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
笛声凄凉。我知道王子襄现在的心情。吹笛，成了他唯一的发泄。我不是不懂，只是我们之阻隔了太多东西。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十岁，我七岁。他是汝南王遗孤，我是徽帝遗落民间的女儿。徽帝感激汝南王救命之恩，赐封其的遗孤为王子襄，因怀着对我的歉意，册封我为瑨城公主锦纶。大殿上，我们目目相视，也许在那时就已将彼此刻进了心里。
再次见到他，是在无名园。我在徽帝的其他公主那受尽委屈，无意中跑到无名园。王子襄就站在一棵残数旁，羸弱的身子似乎随时都会倒下。他望着我，眼里闪过惊奇与笑意。我们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个劲地拔地上的杂草。知道夜深，才被出寻的宫女带回。离开时，他对着我笑，才发现，原来男孩子也可以笑得这般好看。
之后，我们拔光了草，那园子便有了名字，叫做“荒园”
之后，他不再叫我锦纶，而是唤我在民间的名，阿暖，一次比一次深情。
为了生存，我们开始伪装自己，他变得冷漠，对所有事都不上心，尽管，他的才能已高过众王子。我变得端庄博学。终于在我被徽帝重视中，他放松了对王子襄的警惕与保守。
朝暮而过，我多么渴望王子襄能够牵起我的手，坚定地说：“阿暖，我们什么都不要了，我们一起逃吧！”穿越宫墙，去寻找自由。可我日日等，等来的只有死心。那日，汝南王为徽帝牺牲，王子襄便有了自己的使命，保护徽帝，保护族人。不可否认，徽帝是不可多得的好帝王。民心所向，因为他，小小的苏国才得以在乱世中幸免遇难。
我不在勉强王子襄。我懂他，正如他懂我。
笛声还在。再过几个时辰，我便要披上殷红精致的嫁衣，盘起长发，画柳眉，上最得体的妆。徽帝已老，他需要找一个强大的靠山，保护弱小的苏国。天朝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徽帝选中了我，联姻之事，被其他公主嫉妒羡慕，殊不知我心中的苦涩。我去过荒园，王子襄只是摇头，我不再奢求，出了荒园，才觉得那处原也变得如此寒冷。
笛声隐没，东方既白。宫人忙碌着。铜镜里映出了一张年轻的脸，眉若柳，眼似黛，额间上了桃花妆。鬓旁贴红花，金红锦袍，银红长靴，一派喜气。我努力笑着，却发现，苦涩之意满上心头。我不过从一个牢笼跳到另一个牢笼，只是后一个更较华丽阴寒罢了。
我最后一次去了荒园，亭子里有支断笛。我将它纳入宽大的衣袖里。王子襄吹断了笛，若不是有情，又是何苦？
拜别徽帝，我上了马车，车窗外，巍然的宫殿里，除了荒园，已经没有留恋。寻不到王子襄的身影，估计他也不会来送行，便让队伍启程。
入秋了。
枫红万里。
车声辘辘。
泪满衣襟。
帝瞻其秀，取之风采。清扬婉兮，淑贤德备；亨嘉鸿钧，输城雍容。蕙心纨质，溥被恩泽。
官道上，尘土纷扬，几月不得安宁。数万人马而过，繁化褪尽，未留余香。
宣献五年，苏、胤、宋、昌四国各怀异心，乱世之至。天朝为首国，地大物博，兵甲精勤。四国为得天朝所助，皆送上各国公主前去联姻。官道上虽为礼乐，却是暗涛汹涌，枪林箭雨。
宋国公主琅华封号银屏，纤弱绝美，暗香萦身，才华横溢。五岁弹得琴瑟，天地动容，一曲《瑞世曲》，天地呈祥，堪拟绝世。
胤国公主沁柔，封号瑾祥，媚骨暗生，娇媚傲世，琉璃之眸恍若天上星辰，所见之事莫能忘。煮酒林间，树皆馋涎。
苏国公主锦纶，封号瑨城，遗世独立，风华绝代。八岁写得《论国策》，九岁谱写《珑琳曲》，十四有画《百鬼宴》，十五衣袖飞扬，十六歌音无双，霸唱天下。
