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群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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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日帝都激变,血流成河,听说她甚至一度和“那个人”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然而,那场婚礼最终变成了血腥的屠杀。
那之后她的遭遇没有人知道,只听说巫姑和巫即一族并未因和破军结亲而得到优待,照样没有逃脱被血洗的厄运——在破军眼里,这个女子只是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在走过了那一步后便失去了价值。
多么可笑啊……是不是所有女子都有这样单纯不切合实际的幻想?总是容易被那些带着毁灭邪恶气息的男子吸引,却又盲目的相信爱情的力量,以为自己就是与众不同,只要出现在对方的生命里,就可以用真情来拯救那些黑暗孤独的灵魂。
多么天真啊……她不过一介弱女子,却一度试图伸手去救援一个拥有毁灭力量的暴君!于是不自量力的她被洪流卷起,抛入了惊涛骇浪之中,被撕扯得支离破碎——旖梦碎裂后流落边荒后,这个天之骄女如今居然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飞廉在心里轻叹,想起当日她不顾一切去天牢探望云焕的情形,眼神柔软下来——无论如何,她的本心总是善良的,就算她的所作所为很可笑,纯粹是深闺少女不知好歹的白日梦,但那个梦在森冷残酷的帝都里也显得如此的温暖。
——任何一个善良的人,都实在不该得到今日这样的对待。
飞廉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想起自己一直以来来忙碌于军政,竟然疏忽到不知道她已经忍饥挨饿多日,不由心中暗自愧疚——忽然,他眼角瞥见她的腰带内侧有寒光一闪,竟是还掖着一把匕首,不由脸色微微一变。
她……原来竟是这样地防备着所有人么?不像是一个丧失神智的疯子,更像是一个无可依靠不知所措的孩子,在陌生的地方独自面对着大群的恶狼。
“慢点吃。”他柔声劝着,拿起一块帕子替她擦去颊边溅上的汁水,她很听话地抬起脸来配合着他,秀丽的脸在温柔的擦拭下有了血色。明茉一只手抓着筷子,另一只手却始终不敢放开他的衣袖,仿佛生怕一松手这个人便会消失,自己便又要被魔鬼包围。
酒席还在继续,然而气氛变得暧昧而沉闷,满堂议论纷纷。
“咦,我喜欢那个飞廉少将。”堂上一角,应邀出席的一个少女对着旁边的少年低声道,眼睛明亮,“音格尔,你呢?”
那个少年看了她一眼,眼神甚为古怪,隐约有怒意。
“好啦,这样也生气,真是的!”闪闪哭笑不得,“我喜欢他,因为他是个好人嘛——和这里很多人都不一样。你说是不是?”
盗宝者之王没有理睬她,只是低下头去自己喝酒。西荒人的酒量都很好,这个看似瘦弱的少年也不例外,一大碗烈酒转瞬倒灌入喉,苍白的脸颊上腾起微红。他又抓起一瓮,淋漓倒了一大碗,旁边的沧流军人都不由为之侧目。
“……”闪闪无可奈何,“好啦好啦,我不喜欢那个少将了——行了吧。”
“不行。”递到唇边的酒碗顿住了,少年的眼睛从瓷器边缘看过来,不容置疑,“因为我也喜欢他——盗宝者不会和自己不喜欢的人做朋友,他的妻子也不能不喜欢丈夫的朋友。”
“……”闪闪一时无语,暗自叹气:唉,音格尔的脾气有时候实在也霸道得很……西荒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大男子呢?和九嶷青族那些温柔文弱的男子完全两样呢。
一碗酒再次被一饮而尽,音格尔重重把酒碗放下,仿佛借着酒劲,忽地大声道:“飞廉,不如你娶了她吧!”
一语出,满座耸动。在座的沧流军人纷纷回头,看着这个突发狂言的西荒盗宝者,脸上表情惊愕。飞廉的手也不由一颤,杯子里的酒溅出了一些,也愕然回头。明茉依靠在他身旁,身子也是剧烈一震,却只是深深的低下了头不说话。
音格尔拍案而起:“飞廉,你娶她吧!”
