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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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踏入扶云斋的时候,晏安的步子终于从容了许多。翡翠池的池水涨了又退,退了又涨,无数场雨下过了,无数场雪下过了。年年相似的记忆叠映在一起,模糊了时间。扶云斋里,温岱见晏安来了,交给他一个包裹。晏安正要打开,温岱笑一声,道:“你敢么?”晏安的手一抖,停下了,迟疑着抬头问:“是什么?”温岱直直的盯住了他,道:“龙袍。”晏安大吃一惊,手一松,包裹就要掉下去,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又下意识的抓紧了,温岱淡然道:“本来就有一件的,不知道哪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环看见衣服金灿灿的好看,偷去卖了钱。就只好重新做了一件,这次就不放在我这里了,你帮我保管吧,总有一天用得着。”晏安目瞪口呆的望着温岱,温岱轻蔑的瞥他一眼:“这都不敢,你还能做什么?”晏安陡然一惊,连忙道:“您只管放心,用的时候找我拿就是。”温岱撇了撇嘴,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笑,半晌,说了一句:“这还差不多。”晏安正欲答话,外面轻轻敲起门来,温岱不耐烦的皱眉,问:“什么事?”太监慢悠悠的答应:“晏大人的家丁在门口等着要接晏大人回去,说江夫人难产了。”晏安霍的站起身来:“你怎么不早说!”他向门口疾跨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回头望着温岱,然而温岱没听见似的,优哉游哉的啜着茶,晏安直勾勾的盯着那杯子,好不容易见了底,温岱又自己再添上,晏安急的满头大汗,家丁喊他的声音渺渺传来,夹杂着太监的喝斥,又一杯茶尽了,温岱终于抬起头来:“这还差不多,你去吧。”
按照家丁的说法,当时江夕是在西厢里,说是晏陵少爷偷了她陪嫁带来的珠簪,那珠簪是她娘留给她的遗物,她还说偷什么都可以,那珠簪是她的命。但是晏陵抵死不承认,她就骂温倩没有管教好儿子,几个侍立门外的丫环没听见温夫人说什么,只听见江夫人的声音越来越高,大约有一炷香的功夫,就听见温夫人叫起来了,丫环推门进屋,就看见江夕昏倒在地上,血流的满地都是——晏安听到这里,眉头拧做一团,家丁偷眼看了看他的表情,胆怯的闭了口,大气也不敢再出。
晏安在扶云斋耽搁了两盏茶的时间,几乎是一路小跑奔进尚书府,接近江夕住的东厢的时候,他听到婴儿的啼哭声,才松过一口气来。正要进门,接生婆从里面出来,冲他摇了摇头。晏安一愣,问:“我不能进去?”接生婆冲他跪下来:“尚书大人。”晏安跺着脚:“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乎这些礼节!到底怎么样?”接生婆埋着头:“晏大人恕罪。”晏安的心一沉——“到底怎么样?”他终于问道。换来的是一句因恐惧而颤抖,又因恐惧而冷漠的回答:“……人没有保住。”
天旋地转,晏安扶住了门扉。
有什么人在他旁边说话,他唔唔的点头应着。那人说:“江夫人生的是双胞胎。”晏安“嗯”一声,那人又说:“是两个女孩子。”晏安又“嗯”一声。那人问:“起什么名字呢?”晏安怔一怔:“名字?”那人没说话,晏安嘴里喃喃地说什么,那人听不清楚凑了近来——口口声声,都是名字,都是一个名字,都是“江夕”。那人沉默,晏安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这次念的是一句诗:“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那人轻轻咳嗽一声,诗句骤然断裂,晏安似是略略清醒了些,发了会儿呆,忽然道:“双胞胎么?就叫清扬婉兮,晏清扬,晏婉兮。”那人默默的点了点头,晏安偏过头去,怔怔望着那人。柳眉星眸,脸上的泪痕如梨花带雨,晏安一愣,突然紧紧抓住那人的肩,使劲的摇晃,还犹自喃喃说着:“夕儿,夕儿,他们说你死了,我根本不信。我就知道你没死,你怎么会死呢,你不会死的……”晏安的泪滚下来了,朦胧中,他却看清了面前的人,不是江夕——不是。他大叫一声,一把推开那人。抹了一把眼泪,丫环连忙上前扶住温倩,温倩一抬头,正迎上晏安凌厉怨恨的目光,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然而这只是前奏,接下来便是暴风骤雨一般的怒骂,推搡,乃至于抽打,“你——”晏安一口气喘不过来,剧烈的咳嗽几声,“她活活的给你气死了!”又是一巴掌,丫环远远的避开了,避不开的是温倩声嘶力竭的哭声。
有人突然拉住了晏安正举起的手,他盛怒的转过头,竟是十岁的晏陵。然而这一拉无异于火上浇油,晏安的怒气转向晏陵,他一把把温倩推倒在地。满腔的愤恨尽数在晏陵身上发泄——夕儿,榆凉,沅水,殷州,清扬婉兮——再也没有了,给他剩下些什么?剩下些什么!高官豪宅的囚禁,朝不保夕的性命,欲罢不能的泥潭,这一层一层的厚茧!他本来,他本来还有一段那么单纯美好的往事,可以让他透过这茧来喘上一口气,然而现在断了,都断了,断的一丝不剩——江夕死了,夕儿死了,他晏安,更是真真正正的死了。