昌国公主惜辰，封号康穆，端庄贤德，蕙质雍容。幼时创下《兰陵帖》，才子莫敢比拟。曾破郝山“珍珑棋”，仙人赠下“白明珠”。
马车缓缓前行着，三月后方才进入天朝帝都，毓城。行人纷纷让道，探头以观。皆想目睹那传说中的四位绝世公主。
“公主，要换车了。”婢子挽扇在我身边轻声提醒着。再看翦棠，她亦点头。翦棠本是王子襄的婢子，负责他的饮食起居。如今我出嫁，王子襄便让她来陪我，说是外边不若自家，多个心腹总是好的。由此就没拒绝。翦棠很聪明，与挽扇一起，将一切打点得极为妥当，这使我放心不少。
车子停下，只听外边有婢子道：“已入乾门，恭请各位公主下车。”翦棠与挽扇先行下车，站稳后，便伸手来扶我。挽扇见我下来，当即为我披上裘衣。
雪片纷飞，果然，已入冬。
一眼望去，那场面极为壮观。
公主琅华，青丝抚肩，上身着青红窄衿袄，颈上悬挂着赤色璎珞，日曜下，熠熠生辉。下身着金红褶裙，玉肌凝肤，略带红晕，倒隐去了几分纤弱。
公主惜辰，一身金红，雍贵却不显张扬，指尖轻挑丝帕，朱唇有似轻启，多了几许妩媚。青丝挽成惊鹄倾髻，鬓旁贴着金色帝花。典雅端庄又魅气横生，果真多了几分凤仪天下的味儿。
随后便是公主沁柔，藏红绉裙翻飞，上袄与下裙自腰际断开，露着纤细的腰儿，丝毫不觉的冷。腰际环着红色宝石，石下系着银色玄铃，一动，清朗之乐。青眉扫进两鬓，绛唇微扬，透着逼人的傲气。
“我总算是明白公主要换下那殷红的嫁衣了。”挽扇轻声地与翦棠说着。翦棠点着头，眼里露着仰慕。
我知道，这时三位公主也在打量我。那目光并不柔和，犀利如冰峭。早在很久以前我便懂得什么样的场合应穿什么样的衣服，做怎样的事，说怎样的话。秋后便是冬，天朝帝都逢冬必落雪。如若穿猩红嫁衣，必显得突兀。自古人都重视第一感觉，人如衣，衣如何，人便如何。
进宫前一日，翦棠为我上了淡妆，柔不失刚，敏而灵杰，金粉短袍映上脸，比胭脂更来得自然。缠着金纱，横生了异域之气，挽扇为我修剪了指甲，没有上色，比原先更干净润泽。我回了三位公主的目光，淡笑着。
短短的半盏茶时间竟如此漫长，笑里生毒。
上了天朝的宫车，缓缓驶向坤门。坤门后的宫殿里端坐着天朝的君王，舜皇兮阙。他即将成为我的夫。
白玉成阶，金砖为墙，银瓦作顶，刺得双眼生疼。抬头，便见数丈外的龙椅上端坐着一人，裹着金色龙袍，颈上围着绒裘巾，极度张扬。因隔着数丈远，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有道目光如剑般射来，惊得我几乎跌倒。
“公主们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来人，赐坐！”声音洪亮略带沙哑，那是属于帝王之音，强者之音，也只有这人才能担得起统一天下的重任吧。四把银椅齐齐摆上，雕刻着凤凰，极为宏伟。
“谢大王！”清亮的女声有着皇家的风范。
“大王，胤国献上‘玉魄枕’，此物有云山冰玉取之精华凝练而成，又经天上雪水入浸，枕之可消除百病。‘桃花酒’，为酒仙贺章子酿造而成。在地下深埋数十年之久，食之，可解百毒，乃为上物。‘万蚕甲’如其名，为万蚕所织，此甲透着阴寒之气，刀枪不入，亦可谓宝物。同时，胤国为表对天朝衷心，另献玉石二十担，请大王收纳。”公主沁柔目光掠过众人，语调中透着傲气。
“素闻胤国物资丰盛，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公主圣洁昭然，特册封为昭丽贵妃，赐‘琉璃宫’。”舜皇兮阙道，语调中并无任何感情。
待沁柔谢恩坐下后，只见公主琅华起身，盈盈一拜，音调轻柔：“宋国尝蒙大王庇护，宋国上下皆铭记于心，今有幸与天朝联姻，父皇与臣民特令琅华献上‘云禾璧’与‘腾龙璧’，又有元卿真迹《云窟石墨图》、《百子图》，刘义安《芙蕖碑帖》一幅，另献龙驹百匹，晶石三十担，请大王笑纳。”