盗宝者独立于满座军人之中,眼神雪亮,有着西荒人独有的烈性:“否则她无依无靠,在这里少不得就要被人欺负——你看,她那样喜欢你,你也不讨厌她。如果你是个男人,就好好娶了她吧!”
西荒人直率的话掷地有声,让在座的沧流军人相顾失色——从诞生起就被打上烙印,冰族一直在诸多苛刻的规范条例下成长,从诞生到死去、无不受到种种拘束。在过去门阀和血统主宰一切的时代里,他们不但无法选择出身,无法选择职业,更是无法选择婚姻。此刻盗宝者这样的话,无疑石破天惊,令满堂寂静。
寂静中,连疯癫的女子都不再出声了,只是睁着明亮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身边正在为自己挟菜的少将。飞廉的手到中途顿了顿,仿佛也被那一席狂言震惊。然而,随即只是继续轻轻将菜挟到了她的碗里,手轻而稳,不动分毫。
然后,他松开了揽住明茉的手,转头看着音格尔,若有所思。
“飞廉,你娶了她吧!”音格尔再次道,声音直率,“肯与不肯,也就一句话而已——反正她未婚你未娶,你们冰族又哪来那么多的规矩?”
飞廉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明茉那双明亮而不知所措的眼睛,笑了笑,忽然开口,清清楚楚地回答了一个字:“好。”
什么?!满座发出了低低惊呼,诸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却听得飞廉再度清晰地重复:“好。”然后他低下头,看着那个愕然睁大眼睛的女子,柔声:“明茉小姐,你愿意让我来照顾你么?”
疯癫的人脸上忽然露出某种复杂的表情,似是不敢抬头,只有两行泪水从颊边如珍珠滚落,簌簌落入碗里。
“你愿意么?”飞廉继续温和地问,“我尊重你的意愿。”
“呵……”堂内有人发出低低嗤笑,显得分外刺耳。卫默捏着酒杯冷笑:“问一个疯子愿不愿意?你看上她了就娶呗,如今这个空寂城里也不会有人敢反对你的,是不是?”
“住嘴!”狼朗愤然拍案,怒视。卫默冷笑不语。
然而,只听一声脆响,碗碟纷纷坠落在地。穿着嫁衣的女子霍然站起,转身紧紧拉住了飞廉的手,一扫平日的疯癫痴狂,看着所有人,用清晰而确定的语气回答——
“是的,我愿意!”
众人愕然,还没明白过来原来那个新娘子竟然一直在装疯卖傻。只有音格尔大笑起来,用力击掌,狼朗第一个反应过来,也带头喝起采来。
掌声刚开始是零零落落,然而渐渐的大家都反应过来,知道空寂大营里毕竟还是飞廉作主,想想这其实也算是完璧归赵,能再结前缘也算是一段佳话。于是满堂的宾客都发出了恭贺的声音,湮没了这一对新人——却无人看到新娘埋首于飞廉肩头,泪水已经无声地湿透了重衣。
原来,童年时的预言是灵验的:她是一个幸运的女子,将会得到一个很好的归宿。即便是在沧海横流的乱世中,当旖梦破碎、流落天涯之后,历经了那么多的磨难,竟尤自还能找到一枝良木可依。
她应该感谢上苍的仁慈,也将以余生来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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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西荒那一场热闹而一波三折的婚礼,在和空寂之山相距千里的帝都内,入夜后却是一片寂静,仿佛一座死城。
金色的迦搂罗披着月光,在上空凝定不动,无数红光从刚刚血战完毕的叶城升起,如缕不绝,最后消失在迦搂罗的底舱内。密集的乌云簇拥在周围,仔细看去、却是无数匍匐于下的鸟灵。
“啪!”寂静中,手再度狠狠拍在金座上,留下深深印记。
“主人,请息怒……”潇的声音带着怯意,“都怪潇没用,不能帮你阻住飞廉。”
云焕冷哼一声:“不关你的事。”他的手渐渐握紧,指甲刺破了掌心,低声咬牙:“只是湘这个贱人,居然在我面前带走了飞廉!她居然还活着!她居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潇不敢答话,沉默。
“可恨!那一群家伙居然还逃往空寂之山,拿师父来要挟我!”云焕只觉得心里有无数声音在呼啸,那种杀气几乎要冲破他的躯体,将他彻底吞噬。他颤抖着抬手按在心口,眼神变幻——血洗帝都之后,那种虚无和茫然差一点将他击溃。然而,此刻一念及此,心底里的仇恨再度被激发出来,杀意凛冽,重新充实起来。
那群该死的家伙,居然敢拿古墓来要挟他!
