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前传:神之右手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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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封祭坛-
怀仞握剑离去,九重门后的深宫里,又回复到了一贯的宁静。
在空白一片的庭院里,女童一个人坐在玉座上,静静面对着那一盘残局。上面,一个个虚幻的棋子犹如水晶般闪烁,可对弈的人却已经不在。
“怀仞。”小手拈起那枚“王”,漆黑的瞳子注视了片刻,忽然间有轻微的叹息从神嘴里吐出。叫出那个名字的刹那,想起的却是数百年前那个帝王——人都说天意难测。然而对神来说,人的心、却同样也是难以把握。
就如那时候她根本没有料到、御风作为一个凡人,居然敢作出这样渎神的疯狂举动。而三百年后临别那一刻,通过玉像的眼睛注视远行的剑士、那个瞬间她在这个幽国人眼里捕捉到了和百年前同样的情绪。如今,怀仞一去千里……又会作出什么样的事呢?
神在瞬间移动到了神像侧面,悬浮在空中,静静注视冰国人三百年前雕琢的这座神像。
那样美丽的面容……几乎极尽人世所能想象,将所有丽色赋予了这个女神。这就是人想象中神袛的模样?创世神漆黑的瞳子里,陡然有微弱的笑意,转过眼睛,看着另一面的孪生兄弟:同样白玉雕琢的面容,除了眉目间弥漫的杀气、容貌是及其相似的,只是不同于妹妹纯黑的瞳子——哥哥那一对眼睛,却是金色的。
宛如幽国人所拥有的金色眸子。
怀仞,甚至那个莽撞的少年刺客,都有着这样的眼睛。
“哥哥。”神在虚空中伸出手来,轻轻触摸孪生兄弟冰冷的面颊,低低呼唤——宇宙洪荒以来,他们就这样相互依存,从未片刻分离。然而这三百年,被分开禁锢在两处,不知道被哥哥如今衰弱到了什么样子——或许,真的萎缩到连“实体”都无法维持了吧?
怀仞……怀仞会不会如御风一样,趁机进一步伤害破坏神?或许他会守住对自己的诺言,然而那些遗民和冰国人,那些视哥哥为灾祸之源的凡人,会不会一时短见、再度犯下如此可笑和巨大的错误?
人心是那样难以猜测。
“嚓”。轻轻一声响,掌心那枚虚幻的“王”,在神的手心片片碎裂、消失无踪。
西方尽头,空寂之山的皑皑积雪中,有鲜血如梅花绽放,泼洒得四处都是。
靴子踩踏在结了冰的血上。怀仞低头看了看雪上到处散落的残碎尸体,蹙眉。
那些尸体,一大半是各色服饰的遗民青年,间或有盔甲鲜明的冰国战士和锦衣玉袍的术士。他脚下踩住的、就是一袭饰有旋风图案的黑袍断袖,里面苍老的手已经变成了青紫色。似乎是被极其凌厉的剑法一切而下,断口处居然平滑如玉。
怀仞眼睛瞬间凝聚——那样的服饰,标明了这只断手的主人的身份。
那是六长老之一的“风”——而连着半边身子切下这只手的剑法,无疑出自于剑圣门下。
“师姐!师姐!”身后的黑衣少年不知何时已经跑了出去,大叫着扑向雪地上一袭破碎白衣,不顾一切地将那个脸色苍白的女子抱起。然而那个身子轻得反常,玄锋微微一用力便“噗”地将同门从雪中抱起——竟只有半截身体。
女子美丽的腰身被奇异的力量截断,那个巨大伤口竟是诡异的烧伤。
在冰天雪地的空寂之山上,居然有烈焰凭空燃起、将剑圣门下的女子生生焚化!——那是六长老之一的“火”?
