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外传之二:织梦者(下)1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十二、惊梦
艾美觉得自己从一个梦坠入了另外一个梦。
那个银发的男子带着她来到萧音的别墅,推开了萧音姐姐叮嘱过绝不可打开的那扇窗,在她还没有提出抗议之前、一把将她推出了窗外。
她向着深不见底的时空中坠落,尖叫——一刹那间,刺眼的金光陡然淹没了她。那个瞬间、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握紧了颈中挂着的辟邪古玉。
自己是在做梦吧?是在做一个噩梦吧?
那么这一惊、噩梦也该醒了吧?
意识回复的时候,少女霍然坐起了身。然而一抬头、看到的就是屋顶上古老的图腾和神殿里巨大的雕塑!不是在家里……根本不是在她所熟悉的任何一个地方!这是在哪里?她躺在一个白玉雕成的神坛上,醒来的时候周围有无数双眼睛围观。
“去禀告圣女,她醒来了……”她听到有人在低声宣告,一层层传到外围。她莫名其妙地坐了起来,左看右看。然而,在看到周围簇拥着她的那些人时,她陡然发出了一声尖叫:“鬼,鬼啊!”
——周围那些人都穿着上古衣饰、宛如古装剧里的演员。
然而,最可怕且怪异的是:厚重古朴的衣物下、所有人都是白森森的骷髅!
没有脸,没有眼珠,不知道已经死去了多少年,那些骨架子簇拥在她周围,对着刚醒来的她议论纷纷。这些骷髅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样貌有多骇人,个个从容自若地站在那里,穿着有宗教意味的服装,早已化成白骨的手里握着一串串灵珠,簇拥着在莲花台上的女孩。
艾美在这样诡异的氛围内吓得几乎呆掉:这是在哪里?这是在哪里!
她尖叫着从莲台上跳下来,踉跄着往外奔逃。她要回家去……她要回到家里去!那个饕餮…那个自称是辟邪兄弟的家伙,到底把她带到了什么地方?
她在空旷的大殿里奔逃,那些骷髅吓了一跳,纷纷出手阻拦。
然而她项间挂着的辟邪古玉闪现出了淡淡的金光,保护着逃跑的少女,那些骷髅伸过来的手在光芒中如同冰雪般消融。骷髅神官们纷纷惊呼着退后,用空洞的黑色眼眶看着逃离的少女。一口气奔出了九重门,艾美双手一用力、终于推开了大门。
她看到了日光。
然而,她却在日光里陡然目眩神迷。
她居然站在云端——神殿门外是一片广场,装饰着白玉栏杆。然而,这个广场上、却有白云弥漫!高空的风凛冽而寒冷,浮云涌入了高台。她现在,是在某个非常高的地方么?艾美一时间恍如再度坠入梦幻,反而不敢拔足乱跑了,小心翼翼地穿过广场上的白云,走到了栏杆边上,远眺。
俯身远眺的那一瞬间,她霍然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云荒,云荒大陆!遗失大陆!”
少女脱口惊呼,看着万丈高塔底下那片陌生而又熟悉的大地:太阳还没有升起,但是晨曦的微光已经笼罩了大地。站在万仞绝顶之上,俯瞰脚下的土地,神秘的新大陆在黎明中露出真容,呈现出奇异而美丽的色彩:白色、青色、蓝色、紫色、黑色、砂色交错着,宛如一张纵横编织成的巨大毯子,铺向天的尽头。大陆的中心有巨大的湖泊,绵延万里,在晨曦里,宛如被天神撒上了零散的珍珠,发出璀璨的光芒。
西方的砂之国、东方的泽之国、北方的九嶷和南方的碧落海叶城——而那片广阔的湖泊、便该是云荒中心那个著名的镜湖了。
一切都和书上写的分毫不差。
那便是……那赫然便是她在《遗失大陆》里阅读过、心里幻想过无数遍的云荒大地!
