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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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蜀道闻铃
话说四川峨眉山,乃是蜀中有名的一个胜地。昔人谓西蜀山水多奇,而峨眉尤胜,这句话实在不假。西蜀神权最胜,山上的庙宇寺观不下数百,每年朝山的善男信女,不远千里而来,加以山高水秀,层峦叠蟑,气象万千,那专为游山玩景的人,也着实不少。后山的风景尤为幽奇。自来深山大泽,多生龙蛇,深林幽谷,大都是那虎豹豺狼栖身之所。游后山的人,往往一去不返,一般人妄加揣测,有的说是被虎狼妖魔吃了去的,有的说被仙佛超度了去的,聚讼纷纭,莫衷一是。人到底是血肉之躯,意志薄弱的占十分之**,因为前车之鉴,游后山的人,也就渐渐裹足不前,倒便宜了那些在后山养静的高人奇士们,省去了许多尘扰,独享那灵山胜境的清福。
盛夏时节,金乌微坠,一抹橙黄色的霞彩映亮天际,霞彩半被高耸入云的山崖遮蔽,远远望去,夕阳依山轻沉,光波流泻向山坡四围,笼罩漫山林木,耀眼俱是微显橙黄光影的繁茂林叶,偶有风起,漫山青林随风轻动,便如大海浪涌.
山脚下蜿蜒曲折的小道上,缓缓驶着一辆骡车.骡子毛色青灰,甚是瘦小,那车是普通的桐木薄板制成,红漆剥落,十分残旧。但车窗处却垂覆着绯红色绡纱,绡纱上以朱红丝线绣了数枝桃花,花开妍丽,有的绽放枝头,有的零落一旁,间杂着几片离枝旋舞的残瓣,疏落有致,又加骡车轻摇,那绡纱随之轻舞,花瓣跳跃不定,望去越发栩栩如生。
蜀中天气酷热,山林间虽偶有风吹,仍是炙热难当,骡车门窗俱开,车上只有两人,望年龄似是父女。挽缰驾车的中年人身着白色儒衫,头发松松束起,包着白色方巾。虽是一身儒生装扮,却双目炯炯,朗若明星。在他身侧倚门斜坐的是一个垂髫女童,身穿鹅黄色衫裙,衫上绣着几片淡青竹叶,足蹬青色缎鞋。
正值清康熙二年,满人入关已有十余年,满清铁骑踏遍全国,中原百姓久已被迫剃发,结辫换服表示降服,甘受强虏奴役。但凡有心存反抗之意,不剃发结辫的汉人,立时便会被清兵杀死。而骡车内这父女二人却公然做明服装束,悠然而行。
夕阳渐落,西天满眼俱是橙红色霞彩,霞光耀亮峰顶林梢,犹如光耀水面,波影荡漾,彩色斑斓。那女童手攀中年文生的臂膀,手指烟岚,笑语嫣然。
女童虽只有十二、三岁,但明眸樱唇,已出落的极为美丽,声音更是娇柔甜美,如鸟语花间,琴拂流水,那中年文生一面驾车,一面为女童解说山川景致,忽地话音一停,眸望斜霞余晖,叹道:“可惜如画江山,今日竟全落入蛮夷之手。我辈蓬蒿,眼看大好河山沦陷敌手却无力相救,真是可恨可恼。”女童娇声笑道:“爹爹又在伤感了,记的前日爹爹为女儿解说《三国志》时,还曾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事有定数,非一人之力可以改变,徒自悲伤愤慨也是无益。清夷虽暂时侵入我境,但华夏大地尽多热血儿女,必不会容它长久嚣张。只怕数年之后,便有英雄可以广聚天下,驱除清夷了。”
那中年文生叹道:“话虽如此,但每想到清虏血屠扬州,火焚济城,人命如草芥的往事,我就悲愤莫名,不能自已。”言下凄然,隐现泪痕。女童双手抱着中年文生的臂,道:“爹爹不用悲伤,再过几年,女儿长大了一定投身军前,仗剑复国,将清夷驱出中原。”
中年文士手抚女童的发,叹道:“痴儿,你虽有心志,无奈却只是一柔弱女儿,人小力微,如何能对阵强虏。”女童道:“不能力敌,那就智取了,要驱除胡虏,只靠几斤蛮力可做不到。”中年文士闻言颇觉惊异的望向女童,道:“你小小年龄,怎会懂的这些?”
