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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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罗卿卿约了南天明出去吃晚饭。饭后,又约着他去玄武湖看月亮。
汽车一开出城,就看见了湖水。天近黄昏,满眼烟水苍茫。湖边长着大片的苇子,看上去有些荒寒。
租了一只船,两个人在甲板上捡了两张藤椅子,半躺半坐着等着月亮出来。天光渐渐暗下去,月亮越来越明亮起来。天地一片空蒙,不知何方传来箫声。
心渐渐生出微醺之后的感觉,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着话,终于,扯出忍了很久的话题:“天明,在你眼中,权利是可爱之物吗?”
他似睡非睡地躺在藤椅上,迎着小风,听到她那样问,他微微一笑,像是回答自己:“当然可爱。生逢如此乱世,哪个男儿不想做英雄?就像没有野象不贪爱鲜草。”
“可是,如果鲜草生长在陷阱边呢?”
南天明转过头,似看非看着她:“世间有太多陷阱边的鲜草。我难抵御,你又如何?”
“你是指……我对他……”
他苦笑了一下:“我跟总司令谈过软禁他的事情。表面的理由是因瞿家朝边境调遣军队,实际的原因是总司令欲借此事挑起内战。瞿家两兄弟一向失和,现在瞿东风被囚禁,瞿东山自有举动。瞿军内部一乱,也就是总司令发兵北上的最好时机。”
她抽了口气:“你的意思是说,不管我如何努力,都无法救他出来?”
“不仅如此。我只怕不管你如何努力,都很难成就你跟他的姻缘。”他说到这里,看了眼她,“请原谅我说话如此生硬。作为朋友,我理当帮助你得你所爱。也因为是朋友,我就不得不告诉你这个残忍的事实。这场内战,如今已到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你跟他的感情,能否敌过‘家恨’,你要掂量好了。”
她抿住嘴,沉默着。船底汩汩地响着波声,远处的洞箫声愈发婉转凄切,听起来好似呜咽。隔了好久,她忽然象从梦里醒过来,对他道:“谢谢你跟我讲这些。其实,这次邀你出来,只要对你讲一句话:英雄梦想万不能建立在国家之耻辱上。请相信我,因为是朋友,才对你讲这话。而背后自有不可讲的原因。我也知道你有苦衷,只望你行事多加小心。”
他沉吟了片刻,道了声“谢谢。”然后,看向月亮。
月光是白的,水面也是白的。两人再没有说什么,各自的内心里也有些苍白颜色。回去的路上,她说想去见见瞿东风。
找到章砾,得到通融,她走进软禁瞿东风的套房。见瞿东风披着睡衣,她道:“打扰你休息了?”
他微笑着摇头:“我没睡。知道你会来。”
她噗嗤一笑:“都被关了起来,还吹牛自己料事如神。”说罢,顿觉不妥。
他倒不以为意:“我不仅料到你会来。还知道你有‘礼物’带给我。”
她心中一悸。没想到他已知道她得到了那封密函。只是,他却料错了。因为,她根本没有打算把密函带给他。
“怎么了?”他一面问着,一面低下头,想吻下去。
她急急避过他。唐突地说了一句:“风……我好累。”
他略微一怔,随即笑起来,单膝跪在地上,抚着她的腹部,道:“是不是你累妈妈了?要敢不听话,爸爸可会揍你**哦。”
听到他的笑语,她的眼泪刷地落下来。急忙地揩着,还是被他看到了。
他站起身,问道:“出了什么事?”
她连连摇头,道着:“没事。”
他将她揽进怀里,拍着她的后背,安抚着,一面问:“那封信,带来了?”
“你……怎么知道那封信?”
“你以为只凭一个小女人真有那么大本事,能从土肥那盗出密函。其实,土肥身边也有我安插的人。”
“原来这样……可……信我没带来。”
“噢?”
即便不看他的表情,从口气里她也能感到他的愕然。她急忙岔开话题,道:“今天天明告诉我,爸爸关押你,并不是因为你往边境调遣驻防军。爸爸其实已决定北上征伐。关押你,真正目的是想引起瞿军内乱。”
环抱着她的手臂松开了去。他托起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深深地看着。
他的眼神让她觉着不自在,避过他的目光,继续道:“既然我爸爸不是因为误会才关押你……那些所谓的证据也就没有什么用了。”
他细长的眼角略微眯了起来,扳过她的脸,让她看着他:“你父亲关押我的真正目的,我倒也不是没有想到过。不过,我倒真没想到你跟南天明已经走得这么近。”
“你……什么意思?”