艾美忽然间从肺腑里发出了目眩神迷的叹息,欣喜地伸开了手臂,想要去拥抱眼前瑰丽的景象——云荒!那便是她心中的云荒!她终于看到了那片大地。
那么……她一定是在做梦了。一定是做梦。
都怪她平日太沉迷萧音姐姐写的那套书。
她一时间不知所措,只觉眼睛用不过来、站在六万四千尺高的白塔顶端俯瞰着这片神秘的大陆,生怕这个梦境转瞬就会醒来。所有一切都和书上描写的一摸一样,只是底下的所有都是没有生气的:大地上没有绿意、天空中没有飞鸟,那些街道和房屋都有烈火焚烧破坏的迹象,仿佛经历了一场空前的劫难。奇怪……这个云荒,仿佛是一片死去的大陆?
她俯视着白塔底下的帝都伽兰城,发现城中有几处似乎正在起火燃烧,街道里一片混乱,金柝声响彻全城,隐约还听到有人叫着“抓奸细”——一切都那样莫名的熟悉。
奇怪……太奇怪了……这些,怎么都和她昨天编的那个故事一摸一样?
然而,正在艾美攀在栏杆上左顾右盼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女子的问话,冷漠而高贵:“你是谁?你是怎么穿过结界、进入云荒的?”
艾美诧然回头、转瞬惊叫起来——又一个活骷髅!
一个穿着洁白圣衣、配满璎珞的长发骷髅向她走了过来,身后跟随着方才神庙里那一群黑压压的骷髅神官。她一眼就看到了当先那个女子骷髅佩戴的红色十字星状项链——那是云荒伽兰神殿里、侍奉天神辟邪的圣女啊!可是,这些人……这些人应该已经死了吧?为什么、为什么还能象活人一样的走动说话?她、她到底是来到了哪个时空?
艾美惊叫着、沿着栏杆后退,不知道该怎么办。
“原来是你?你偷走了辟邪古玉、破开结界闯入了云荒么?”看到少女颈中挂着的玉石,圣女冷笑起来,骷髅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忽然抢身过来,一把摘走了艾美的项链——方才那些神官畏惧的保护力、居然对她来说丝毫不起作用。
看了看古玉,又端详了她片刻,圣女忽然间恍然:“你应该是神选中的织梦者,是不是?所以你才能佩戴着辟邪古玉来到这里。”
艾美一时间神智混乱,只惊惧地看着那个洁白的骷髅圣女开阖着嘴,不停对她发问:“可是,即使你是织梦者,你现在来云荒干什么?神知道你穿越了时空和结界、来到这里么?神为什么不和你一起来?上一任织梦者、已经卸任了么?”
织梦者?织梦者……这个骷髅又提起了方才饕餮说过的那三个字!
织梦者到底是什么?然而,不等她想出一个头绪,神殿底下陡然一阵骚乱。仿佛有无数声音合在一起、穿过了重重白云,一直传到六万四千尺高的神殿上来!
“怎么了?”骷髅圣女诧然询问。
旁边的一个神官俯身禀告:“圣女大人,昨夜有南方来的敌国奸细潜入帝都,放火烧了大片街区,天干物燥,火龙队无法控制火势,火甚至蔓延到了白塔前——百姓人心惶惶,聚集在白塔底下祈祷、请求神的庇佑。皇上和大臣们都上来了,请圣女出面安抚百姓情绪。”
“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神殿前放火!”圣女霍然回头,握紧了那块辟邪古玉,“是趁着神物失窃、想动摇神的权威么?我要让天下人看看神的无上力量!”
疾步走到了神坛上,披着圣女衣服的骷髅举起了手中的辟邪古玉。
底下、匍匐了黑压压的大片:君王、贵族和民众。全都是披了衣服的骷髅。
艾美只看得目瞪口呆——这一切……这一切是怎么搞的?
现在,眼前所有一切发生的事情、和她昨天下午在萧宅随手写在萧音姐姐稿子上的故事,居然完全一摸一样!