他不敢想象飞廉和狼朗去了西荒后会把那座古墓怎样。如果……如果师父的遗体遭到丝毫损坏,如果他们敢对其有丝毫不敬——他发誓:就是把整个云荒都毁灭,也要让每一个参与过、哪怕触碰过一块墓石的人得到报应!
云焕颓然将手捶在座位上,嘴角抽搐了一下。
“潇,你的情况如何?”他压低声音问。
“修复接近完成,”潇回答,声音略微颤抖,“又……又要开战了么?”
“是!“云焕侧过头:“追击帝国余党的事暂时放在一边。明夜开始,集中兵力与空桑海国交战——务必要在三个月内平定东泽局面!”
“是……”潇默默点头,暗自咬紧了牙。
“我下去一下。”云焕站起了身,“在这里睡不着。”
“是。”潇知道他要去哪里,只是默默点头——主人并不喜欢这里,更少在迦楼罗里过夜,连日来都要回到被重新修复好的甘泉宫去。
在他离开后,她寂寂地坐在黑夜里,许久不动。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铮然落地为珠。主人走了,她又将独自陷入无穷无尽的噩梦里……面对着一张张死去族人的脸。
今夜,那些文鳐鱼还会不会飞来呢?会不会带来那些指责和咒骂?
在族人看来,自己定然是千古未有的叛徒吧?
她俯身看向大地。大地上,无数的生灵在死去,那些人的魂魄如缕不绝地从地面被抽取,渐渐融入迦搂罗的内舱,在红莲烈火里炼化,成为这具杀人机械的原动力所在。力量每增加一分,她就觉得心中的苦痛增加一分——为什么?为什么在与迦楼罗合而为一、成为旷古未有的杀人机械时,不把她的心也一并变成铁石呢?
如果这样,在面对这种与故国开战的命令时,也不会感到如此生不如死吧?
湘……你我虽然并称军团两位拥有最高技能的傀儡,但我们的目的和信念却完全不同——或许在别人看来,你崇高、我自私,但我们却同样曾背弃了无数人,伤害了无数人,只为自己心里认定的那个信念血战到底。
但,如今你却在战火中不惜一切的救了飞廉。
复**的女英雄啊……是否你的心里,也曾经有过如此苦痛的挣扎和取舍?
――
在破军少帅的命令下,帝都调集了最好得工匠夜以继日的开工,所以重修这座甘泉宫只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如今这座位于皇城西北角的宫殿又恢复了原来的华丽齐整,宛如从未遭受过兵火一般。
云焕悄然踏入了庭院,轻轻推开门,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然而,景物依然,人事却已全非。却再也没有长姐温柔宁静的笑容迎接他,也没有活泼任性的小妹躲闪着在门后看他。重新回到这里的他,早已是一个天地背弃的魔。
他悄然走过花园,眼里的金色光芒一寸寸的黯淡。在推开最后一道内堂的门时,他的手顿了一下,垂下了眼睛,在门外恭谨地低语:“师父,徒儿来看您了。”
在通报过后,他才小心地推门入内。
门一开,室内一灯如豆,无数帷幕在夜风飘飘转转,宛如千片白雪。
千重帷幕背后,一张素白如莲的脸藏在光下,宁静而恬淡。那个人仿佛是在轮椅上睡去了,闭目不答,面容安详。长长的头发直垂到地上,在帝都清冷的风里一动不动。
云焕踏着一地的月光走进来,在十步开外驻足。
这一幅画像出自于帝都最好的画家之手,美丽宁静,栩栩如生——重新修建甘泉宫,是为了给自己的过去所珍视的人留下一个纪念。殿堂里供奉着那两个女子的画像,一个是他血脉相连的长姐,另一个则是他毕生无法忘记的引导者。
巫真云烛的相貌,帝都里见过的人也并不少,所以很快便能画的栩栩如生。然而对另一个女子从未谋面的女子,画家们却始终无法顺利绘制——然而暴虐的破军却出人意料地耐心,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对绘画者描述,每一次的语调都温和而舒缓,似乎沉迷于某种难得的美好回忆里。