晏陵被打倒在地上,晏安用脚踢着,晏陵在拳脚的间隙瞪着他,只是不出声——一声都不出,温倩在旁边哭叫,爬过来死死抱住晏安的脚,晏安盛怒中又把她甩在一边,然而晏陵已经站起来了,仰着头死死盯着他,他忽然觉得那一双咄咄的黑眼睛放出逼人的光,让他不能直视,他于是一巴掌把那眼睛打得侧了过去。才一眨眼,晏陵的头又转回来了,仍然是那样的眼,死死揪住他不放,晏安几乎要窒息过去,他又扬起手——没用的,他赶不走这目光,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下了,接着陡然落了下去,晏安喘着气,倒在墙上,埋下头去。
玄德二十四年,上梁的尚书令扶着亡妻的柩车,孤身独下殷州。灵柩最终下葬在沅水边,一片寂静寥落的沙洲上。坟茔之上就地修了一座沙砾铺地的灵堂,墓志是写在沙地上的,盖底两层,题为“江夕”,铭只有四个字:“清扬婉兮”。
玄德二十四年的冬也深了。沅水北岸的尚书府里已经落了雪,朔风被紧闭的门窗挡回,转而扑向枯萎的梧桐枝,于是雪簌簌的落下,半途中又被风吹起,漫杨成一片细密的寒白,敲打着雕花的窗格。窗里,几上的茶溢满紫砂壶,置了整整一个上午,早已经冷透,而握壶取暖的手却忘了松开——又是这样阴黯的天,温倩想着,她还记得的,十多年前,也曾有过这样寒冷阴沉的冬,那时候她还住在上清宫里,翡翠池的水都结成了冰,池边有梅花么?该有的,那一年却没有开,莫非连梅花也有耐不住冬寒的时候?温倩轻轻的笑出声来——不会的,一定是她记错了。
她终于把目光从窗外收回,低头看向自己冻的僵硬的手。余光却瞥见什么,一抬头,晏陵站在几旁,正专注的望着她。额角的一块淤青夺目惊心,温倩心疼的拉近他,抚着他的额,问道:“又挨打了么?”晏陵点点头,温倩抓起他的手看了看,问:“又把茶洒了?”晏陵摇摇头:“这次是书没背好。”温倩嗫嚅道:“你爹他……”晏陵把被她握着的手抽回去,一声不吭的转身出门,温倩望着门侧的一炉篆香,微微的打了一个寒颤。
晏安此刻仍旧坐在书房里,已经很多天了——书架上一个瓷瓶是密室的机括,自从给温岱献玉,密室再一次被打开就是上个月底的事了。那一天,大梁的几位位高权重的大臣挤在他狭小的密室里,一排排的蜡烛闪烁着深黯诡异的光晕。他小心翼翼的掩上门——如果被发现,便是他晏安私聚重臣,他心里再明白不过。

长长的密谈,晏安只记得两句话,一句是温岱说的:“下个月樊临起兵。”还有一句是看守在晏安书房里东宫的太监说的:“上清宫起火了。”一句踌躇满志,一句惊惶失措。温岱霍的转身,大步跨出门去,大臣们也随着出去了,晏安独自站在昏暗的密室里,外面的喧哗像是隔着一整个尘世。
火势并不大,烧毁了上清宫一个角落里两间下人住的屋子后便被扑灭了。晏安甚至隐隐有些遗憾,他想知道若这场火烧下去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变化——一定是天翻地覆。就连那一场很快被扑灭的火都引起了这样的轩然大波,晏安的目光望向桌上的一枚断作两截的玉簪,他顺手拿过一截,在面前的纸笺上划拨,“嘶”的一声,绵长而刺耳,一沓纸都被他划出一条缝来。
殷宫的一场火烧死了梁哀帝,断送了一个朝代。玄德帝最早是从史官的口中知道这个故事的,史官最后讲,做皇帝要勤于政事,不可沉迷声色。否则就会激怒上天,降下天火。然而民间的传说似乎无孔不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玄德帝知道百年前那一场火灾是一个精心的密谋,是为了这个天下人觊觎的皇位——然而上清宫竟然也起火了,虽然只烧毁了一两间不足道的小屋子,然而这已经足够让一个皇帝胆战心惊了,晏安面前的纸片零零散散的铺满一桌,他冷笑着,大把大把的把纸片撒向地上,像一场雪,一场受他操纵的雪——温岱一个月来没有动静,该是躲在东宫殿里避嫌吧。他那样聪明的人,恐怕已经在皇上面前立下再不私交大臣的重誓,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晏安站起身来,踩着他降下的一场雪在屋子里打转。昨天,不错,就是昨天。宫里传出消息,说淑妃想念女儿,要召温倩进宫,他就知道会是这么一回事。果不其然,温倩回来了,头发上多了一枚簪子,她抖着手掰断了,从里面取出绝细的一卷纸条来。寥寥几个字,写的密密麻麻:“赠君双明珠,望君礼往来。”落款是“文台”。晏安一声声的冷笑,把纸条扔进了烛焰里。转回头,温倩还茫然的立着——她的作用终于发挥出来了,她也是“双明珠”之一么?然而又有什么不是呢?他的府宅,府宅里的每一样东西,全不是他的,全不是他的。他原来,竟是这样一无所有,一如最初那个潦倒的夜晚,但,那时也胜过现在,那时,他毕竟还没有负这样沉重的债,这终于被逼着要还的一笔债。
晏安停在了书房中央,弯下腰拾起了地上的一片纸,皱着眉头看了看,终于想起了魏关古的宴请,他又笑了一声,负债又算什么呢,江夕的棺木入土的时候,他的喜怒哀乐也就跟着被埋入了幽冥深处,断绝了最后一丝光亮。晏安推开书房的门,仰天大笑,婢女惊慌的跑过来,晏安在狂放的笑声中含糊不清地喊道:“备马,去将军府!”