“雨季过去后,帝都进入了干燥缺水的季节,潜渊水库中的水只剩下满水时期的三成。南方的敌国奸细在此时潜入帝都,经过周密的计划,六月七日深夜,帝都内六处同时起火。水龙队无法扑灭那样大而密集的火,火势直到四日之后才被遏制住。而此时,帝都接近一半的街区已经被焚毁。大火甚至烧到了伽蓝神庙,虽然被神官们合力逼退、却已经焚毁了神庙的门楣——第五日上,前来祷告的民众聚集在神殿前,接受神官和圣女的安抚。然而看到被火舌舔过的神殿、个个在绝望中对神的存在感到了怀疑。为了安抚民众的情绪,圣女在神坛上举起了‘神之古玉’……”
这些骷髅……这些骷髅在干什么?
他们……他们在按照剧本排演戏剧么?看他们的样子,都仿佛不知道自己是死人一样,个个坦然自若的很。就是演戏,也没有演的那么投入的吧?
“你们、你们在干吗?”终于忍不住,少女很小声很小声地问了一句,“排戏么?”
然而,那样小声的问话恍如惊雷,让所有骷髅一震。无数黑洞洞的眼眶一刹那都转了过来,盯住她看。骷髅本该是没有表情的,然而不知是不是错觉、在说出那一句问话的刹那,艾美居然觉得那些惨白的骷髅脸上,都闪过了绝望和恐惧的表情,仿佛她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触犯了天意。
那样无声的压力是巨大的,艾美忽然间就糊涂了,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时何地。
“织梦者……你、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圣女的脸上也有绝望恐惧,黑洞洞的眼眶望向不知所措的少女,忽然间疯狂地大叫起来,“住口,你要‘惊梦’么?你到底要做什么!大家快给我把她的嘴堵上!”
骷髅得令,争先恐后向她扑去。无数惨白的手骨向她伸过来。
艾美骇然后退,慌乱间不择路,居然从栏杆上翻身掉了下去!
六万四千尺高的白塔顶端,她如同一片羽毛般轻飘飘坠落。
“一定是在做梦!”头脑的一片混乱中,少女绝望地惊叫,“不是我在做梦,就是你们在做梦!——你们看看自己的样子!你们应该是早就死了很多年了!云荒……云荒早就沉入了海底!”
喀啦啦!
随着她那一声惊呼,黑沉沉的天宇里陡然平空起了一声霹雳!刹那间风云涌动,天崩地裂。艾美从半空坠落,世界在她眼中是颠倒的。她隐约看到地上无数骷髅人抬起了头看着她,黑洞洞的眼眶里带着惊惧绝望神色。
“不是我在做梦,就是你们在做梦!——你们看看自己的样子!你们应该是早就死了很多年了!云荒……云荒早就沉入了海底!”她用尽所有力气惊呼。
她最后的那一句惊呼、居然被放大到无数倍,回荡在天地之间,如隆隆雷声般连绵不绝,仿佛宣告着一切的终结。地上无数骷髅人被惊醒般仰头、看着半空坠落的异族少女,黑洞洞的眼睛里弥漫出了可怕的恐惧和绝望。一语出,天地崩;白骨成灰,沧海翻涌!
这个世界居然在她一言之下倾覆了。
天地忽然间黑了下来,暴雨狂风、山呼海啸,仿佛末日劫难陡然到来。无数骷髅在地上奔逃,然而更多的骷髅在听到“你们早就死了很多年了”那句话后,立刻无声无息地瘫倒在地面,悄然消失。
“神!神啊!”末日的景象笼罩了虚幻的大地,圣女在神坛上对着乌云翻涌的苍穹大声呼喊,伸出了白骨支离的双臂,“惊梦了!救救云荒!救救云荒!”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艾美只觉得身体失去了重量,不停地下坠、下坠,仿佛坠往另一个时空。
然而摇晃凌乱的视野中,她同时看到了云荒大陆的覆亡。
她看到无数骷髅人倒地、化为乌有;无数房子轰然倒塌、成为废墟;无数人在奔走呼号,悲惨的声音直冲云霄。她看到苍穹降下了闪电和天火,燃烧着这个大陆;她看到四周海水滔天,直立而起、扑向这片土地!
