笫一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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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痴!拦住它,拦住它。”
草原边上的白桦林中,响起一个少女清脆的呼喊声,一只黄色的狍子在少女呼喊声中飞快地窜向树林的一边。
树林边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骑在马上,赤膊穿着一件光板狍子背心,听到少女的喊声,却不着急,伸手在桦木皮箭桶中挑拣了一下,抽出一支响箭,弯弓射出。长箭带着尖锐的哨音,从狍子身前掠过,钉在前方的一株大红松的树干上。狍子受惊了,回头向另一方窜去,却是冲到了悬崖边上,急忙刹住脚步。
喊话的少女穿着一件湖绿色长裙,骑马冲了出来,弯弓搭箭瞄准了站在悬崖边上的狍子。
那狍子刚刚成年,长着一双毛茸茸的嫩角,后腿弹动了一下,却不逃跑,歪着头来看着冲出树林的少女,温润的大眼睛充满了友好和好奇。
那个少女拉开弓,瞄了瞄,又放了下来,叹了口气,娇声说道:“傻狍子!真是傻狍子啊,你还是回去吧。”
那只狍子不知是好奇心得到了满足还是听懂了少女的话,转身慢慢地走进树丛,然后一溜烟地远去了。那个射响箭的少年策马过来,也不问少女为什么不放箭,只是驻马站在少女身后,望着那一片悬崖,若有所思。
那少女却是忍不住了,回头问道:“小白痴啊,你也不问我刚才为什么不放箭吗?"
“你心好啊,总是这样的。”那个少年不假思索地说.
“不对啊,我就知道白痴你猜不对。那是因为啊,那只傻狍子长得太象你了。”那少女回头笑看着少年说:“尤其是那眼睛,简直和你的一模一样。”
那少年却没有接话,仍是若有所思地看悬崖说,半晌才说道:“我在梦中总是看到悬崖,我想走上前去越过悬崖,它却总是前面,总赶不上。”
“有一天,天神会将你眼前的悬崖搬走,你就会记起从前的事来。”另一个叫庆山的随从也过来了,安慰少年道。
“庆山你别乱说啦。天神在保佑大汗打汉人,可没有工夫来搭理你这个小白痴。”少女打断两人的话,神气活现地说“我父亲早要部下四处打探过,这几年来没有谁家丢过孩子,你啊,就是雷打出来的,安安心心做我的奴隶吧。你看这几年我把你喂得多好啊,当年捡到你时你还是瘦猴子,现在长成一只大笨熊了!”着,象一株迎风招展的小白桦。这少女名叫乌兰,是后金和硕贝勒代善的长女。
其时已是明朝末年,皇太极在关外继承帝位,与明军在辽东连年征战,大人小孩都为战争而忙碌,乌兰因为父亲是皇太极的长兄,出身显贵,故终日游荡,无所事事。
少年的确是乌兰“捡”回来的,三年前乌兰打猎时在森林边缘发现了这个少年,当时少年昏迷在一颗大树下,衣服,头发均被烧焦,身边除了一把刀身很长的破旧弯刀外,再无他物,听不懂众人说话,生活常识也一概不知,身份经历更是一片茫然。
要是平时,自然会被投入汉人奴隶营中从事苦役。但这少年是乌兰狩猎以来独自获得的最大“猎物”,加上这个少年憨态可鞠,颇为有趣,便被乌兰以‘俘获的奴隶归个人所得’为由,强留在身边,取名‘白痴’,命其终日相随,名为奴隶,实为玩伴。
乌兰得到少年以后,因其不知世事,天真纯朴、性情温和,对他兴趣与日俱增,要他整日跟随,不能稍离。少年虽对以往记忆全无,却甚为聪颖,乌兰无论教他做什么,总是一教就会,很快就学会了女真话和骑马射箭的本领。
三年下来,当初的迷糊少年渐渐身长体健,宽肩窄臀,已是个气势如山的帅小伙子,而乌兰也越长越漂亮,成了远近闻名的草原明珠,却依然终日一起嘻戏故闹,因少年经历特殊,蒙沌未开,众人都不以为意。