一路从镜湖中心的伽蓝帝都赶到空寂之山,可显然这里的惨烈恶战已经告一段落:剑圣门下的另一位掌门女弟子已经死去,六长老想来也无法全身而退——只不过,看起来冰国早有准备,六国遗民只怕无法实现这次的计划了……在看着玄锋崩溃般地抱着那个只剩一半躯体的女子呼号时,怀仞的脑子里却是冷醒地跳出了这样的判断。
在站到这个杀场里时,他惊讶于自己居然可以这样置身事外地旁观。
或许,那只是因为他脑海里的记忆已经复苏,另一个自己同时复活了——对怀仞而言,这是一场对于自己族人的血腥镇压和屠杀;然而对于御风皇帝来说,这不过是一场试图挑战他的帝国的动乱罢了。
他站在雪地上,听着远处依稀可闻的刀兵和吟唱声,却是冷冷不动声色。那个刹那、仿佛他真正的灵魂跃出了这个躯壳,在更高的地方俯视着躯体里的两个“自己”。
前世今生宛如梦幻。帝王英雄,更不过一场空中之空、梦中之梦。
而如今的他,将为何而拔剑?他的剑,又如何能刺破那一场虚空。
雪地上,血流如注。站在这个修罗场里,前来助战的幽国剑士,却长久地提剑沉吟。直至看到那个黑衣的少年猛然放下了女子尸体,拔剑冲向远处尤自混战的人群——年轻脸上那种不顾一切的杀气和悲痛,陡然间将怀仞散漫的思绪拉了回来,他跟了上去,进入战场。
祭坛不远处,结下了一个六芒星的阵。冰国六长老只剩下了四位,然而集结的上百遗民也只剩下寥寥。六芒星上两个位置已经空了,剩下的四位长老守着四角,挥舞着手中的法器,黑袍飞扬,不间断的咒语从苍老的唇间吐出,伴随着凌厉变幻的手势——金、木、火、土,**之间的四种力量被他们熟练地操纵着,杀戮向尤自困战的遗民。
这段通往祭坛的血路已经延续了几百丈,然而眼看封印破坏神的祭坛就在咫尺开外,那些遗民却已经没有余力,只是被四位长老和冰国战士的攻势逼得不停往中间退,已经开始无法招架那些攻击。可黑衣少年玄锋一加入,猛然让那些垂死挣扎的遗民振作了精神。
“住手!”在双方再度开始新一轮的激战时,忽然间金色的光芒风暴般卷起,在冰雪上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刚要接触的两股力量同时反向弹了开去,重重击在各自的护壁上,让冰国长老和六国遗民都踉跄着倒退回去。
“前辈!”玄锋扭过头,看到了出手的正是怀仞,不由得眼睛一亮,转头热切地对着残留的同族大喊起来,“你们知道他是谁?——他就是怀仞!五十年前孤身前往离天宫的英雄怀仞!他回来了!回来和我们一起杀了那些冰国人!”
“怀仞?”看到金甲剑士如同神人般破冰而至,遗民喃喃念着这个被缅怀了数十年的名字,几乎不敢相信的震惊低语,“怀仞还活着?”
“真的是怀仞!”忽然间,有个苍老的声音喊了起来,“是怀仞!”
遗民中有个鹤发童颜的老妇人惊呼着冲出了人群,因为极度的震惊和喜悦、已经不顾上四周依然还有冰国的人——白发萧萧的老妇人一直冲到了怀仞面前三尺,又迟疑着顿住了脚步,凝望那张曾经熟悉的脸:“师……师兄?”
