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琴冷枫驿,玉煞珈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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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之势,洋洋洒洒皆绘制在一卷羊皮纸上,邦国混乱,天下割据,南华国处于腹心之地,一侧是东洋百列诸岛,一侧是焉国游牧部族,另外两大列国则是盘踞在南岭之地的巫族白夷和北部天堑之地的北姜。
依附于五大邦国之下的弱小属国举不胜举,大多苟延残喘,靠着点滴微薄岁贡保存诸侯之名。南华土地丰沃,物产富饶,自古以来就是盛世米仓,衣泽天下,强国无不对这块肥美的土地虎视眈眈,但南华开国帝王金戈铁马,硬是抗下了这一壁江山,将其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
几百年过去了,一代接一代的南华国主逐渐疲软,已经不复当初先祖们的铁血英骨,王公大臣,甚至是黎民百姓,也都在平和富足的岁月里磨灭了血性,沉迷与声色犬马,美酒红尘之中,国势日益衰微。
而另外四大邦国一边互相制衡,一边开始蠢蠢欲动,不停地滋扰南华边境,慢慢蚕食着这块令他们垂涎三尺的土地。
其中,彪悍而烈性的焉国部族,首先向南华发动了进攻,以求亲为名,劫掠为实。其余三国暗里做着准备,明里按兵不动,只等焉国大胜便纷纷出击,抢夺到嘴的肥肉。却没料到焉国自家后院起火,眨眼就土崩瓦解。
这事起的蹊跷,谁都知焉国人身强体壮,焉国国主力大无比身体健壮,怎会一夜之间暴毙?上位者们心中的疑虑逐渐转化成对上苍的恐惧,认为南华国运未去,天不欲亡它,若要分吞南华恐怕还不到时候,于是三国按捺下了心中的贪欲,静等更好的时机。
马车驰出丰牧草原,沐棠已经大略知道了当今的局势。小丫鬟如羽委委屈屈地缩在马车一隅,草原上遇到流骑那一战,她一时贪玩点了沐棠的**道,被缁伯狠狠斥责了一通。她平常在离恨宫时极为讨人喜欢,沐棠也宠着她,这回下了山,缁伯却是要她小心服侍好沐棠,不得再逾上无礼了。
这点了沐棠**道之事,按缁伯的意思是要废了这丫头的武功,沐棠劝说道这一路就他们三人,难免还会遇到什么危险,如羽年幼,训斥两句也就算了,多一分力量就多一分安全。缁伯这才作罢。
小丫鬟素来乖巧,这下明白此时与离恨宫已经不同了,少主成了公子,成了她要尽心服侍保护的主子,她再也不能同在离恨宫般“为所欲为”,当即乖乖地缩在马车角落,宛若两人。
沐棠叹了口气,如羽才十二岁,他倒是真心实意地想让她做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但看来这只能是他一厢情愿,一个举手投足间就杀了近二十人的孩子,他能让她放开手脚么?
“公子,我们进入南华境了,寻个驿站过上一夜,明日就能进入邕城。”缁伯在马车前面大声说道,连日来怕在草原上又遇上流骑,日夜不停地赶路,他显得更加苍老了。
“嗯,明日就到邕城。”沐棠紧了紧衣襟,南华,需要他多少时间呢?他不急,他相信沐凝幽也不急,沐凝幽要的是他光明正大地夺权,所以她宁可让隆启帝活得长久,也要让他亲眼目睹南华的崩垮。
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潜伏在暗中的复仇之心,它让人欲死不能,直至万念俱焚。
邕城,乃是南华学都,虽不至于天下名士尽出于此,但十中**都曾在此地游历治学。沐棠此番选择邕城作为他在南华的第一个落脚点,自然有他的用意。
几乎每个君王都会用求贤来彰显自己的贤德,但凡有野心的政客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笼络的人才,邕城表面上清流一片,文风采采,实际上暗潮汹涌,不亚于各国国都。
驿站枫林,马车在日暮时分赶到。深秋霜叶殷红,在落日炫丽的晚霞中犹如团团燃烧的火焰,将整座深色的驿站掩映其中。
进入驿站之后,缁伯带着小丫鬟去安顿客房,沐棠便一人悠悠在驿站客堂里择张桌子坐了下来,不消多时,外面天色全黑,一盏盏纸糊的红色灯笼亮起,就在这片刻之中,沐棠已经见有多位身穿儒衫的士子进入驿站投宿。他们大多神色悠然,偶尔往沐棠那边望上一眼,便往后面客房去了。