这是怎么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
惊人的末日惨景让少女心胆俱裂,她在半空中翻翻滚滚地坠落,眼角却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这可怕的一幕。她脱口惊呼。难道、难道这一切,只是因为她方才不自觉地脱口问了那一句话?她惊破了什么不该打破的东西?
在坠落中,艾美觉得自己失去了重量。一切仿佛都变得不真实。
她仰起头,眼睛里映出了布满闪电和天火的苍穹——漆黑的天幕里风云翻涌,回荡着隆隆的雷声,混合着大地上的种种惨叫。忽然间,天眼开了。乌云翻滚着向四周退让,露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忽然间,她看到辟邪的脸出现在乌云中间!依然是昨日见过的那样沉静、从容而深不见底。宝蓝色的天幕上,他的脸色苍白,静默地俯瞰着这片毁灭中的大地。那样空茫的表情:没有绝望、没有惊讶、也没有悲哀……漆黑的眼里,陡然有血一样的泪水滑落。
“神,神啊!您看到了?请救救云荒!”艾美听到了圣女的声音回荡在天际,尖利而绝望——她忽然一惊:辟邪是神?辟邪就是云荒的守护神?!
天……她一定是在做梦了……一定是在做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她在不停的下坠。
意识慢慢混乱起来。恍惚中,她看到苍穹再度起了变幻:一张女子苍白的脸取代了辟邪的面容,出现在漆黑的天幕上。带着一种绝望、激烈的情绪,俯视着这片毁灭中的大陆。
萧音!那、那是萧音姐姐的脸!
萧音姐姐,救我!救我!艾美在不停的坠落中,用尽了全力大喊。不知道天穹另一边的女子是否能听到。
“云荒!云荒!”她听到苍穹里萧音惊呼着,声音苦痛而激烈,“不要毁掉我的云荒!”天穹里女子的脸苍白得可怕,眼神涣散,脸上有痛楚的表情。那些人、那些早已死去的云荒人,如果一旦“惊梦”,就会魂飞魄散、从这个宇宙中彻底消失!
作为神袛的辟邪,已经对云荒是否有存在的必要产生了怀疑,陷入了思维悖逆。
而她、十年来一直维持着云荒的作者,又怎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们死去!
“别再插手云荒!你的精神力已经枯竭了,谁也救不了!”隐约地、苍穹里有另一个冰冷的声音,仿佛有人在阻拦着她。可乌云翻涌的天穹里,萧音却不顾一切地对着这片大陆伸出手来。从云荒大地上仰头看去,那双手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最后遮盖了整个天眼。
艾美惊骇地看着。看着那双苍白的、写了无数著作的手从另一个时空伸向这个天宇,仿佛要竭尽全力挽救着什么——然而,在那双巨大的手从天眼里伸入的时候,手腕上陡然发出了刺眼的金光!
是那只金琉镯……是萧音姐姐手腕上戴着的那只金琉镯碎裂了!
万道金光笼罩了云荒大地,无数的流星从天宇坠落,射向大地上尚自挣扎奔逃的骷髅人儿。每一片金色的琉璃射入那些消失的骷髅,都带走了一点灵光——那是这些云荒上早已死去的人儿们、尚自不灭的神魂。
“此生已矣,请去彼岸转生!”她听到萧音的声音响起在天宇,呼唤着那些将要湮灭的魂魄,“神谕:云荒将灭、所有的灵魂去往彼岸转生!”
粉碎的金琉镯化为千万亿碎片,射入云荒大陆,带走了那些骷髅的魂魄。化为一道瑰丽的金色旋风,消失在漆黑的天眼中。那些云荒上的人……进入了轮回?
艾美仰面坠落,看着那样变幻莫测的一幕。
忽然,有一片金色的琉璃如同箭一样刺来、将她胸口的辟邪古玉射得粉碎!