“梅迩。”看着面前苍老的脸,怀仞金色的眸子里陡然有深沉的叹息——五十年了,当年还不过十六七岁的师妹,如今已经是这样的垂垂老态。绸缎般的肌肤起褶了,红润的嘴唇枯萎了,金色的眸子也开始混沌——时间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和无情,带走一切美丽脆弱的事物。这张饱经风霜的老妇的脸,已经无法让他回忆起半点当年小师妹的美丽和娇憨。
那个瞬间,他心底想起的是神袛的双瞳——纯黑,深湛,如同不变的夜空,无论在何时何方仰头观望,都是那般恒久的美丽。
他终于明白御风为何不惜一切都要留住神袛——在拥有一切之后,最可怕的、便是要独对那无边无际的空茫。然而那个皇帝以为留住神袛、便可以抓住永恒。可惜他错了。
细细端详着,惊讶于面前这张时光停滞的脸,女剑圣诧异地喃喃:“师兄,你……你……怎么还是……”
“是神!是神替前辈凝固了时间!”在一片震惊中,只有玄锋兴奋的声音不停地响起,解释着,“创世神站在我们这一边!神赐予了英雄无比的力量,让他回到我们中间,说,冰国当亡,怀仞将成为新的皇帝!”
“将成为新的皇帝……”那样的话是比雪暴更惊心动魄的,风一般在遗民中传播,每个人眼睛里都发出了振奋的光,看向那个踏雪而来的金甲剑士。
“怀仞!”四长老显然也认出了这个本该在离天宫内侍奉神左右的剑士,同样一眼看出了他如今身上具有的力量,惊慌地面面相觑——怀仞如果能够离开离天宫,那唯一的可能、便是神允许了他的离开。神,那个被他们冰国供奉了三百年的神,改变了心意!
“所有人,都给我退开。”怀仞目光慢慢从在场各国人身上掠过,最后落在十丈开外那个冰封的祭坛上——那里,六芒星祭坛的中心点上,三百年前御风皇帝亲手结下的那个封印,赫然发出淡淡的金光。
“前辈,快去释放破坏神吧!”玄锋带着遗民拦住了冰国长老,大声喊,眼里放出热切的光,“这里交给我们好了!”
“怀仞,你疯了?住手!”火长老嘶声力竭地呼喝着,试图阻止这个陪伴神的剑士,“你要毁掉这个云荒么?”
然而,在一片刺耳的刀兵声中,金甲剑士走上了祭坛,将手轻轻按在六芒星中心的金色刻痕上。那里,三百年前留下的手印依然存在——那是集中了天下人力量、设下结界封印破坏神的御风皇帝的手印。
怀仞轻轻将手按在那个手印上,分毫不差。想来,创世神等待了那么多年,就是为了等他在轮回之后重新回到离天宫寻找神袛,好借助他的手、将孪生兄弟释放吧。
在这个天地之间,唯一和神对等的、令神挂念的,便只有那个孪生的破坏神。
“神,一切将如您所愿。”剑士垂目低语,霍然发力。那个能禁锢破坏神的封印轻易地在他手下震碎,金色的光陡然扩散开来,笼罩了空寂雪山——那个瞬间,地宫封住的大门陡然开裂,露出一道黑暗的缝隙。
怀仞金色的眸子里有激烈交错的表情,看向那一道似乎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暗。
破坏神,就被禁锢在这个地宫里,长达三百年?
如今,不知道这个只手可以毁灭一切的神魔、成了什么样子。
他回顾身后纷乱的战局——无论冰国人还是遗民,看到他震裂了那道坚不可摧的封印,个个一时间呆若木鸡。金色的眸子里闪过微弱的笑意,剑士忽然开口了:“其实,破坏神不在这里面……真正的魔之右手,就在杀戮的人群当中,就在人心里。”
包括玄锋在内所有人陡然愣住,不知如何回答。
“其实,我结下这个封印时、本来希望的是七国之间不再有纷争。”怀仞嘴里、慢慢吐出御风皇帝的话,微微叹息,忽然加重了手底的力量,“可是,你们自己造出了新的破坏神!——我做的一切都错了。”
喀喇一声,地宫封印完全破碎,怀仞只手打开地面上白玉的门,忽然抬首微笑。
“师兄!”毕竟是同门,陡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梅迩脱口惊呼,“不要!”