然而毕竟不曾亲见,画者的笔下始终缺了那种独有的神韵,不是过于美艳、便是苍白寡淡。居上位者在愤怒之下一连处死了多位画家,直到最后一位才觉得稍为满意——而那个聪明的画家,是在计穷之下、直接使用了神庙里创世神的雕像为原型。那样宁静悲悯、幻化万物的神色,和记忆里那张莲花般的素颜居然不谋而合。
有一道玉石的香案放在画像面前,上面陈列着诸多世上罕见的奇珍异宝,而居中却赫然是一盘桃子,虽然已经过了春季,却颗颗饱满,依然如新采下般鲜美。
“师父,”他屈膝跪倒在香案前,将双手放在案上,低头轻声喃喃,“您知道么?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我杀了白璎师姐,还要杀西京师兄……我最终要把空桑和海国都灭了。”
您说过的话,徒儿终究一句都做不到……您的在天之灵,能不能闭上眼睛不要看?您的徒儿,如今已经变成了您最痛恨的模样了……可是,如果不这样,我早就活不下去了。我不甘心就那样死……师父,我不甘心!您知道么?
他轻声喃喃,眼里的金色光芒渐渐熄灭。
冷月的光斜斜照入,帷幕在夜风里无声飘转。戎装的军人终于睡去了,和衣卧倒在案前,安静得宛如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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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皇的骤然离去,给正在进行战斗的复**带来了措手不及的慌乱。
远在东泽的龙神听闻这一消息,立刻舍下了前线的同族战士临时返回,和复**大营里的诸人会合商议。这一来,才发现除了一起消失的溟火女祭,竟然连药师治修都不知道海皇离去的原因。
“已去往哀塔,勿念。十月十五之夜,当归来同战于镜湖之上。”
炎汐的手里托着一张信函,上面疏疏朗朗一行字,却是海皇的手笔——十月十五之夜?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半年后的日子作为归来的日期?
龙神看着那张信笺,沉吟了很久,摇了摇头,仿佛明白了什么,却终究没有说话。
“通知空桑这个消息了么?”它问。
“已经通知了。”虞长老回答,“空桑也非常吃惊。”
“那边如何回复?”
“禀龙神,真岚皇太子来大营里看过,只是……”炎汐顿了一顿,“只是皇太子妃白璎,据说在和破军交手后身受重伤,并不曾前来。”
“重伤?”龙神神色肃穆,微微摇了摇头。
“为了迎回最后一个**封印,太子妃与破军狭路相逢,力战不敌。”
“原来是那一战啊……我在东泽也看到了,”龙神发出了低吟,感慨,“九个太阳坠落镜湖,末日一般的景象——太可怕,太可怕了……不能再容许魔的力量继续扩大了!要知道,魔可以在杀戮中汲取力量,越是久战、它的力量就会越发强大!”
“是。”诸人悚然,手握紧。
“既然如此,在海皇不在的时间里,还请碧统领复**,去往泽之国和西京将军会合,”沉吟过后,龙神有了决定,“左权使,请你留在复**大营,主持大局。”
“是!”碧和炎汐双双屈膝对神袛下跪。
然而,此刻却听身后一个声音低低道:“龙神,请让我也回东泽去。”
所有人诧异地回身,却看到了一个瘦得脱了形的女子——如意夫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后面,面容苍白而憔悴,只有眼神奕奕闪亮,仿佛一个热病患者。日前高总督在息风郡遇刺,如意夫人受到极大的打击,精神几乎崩溃,不得不将其迎回大营休养。然而想不到刚到这里没几天,她却已经执意要返回前线。
龙神微微一怔:“你刚回到大营,尚未得到真正的休息。”
“我不需要休息!”如意夫人苍白了脸,声音颤抖,“大家都在战斗,为什么我要躺在这里休息!——我没有受伤,我还能战斗!我想要回到东泽去!”
“不,我不能答应你。”龙的声音悠长而低沉,带着悲悯,“如今你心里只有死的意志,去了那里也于事无补……我不能让你去送死。”
如意夫人低下了头,肩膀剧烈颤抖:“那么,您就让我在这里等死么?”