她脱口惊呼出来,满身冷汗。
“小美,小美!怎么了?昨夜那么大的风雨吓到了你么?”母亲关切的声音响起在耳侧。她从床上霍然坐起,神智恍惚,外头已经是天亮。母亲听到了女儿的惊叫,开门走了进来,将满身冷汗不停哆嗦的艾美抱在怀里。

艾美的神智却一时间依然模糊。对了……她想起来了,昨天晚上那个饕餮说“我只要你帮我做一个梦”——所以,她就做了这个噩梦。梦见了云荒的覆灭。
可是……那真的仅仅只是一个梦么?
她的手下意识地攀向颈中——没了!大伯送她的那块辟邪古玉没有了!她再次下意识地扭头,看向书桌上那块萧音姐姐送的云荒地图石雕,忽然脱口惊呼。
裂了!那块雕刻精美的石头,居然在一夜之间碎裂成粉末!
“云荒沉没了……云荒沉没了!”
晨曦中醒来的少女忽然发疯般惊呼了一声,跳下地来,甚至顾不上换睡衣、一把推开呆若木鸡的母亲和震惊的父亲,踉跄着冲出了门。
萧音姐姐……萧音姐姐!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
十三、陌路
海城郊外的绿化林也被飓风吹得东倒西歪,林后的别墅在暴雨中显得孤单而脆弱。
然而那样小小的房子里,却有两名操纵天地的神袛沉默对峙。
第三扇窗子在萧音不顾一切伸手的刹那粉碎,和金琉镯一起化为片片飞灰。通往云荒的路,从此不复存在。破碎的窗口失去了以往的超自然能力,从房里看出去、只能看到外头黑沉沉的风雨之夜。
萧音躺在辟邪怀中,已经没有了知觉。双臂手肘以下、已经化为支离的白骨!
方才“惊梦”的刹那,她不顾一切地俯身出去、伸臂进入那个时空,用尽全部力量呼唤云荒所有生灵的彼岸转生——在金琉镯碎裂的刹那、这个力量枯竭的织梦者竟然不顾一切地扑出去,想拯救那个她笔下虚幻的世界!
完全不顾及自己此刻连提笔的力量都已失去,如何能进入崩溃中的异世界?!
金琉镯化为流星陨落,这个女子穿过时空的双臂、也在转瞬消失了血肉。
如果不是辟邪和饕餮双双抢身过去、将失去知觉的她拖回别墅中,萧音的身体和灵魂便要被时空之窗吸入、一起湮灭在那个崩溃的云荒里!
“真是强啊……这个织梦者。竟然还有这么大的潜能。”看着萧音化为白骨的双手,饕餮仿佛镇住了,喃喃——方才、在天地巨变到来的时候,在辟邪这样的神袛都犹豫不决的时刻,这个凡人女子居然有勇气不顾一切地穿透了时空、对那片虚幻土地上早已死去的枯骨们伸出了救赎之手!
明明已经力量衰竭、那一刻这个女子爆发出的念力却是惊人的——居然能够传声于天地之间,呼唤带领着那些骷髅在惊梦那一刹转生!如果不是织梦者的力量,在惊觉云荒早已死去千年的真相时,这些骷髅就会魂飞魄散。
这个凡人,竟然有能力将千万的灵魂、在瞬间转移往彼岸!
原来,她也极爱云荒……虽然十年来每时每刻都在抱怨着那个世界带给她的压力,可织梦者心里,其实早就将那个世界融化在自己的血液中了吧?就像一个母亲、亲手哺育着自己的孩子,虽然有抱怨、却终是爱如生命。
所以在云荒“惊梦”的那一瞬间,这个凡人女子爆发出了如此惊人的念力。
“沉音、沉音……”辟邪叫着她的名字,搜寻着她脑中的念力波动迹象。云荒崩溃在刹那,然而他一时间居然没有来得及去为那个延续了千年的国度悲哀、只是急切地看着死去一般的萧音。躺在辟邪怀里的女子脸色苍白,对神袛的呼唤丝毫没有反应。金琉镯已经粉碎,她的手臂变成了森森白骨,那双曾经写出那样惊人著作的手已经再也不存在了。
饕餮站在这两人身边,开口:“她的精神已经完全垮了——你也不是看不出来。再叫一万声她也不会答应你的。”
辟邪霍然抬头,看着这个引发一切的罪魁祸首,眼眸里有杀气。
“嘿,别这样看着我……赶快把她的身体恢复才是正事。”饕餮看到兄弟这样的眼神,心里也是腾地跳了一下,却摊开了手,催促,“不然时间久了、要白骨复生,就算是能力如你我,也要费一点折腾吧?”