“前辈!”玄锋也惊呆了,大呼。
“怀仞?”四长老停下了手,不约而同回顾。
“如今,我让一切回到原状。”低低的话语从剑士嘴边吐出,喀喇一声巨响,地宫门完全打开,金甲剑士手上加力、耸身跃入门后那片无穷无尽的暗黑。门轰然阖起。
-暗黑破坏神-
怀仞握剑离去,九重门后的深宫里,又回复到了一贯的宁静。
一枚枚虚幻的棋子从棋盘上生长起来,连片成势,相互交缠着攻击不休。然而这样自己和自己下的棋,无论成败、都索然无味。
小小的手指叩在棋盘边上,却有些落寞的意味。纯黑的眼眸抬起,看着一边水晶更漏里凝固的白沙——虽然此间的时光被凝固,神依然知道已经过去了三个月……自从怀仞踏出离天宫,已经整整三个月过去了。
这中间没有冰国人再度进入离天宫——或许是怀仞离开时设下了结界,让那些冰国贵族无法进入这里。而六长老,则去了空寂之山镇压遗民起义,所以才导致无人可以进入九重门后的深宫、来侍奉她左右。
这一切都没有什么,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她居然无法得知任何关于怀仞的消息。她试过种种方法:冥想,推算,可一切都显示着虚无——甚至动用了水镜,居然还是看不到他的踪迹。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个云荒的天地之间,居然还有神无法得知的事?
长久沉吟着,神纯黑色的眼睛里陡然有空茫的感觉——这个云荒……这个她曾一手造出的云荒,上面所有的人和事、已经越来越不由她掌控了。神袛的力量终究有限,何况恒久的时光中,这个天地之间损有余而补不足,她已经越来越感到疲惫。
唯一陪伴她长在的只有哥哥,自从天地初开起就和她相依为命。可这个她在天地之间唯一对等的、可以相互理解交流的同伴,却最终站到了她的对面。……也不知如今怎样。
一念动,神瞬间就出现在的玉石雕像边上。
神悬浮在空中,静静注视冰国人三百年前雕琢的这座神像。
那样美丽的面容……几乎极尽人世所能想象,将所有丽色赋予了这个女神。这就是人想象中神袛的模样?创世神漆黑的瞳子里,陡然有微弱的笑意,转过眼睛,看着另一面的孪生兄弟:同样白玉雕琢的面容,除了眉目间弥漫的杀气、容貌是及其相似的,只是不同于妹妹纯黑的瞳子——哥哥那一对眼睛,却是金色的。
宛如幽国人所拥有的金色眸子。
怀仞,甚至那个莽撞的少年刺客,都有着这样的眼睛。
“哥哥。”神在虚空中伸出手来,轻轻触摸孪生兄弟冰冷的面颊,低低呼唤——宇宙洪荒以来,他们就这样相互依存,从未片刻分离。然而这三百年,被分开禁锢在两处,不知道被哥哥如今衰弱到了什么样子——或许,真的萎缩到连“实体”都无法维持了吧?
怀仞……怀仞会不会如御风一样,趁机进一步伤害破坏神?或许他会守住对自己的诺言,然而那些遗民和冰国人,那些视哥哥为灾祸之源的凡人,会不会一时短见、再度犯下如此可笑和巨大的错误?
人心是那样难以猜测。
仰起脸,注视玉石雕刻的孪生兄弟的脸——忽然间,神的脸色变了!
开天辟地以来、这样震惊的神情还是第一次出现在神袛的脸上。
“哥哥?哥哥?”不可思议地轻触着玉像冰冷的脸,黑色的瞳子里交织着震惊和颤栗的光,然而那个巨大的雕像依旧没有表情,英俊的脸上、金钻镶嵌的双眸璀璨夺目,和女童的黑瞳对视。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神袛捧着雕像的脸,震惊地低语,右手微微颤抖。
三百年前,御风带给她的已经是罕见的意外——而三百年后,怀仞居然做出了这样的事!