“如意,海皇走之前的最后一个命令,就是把你接回大营来,”龙神叹息,低声,“他很担心你……海皇看似无情,对在意的人却用心极深——你曾亲手带他长大,应当明白他最后的苦心,不至于辜负。”
如意夫人全身一震,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啜泣,以手掩面。
“少主他……”如意夫人在水底跪倒,发出了再也无法掩饰的痛哭,“他、他心里的苦,比我更深万倍——如意、如意我又怎敢自毁自伤?”
龙神俯视着水底痛哭的女子,长长叹息。
那笙抓着如意夫人的手,不知如何安慰,只觉的心里也是酸楚难言,忍不住鼻子发酸,哽咽起来——来到云荒不过一年多,然而这一路,却看过了太多的悲欢离合。为什么其他所有人,不能象自己和炎汐一样好好的在一起呢?
“那笙,麻烦你带她下去休息吧。”炎汐低声对少女嘱咐。那笙听话地点了点头,将如意夫人搀扶起来,悄然退了下去。
龙神重新把精力聚集回了正事上:“西荒方面如何?”
“禀龙神,破军追击叶城门阀军队,已经将对方围困在空寂山脚下,”碧负责着西方的战场,当下出列禀告,“不过不知为何忽然停住了军队,不再推进——目下飞廉少将执掌空寂大营,与其相持不下。”
在说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她的声音出现了细微的波动,随即紧紧咬住了嘴唇。
“能令破军收手,实在令人诧异……”龙神若有所思。
“此外,盗宝者之王音格尔也带领人马离开乌兰沙海的铜宫,参与了西荒的角逐。应该是真岚皇太子与其结盟,达成了守望相助的协议。”碧调整了一下情绪,继续禀告,“龙神,属下还打听到一个消息……”
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湘……如今也在空寂大营。”
大营里所有鲛人战士悚然动容,连龙神都变了表情。
——湘,作为复**在沧流帝国里埋伏最深的一颗棋子,一直在军方最高层里活动,十几年来送回许多珍贵情报,挽救了无数族人的性命。而这一次在夺回如意珠的行动中更是居功至伟,作为族里最强的女战士,令所有族人都为之赞叹和敬仰。
然而,在叶城的海魂川猝及不防地被覆灭后,湘就和大营失去了联系。甚至后来真岚炎汐双双入城,救出了霍图部一行人后,也始终不见她的下落。所有人都以为当时已然身负重伤的她、必定是和其余战士一样殉国了——却不料,居然出现在大陆另一端的空寂之山!
“是被扣押了么?”龙神低声,“定然要不惜代价的营救。”
“不,不是扣押。”碧轻声,迟疑了一下,“听说……是她亲自驾驶着比翼鸟,从破军手里救下了飞廉少将。”
此语一出,全场皆惊。长老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
“湘,救了一个沧流冰族么?”龙神沉吟。
“是。”碧回答。
龙神有些微的好奇:“为什么?他是一个怎样的冰族?”
“禀龙神,他是一个……”碧的声音再度出现了波动,将身体深深伏下,终于一字一句回答,“飞廉少将他是一个好人,和其他门阀贵族都不一样——我想湘也是这样认为的。”
那样的话从暗部队长口中吐出,不由让饱受冰族欺凌的鲛人吃惊。联系起多年来她和飞廉的关系,一时间水底窃窃私语四起,各位长老眼神复杂,有鄙夷有怀疑,交头接耳。
“冰族里也有配得上被称为‘好人’的么?”
“我看啊,她们八成是被人迷了心了!也不想想汀是怎么死的,又有多少族人死在征天军团手里!怎么个个都变成潇那样的叛徒了?”
“是啊,潇是这样,想不到连湘和碧也……唉,女人终归是女人。”
在四起的议论中,龙神长久不语,不置可否。
“连最坚定的战士都做出了这样的评价,可见他真的与众不同。”龙缓缓开口,周围一片肃静,“要知道,冰族里出了破军这样的魔,自然也会有飞廉这样的人,没有任何一个民族可以被全数彻底的否定……碧,我很高兴你能大胆说出真正的想法,起码,你和湘都没有被仇恨蒙住眼睛。”
长老们愕然,一个个抬起头,看着族里最高的神袛。
龙神……居然认同碧的看法?——这个被囚禁了几千年的神,说起宿仇的时候,语气却如此的坦然而平静!