那女童笑道:“这是前些日借住成都信相寺时,寺里一个法号元觉的挂单和尚所说的话。我看那和尚虽其貌不扬,沉默寡言,但双眸清澄如水,大异常人,说出话来大多让人似懂非懂,可事后仔细琢磨,却句句在理。依女儿看这和尚一定大有来头。说不准他就有能力可以聚起天下英雄,共驱清夷。”
“是吗?那元觉和尚我只见到一次,说了三两句闲话,未曾在意于他,难不成竟是隐身佛门的异人不成?”中年文生奇道。正说话间,忽听的前方脚步纷沓,骤奔而至。
山野幽寂,便连骡蹄声都时响时滞,那脚步声带起高声呼喝,听来甚觉刺耳。父女二人停了闲话,抬眼望去,只见侧路山坳上,陡的奔来数人,当前一个一身白衣,却衣衫破烂,露出整条左臂,满面仓皇,望去十分狼狈。在他身后急追而至的是几个灰衣汉子,手中各持刀棍,呼喝追赶。
“有强盗。爹爹,要不要救他。”女童站起身,意似询问,手却已伸入骡车内的一担行李中,抽出一柄长约尺许的短剑,眸中微显兴奋神态。那中年文士伸臂拦住女童,却不说话,骡车仍缓慢的向前行驶。
那群人渐渐追进,已能看清那狼狈奔逃在最前的是一个少年,容貌甚是清秀。脸上和身上都沾满了泥屑和血污,裸露的肌肤上血痕依稀。那紧追而至的六个大汉年龄各异,面容凶狠。内中一个面黄微须的中年汉子正自大叫:“臭小子,你跑不掉的,还不乖乖站住。”另一持刀大叹则叫:“方小哥,你爹日内就会带了银钱来赎你,到时你一家人又可幸福团圆的住在一起,何苦定要逃跑,白受痛苦。你听话不跑,我们收到银子自然会放你回家。”
那白衣少年怒哼一声,仍向前狂奔,不料脚下却被异物一绊,几乎跌倒。紧追在后的一个灰衣汉子跳上前来,一刀疾砍而下。那少年猛侧身一翻避开刀锋,黄面大汉已叫道:“不要杀他。”那灰衣汉子身形一滞间,少年已翻滚到数步之外,刚爬起身,一个大汉已趁势绕到他身前,伸手相扑。
白衣少年额上热汗滚滚流落,张唇大声喘息着,猛拔腿向斜刺里冲去,欲从大汉身侧奔过,那大汉侧身以刀背疾斩少年双腿。少年忙又换个方位向侧旁跑开,此时那黄面大汉已追到,带着几人散开来将少年围在中间,黄面大汉叫道:“哈哈,臭小子,看你还往哪里逃?”
少年被众人围在中间,神情更是惊惶,无措的瞪视着一步步围拢上前的大汉,蓦地把心一横,咬牙道:“狗贼,小爷和你们拚了。”一个大汉接口道:“方小哥,咱们要的是银子,不是你的小命。你乖乖跟我们回去,只要你家老爷子把赎金送来,咱们即刻放人,决不为难你。”
“一伙绑架勒索的强盗居然也敢和别人妄谈信用,真是好笑。”一个清脆的声音陡地在人群外响起。少年大喜急看,只见那黄面汉子的身后,不知何时竟站立着一个黄衫女童。女童手中持着一柄短剑,映着夕霞闪闪生辉。
少年看到说话的人竟是个比自已还年幼的女童,狂喜的心立时又沉入谷底,反而为女童担心起来,叫道:“小妹妹,这一群人是强盗,全是坏人,你快逃啊。”众大汉一眼看见发话的是个女童,不由哄然大笑,一个大汉叫道:“小丫头奶牙还没褪尽就想学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笑死我了。还不快滚开,否则连你一块抓起来。”
“死到临头还敢口出恶言。哼,让你们见识姑娘的历害。”女童冷笑。短剑当胸一扬,陡地跃起,剑如流星飞刺黄面大汉。黄面大汉哪里把一个女童放在眼里,不屑还手,只将步子向侧移开一步,避过女童的剑。不料那女童剑到中途,倏地反腕,剑刃旋了个半圆,径刺黄面大汉的小腹,同时去势也更快捷,黄面大汉猝不及防,竟无力闪避,被女童一剑刺入腹中,登时血流如注。