低语中,离天宫最后一道门轰然洞开。忽然有异常强大的力量如风暴席卷而来,将九道宫门瞬间一起粉碎——只是一个刹那、九道非天结界居然一齐破碎!

外面刺入的阳光让神袛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已经多少年没有接触到日月的辉光了?出了什么事情?这几个月内,外面必然风起云涌,然而,难道这么快冰国国内也发生了变动?连帝都也不安稳了?有谁……有谁居然能举手之间破去了这存在了三百年的结界?!
“吾皇万岁!”
门轰然洞开,阳光将一个身影投在地面上,长长地直指九重门内——而那个伫立在高大穹门底下身影两侧的,是无数匍匐在地的官员、将军和神官,密密麻麻跪在御道两侧,一直延伸到九重门的最外面。
那个唯一站立的身影转过了头,静静凝视照离天宫第一道宫门内矗立的巨大神像。
金色的夕阳映在他金色的眼眸里,焕发出刀剑上特有的光感——然而璀璨眼眸的深处,却是隐隐有着看不到底的黑暗颜色。
“怀仞。”看到来人转头的刹那,神低低脱口,难掩震惊。
虽然已经换上了高冠玉带,一身人间帝王的装束。然而帝袍下依然是那件金甲,甚至手上握着的不是权杖和玉玺,而是那把淡金色的光剑——握剑打开离天宫第九重门的,居然是已经成为人间帝王的怀仞。
那样快的速度……以及那样巨大的杀戮力量。
“我不止是怀仞。”没有理睬那些匍匐在地上的臣民,随手封闭了大门,新帝王抬头仰望着虚浮空中的创世神,忽然微微笑了起来,“神,你错了。”
神,你错了——这样一句话,居然从一个凡人嘴里吐出。
创世神霍然回头,注视着这个归来的男子。
“你把我哥哥给杀了?”手心里依旧捧着雕像冰冷的脸,神袛漆黑的眼睛却是看不到底,声音也带着说不出的压迫力,“你去空寂之山破开封印,趁机把我哥哥杀了?”
“神,你又错了。”新帝王微笑起来,然而这一次他口唇没有翕动——巨大的玉像陡然开启了冰冷的嘴,将他的话一字一句传达,“我并没有杀破坏神。”
在看到掌心雕像开口说话的刹那,神袛再度震惊地脱口,飘出了三尺,凝视。
不错……已经悄然变了。在她刚出门抬头看时,就注意到孪生兄弟的雕像发生了奇异的改变:原来那张脸不知何时慢慢变幻,换成了另一张新的、熟悉的脸——那是怀仞的面容。
怀仞的面容,居然奇异地出现在了破坏神雕像上!
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让离天宫内这神圣的玉像如同活了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我并没有杀破坏神,”雕像缓缓开阖着唇,微笑着,吐出一句话,“我就是破坏神。”
巨大的石像忽然动了起来,玉石的手臂举起,缓缓抱住了虚空中的创世神。金色宝石镶嵌的眸中,流动着光芒,注视怀中黑瞳的女童:“我就是你哥哥。”
“怀仞!”神陡然明白过来,脱口看向地上那个高冠博带的新帝王,“是你!是你把——”
然而,即使神、也有不知道如何表述的时候,女童怔怔看着那个石像嘴里吐出怀仞的声音、看着巨大的双臂抱着她,黑色的双瞳因为震惊而雪亮。
“我的确是怀仞,是御风,”悄然改变了面容的魔之右手慢慢说着,巨大的手掌平举着,将女童捧在手心,收回脸颊边,金色的眼眸是温和没有杀气的,“但我同时也是魔之右手,破坏神——你唯一的孪生兄弟。”
冰冷的唇轻轻触着女童黑色的长发,吐出静默的声音。
“怀仞……”终于慢慢明白发生了什么,神袛忽然从那只巨手中消失,下一个刹那就出现在地面上,猛然出手、狠狠扇了帝王一个耳光,“你居然作出这样的事!”