辟邪原本就是个话不多的人,此刻更加沉默,只是默不做声俯下身去,握起了萧音化为白骨的右手,轻轻放在自己手心。
血肉在他手中重新复生,掩盖了白骨,一寸寸生长起来。
然而,他心里却是空无的一片。
他知道、萧音是永远不会再回来了。这个渐渐恢复原貌的躯体里,“沉音”的灵魂和思想已经荡然无存——在她伸出手、用了最后一丝精神力呼唤着异世界的人彼岸转生的时候,织梦者的灵魂已然枯竭。
她所有的精神力、随着金琉镯一起粉碎迸裂,散落在异时空中。
他可以让她复生、让她回到以前的环境里,让她再度成为海城一名海归的女博士“萧音”;可是,他的沉音——那个书写《遗失大陆》,伴随着他编织了十年幻梦的女子,已经再也不能回来了。
他所爱的沉音,已经随着他守望的那片大陆、消失在那一场时空的裂变中。
女子的双手在神袛的力量下渐渐复原,辟邪注视着那张熟悉却空白的脸,忽然间觉得心中空茫和无助的感觉铺天盖地而来——甚至比片刻前亲眼目睹云荒覆灭之时,更加令他灭顶而无措。以后又该如何……在这无始无终的洪荒里?
“六弟,原来你真的很爱这个凡人啊?”感觉到了兄弟情绪的波动,饕餮有些惊讶地说出口来,顿了顿,恍然大悟,“所以你宁可她错怪了是你令她思维崩溃、也不愿告诉她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你不愿告诉她,那段时间里,她也曾爱过你!你怕她因为发觉自己爱上了神、连最后一道精神防线也溃散了吧?你竟然宁愿她忘记也不愿让她继续受苦,你果然是真的爱这个凡人啊。”
辟邪眉头皱了一下,看了饕餮一眼,却没有回答。
“多么伟大的神啊……”银发的邪魔有些夸张地感叹,看着没有生气的女子身体,耸肩,“可这个凡人女子不会领情吧?她怎么会明白你的想法——一个凡人,怎么会了解神袛的爱情?直到最后,她都不明白你的真正苦衷吧?”
“给我闭嘴。”辟邪的声音忽然响起,四个字如同四把利刃,将饕餮滔滔不绝的演讲拦腰截断。墙上的挂钟敲响,凌晨五点。
他抱着萧音起身,走向那一扇紧闭的窗——第二扇窗。
“干吗那么大火气?”饕餮耸了耸肩,撇嘴,“反正按照契约,你不最后也要消除她这十年的记忆、送她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
第二扇窗在风雨中打开——然而显示的却不是外头风雨如磬的景象,而是显示出了另外不同空间的一个个场面!金字塔上的冷月、岗底斯山脉的夜风、恒河上初露的朝霞、高加索靡靡的雪和东瀛冷冷的雨……
这一扇窗,通向的是这个世界里的任何一个空间。
窗外的景像不停变幻。最后定格在一个繁华的城市里,穿过了林立的摩天楼,锁定了一个小小的尚未熄灯的单元。扩大、再扩大……看到了门牌:朝晖花园B座一单元403室。
那正是萧音家人所在的地方——他必须要将她送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去。
拉开窗子的时候,辟邪感觉自己的手有些微的颤抖。怀里的人平静地沉睡,尚未从昏迷中醒来——竟然是连告别的话都无法说上一句?那一瞬间,他觉得内心有什么在撕裂开来,那种痛深入骨髓、却是无声。那是一种龙哭千里的喑哑的痛。以后要怎么办……把沉音,不,萧音,送回了她家里后,接着他自己该怎么办?