少年在这几年中耳濡目染学会了不少东西,骑射功夫练得极为娴熟,加上年龄本来就比乌兰大上一两岁,因此,许多事情乌兰又渐渐倚重于他,时而当他是当他作大哥哥,在他面前恣意胡闹,发嗲撒娇;时而又当他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弟弟,对他教育呵护,逗弄笑骂,每日身份巅来倒去,乐此不疲。
所以,当乌兰听到庆山的话时便出言捣乱,在她心中,其实希望这样欢乐的日子无穷无尽,永远这样下去才好。
一想到这些,乌兰突然觉得心中有很深的担忧,是什么却说不上来,当下叹了口气,也不说话,跨上马背,纵马驰向草原深处,少年默然骑马紧随其后。
初夏是草原最美的季节,阳光和煦,草地青翠,风从远处吹来揉合着花香和泥土的气息,熏人欲醉。乌兰和少年并肩而立,长久地黓然不语,她突然觉得有点孤单,象是原野中的小树生长时枝叶舒展,迎风摇曳,感觉四周空旷,孤单中带着生机和甜蜜。
少年象是感到了什么,侧过头望着乌兰;有风吹过,乌兰的长发拂上少年的脸,少年低声说:“哪怕的一天我记得了以前的事,我也不会离开你的。”
“真的,你不骗我?”乌兰惊喜地转过头来,大声问道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少年说
乌兰笑着叹了口气说:“小白痴啊,你现在当然不会骗我,但是你要是记起从前的事了,你就不再是现在的你了,那时候啊,你就会骗我了。”
“不对!就是我记得我是谁了,可是我一定会记得今天说的话,我还是现在的我,对不对?””少年认真地争辩地着,看着乌兰的眼神却颇有求助之意。
乌兰突然想明白了,即使这个白痴想起以前的事了,可他还是会记得和她在一起的时光,也还是叔父大汗皇太极统治下的族人,就象雄鹰飞得最高,却总是在天空之下。一想到这些乌兰的心情又象这草原上的晴空了。
她故意板着脸对少年说“我要去捡你的那片树林看看,看看今天能不能再去捡一个小白痴回来。”
少年知道她是在讨好自己,因为他去那儿,想在那个地方找到恢复记忆的线索,他高兴地答应着,挥动着他那把外形奇异的破弯刀,打着唿哨纵马冲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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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转眼就到盛夏,牧草已能扫到马腹了,辽河平原上空笼罩着紧张的气氛,各种物资正在调集,干粮、肉干和奶豆腐在加紧晾晒,各旗旗主正在陆续召集旗丁,一切都表明新的战役正在酝酿之中。
一大队人马在一个牛录额真的指挥下练习冲锋、迂回,乌兰坐在树荫下安静地看着,一点也不象她平时骄纵纵跋扈的模样。她是在看她捡来的少年训练的,她的父亲已经允许这个少年作为旗丁加入军队,参加向明朝的征伐。虽然少年仍被所有人叫作小白痴,可是乌兰毫不怀疑他会在战斗中建功立业,成为统领万骑的大将,凯旋归来。

可是,乌兰却己经等不到那一天了。
她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为了即将到来的征伐和长久地与蒙古人结盟,皇帝陛下已经将她许配给了科尔沁王子了,明年当草原上开满鲜花的时候,她就要离开辽河平原远嫁他乡了。
这是一桩几乎让所有人都倍感满意的婚姻,除了乌兰自己。她知道自己心中想要的是什么,可是她知道,在别人眼里,这个刚解除奴隶身份,被称作白痴的少年根本不是挣扎的理由。
训练中的人马终于散开了,少年翻身下马,带着一身汗味坐在乌兰的身边。乌兰转过头来看着他,目光闪烁地说“白痴啊,陪我出去打一回猎,行吗?”
“打猎?”少年有些惊讶“你不是要我不做别的事,每天操练吗?”