“嚓”,小手上的力量看似微不足道,然而巨大石像的脸颊陡然间爆裂开来,粉尘簌簌。
漫天的玉屑中,新帝王脸上留下了一个掌印,然而有奇异的力量蔓延着、让那个痕迹迅速地变淡消失。怀仞轻轻摸了摸脸,金色的眸子里有奇异的笑意:“神,你再也无法奈何我。”
帝王俯下身去,抱起那个孩子,他的手上、似乎有足以和神袛对抗的力量,微笑着喃喃:“我比三百年的御风长进了很多吧?……我不会去再度囚禁破坏神,或者释放他——我要自己成为破坏神。我要与你同在。”
“怀仞。”神漆黑的眼睛里有不可思议的光,凝视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
“是的,你说对了——三百年后,你哥哥已经失去了‘形体’,”新帝王眼睛里有深而冷的光,和女童漆黑的眸子对视,隐隐有笑意,“所以,我打开封印、跃入地宫,给了他新的躯体——或者说,我是将他同化在我体内,从此与我同在。”
“怀仞……”神喃喃脱口,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眼睛。
那样熟悉的眼睛——混和着哥哥、御风、怀仞的一切特征,穿越了所有时空。
“真是疯了啊……比御风还要疯。”神袛的手触摸到那双熟悉的眼,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你……将哥哥融在了体内?这不可能……这完全超越了一个‘人’的限度。”
“是。凡人无法和神同在——御风已经试过了,”怀仞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光,忽然低下头轻吻那只幻化万物的手,“我要成为破坏神——我只有成为破坏神。我想与你同在,一起守望着天地的尽头。我想知道什么是永恒。”
神袛忽然长久地静默。凡人生生不息,神袛明明灭灭——而神又是什么?永恒又是什么?御风,或者怀仞,我也不能告诉你这**间的奥义啊。
女童忽然苦笑起来,用小手轻抚那双金色的眼睛。
那是多么令人颤栗的眼睛——一个人的躯体里、有着魔的特质;或者说,一个毁灭一切的魔、却有着人的灵魂!那样的激烈对比的美是惊心动魄的,甚至超越了作为创世神的她所能创造的一切,令她目眩神迷。
原来,人心幻化出的极致瑰丽、竟能一至与此。
“将破坏神拥上帝位——多么可笑的事情。”创世神黑瞳中交织着复杂的光,缓缓冷笑起来,转头看着密闭的宫门,“那些我所创造出的子民,居然作出了这样的事情。”
将魔之左手拥立为云荒帝君,不啻于将人世交由毁灭的力量来控制!她的孪生兄弟唯一的力量来源、便是毁灭和杀戮——那是魔的本性,无可改变。即使同时兼具了御风和怀仞的力量,以人性的善与真来控制杀戮**的抬头,又能压制破坏神的本性多久?
“放心,在还能控制住那种毁灭**之前,我会尽力让云荒平安——也让你慢慢恢复力量。”新帝王的眼睛里没有杀戮之气,抬头凝望着那座巨大的孪生神魔雕像,吐出缓慢的语句,“你说过……真正的繁荣,会同时提升两方面的力量,不是么?”