“磨蹭什么?”看着兄弟抱着萧音在窗前犹豫,饕餮冷笑起来,“我说,要么你就把她永远留在身边,陪着她直到死——要么,就乖乖地让这个蝼蚁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去!一个神,做这种决定都要磨蹭,真是不能再衰了!”
“你好罗嗦。”辟邪扫了饕餮一眼,忽然双臂一震,将昏睡的女子送入了窗外,然后霍然回身、拎起地上早已收拾好的行李箱,一并扔了出去!
所有的动作干脆利落,眨眼间女子的声音就消失在时空另一边。
饕餮击掌,还来不及叫好,眼前一黑、领口忽然被揪住。一拳狠狠打在他腹部,打得他双脚离地!妈的……好重的出手。那小子发飙了啊。银发的邪魔苦笑。
“滚出来!现在是我们算帐的时候了!”辟邪将他甩到墙上,劈手砸碎了第一扇窗,跳入了虚空,回身暴怒地大喝,“给我滚出来、好好打一架!让你不停的唧唧歪歪!我要拆了你骨头,饕餮!”
“打就打。这次没那个女人帮你,你可别输了才好。”抹去了嘴角的血丝,饕餮浅笑着看这个大失常态的兄弟,也跳上了半空,“我们打个赌吧!这次如果你输了、就要来和我一路;相反,我如果输了,我就洗手做好人——如何?”
黎明前的夜色黑如泼墨,海风呼啸,乌云乱卷,海面上剧烈波动着,电闪雷鸣。
斜斜的雨穿过了两个神魔的身体,织成了密密的天网。云层之上,脚踩着电光和乌云,现出了本相的龙神两子恶狠狠地相互注视着,忽然之间一声怒吼、扑过去撕咬在一起,在九天之上翻翻滚滚的剧斗起来。
门外风雨如晦,海城在飓风的呼啸中战栗。
已经是凌晨四点,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半夜有这样剧烈的暴风雨来袭,这一场剧烈的风暴仿佛比1997年那场百年不遇的台风更猛烈,几乎要连根拔起这座滨海小城。
东海在呼啸,雷电隆隆,长风凄厉如割,黑色的巨浪在暗无星月的天幕下翻涌。地底下传来隆隆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海面下裂开了。海水翻涌得越来越厉害,似乎底下海床上有巨大的裂变,海面上渐渐形成了巨大的漩涡。
监控海潮的政府工作人员大惊失色,立刻扑到无线电台前,对着上级部门紧急呼号:“海啸!海啸来临了!赶快通知沿海渔船迁移!”
凌晨六点的时候,一夜的风暴尚未平息、披头散发的艾美从梦中惊醒,穿着睡衣屐着拖鞋,踉跄着穿过了绿化林。
然而少女猛然呆住了——
没有了!那幢座落在林后的白色小屋、如同蒸发般一夜消失了!
横河的水在雨后汹涌地流着,绿化林在狂风中折断了不少,地上的酢浆草尚未开花、被雨冲得伏贴在地上……一切都是和昨日的景象连续得上的。
唯一忽然间断裂掉的、就是那一幢平空消失的萧宅!
“天……天啊……这是怎么回事?”少女震惊地捧着头,看着原本是别墅的那一块草地,四处寻找着哪怕一点点的迹象,“萧音姐姐!萧音姐姐!”
然而,没有人回答她……无论她在空地上四处呼唤,还是回到家里和学校、将此事告诉父母朋友。可竟然没有一个人相信她——甚至唯一和她一起见过萧音的周露儿,都忽然失忆似地忘记了自己曾在绿化林外看过萧宅里的紫衣女子。
辟邪古玉失踪了……那块云荒石雕成为齑粉。
所有一切可以证明那个女作家出现过的东西都平空消失,唯一不成消失的,只有十八岁少女脑海中的记忆——那短短半日之间的、和那个神秘女作家的邂逅。
此刻,在离海城几千公里的都市中,某一个密闭的小空间内。
萧音感觉自己在不停地上升、上升,有一种恍惚感。
要回家了……我是从美国XXX大学获得了比较文学的博士,终于回到了阔别将近十年的家里了。一个声音在她内心低语。指示灯一层层地变幻着,最后停在16这个数字上。叮咚一声,高层住宅的电梯门打开,走出一个提着大行离箱的紫衣女子。
“小音!”