这驿站主人想必是见多了此类客人,即使店家处在驿道野外,来往采购不便,倒准备了上好清酒并时令果蔬,菜品清淡合乎士子们的胃口,颜色也看起来爽心悦目。这是沐棠在离开离恨宫后,真正吃的第一餐热饭。
吃罢晚饭回到客房,缁伯让如羽在房内现行侍候着沐棠,小丫鬟伶伶俐俐,不待沐棠多说,便焚了香,从琴囊里取出一架通体漆黑的古琴,眼巴巴地瞅着沐棠。

“公子。”见沐棠并没有弹琴的意思,如羽急了。
“笨丫头,你可知琴有三不弹之说?不净手不弹,不焚香不弹,不遇知音不弹。今日我就按了这第三条,不遇知音,不弹。”沐棠笑着敲了敲小丫鬟圆润的额头,“去,把琴收起来,陪公子去驿站外走走。”
扁了扁嘴,如羽心不甘情不愿地收起古琴,随沐棠走出门外。
一轮未圆的明月斜斜挂于天上,秋寒萧瑟,不知名的昆虫在驿站角落里吱轧做声,远游之人或许会在这样的夜里思念故土,但沐棠,却不知除了离恨宫,他还能思念哪里。离恨宫……注视着红叶之上惨白的月光,沐棠眼前似乎晃过那张了无生机的面容。
“银月秋光,凝露成霜,落雁南行,人间天寒……”
沐棠正发呆中,一阵歌声由远及近而来,那人似乎极为高兴,一边走还一边踏着节拍。哗啦一声,从枫林里钻出一个红衣人来。
只见他长袍宽袖,手里还拎着一个金制小巧的酒葫芦,月色下,此人目如朗星,秀眉如柳,唇红齿白,端是长了一张酷似女子的面容,举止间说不尽的倜傥风采,一袭嫁衣般的红衣在他身上丝毫不显得突兀夸张。
他似乎也没想到有人在枫林外面,歌声戛然而止,怔怔看着沐棠和如羽,突然一甩宽大的袖子,深深地弯腰作了一个揖:“在下不知此地有人,惊扰了公子与这位姑娘,勿怪勿怪!”他作揖也就罢了,偏生那酒葫芦还捏在手里,很是好笑。
沐棠挽手回礼道:“无妨,良辰美景,阁下踏歌饮酒,实乃大雅之人,好兴致。”
那人弯腰之后迟迟都不起身,沐棠忍不住正想开口,只见他摇摇晃晃了几下,也不管身上那华美的红衣顺势就坐到了地上,抬头微微露齿一笑,竟然如那春风拂过,娇花绽放。只是一开口便让人喷笑:“这文绉绉的鬼话,听了实在是别扭!刚说了一句,差点连舌头都闪了!”话完,咕咚就喝了一口酒。
“哈!”他呼出一口酒气,这酒甚是浓烈,沐棠离他尚有七八步远都被呛到。
“阁下……”沐棠欲上前伸手扶他。
“不!你我之称,你、我!”红衣人看来心情极为不错,就这么一振宽大的袍袖,席地端端正正坐好,“我,玉煞珈兰,你呢?相逢便是……”
那个“缘”字还没出口,玉煞珈兰便狠狠拍了一下自己脑门,满脸懊恼之色:“不说不说,不说这话!”
沐棠哑然失笑,这人眼神清澈不像是装疯卖傻,于是笑道:“沐棠。”
心中微微一动,这玉煞珈兰的名字很是奇特,在细瞧他的面容,月色下那娇美如女子的肌肤莹然如玉,眸子里微微带着一抹水蓝。不是南华国人……
“夜寒露重,我与小婢先行告辞,不然恐怕家中仆老出来寻找,阁下……你也多加保重,有缘再会。”沐棠不明此人身份,在去邕城之前还是少与人接触为好,当即告辞离去。
玉煞珈兰坐在地上,眨眨眼,赌气似的摔开酒葫芦:“你这人也忒无趣!”手一挥,那酒葫芦又回到了他手上,居然有一根金丝牢牢地缠在葫芦腰和他手腕之间。如霜月光映照着他一袭红衣,像一只栖息于地的大翼蝴蝶。
回到客房,屏退如羽,沐棠一时也睡不着,将小丫鬟之前拿过的香炉又点上,洗净双手取出古琴。离恨宫中就这一架古琴,沐凝幽在沐棠小时教过他几次,之后便一直放在沐棠身边,这回离宫,沐棠舍不下这琴就一起带了来。
从古至今,但凡名琴都有它们的来历和名谓,如绿绮、独幽、绕梁,沐棠手中这架却无名无出处,墨黑的琴面黝黝散发出暗泽,琴面之上七根琴弦,透明恍若无物,触之温润柔韧,别说铭刻,连最简单的花纹装饰都没有,唯有冰裂般的细纹绵延。能放置在离恨宫中,想起来也不是凡品。
沐棠左手按弦,右手轻拂,清和淡雅的弦音自房中遥遥传出,秋寒寂寥,在这绝去尘嚣般的弦音中,那些秋虫也收敛起了絮絮的鸣叫,悠然宁矣。
“哼,说什么三不弹……”如羽小丫鬟在隔壁听见,缩被窝里哼了一声,却愣愣地望着窗外月色入了神。
蓦然,她圆亮的眼睛睁大了,她看到一袭红色如云的华衣在夜空中翩然起舞,宛若展翅的蝴蝶,足尖虽轻点着屋檐,却姿态轻盈,轻飘飘地仿佛随风飘荡,他和着那悠远清逸的琴音,在月下舞得如入无人之境,曼妙至极。
玉煞珈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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