神微微颔首,不语。
“那么,”新帝王的手轻轻抱起了女童,转身面向那巨大的雕塑,“让我们试着来达到这个平衡吧,不管那个平衡能维持多久——我想看到你最美那一刻的样子。”
“……”女童黑色的瞳子静静凝视着面前的人,眼睛深不见底。
“你无法离开我,就像天和地永远无法分离。让我们一起来守望这个云荒,直到沧海桑田。”帝王金色的眸子丝毫不退缩地和她对视,静默地回答——那一瞬间的沉默,不知有多少狂风巨浪般的心潮汹涌而过。
许久许久,女童终于伸出小小的手,抱住了新帝王的脖子。
一夜之后,离天宫巨大的宫门轰然洞开。
御道两侧匍匐的官员、将军和神官惊讶地看到新帝王抱着一个女童站在穹隆下——女童的眼睛是漆黑的,看不到一丝一毫神色变化。然而每个人在接触到那双纯净之极的孩子的眼睛后,都有说不出的心惊。
“创世神!”大神官刹那认出了帝王臂弯中那个孩子的身份,颤栗地伏地不敢仰视。
所有臣民在震惊和敬畏中伏倒在地,通往离天宫的御道变成了一条装饰着各色官员服饰的河流。河流的源头上,金色的新帝王抱着黑瞳的女神静静而立,刚从慕士塔格背后升起的朝阳在他们身上幻化出炫目的色彩,宛如神袛。
“太阳。”多少年来第一次仰头看着天空,女童嘴里吐出了叹息。
“神,你能看到未来么?”新帝王望着天地尽头,嘴角忽然有莫测的笑意,“你同样也能看到,是不是?”帝君的手,指向茫茫镜湖的彼侧,声音是空茫得接近永恒:“你看到了么?那里,将会矗立起一座通天彻地的白塔——一个司掌破坏力量的君王,暮年时留下了最伟大的创造;而白塔之下,相对的守护之力、将会结成另一个虚幻的帝都。而北方的尽头啊……神,北方的尽头,我看到了星辰的陨落。一切终归有尽头,伟大的帝国也是同样。”
漆黑的眸子随着帝君的手转动,然而即使看到了一切,创世神的眼睛却没有丝毫表情:“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那时候,不知道你和我是否还存在于这个**之间。”
“不,我们必将存在。”新的帝王同时抬头仰望着崭新的天空,不自禁地提高了语声,“日出的时候我们拥有这片土地,而我们也将拥有它直至最后一颗星辰坠落。”
那样冷定而压倒一切的语句,让脚下匍匐的臣民不自禁地悚然。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由近而远的呼声响起,如同一阵风暴传向天际。
然而那样的欢呼声中,唯独神的眼睛是静默的,凝视着一侧帝王英俊冷酷的脸,黑眸中有掩不住的担忧——杀戮和毁灭的天性,就如埋藏在深心中无法挖出的种子,人世的权欲诱惑着它,时时刻刻想要抬头——不知道它何时就会冲破坚固的土壤、长成恶毒的藤蔓?
“如果星辰都坠落了,”此起彼伏的万岁声中,孩童的眼睛注视着帝王,轻轻反问,“这片土地上还有什么呢?”
“还有你和我,”然而那样深远的问话,换来的却是如此凌然的回答,“与日月同在。”
“不,在最后一颗星辰坠落前,我将与你一起‘湮灭’。”女童的眼睛慢慢凝聚,开阖的唇中吐出冷然的话语,居然有静默的杀气蔓延,“我将在平衡倾覆之前、将其彻底终结。”
“那就守望着我,”新帝王的眼睛里忽然焕发出了笑意,那样的笑意让神陡然明白他原先的话只是故意的挑衅,“在我拔出这把剑之前,请守望着我。我的神……我的皇后。”
“吾皇万岁!”两人的对话里,依然伴着四围山呼海啸般的欢颂声。
新帝王俯瞰着丹阶下密密麻麻的臣民,陡然伸臂,将怀中神袛高高抱起,在朝阳的光辉中振臂大呼:“神后万岁!”
神后?——那么,相对的、刚登基的帝王,便是魔君么?
然而没有人去想这个问题,狂热的情绪弥漫了全场,所有人在没有回过神来之前就顺着帝君的意愿重复高呼:“神后万岁!神后万岁,万岁,万万岁!”