“你不想把密函给我,不是想保护他吗?”
他的话象一块石、投进她心里,激起大片的涟漪。她直视着他,话音忍不住地颤抖:“难道我不该维护他?你知道,你不在的时候,他帮了我多少。要不是他甘愿对我爸爸谎称他希望跟我交往,不在乎这个孩子。我们的孩子根本就留不到现在。天明那么做,没有一点私念,只是因为他把我当成真正的朋友看待。”
“没有私念?”瞿东风冷笑了声,“我的小丫头,你总是把人看得如此简单。他这么做怎么会没有好处。至少能暂时稳住你父亲,不会让你父亲怀疑他的忠心……”
“够了。”她打断他,心里忍不住翻搅起烦闷,摇着头喃喃,“瞿东风,你真以为天下男子都跟你一样?会把身边所有的人都赌在政治的棋盘上吗?我告诉你,南天明跟你不是一类人。也许,你一辈子都不会明白,有一类人,他们来到这个世上,只求一份真心以待……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跟你是一类人,那样聪明,那么会保护自己,事到如今,我早已不会再爱你。”
她说的有些激动,因为怀着孕,浑身害起难过。
瞿东风本想开口,见她几欲摔倒,急忙收住话,把她扶到床边坐下,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
她也不想让情绪伤及孩子,努力平静下来。拨开他的胳膊,让自己靠到床头的枕头上。
他看向她,她却看向窗外的黑夜。黑夜就象一条长长的、湍急的浊流,吞噬着无数生命的热情,看不到黎明,只有在黑暗里厮杀的滚滚血污。
似乎一下子再也找不到一致的话题。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终于开口:“风,你看过《敬畏生命》吗?”
“没有。”
“那本书的作者是位欧洲人。他跟他的妻子在非洲建立了丛林诊所,终生为贫苦的人们服务。他追念世界大战藐视生命的悲剧,呼唤人们应该‘敬畏一切生命’。”
他苦笑了一下:“这样的书我是从来不看的。我不欣赏逃避现实的人。那些漂亮的理论不过是无谓和无力的呐喊,战争从来不会因为这些呐喊而停止。对于我,打出漂亮的仗才是具有实际意义的事情。无关紧要的理论只会干扰心神,消磨斗志,对我没有好处。你懂吗?”
他的手抚上她的额头,想捋开她垂下来的散发,却看到她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让他感到陌生的神情。
她轻轻拨开他的手:“我懂,你想做弄潮儿,自然该这样想。可是,那些人也不是逃避,他们只是上了岸,离开了**的河流。”
听到他的姑娘说出这样深沉的话,他有点不自在。宠溺地将她一把揽进怀里,隐隐有一种急迫,似乎想留住什么似的:“不大象我的卿卿讲的话,看来果真读了不少书。还真有点害怕,等让你上了大学,难不成要讲出让我听不懂的话来。”
她恹恹地一笑,不想告诉他那样的话是南天明曾对她讲的。
“好了,宝贝。”他缓和下口气,眼神里闪耀着深情和郑重,“相信我,我平生最大的**,就是保护你跟孩子,给你们带来荣耀。所以,我绝不会离开这条河流。”
他俯下头,来吻她。她看着窗外的黑夜,久久地看着。想象着,黑夜的尽头、有一个光明完美的世界在等着她。想象着,生命的黑暗里能有一个人,拉起她的手,对她说:走,我带你飞出去……
“看着我。”他捧住她的脸,让两个人对视,“真不打算把信交给我?”
“我……”
“卿卿,不管你读了什么书,知道了多少道理。现在,你只需明白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他一手抱住她,一手环住她的腹部,“我,你,和孩子,现在已是一家人,密不可分。我的命运,关系着你们母子的将来。你不帮我,帮谁呢?”