“就这一次吧,”乌兰的语气异常地温柔婉转“现在不去,以后就没有时间了;这次,我们走远一点。”
“好啊,你想去哪就去哪吧。”
少年以为是说他快要出征没时间陪她打猎了,想了想就答应了。直到后来,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他才理解这句话内在的含义,联想起当时女孩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情,总是心中酸楚,只是当时他却是懵然无知。
几天以后,乌兰和这个少年带着一队披甲人离开了盛京,向西进发。几天下来,人马奔腾,鹰扬犬吠,猎物颇丰。一天傍晚,在一座小山下选了一个背风的山谷宿营。乌兰一反常态,亲自动手清理猎物,将一只半大的梅花鹿剥了皮,仔细用青盐腌渍,再让人挖一大坑,在坑堆了大量干柴,生起大火,待坑内火炭增多,将鹿用湿木棒架了,抹上香料、蜂蜜,搁入火坑中,将坑口和进气口都封了,闷着烤上大半个时辰,方可取出鹿肉食用。此时鹿肉色泽金黄,外酥内嫩,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乌兰用尖刀将鹿腰上最为肥嫩的地方割下来,装了一大盘,又端了一壶奶茶,却不自己食用,一并送到少年面前。她虽然手法有些生涩,却象是完成某种仪式,有条不紊,姿态优雅,加上身材苖条,手指匀称修长,在晚霞照耀下如同一只天鹅,少年看着不禁呆了。
以往出猎,这些事情都是那少年去做。今日却整个儿反了过来,众随众看了也无不愕然。有敏感的见今日气氛有异,便借故要另择地方烧烤猎物召唤众人离开。那少年却不知乌兰的心思,却以为她是以这种方式激励自己以后努力训练,心中颇为感动。
众随从一边胡乱猜测,一边往外走去,岂料刚转到山口却突遭变故。
一阵箭雨对着他们迎面急射而来,顿时放倒了三个,接着就看到一队明军斥候迎面扑了过来。这一队明军斥候趁众人休息不备,以羽箭为首轮攻击,顿时偷袭得手。众人根本没料到此地竟会遇到敌军,早已马卸鞍、人解甲,猝然遇袭,一时慌了手脚,退入山谷中。
原来那明军将领发现辽东后金兵战备日紧,却不知其战略意图,只得多派打探。这一队斥候入境以后,因碰到的部族较大,加上女真人大多善骑射,不敢贸然下手。渐渐越来越深入内部,终于于傍晚时闻到顺风飘来的烟味肉香,便顺风寻来,发现只有一小队人马,正中下怀,马上偷袭。
这个山谷地势平缓,谷口开阔,易攻难守,眼看那些明军就要攻了进来。那少年却是临危不乱,飞起一脚将身边桦木皮水桶踢起,连桶带水倒入红热的火坑之中,坑中红炭热灰受凉水一激,“嘭”地一声,炸起漫天烟灰,顺风飘向明军,挡住了明军视线。这时明军若再往前冲则正好冲入烟灰之中,只怕会人马皆迷,于是他们只得拔歪马头,从旁边掠过。
乌兰带来的那些披甲人多是百战之兵,得此机会一缓,皆执刀拿弓,跃上光背马,立时反攻而出。那少年将乌兰抱上马背,跃马扬刀,和她并鬅而出。众人明军的斥候却并不多,当下众人自觉改变战略,将突围变为歼灭战。那少年仓促应战,只拿了那把破弯刀,迎面撞上一个斥候,骑兵交战之机只在一瞬,并无多少招式,往往一招定生死。这少年骑的是光背马,不便控制,看着明军斥候撞上来,便对着刀锋硬劈了过去。只听到“呛啷”一声脆响,斥候的刀竟断成两截,少年弯刀顺势一带,将那个斥候肋部皮甲划开一条深入腹腔的大口子,那斥候晃了两晃倒下马去。少年因无鞍无蹬,也被带得身体一歪,差点摔下马背。
另一明军斥候见有机可乘拍马过来,当头一刀劈下,那少年身子一偏,上身贴着刀锋躲过,眼看腿部就会断在刀下。少年来不及扬刀格挡,只好用双手握刀,刀背对着刀锋向上一撩,这一下刀大力沉,竟将斥候的必杀一刀架得高高扬起。少年架开对方后,长刀顺势砍下,顿时将这名斥候拦腰斩断。鲜血带着浓烈的腥气冲了少年一头一脸,让他头脑不由得一阵迷糊。
这时,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哥--”,
发出呼喊的人是一位明军斥候,这位斥候是明朝军户,与哥哥兄同在一个斥候队中当差,看见自己的哥哥被那少年砍成两截,不由得双目尽赤,惨吼着冲向少年。
“哎!”少年下意识地应着,回过头去,在漫天的血光中他看到了一双血红的眼睛,顿时如遭雷击。
记忆中,也有一个人瞪着血红的眼睛,在不远处伸出手,撕心裂肺地喊:“哥----”
然后距离被急速地拉开,那个人迅速隐没在黑暗中。
这是汉话!我听得懂汉话!我是谁?
一时之间,少年脑海中那巨大的黑色帷幕突然迸裂,无数记忆潮水般涌来,他如遭魔怔,呆立当场。明军斥候举刀砍来,少年仍是全无反应,眼看就要被当场砍死。乌兰两边的护卫早已弯弓搭箭,赶紧发箭将那斥候射下马来。过了一会,斥候此时也全部被歼灭干净,那少年却仍呆立马上,对外界的事恍若未闻。
乌兰担心地走过去,用手帕去擦他脸上的血,那个被称作作白痴的少年眼神空洞,脸一扭躲开,身子一歪摔到地上,仍然一动不动。
乌兰又想说话,一个年长的随从拉住她说:“白痴是初次杀人,被血气迷了神智,让他静一会就会好的。”乌兰担心地看着少年,缓缓退开,暮色四合,吞没了少年孤寂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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