女童一剑得手,立时错步斜身,短剑带着一溜血雨,刺向旁侧另一个持刀大汉。众大汉原未将这女童看入眼里,陡见她一剑刺来便伤了为首的黄面汉子,立时全都大惊。那持刀大汉一楞神间,女童剑光已经刺到身前,忙举刀挡架已是不及,被女童一剑刺中大腿。大汉一声惨呼,抱腿跌坐当地。这一来众大汉更是又惊又怒,发一声喊,各举兵刃砍向女童。
黄面大汉自来未吃过这样大亏,何况对头竟还是一个不过十岁的女童,一时气怒交加,竟不顾小腹伤口仍是血流不止,发一声尖喊,扬手向女童当头恶狠狠一刀斩下。那女童正被几个大汉围在中间,一柄剑左挡右架,忙于应敌,似未注意黄面大汉身受重伤,竟还有余力一刀斩来,眼看那刀堪堪斩中女童身躯,女童仍未觉察。白衣少年在一旁看的血脉贲张,只恐女童受伤,冲动间顾不得刀光耀眼,一头扑向黄面大汉的背后,叫道:“小心。”就在这一瞬间,忽听衣襟掠风之声,一个人影便如从天而降,倏地横在白衣少年身前,一掌便抓住黄面大汉的后颈,手臂一扬,已将黄面大汉远远抛出。
那白衣少年收势不及,冲过女童与人缠斗的战团数步之外方才止住脚步,转身望去,只见战团中忽然多出一个中年人,身着白色文士装束,身裁修长,容颜俊逸。但出手之间捷似灵猿,比女童更为快速,不一时间被将余下众大汉俱都摔翻在地。那女童已在叫道:“爹爹赖皮,刚才明明说了由云儿一人对付这几个强盗的,爹爹却又出手。”那中年文士一脚将扬刀砍至的大汉踢飞出去,撞在一株树上痛呼倒地,说道:“你才多大年龄,学了几手三脚猫的功夫,便目中无人,想要独斗六个强盗。若非爹爹出手,你刚才已伤在那个贼人手中了。自已不知反省,倒怪爹爹多事么。”
那女童笑道:“爹爹莫笑我,那强盗被我所伤还强撑着一刀砍来,我原是察觉到的,因看他伤重出刀,力道甚弱,不足以伤到我,这才没在意招架。爹爹终日教导我对敌时应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对事态要做到能掌控全局,随机应变,女儿时刻都记把这话记在心里,不敢稍忘。”中年文士闻言似颇欣慰的伸手轻拍女童肩膀,道:“不可骄傲自满。”
女童一声笑诺,也学中年文士模样,飞起一脚将刚爬起身的一个汉子踢飞出数步开外,道:“大胆狗贼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拦路抢劫,掳人索钱,真是穷凶极恶,今日既被我父女撞见,必不容你继续为恶。”那黄面大汉身受重伤,痛难自抑,但终究是众大汉的首领,见中年文士举手投足间将众人全数打倒,知道历害,不敢再上前为敌,忍痛说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坏了爷们的好事,须知我毒黄蜂余珠也不是好惹的。”
“毒黄蜂?你还有名号呢,看来也是个横行已久的大恶人了。这样说可更不能容你活在世上,继续为恶乡间。”那女童冷笑,一手攀了中年文士手臂,道:“爹爹,杀了他。”中年文士微皱双眉道:“女娃儿家开口闭口妄谈杀人,殊不雅观,还不快闭嘴。”
那女童嘟起双唇,大是不乐,却不敢出言反勃。中年文士已向毒黄蜂余珠说道:“你等绑人勒索,为祸乡里,本无可恕。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却不欲就此杀人。今日且饶了你等性命,从此后要洗心革命,不再为恶。若然不思悔改,继续做这掳人钱财的勾当,只一被我得知,纵隔关山万里,也必赶来杀了你等替天行道。”说时陡地抬手,拍的一掌正击在身侧一株树干上,那树发出嚓喳一阵响声,竟从中断为两截,庞大的树冠带起尖利的啸声轰然倒地。地面霎时一阵颤动。