“诸位,你们可曾知道——数千年来,我被困在苍梧之渊,日夜为子民忧心。”龙神盘旋在复**大营上空,声音响彻水底,一字一句送入每个人心底,“我忧心的,并不仅仅是你们的**会遭到怎样的摧残,更忧心的是数千年的压迫和仇恨,会不会蒙蔽你们的眼睛,会不会扭曲你们的灵魂!”
长老们在雷霆般的声音里惶惶然下跪,鲛人们纷纷单膝跪地,俯首聆听。
“看看苏摩,你们的海皇!他是如此强大,但曾经一度,他也被打垮了!”
“打垮他的不是**的痛苦,不是生活的艰辛,而正是这种沉积了几千年的仇恨——因为对整个空桑民族的仇恨,他曾经试图报复一切,不择手段的伤害所有可以伤害的人,却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结果呢?在获强大力量的同时,他被打垮了!”
“海国的子民啊……你们可曾明白?
“什么才是一个民族真正的消亡?不是**的痛苦,而是精神的消亡!”
“绝不能忘记旧日的仇恨和伤害,要极力反抗一切加诸于我们的压迫,对于宿敌,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但是,却记得要始终保持一双清醒的眼睛,不要让仇恨蒙上你们的眼睛!”
“当你们的眼睛被仇恨蒙蔽的时候,才是海国真正消亡的时候!”
龙盘旋于水底,大营上空如有金色闪电密布,神袛的声音响彻水底。
诸人在雷霆般的声音里微微颤栗,低下头去:“谨遵神的教导!”
“事情就这样定了——我先去和真岚皇太子见面,商议日后打算——或许会和西荒的力量结盟”龙神巨大的身体在水底盘旋,“目下各方要竭尽全力的合作、才能遏制住破军!”
金色的飓风在水底瞬忽远去,然而方才那一席话还在每个人心头回响,如滚滚春雷。
然而,神袛是超越了生死和时间的,大道无情,最深的慈悲有时候看起来也接近于冷酷——但对于挣扎在泥沼里痛苦了上前年的子民来说,龙神的话,却并非一时一刻可以理解和接受。

无色城里的人知道海皇离去的消息,已经是在一个月之后。
按照六王和大司命的意思,本来是要等她痊愈之后再宛转告知,皇太子真岚却觉得不忍,背了众人偷偷告诉了病榻上的妻子。然而白璎听了,却是默然无语,许久只是轻轻吐出一口气:“也罢……他向来如此。”
真岚松了一口气,低声:“等你好一些,我陪你去复**大营看看吧。”
“不必了,”白璎默默摇头,“海皇已经走了,去那里何用。”
他拍了拍妻子肩膀,然而转眼又瞥见她白发下隐约残留的那一个五芒星印记,不由眼神又是一肃: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真岚默不作声地伸出手,在妻子的后背上一掠而过。等收回手,将那个神秘的符号已经全数印入掌心。
“如今战局激烈,可惜我身体弄成了这样,帮不上什么,”白璎试图凝聚体内的气脉,却发现身体里空空荡荡,那些力量仿佛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禁惨然一笑,“真是没用啊……在要紧的关头却先倒下了,一直都无法好起来。”
“不要这样说,”真岚回过神,握住了她的手,“如果不是你,我恐怕还被困在叶城。”
白璎摇了摇头,片刻沉默后才道:“你要小心。”
“嗯?”真岚不解。
“破军……如今实在太厉害了。”白璎叹息,抬起自己伤痕遍布的双手,“他不仅有破坏神的力量、而且兼具了剑圣一门的剑技,以及迦楼罗那样毁天灭地的凶器——无论你我,均非他之对手。”
“这点我清楚。”真岚点头,“所以我和海国结盟,寻求龙神的帮助。”
白璎默默点了点头,轻声叹息:“也是,只有海国和空桑联合,才能是沧流的对手——只是破军能从杀戮和毁灭里汲取更多力量……如果不及早消灭,时间久了对我们越发不利。”
“说得是。”真岚也是蹙眉,眼里有深思的表情,“可惜冥灵军团只能夜里出动,云荒战场纵深广大,一夜既便杀敌无数,白日一到还是不得不退回,前功尽弃……而复**又不擅于陆上作战,单靠西京的兵力不足以巩固每一个攻下的城池——”他摇了摇头:“这样下去,的确不是办法。”
两人一时间默然相对。
“当时在师父灵前就该杀了他!”白璎低声,双手绞紧,“没想到今日他会变成这样的——师父在天有灵,只怕也不会瞑目。”
“魔由心生,但没人愿意一开始就舍弃一切。”真岚点了点头,半晌却道:“他做的事,的确百死而难赎其罪——但把他逼入如此绝境的冷酷世情,也难辞其咎。”
“……”白璎有些愕然,失笑,“你倒是为他开脱?”