他的道理让她无可反驳,也由不得不感动。心里的洞虽然还作着痛,可是没有理由怪他,也许只能怪自己无病言愁。一个是爱人,一个只是朋友,孰轻孰重,于常理上来说,本不该有所犹豫。
金陵总统府所在地、曾是两朝王府的官衙。南宗仪的总统办公处坐落在金陵总统府大院西花园的西面,一栋坐北朝南的西式平房,以前是前朝两江总督所建的花厅。

五六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断壁颓垣。自从罗臣刚扶植金陵政府、将此处暂定为总统府,本来门可罗雀的大门口立刻挤满旧贵族、新权贵的大车小车。
随着总统的频繁换届,金陵总统府已被翻修成一派气势恢宏、中西合璧的建筑群。只是又有几人知道,这片富丽堂皇背后,掩藏着多少生死倾轧、人世沉浮。
总统办公处的厅前正中有一向外凸出的方亭,入内是东西走廊。廊前有一排方形柱子,柱子上张挂着装在铜框中的书法字幅。
南天明走进走廊,脚步在一幅书法前滞了片刻。
上面书写着: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无欲则刚——他便想起,那时候,跟卿卿看总统府收藏的历代字画,他最欣赏里面那句——“人到无求品自高。”
他苦笑了下。一个在权力漩涡里奋斗的人,居然喜欢那些超尘拔俗的格调,是当真清高?还是想把私欲掩藏得更深一层呢?
而,卿卿总是认真地对待他的格调,好像他说出的每句话都是至理箴言。
卿卿——他忍不住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好像念着一个近切又遥不可及的桃花源。
走进东边办公室,南天明看到父亲负手在办公桌前踱着步子,见他进来,也不马上理会。从父亲的表情上,他已猜到父亲为何事叫他来。
果然父亲把一份“崎岛每日新闻”重重撂到他面前,质问他为何在记者招待会上说金陵政府希望发展对鹰国的外交。
这几年,鹰国对崎岛国一直采取压制态度,最近一年,鹰国废弃与崎岛国通商航海条约,使两国关系更加紧张。在如此背景下,南天明说要开展对鹰国的外交,自然引得崎岛国很不高兴。
“我把你调进外交部当政务次长,是为什么,你该比谁都清楚。你这是有意跟我对着干,是不是?”南宗仪努力压抑着声调,浑身止不住发抖。
“父亲……”南天明本想说些民族大义的话,转念又作罢,那些话父亲早已听不进去。现在,父亲眼中唯一重要的,就是如何将这把总统的交椅继续坐下去。于是,他只得顺着父亲的心思说道:“父亲难道忘了,父亲交给土肥的信函已经不翼而飞。如果落到罗臣刚手中,后果将十分不乐观。”
“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们在这时候不该表现对崎岛国过于亲密。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如果罗臣刚在这时候翻脸,崎岛国未必帮得上忙。”
听南天明这么说,南宗仪的怒气消了不少。沉吟片刻,道:“当今首要之事,其一的确该先稳住罗臣刚。其二,要促成内战尽快爆发。国内一乱,崎岛国才有机会派兵保护侨民。我们也才能借此控制住金陵。”说到这里,南宗仪想起什么,“对了,你跟罗卿卿交往的如何?我看,如果不错,干脆向她求婚吧。如此一来,罗臣刚更会对你放心。”
南天明目光一垂,没有马上答话。
南宗仪继续道:“还有,就是那个瞿东风。他在平京驱逐崎岛国侨民,谈判桌上又是那种态度。崎岛国人对他已是恼火至极。他现在被囚金陵。崎岛国方面交待,就算罗臣刚放过他,我们也务必要将他除掉。这件事,我打算交给你去办,希望这次不要再让我失望。”
“父亲……”
见南天明脸上有一丝犹豫,南宗仪打断他道:“据我所知,瞿东风与罗卿卿曾有过交好。除掉瞿东风,于你之前途、你之婚姻,只有百益而无一害。你还犹豫什么?”
虽为父子,却选择了两条全然不同的道路。南天明心里掠过一丝苦笑,父亲是太不了解他了。他亦不奢望能从父亲那里得到什么理解,只道:“现在,瞿东山想借轰炸金陵除去瞿东风。罗臣刚也正想借他们兄弟相残引发瞿军内乱。既然有人如此急于除掉瞿东风,我们何不先观望一时。”
南宗仪点头:“瞿东山要罗臣刚在8月17日之前放人。我们就暂时等到8月17日。看看瞿东风的命到底能有多大。”
金陵罗府。
罗卿卿急步走下楼梯,向南天明迎过去:“我才说要去找你。你倒来了。”
“找我有事?”