毒黄蜂余珠平日在乡里横行惯了,今日居然被一个女童所伤,心中又羞又愤,本还想仗着人多,一拥而上不愁打不过那女童找回些面子,不料那中年文士竟一掌劈裂尺许粗壮的大树,明知远非其敌,气势顿时一泻。只吓的双腿不停颤抖,脸色也由黄转青,惊骇的望着那断树。女童跳上一步,伸足去踢余珠的腿,叫道:“算你这强盗走运,我爹爹放过你们啦,还不快滚。”
余珠被女童踢的一个踉跄,跌退数步。那几个大汉见势不妙,早各躲到一旁,此时听到女童说滚,如蒙大赦,转过身撒腿就逃。余珠退了几步,见女童没追上来再踢,也慌忙掉转身,逃向山坡。直跑到坡上,才远远的回头叫道:“是好汉的,你别跑,大爷不会放过你们的。”
“哼,一伙小毛贼,我会怕你们不成。”那女童洋洋得意的大叫,向余珠远逃的背影扮个鬼脸。
02
夕阳尽落,暮色渐起。
一眉月芽挂上天空,空中一片青白色的光亮。几朵白云在月下悠游。数只黑鸦掠过天空,停落青翠树桠,发出嘎哑的鸦鸣。
女童伸手一拢垂覆眉前的乌黑刘海,拍拍沾上衣衫的叶屑,走到仍呆立一旁的白衣少年面前,笑道:“方小哥,强盗都已经被我打跑啦,你不用害怕了。”那白衣少年惊魂甫定,楞楞的望着眼前笑如春花的女童,蓦的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女童一惊,陡地向侧旁跳开两步,叫道:“你做什么?”
那白衣少年被余珠绑架已有两日,一直担惊受怕,惶惶不安,刚才费尽心思,好不容易趁众强盗不备逃出虎口,却又被众人发觉,苦追半日,早已累的全身酸软,举步维艰。此时见众强盗被女童所伤,仓皇逃窜,一时几疑身在梦中。直到女童走到他面前笑语相对,才猛醒过来,知道自已终于脱险。心神蓦地一松,这才突觉全身酸痛,筋骨如断。双膝一软扑跪在地。及见女童非但不曾伸手相扶,反向旁侧跳开两步,这才猛醒女童的心思。当下就势又转个身面向女童,口称恩人叩谢道:“小恩人,救命大恩莫齿不忘。请受小子一拜。”
女童对敌时行动爽利,豪气迫人,但此时被白衣少年一跪,却有些手足无措起来,面上也飞起一片红霞,向旁避道:“方小哥,你快起来,不要拜我。我年龄太小,可受不起你这一跪。”白衣少年道:“不管你年龄多大都是我的恩人,小恩人,若非你出手相救,那群狗贼一定会杀了我,也许还会累及全家。你小小年纪,便有此侠肝义胆,不畏强贼,仗义相救,小子受你大恩,无以报还,向你磕头道谢,份属应当。”说着双手扶地,磕下头去。
女童窘的满面通红,又不便伸手去拉白衣少年起身,眼见白衣少年仍在磕拜不停,只羞的躲到中年文士身后,叫道:“你快起来啦,不要再拜了。”
中年文士走上前挽扶向白衣少年道:‘这位小哥,路见不平,救人急难乃我辈中人应做之事,不敢妄谈功德.何况小女年龄幼小,小哥如此大礼拜谢,岂不折煞了她。万万不可再拜。”白衣少年满怀感激,难以言表,还想继续拜谢中年文士,不料被中年文士单臂轻轻一扶,立觉一股极柔和的力道涌入体内,不由自主的便随文士抬高的手站起身来。想要再跪下去,竟而不能。只急的脸色通红,道:“若非大侠仗义相救,小子已经被这伙狗贼杀了。救命大恩形同再造,小子身无长物,无力报答。只有磕头做谢。小子一片赤诚,还请大侠不要拦我,让我多磕几个以表心意。”
“举手之劳,怎敢当小哥再三跪拜,小哥快别这样。”中年文士挽住白衣少年的手,白衣少年无法再拜,刚开口想请中年文士放手,那女童已道:“都说了不要你再拜嘛,方小哥,你就不要再客气了,象你这样没完没了的拜来拜去,不知要耽误到何时。你看天都黑了,再不赶紧上路找到村镇借宿,我们可就要露宿山头了。”
白衣少年这才站定身形,道:“大恩不言谢,小子一定永记心中,不敢忘怀。”那中年文士道:“怎么又在说谢?小哥千万别太客气。嗯,此时天色已晚,赶路要紧。小哥你是不是住在这里的,可认识回家的路吗?”