“不是开脱,要杀他的时候我照样不会留情——”真岚肃然,“只是一路看着破军出世,觉得有些感慨罢了……这个云荒,如今变成了一个催生魔王的修罗场啊。”
“也是,这个云荒有谁可以说自己双手干净、没有丝毫罪孽?”白璎叹息,“杀一人为寇,杀万人为王,若是这回让他赢了天下,百年后的青史上、破军也会被称为一代雄主吧?”
“我不会让他赢的。”真岚微微一笑,“杀人者始终是杀人者。”
那一笑淡然却深远,带着某种睥睨而自信的气度,让白璎一时间失神——什么时候,那个桀骜不驯的逆反少年、嬉皮笑脸的没正经皇帝,眼里居然蕴藏了如此的光芒?是因为他身上深藏这的帝王血统,终于在历经百战之后显露出来了么?
“你看,我虽然不是一个好皇帝,但总比那个破军要强些,”真岚阖上手,俯视着手指上的皇天神戒,神色肃穆,“白璎,我不愿意去争夺天下的权柄——但是,我却不能将其交到破坏一切的魔的手里。你明白么?”
白璎点了点头,将手放到他的手上,轻轻握紧。
后土神戒和皇天神戒相互辉映,放射出璀璨的光华。
“苏摩真不该这个时候走……此刻如果他还在,局面也会好一些吧。”白璎最终还是忍不住,轻声埋怨,“总是这样一意孤行啊……也不管族人和国家,只是逃避责任。”
真岚沉默片刻,仿佛斟酌着言辞,缓缓道:“他在白塔顶上回来后,据说伤势一直不曾好起来,而且阿诺趁机在他体内作祟,病情越发不能受到控制。如今他就算留下,也未必有用……他去哀塔,恐怕也是有苦衷的吧。”
“一直不曾好起来?”白璎却是一惊,霍地坐起,“怎么会?那一日,他不曾和魔直接交手,怎生会受了那么重的伤?”
真岚摇了摇头,眼神也是复杂:“我不知道。”
他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但是,你我都应该相信一点:海皇他不是逃避责任的人——他会竭尽全力去做他想做的事,哪怕用的是别人难以理解的方式。”
白璎浑身一震,仿佛这句话击中了心底,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是的,你说得对……你说得对。真岚,没有想到,你竟是了解他的。”她用冰冷的手指握紧他的手腕,不再掩饰内心的恐惧,说出了心底的话:“我很担心他……他、他这样决然的离开,大概是意味着不再回来了啊。”
真岚无语低头,却看见了自己手心那个正位的金色五芒星,眉梢蓦地一跳,心里有沉沉的声音响起,滚过耳际——
“殿下……治修和我说,曾在海皇手心里、看到过一个逆位的五芒星符咒。”
正位和逆位、两枚一模一样的五芒星符咒,以及周围环绕的万字形花纹……这样的东西,似乎来自于上古某个隐秘的咒术。
他苦苦思索,却始终想不起那个咒术的真正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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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之外,茫茫的碧海上只有海风呼啸。
一叶小舟如同浮萍一般漂流海上,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推动着,向着一个地方浮去,在短短两个月里,他们从镜湖出发,已经渡过了万里的路途,穿过了传说中无人可渡的怒海区域,一直漂到了这个除了海鸟和鱼类之外、没有人类足迹的地方。
一路颠簸,舟上居然还是如此平稳干净,甚至有人在日光下躺在船头和衣而眠,面容宁静,长发飞扬。
“海皇,哀塔已经快要到了。”小舟上,执桨的红衣女子低声。
躺在舟上的人睁开了眼睛,低声:“到了?”