“嗯。是……”她放低了声音,“有关南总统……”
南天明打断卿卿,道:“我来,是想带你去个地方。到我车上去说。”
车上,罗卿卿把一封信交到南天明手里。
南天明展开一看,是父亲写给崎岛国首相的信函,只是信不是原件,经过誊抄,看起来象卿卿的字迹。
罗卿卿观察着南天明的表情,从他脸上看不到太多的惊愕,似乎已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南天明问道:“原件在哪?”
“在我那。”她如实答道。
“你想怎么办?”
“我想交给你。不过……我有个条件。”
他看向她。
她道:“只要你想办法让我爸爸把瞿东风放走,我会当着你的面把原件烧毁。”
沉默了片刻。
他道:“其实,即便你不跟我交换,我也打算帮他。”
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里有些颤,口吻近乎请求:“天明,我周围的人里,我只相信你会跟我讲真话。你也会欺骗我吗?”
“我不想你知道的,自不会对你讲。既然对你讲,就不想欺骗。”
“可是……你怎么会想帮助他?”
他没有直接回答,转看车窗外。和平街的报贩,扯着喉咙,且奔且喊着:“德国闪电战;俄国出兵;罗马军事演习;伦敦物资缺乏……”
她看着他,他这时的表情让她忽然想起来第一次遇见的时候,他冷笑着嘲讽她说:一包饼干能救得了谁?
这时候,不知为何,她忽然有一丝恍然,似乎懂了些他话里的意思。
“卿卿,你是想混迹于乱世?还是想跳出去?”他莫名岔开话题。
“跳出去。”她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
她本以为他会赞许她的想法,没想到他竟摇头:“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乐土了。我们唯一的选择,就是把脚下的土地改造成乐土。”
她一阵错愕,一阵茫然,又隐隐感到有种令人振奋的火星在内心里面、一点一点地跳耀起来。
南天明继续道:“我考虑了很久。唯今之际,遏制内战最直接的法子,就是你嫁给瞿东风。”
说出这句话,他觉着好像穿过一条很长的隧道,终于走出了悠长的幽暗。然、也分明感到心里被割掉一块似的疼痛。
站在这一头的光明里,忽然又怀念起一路的风尘颠簸。曳着寂寞情怀和重重叹息的那种、对一个女孩子暗自思慕的岁月,从这一刻起,于他已是昨日烟尘。
混迹在这个乱世,有人醉生梦死;有人想跳出去;有人争名夺利、建功立业;有人为了多数人的利益舍弃小我,在高尚里寻求一点人生的终极意义。他既然想选择所谓的高尚,就不能不有所舍弃。
这是他自找的命运,怪不了谁。
汽车停在一栋老旧的二层楼房前面停住。是《觉报》的报社。
南天明道:“上次见到《觉报》的采访主任,他说他们的“女子世界”一栏少位主编。你可有兴趣?”
“我?”
他看着她的表情,淡淡一笑:“不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其实,以你的聪明和身世地位,能做的事情远不只这点。”
她一笑,没有说话,可是,他的话已经一把抓住了她内心的骄傲。
他又道:“这家报社里,聚集很多新闻界的英才,而且几乎无一不是爱国之士。一旦外国人对我国人有何不义之举,他们都会成为文化界救亡活动的积极分子。可惜,金陵政府不知对他们予以保护。你是总司令的女儿。如果能参与进来,你的作用将不只是一个主编。”
罗卿卿直觉南天明所说的“外国人”是指崎岛国人,看来,天明虽然表面对崎岛国委曲求全,暗地却在支持爱国的人士。
她心里起了一阵颠簸,好象把她从一个长长的自怨自艾的梦里、渐渐摇醒过来。脉搏里似乎潜入一种热烈的东西。连呼吸也有些不均匀了。她那总与现实相漠离的心、因为忽然看到自己那一份价值,而怦然跳跃起来。
她朝天明重重点了点头:“我会尽我所能。”
他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那就好。”
他推开车门,她叫住了他:“那件事,你还没有答应我。”
他知道她是提救瞿东风的事,用她刚才的话答道:“我答应你,一定尽我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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