白衣少年道:“小子的家就住在峨眉山下,沿江的乌鸦嘴,不过小子平常只在附近村子走动,不曾四下游玩,稍远的山林村镇道路都不熟悉。小子前日又是被贼人蒙了眼睛,绑架到此,刚才逃出时又是慌不择路,现在实在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知道从哪个方面回乌鸦嘴。”
“啊?你不知道怎么回家?”那女童道。此时暮色已深,虽有月光,但道路仍显朦胧。那中年文士微一皱眉,叹道:“夜色已深,你又不识道路,任你一人在山中摸索路径实在也令人放心不下。我父女反正流浪江湖,没有一定的去处,索性便将你送回家,免得你好不容易逃脱虎口,却又遭遇别的意外。”
白衣少年闻言大喜,刚躬身想再谢过二人的护送之情,那女童一眼瞥见,不觉微嗔道:“你忘了我爹刚说过的话了?快不要再说谢字。你再这样客气,我们就扔下你不管了。”白衣少年只道女童当真生气,不由僵在那里,既不敢拜也不敢就此直起身,中年文士道:“小女说话直白,不懂礼数,小哥别放在心上。不过小哥谢了又谢,也确是太过客气,这个谢字也请不要再说了。”
白衣少年只怕恩人真的因自已的罗索谢意着恼,忙连声应诺。忽地想起幼时所看前人关于江湖侠客的传记中,大都说江湖侠士豪放任侠,不拘俗礼。世俗人各种繁文缛节,虚词客套,深为侠客所恶。自已在这里絮絮称谢,虽是心怀感激,出自一片赤诚,却不知已令恩人不快。想到这里,不觉暗怪自已糊涂。仔细看恩人形态,只见那父女二人俱都神色如常,似未真的着恼,这才放下心来。
中年文士见夜幕已至,入了夜山路更为难行,不敢再耽搁时间,径自到路旁树荫下去解骡马.女童跑开几步,未见白衣少年跟上,回头看时,只见那白衣少年仍立在原地,只神情惶急的眼望二人跑开的方向,却不迈步。女童叫道:“你怎么了,快过来呀。”白衣少年应了一声,却仍是弯腰站在原地,容色愁急的望着双足,却不走动。原来白衣少年本出身大户人家,虽非娇养,亦不曾做过耗力粗活。他自被贼人绑架之后,心神惶惶,这二日原不曾好好进食,更不敢安睡,本已身心俱疲,今日逃出贼巢之后,又被人持刀追杀,一番狂奔,体力早已透支,双腿更是酸软无力,虽仍勉力支撑着站在原地,但足下虚软,竟是迈不动步。他少年皮薄,又不愿对女童直说自已是浑身酸麻抬不起脚,只急的满头大汗。尚幸那中年文士见多历广,略一沉吟,已猜知原故。又走回来揽住白衣少年的肩,将他半扶半抱的扶上骡车。自已坐在辕前,伸手一拍骡背,那骡子放开四蹄,向前疾奔。
白衣少年进了骡车,鼻端立时扑入一股馥郁的香气,如兰如麝,似极家中姐妹闺房所用的薰香。方在奇怪,见女童含笑坐在对面。骡车甚小,后壁又堆了两大箱行李,女童与自已虽是对面而坐,相距却也不过尺余,伸手可触。只道那香是女童身上所有。双目相接,唯恐女童怪他不敬,忙垂眸避开。
暮色四合,只一眉青白的月芽高悬暗空,淡薄的光华透过繁密的树荫照射下来,斑勃着崎岖的路面。驾车的是川产健骡,撒开四蹄向前狂奔,其势竟不输快马。只是山路崎岖不平,骡车疾行起来,车子上下颠簸,摇晃甚烈。那女童手扶窗棂,双眉含笑,似乎十分舒适,白衣少年却被颠的身躯左摇右晃,车壁撞动他身上伤处,越觉疼痛难忍。
白衣少年身上的伤是刚才奔逃中慌不择路,被树枝山岩擦伤。伤虽不重,终是皮破流血,再被汗水一浸,只觉如被火灼。他先还在强行支撑,此时因身离险境,心神松懈,顿觉身上处处疼痛难忍。又经车壁一撞,疼上加疼,再也忍耐不住,痛呼出声。