朝阳如血,将云荒天地间的所有笼罩,只有欢呼声响彻云霄。
-永垂不朽的诗篇-
六国遗民在怀仞皇帝的带领下,一举推翻了原先冰国的暴政,建立了新的国家。冰国贵族无法和魔君神后的力量抗拒,由元老院带领离开了故土,流浪在云荒最西边广袤荒凉的沙漠上,逐水草而居、和沙浪苍鹰为伴。
那个由六色土组成的崭新的国家,有个新的名字:空桑。
原先六个国家的遗民变成了空桑的六个部族,并按照原先六色土的色彩,分为白、青、蓝、紫、赤、黑六部,六部一致将怀仞拥上了帝位,是为空桑先祖怀仞皇帝。年轻英武的帝王身边,是逐渐长成美丽绝伦女子的皇后,在万民朝拜中,帝王金色的双眸和皇后纯黑的瞳子注视着大地,守望着辽远得看不到尽头的云荒。
那便是云荒大地上传说中“空桑”这个民族的由来。
因为历史的久远,那个关于民族缔造的故事、已经接近于神话——即便是空桑最古老的史书《**书》上,都没有确切的记录。那个故事只是流传于众口相传中。没有人知道有多少是真实、又有多少是臆造。然而魔君神后的故事,犹如中州大陆上关于伏羲女娲的传说一样、被所有人信仰。
“我们空桑人的祖先,是天上下来的神”——每一个空桑人在千年后都那样自豪的说,仰望着白塔尽端湛蓝的天宇。每户人家中,都供奉着那一对孪生神魔的小像,烟火萦绕中,金眸与黑瞳如昼夜般并存。
此后又过去了多少年?
镜湖变成了桑田,湖中凸现了方圆百里的孤岛,而内乱迭起、六色土再度分崩离析,退缩于西方广漠的冰族趁机复出逐鹿天下。沧海横流之时,《**书》上记录的最伟大的帝后拔剑起于蓬藁。太初元年,星尊帝和皇后白薇结束了内乱,重新统一了六部、将冰族彻底驱逐出了云荒大地,开创了历史上最强大的王朝:毗陵王朝。太初三年,星尊帝在镜湖中心的孤岛上建立了庞大的城市,将帝都伽蓝迁移到了湖心。而相应地、白薇皇后动用她的力量,在伽蓝城的正下方水域里,用幻力结成了一个虚幻的帝都:无色城。
云荒格局在悄然变化,历史如同风般呼啸而过。
收南泽、平北荒,灭海国,空桑的版图在星尊帝手中扩大到了无复以加。然而在“征”达到顶点的时候,“护”的力量悄然兴起:不满帝王对待海国的暴虐,白薇皇后拔剑而起、与丈夫对抗,最终战死九嶷山下的苍梧之渊。那座虚幻的无色城,也被星尊帝永远地封闭。
星尊帝暮年,云荒的心脏上陡然拔起了高达六万四千尺的白塔,直指云霄。伟大的帝王将那尊据说与天地同寿的巨大神像供奉在塔顶的神殿上——那“离天最近”的地方。自己也绝足于大陆,在伽蓝白塔的顶端度过了余生。
没有人知道星尊帝在最后十几年里、一个人在孤高的绝顶上,对着神像想什么。但在这位帝王南征北剿后,这一片云荒大陆终于完成了又一个轮回,进入了相对安稳的和平阶段。
然而和平是什么?
和平是两次战争中的间隙,是一个失衡到另一个失衡之间、短暂维持的脆弱平衡。
巨大的白塔高耸入云,俯视着这片大地的一切兴亡枯荣。玉座上的神袛有着两双不同色泽的眼睛:金色的那一双、只能看见杀戮流血;而黑色那一双,则能看到平安繁荣。
而现在,哪一双眼睛看见了过去?哪一双又看见了未来?
“宽恕我……”六万四千尺的绝顶上,空桑最伟大的帝王须发苍白,仰望着神袛永恒不变的眼眸,喃喃低语。独居了十几年后,一代帝王在伽蓝白塔顶上的神殿里阖起眼睛,进入永久的沉睡,身边没有一个人陪伴。
手中那一卷《**书·往世录》被风吹落在地,唰唰翻页——只是一个眨眼,便从洪荒翻到了桑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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