“嗯。”红衣女子放平船桨,任凭一股暗流将小舟带往礁石之中,“到了。”
船上一直昏睡的人醒了,挣扎着试图坐起。枯瘦苍白的手抬起,握紧了船舷。然而身体里的力量已经枯竭,用力许久,才将身体抬起少许。
“到了么……”他放弃了努力,深碧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光芒。
到了么?他抬头四顾,眼睛却是一片空茫:白色、灰色、黑色……层层叠叠映入视线,却模糊成一片,组不成任何成形可辨的形状。苏摩在怒海之上四顾,极力想看到这片被称之为鲛人圣地的海域是什么样的景象——然而,力量的衰退甚至使他看不到任何东西。
侧耳细细听去,只听到海风从耳边温柔掠过,阳光温暖地晒在身上,远处有海鸟清脆的叫声,有鱼类不断跃出水面的声音,那种陌生而亲切的声音仿佛前世听到过,数百年来一直令他魂牵梦萦。
“到了么……?”他靠坐在船舷上,喃喃。
“是的,到了。”红衣女祭眼眸深邃如大海,带着宗教般肃穆的气息,“海皇,您已经回到了一切的缘起之处。”
他怔怔地靠坐在船畔,长发在海风中飞扬如雪。
万顷碧海之中,扁舟一叶漂泊无定,如此渺小、却如此自由。
“是吗?到了?”他忽地大笑起来,伸出手去捕捉阳光下的风,已然苍白如雪的长发在风里飞扬——是的,到了……到了。他终于回到了海国的圣地,然而,他的眼睛却已经再也看不到故国的种种!
这,又是多么可笑的回归?
红衣女祭横桨膝上,静静看着在碧海旭日下大笑的海皇,眼神静谧而复杂。
小舟被暗流带着,在礁石间漂转,渐渐迷失在巨大而嶙峋的黑色石头之间。海鸟欢跃的叫声渐渐不闻,鱼类的游弋也绝踪,空气中出现了浓重的血腥味,周围的海水的颜色不再是碧蓝,而呈现出可怖的深黑色。
凭栏而望的人虽然衰弱,却也感觉到了什么,霍然抬头。
阳光从头顶消失,巨大的阴影在这一刻笼罩下来,正好落在了他的脸上——小舟一个转折,漂入了礁石中的阴影区域。礁石嶙峋,形态各异,每一块都仿佛黑黝黝浮出水面的巨兽,怒海的水流在此反复回旋彭湃,发出巨大的声音。
小舟一到此处就失去了控制,随水四处飘荡,几次都似乎要撞上石头化为齑粉,却仿佛有神奇的力量守护、都在最后千钧一发的关头及时转折。似乎有一种神奇的暗流在引导着海国的王者,冥冥中将他带往这被封印千年的禁域。
一叶小舟颠簸于怒海暗礁之上,曲折回环,漂向了阴影最浓重的地方——那里,一座黑色石塔伫立在最大一块礁石上,嵯峨清秀,宛如开天辟地时便已存在。
在看到塔的那一瞬,溟火女祭深深跪倒,俯首船头。
这座塔,有着神袛一样的威严。它甚至比云荒大陆上的伽蓝白塔更古老,亘古多少的事情,都被记录在这座看似不起眼的塔里:云浮翼族,海国鲛人,云荒空桑人……万年来,碧海之上的这座塔见证了天地间所有种族的一切兴亡,更是记下了鲛人一族的无数血泪。
它名为哀塔,千万年来,始终在哀痛生灵涂炭之中沉默,仿佛无言的史碑。
那一瞬,即便是最离经叛道的海皇也不自禁地折服于历史的巨大呼啸中。小舟被笼罩在那片浓重的阴影里,苏摩默默抬起了双手在胸前合拢,阖上了眼睛。
大海啊,我终于在这一刻回到了你怀里,请你……完成我最后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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