“难得宋有如此之心，寡人甚感宽慰。银屏公主妍丽聪慧，德才兼备，今特册封为懿德贵妃，赐‘流云宫’。”
“谢大王！”
我望向沁柔，她的眼里闪着阴毒的光，琅华的眼里却有着谦卑后的得意。
公主惜辰从婢子手中取过一金盒，小心打开，瞬间，满堂馨香，光芒四射。
“公主手中可是仙人所赠的‘白明珠’？”舜皇笑问道。
“回大王，正是此物，大王之下，国泰民安，衣食丰足，此物当献大王，以彰大王丰功伟绩。”说到这，惜辰的语气有些高傲，“惜辰也为大王带来了另外的宝物。”惜辰做了个手势，便有奴人捧着镶银的长盒上前。打开，各自的里面静静的躺着一柄剑。“这两柄剑是当年铸剑大师江氏的倾心之作，陈唐是遗失，几经周折才被昌国侥幸所得，天朝乃中土之首，大王又英明神武，此宝物当归大王，此外昌国献上帝花之籽百担，金石三十担，望大王与昌国共缔盛世！”
**裸的一番话令众人倒吸了口气，不可否认与昌国合作是最佳选择，只是昌国狼子野心，同样不好对付，但却好过玄、胤两国的虚假、遮掩。康穆公主惜辰果然是有做王后的风范。
“哈哈，昌王有心了，知道寡人最爱的便是名书字画，上古兵器，好！康穆公主蕙质兰心，胆略过人，今特册封为荣福贵妃，赐‘清华宫’！”
“谢大王！”惜辰退至一边就坐，不难发现她的脸上有骄傲的红晕。
众人的目光开始集中在我身上，苏国为小国，向来无珍奇异宝，那些目光就变得嘲弄与蔑视。
我接过翦棠递上的木盒交给奴人，他便转交于舜皇。不少大臣已“哼、哼”作响。的确，旁人看来这木盒自然是没有金盒，银盒珍贵。我静静地等待着，看不清舜皇的表情。良久，他方才开口：“苏国臣民的心意，寡人是看明白了。”
“不，大王还不明白。”我上前两步说道。众人瞪着我，显然是很不满我这样对他们大王讲话。我略过他们直视舜皇兮阙。“大王所见其一，便是书中百姓对大王的敬畏与仰慕，而大王是否看明白锦纶用木盒装置的用意，那可绝非是苏国穷得连金盒银盒都用不起了。”看着那群百官，他们的面色瞬间露出了羞愧与尴尬。
“公主说笑了，就请公主解惑吧。”兮阙的音调中来了些好奇与愉悦。
“木为树，佳树秀皆繁阴，质朴而不华。况五行八音中有木，乃谓苏国百姓。天子之下六工，为：土工，金工，石工，木工，兽工，草工。百姓自是木工，只望大王护苏国之民，还天下于清宇。届时，苏国自当为大王差遣！”不卑不亢，铿锵有力，相对他国希望与天朝平起平坐，苏国表明愿依属天朝更来得深入人心。
四国本被天朝统治，只是各代君王心生异念，才强行脱离，如今天朝相对先前更为强大，乱世之至，四国皆怕受灭顶之灾，纷纷求得天朝庇佑，却又放不下野心，想与天朝平起平坐，一山不容二虎，以天朝今日实力怎肯答应。苏国今日提出将依属天朝，正好顺了兮阙的意，至于以后天朝是否会统一天下，能否还天下于清宇，谁知道呢！
“苏国虽没有宝物，却有一颗赤诚之心。苏国今日再献水银百千，以助大王宏图大业。”
众人看我就像是看一个怪物，水银百千，对于天朝，这需求远远超过各类宝贝。我笑笑，可以感觉到兮阙看我的眼神从犀利到柔和。
许久他才开口：“寡人定会遵守约定，还天下于清宇。苏国百姓民心所向，瑨城公主锦纶风华绝代，今特册封为苏华贵妃，赐‘漱玉宫’。”我微微伏身谢恩。巧笑着，这一仗打了个漂亮的开头。封号中带入国姓，从古至今，又有几人！
出了大殿，暮色四合，空中有月无星。再看三位公主强忍愤怒，不由得叹了口气，如今还能分谁对谁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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