“姐姐!”
外面等电梯的一家人陡然惊叫起来,扑向她。
紫衣女子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仿佛感觉到了不自觉的退缩。然而——
那是你的父母和弟弟,那是你的家人……你应该和他们在一起好好生活。
脑子里,那个声音再度低语。哦,对,那是她的家人啊……在异国他乡的时候,朝思暮想着要团聚的亲人,她为什么要感到陌生和退缩呢?
“小音,你不是说下午的飞机么?怎么中午就到了?”胖胖的母亲一脸惊喜,父亲则在一边安静地笑着搓手,“我们正要出门去接你,你就自己回来了!”
英俊的少年跑上来,帮她提起箱子,嚷嚷:“好重!姐姐,你给我带了礼物吧?”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却熟悉到显得陌生而遥远。
萧音总觉得隐隐间有什么不对,却不知道哪里有缺失,只好任凭愉快的天伦之情包围了她。她微笑着和父母弟弟并肩走着,絮絮说着别离后的一切。
一切都记忆在脑子里,不曾忘记多少。虽然离家久了,可很多事情她一提起来都清晰准确,仿佛发生在昨天。比如母亲最喜欢看三流连续剧、父亲不吸烟却有烧烟的习惯、弟弟今年该本科毕业了……所有一切她都记得。
可是,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她感觉某种巨大的缺失藏在胸臆中,挥之不去。
“哇!精装板的全套《遗失大陆》!”恍惚中,帮她整理行李的弟弟惊喜地叫起来,“姐姐,原来你也喜欢看《遗失大陆》?同好呀!这个全板现在已经很难买到了,作为礼物送给我吧!”
遗失大陆?……遗失大陆……
萧音忽然便是一阵没来由的恍惚。
“这个呀,我也喜欢看!”母亲下厨开始烧满汉全席了,闻身探出头凑热闹,“不过我还是更喜欢看这个改编的连续剧,看书太累啦!——对了,快开电视,看看午间娱乐台有没有重播《长歌》?”
“嘁,老妈就是没品味,”弟弟咕哝着摁下了遥控器,“电视剧比书差远了——沉音的文笔不是盖的,这群破演员能演出几分味道来?”
电视台在迅速地切换,画面闪过。忽然间萧音脱口叫了出来:“停!”
弟弟吓了一跳,手指停在了午间新闻报道上。全家人诧然回首,她却盯着电视的画面,一脸的茫然。屏幕上是普通的小城景象,时而切换入蔚蓝汹涌的大海,播音员旁白——
“本台报道:昨夜凌晨两点左右、东海沿海发生强烈地震,震中达到十级,并伴有海啸和十二级狂风。风暴中心边缘的海城遭到了百年不遇的天灾,共倒塌房屋三百多间,泊于海上没有进港的二十多条渔船及船上两百多民渔民均下落不明。目下政府部门组织群众全力投入了抗灾抢救当中,已出动海军投入海上搜寻和打捞。”
萧音呆呆地看着,忽然间觉得脑子里空洞洞的。
搜寻和打捞……隐约间,她看着屏幕上的蓝天碧海,却打了个冷颤:那一片深不见底的碧海之下,到底埋藏了什么?Theworldisnotenough……那一瞬间、她盯着那片碧蓝,只觉自己的呼吸都被夺走。
然而,接过父亲削好的梨,她摇了摇头,把恍惚闪现的思维甩掉。
啃着梨,走到阳台上——朝晖花园B座位于小区中心,临着中心的绿地和公园,景色不错。萧音站在阳台上,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看她。眼神沉静而温柔。
她悚然一惊,四顾。然而午后的公园里没有一个人。
树林间有什么东西穿行而过,依稀是一只大狗。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