赐!”神庙里所有神官齐齐跪拜,重复着这每日的仪式。
萧音忽然间有些惶惑起来:新一日的梦之卷?今天她根本没写一个字,哪里有新编织的幻梦可以给那些云荒上的神官?辟邪又不是织梦者、如何能如此轻许承诺?
然而,她正自惊讶,辟邪却声色不动地扬起手来,唰唰的轻响,几页稿纸从他手心被无形的力量托起、浮上了半空。
萧音忽然呆住了:是那几页!那个小姑娘艾美下午涂抹的几页稿子!
织梦者还在惊讶,神袛的双手展开、已经开始了“化梦”的程序——用他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力量、将凝聚了织梦者精神力的文字缓缓化为梦之卷!
薄薄的稿纸浮在辟邪手上,仿佛被奇异的力量所摧动、A4大小的纸张居然慢慢延展开来。变大、变薄……最后仿佛变成了一卷无边无尽的长卷,如同云一样流向打开的窗子。辟邪的手托着那片云,手指却急速地划出了一个复杂的符咒。随着他手指划过的方向,流云般的长卷忽然一震!
梦幻般的奇迹出现了——稿纸上的字发出了淡淡的光芒,然后一个接着一个、那些字从长卷上浮凸出来,立在虚空中。神袛的手指间操纵着翻覆天地、幻化万物的力量,那些字在半空渐渐改变、活动,竟然变成了一幕幕活生生的景象!
干旱、流民、火灾、奸细、祈祷……仿佛被灌注了生命力,所有一切都活过来了,演绎着那薄薄几页纸上所书写的一切悲欢离合。那是合书写者和神袛之手、所编织出来的幻梦。
长卷从辟邪手中如云般流入了另一个时空,附带着上面的足够支撑云荒一日的生命力。
织出的金色的梦,从开启的天眼里流下来,落入伽蓝白塔顶端。伽蓝神殿里的圣女虔诚地伸出手,去接虚空里传来的梦之卷轴,她身后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的神官——为了维持那个死亡大陆的虚幻生存迹象,需要更多的神官来处理和分派这些梦之卷,将这些梦洒落四野,融入云荒上尚在沉睡中的子民心里,编织出新一日的虚幻生活。
“多谢神的恩赐——云荒因您的意志力而延续。”
圣女雪白的双手捧着从苍穹绵延而下的金色卷轴,用虔诚的声音感谢着神的恩典。从伽蓝白塔顶端的神庙仰视上去,黎明前深蓝色的天穹风云涌动、流云仿佛被巨大的力量操纵着,向着神殿顶上的某一点凝聚、旋转、吸入,消失在一个漆黑莫测的洞中。
而那个黑洞的另一面,浮现的是神袛的脸:英俊、沉静、威严而高不可攀。
然而,俯视着白塔和茫茫大地,天穹中神袛的脸忽然露出了一丝茫然和悲悯,开口:“你们……觉得过着这样的日子,真的算是‘活着’么?”
“神?”第一次听到神袛在化梦之外开口说话,圣女震惊地抬头,她身后的神官也一起抬起了头——神也会问出这样的话?神也动摇了么?千年前,那一场灭顶之灾来得太突然,无数的生灵死亡在刹那。那一瞬间爆发出的绝望、哀求和祈祷的力量是惊动天地的,作为云荒最后一任圣女的她也冲入了神庙,对着神像一刀刺入心脏,用圣洁的血液向守护神提出了最虔诚的祈祷:请守护云荒……保佑子民……请神延续这片大陆的存在。
那一刹那,垂死的圣女抬起头,看到高高在上的神像眼里、陡然滑落血红色的泪水。
神袛被那样铺天盖地而来的绝望和祈祷打动了,不惜逆了天地轮回、伸出手庇佑了这块本该死亡的土地。
此后的几千年里,伽蓝神庙的圣女和神官协助着天神辟邪,在深海这片沉没的大陆上造出了结界、编织着幻梦,用所有力量延续着沉没的云荒大地上一切已死的生命。
然而,几千年的苟延残喘后、面对着筋疲力尽的圣女和神官,云端上的神袛第一次出现了动摇和迷惘,注视着黎明前沉睡的大陆。
“神,这片土地上的每一只蝼蚁、都希望能活下去!”圣女抬起眼睛,庄重而虔诚地望着云端的神,“我们仰赖您的庇佑而生存——如今,您竟然要舍弃我们了么?”
神袛黑色的眸中,陡然闪过了一阵茫然和苦痛——那,竟是凡人才有的脆弱。
“神?”圣女震惊于云端那双眼睛里的变幻,脱口惊呼。
然而,只是一眨眼、天幕风云涌动,天眼闭合,神袛的脸已经消失无踪。
窗子阖起的时候,数张稿子从半空颓然坠地——化梦已经完成。
萧音诧异地看着辟邪,看着他第一次对窗外的异世界提出那样的诘问。
在窗户关上的一瞬间、她清楚地看到有血红的泪水,从这个神袛的眼中滑落。她充斥着愤怒烦乱的心里、陡然便是一惊,然后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她坐在一地的碎纸中,怔怔看着这个落泪的神袛,眼里闪过了复杂的表情。
天意从来高难问,现在她知道了:辟邪……原来也是会痛苦和迷惘的。
她扶着自己混乱空白的额头,发出了低低的苦笑。
“辟邪,不用担心。你已经找到了新的织梦者……她比我更有天赋,定然能给你一个更好的云荒。”她走过去,捡起了那几张稿纸,平静地轻声道,“你尽可象当年引导我一样、引导她成为合格的织梦者。《遗失大陆》可以由她来续写——你的云荒,必将延续下去。”
她忽然不再恨他,将手轻轻搭在他肩上,安慰,感觉到辟邪刹那震了一下。
他转过头看着萧音,眼神复杂。片刻之前、这个织梦者还在暴跳如雷,为了思维能力的丧失而对着他咆哮叫骂——可此刻,萧音的眼睛完全平静了,从容而温暖,带着悲悯和包容一切的光亮。十年的织梦者生涯、竟然让这个凡人的心达到了接近于神的空明纯净。
十年中,自己就是被这样的一颗人心所吸引吧?
一个时陷迷惘的神袛,居然需要一个凡人的安慰和扶住。
然而他的所作所为、却最终将这样的心和脑毁掉……她已经无法负担。一个生命脆弱的凡人、终究不能长时间的接近神域,超越人神的力量限制。
“我爱你。”他忽然忍不住抬起手、将这个苍白憔悴的女子紧紧拥入怀中,叹息,“沉音,我真的是爱你啊……可是,我怎么才能够在保有云荒的同时不毁掉你?我要送你回去了……在你彻底毁掉之前,我要送你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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