将军府门前的石狮子蒙上了一层积雪,看来也驯顺许多。门新上了漆,红润铮亮。小厮一面暗自抱怨这他以为不会来了的贵客,一面急急忙忙的跑去通报。魏关古很快迎了出来,把晏安请进屋去。仍然是首席。
“您还要舞刀么?”晏安懒洋洋的问。魏关古摇头一笑,拍了拍手,几个歌女抱着琵琶鱼贯而入,婢女为晏安斟满了酒。晏安摇晃着酒杯,眯着眼睛,随着歌女甜腻的声音一道,轻轻的哼起小曲来。
“忆梅下西州,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鹀雏色。西州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鸟白树……”
魏关古与他干了一杯酒,笑道:“上次多谢尚书提拔了。”晏安一愣,漫不经心道:“提拔什么?”魏关古笑道:“您真是与人为善转头就忘,要不是上次您向皇上进言说要攻樊临,我哪能有驰骋疆场的机会?”晏安还犹自浅哼着:“树下郎门前,门帘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听魏关古说完了,随口应道:“没什么大不了的,虽然皇上并不十分赞成,但这是对我们大梁有利的事,我自然当仁不让。”魏关古感激地一举酒杯,道:“干!”晏安亦笑道:“好!”酒送到唇边,还在哼着:“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魏关古又道:“早就听说您从前爱去杜康居喝酒听曲,现在杜康楼的老板都把您住过的那房间改成‘状元阁’了,来赶考的都抢着住。”晏安微笑着点点头,口中也不停歇:“鸿飞满西州,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魏关古一笑,自斟自饮了几杯,鼓了鼓掌,喝道:“唱得好!”晏安也不管是在夸谁,唱得更起劲了,甚至盖过了歌女的声音:“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州。”一曲罢了,痛饮了几杯,微带着醉意笑道:“还有呢?”
歌女下去了,魏关古又拍一拍手,晏安斜倚在座席上,把酒杯举起,眯着眼睛仔细端详——先是一声,像凌空落下一颗玉珠,接着是随意零散的一阵弦,却悠悠的有什么在荡漾。晏安放下酒杯,弹琵琶的女子低着头,间关莺语,幽咽流泉,琵琶弦莹莹闪动,如脉脉流淌的乐律暗自起伏。歌调轻轻的起来了,绝细的一丝,在风里飘摇,
昭昭素明月,辉光烛我床。
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
微风吹楼闼,罗帷自飘扬。
揽衣曳长带,屐履下高堂。
东西安所之,徘徊以彷徨。
春鸟翻南飞,翩翩独翱翔。
悲声命俦匹,哀鸣伤我肠。
感物怀我思,泣涕忽沾裳。
伫立吐高吟,舒愤诉穹苍。
晏安的酒杯从手中滑下,清脆的一声响。
他不知道这女子弹的是冀州歌楼酒肆里广为流传的《玉京调》,根本不是那一卷包裹着银子的布帛上的纤纤细字——微露的晨光里,驿站边。他还记得江夕的泪水,一滴一滴潆然落下,透明晶亮,一如眼前莹莹闪动的琵琶弦,那一刻,晏安忽然觉的那琵琶弦是无数滴泪珠凝成,而那一曲《悲歌行》,便是江夕亡灵的絮语,恍惚中,晏安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那弹琵琶的女子面前,猛然地,抓住了她的手。那女子一惊,抬起头来。晏安凝神屏息的望着,魏关古在他身后站起身来,大厅里静得可怕,半晌,晏安忽然活了一样,一时间泣涕倾落,魏关古慌了神,把他拉回席上,道:“晏大人,您醉了。”晏安的嘴动着,魏关古把耳朵凑了上去。
“……夕……我就知道……”
魏关古抬起头道:“夜弦,你先下去吧。”
封夜弦点点头,起身离开了。晏安的目光随她出门,门外,绮红快绿被夜色阻断,晏安的目光亦迷失在这一片苍茫无边的深寒里。
是醉是愁,他只是一味的放声狂笑,这一点恩赐让他相信,上天终究还是仁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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