女童听白衣少年连声呻吟,凑近前道:“你坐的不舒服吗?是哪儿痛?”女童倾身过来时,花香更为浓冽。白衣少年侧转了头,忍痛道:“没有,没有哪儿痛。”
“不痛?那你为什么要叫痛?”女童讶道。月光迷离,透窗而入,跳跃的月光映亮少年污浊的白衣和裸露的臂上血痕依稀。骡车陡地一颠,白衣少年的肩头又撞上车壁,白衣少年吃疼,不觉伸手去护肩头。女童蓦地笑道:“我知道你为何叫痛了。你有说是被强盗绑架嘛,那群强盗一个个长的凶神恶煞,一定是心肠歹毒,捉到了你后就百般折磨,不给你水喝,也不给你饭吃,对不对?你一定是饿了很久,肠胃空空,所以才这样痛苦。嗯,我们有一次被大雪困在山中,两天没吃东西,差点把我饿死,就象你现在这样,明明没受伤,身上却总觉的很痛苦。你是饿了才痛的,对不对?”
白衣少年见女童误会他呼痛是因腹内饥饿,刚想出言解释,猛醒起久听前人说江湖侠客过的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死都不怕,受点刀剑小伤更是寻常之事,多半不值一提。自已只因皮肤上一点小擦伤就哀哀呼痛,在一个比自已还年幼的女童的面前,也是殊不光彩。更兼他被绑之后就几乎没吃过东西,本已饿的难受,此时被女童一提醒,更觉腹中空空,饿火烧心。喉中下意识的咕噜吞下一口口水。那女童已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块巴掌大的干饼,笑道:“算你走运,中饭还剩了一个饼子.喏,我们一人一半.”说着将饼子掰开,在手中略一掂量,将较小的那一块塞到白衣少年手中,白衣少年本想说不要,但那块微凉却绵软的饼一触到手指,却似陡地摸到一团火焰,焰舌直灼进他饥饿的胸腹。“不要”二字在舌尖上滚了两滚,竟是发不出声。女童已在催道:“快吃啊。怎么,你们富家少爷吃不惯粗粮?”
“不是。”白衣少年慌忙辩解。女童道:“一定是的。否则,你为什么不吃?”白衣少年见女童似有见怪之意,忙道:“不是。”将饼子塞进嘴里。饼子入口,饿火扑卷而出,白衣少年再也顾不得客气,立时狼吞虎咽起来。
“好吃吗?”女童转了笑颜,又取出一个装水的小皮囊递给白衣少年,白衣少年含糊应道:“好吃。”三两口便将饼子吞入腹中。又大口喝着凉水。女童道:“真的好吃?这饼子刚出锅时好吃,凉了就一层一层的象干面粉,很难吃的。”
“真的很好吃。”白衣少年饥饿难忍,那饼虽又凉又干,吃入他口中却无异人间美味,这句话倒是真心赞美。女童皱眉道:“是吗?这饼好凉,我可吃不下。你既喜欢,我这块也给你吃了。”一面说,一面将一直拿在手中的半块饼放到白衣少年手中。白衣少年略一犹豫,又毫不客气的吞嚼入腹,暂时解了点饥渴。
山深人稀,骡车行了这半日,未见到路旁有半点灯火。那女童在行李中掏摸了一时,取出一个牛皮小纸包,打开来却是一包椒盐炒熟的葵瓜子。硬是塞入白衣少年手内,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状甚无聊的闲问白衣少年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03
原来白衣少年名叫方无玷,乃父方韶,是前明崇祯三年的进士,做过成都府的一任通判。明亡之后,清兵铁骑长驱直入,击败李自成的军队,攻陷中原。清兵入关之初,大肆杀戳,各地关隘守将治吏死伤殆尽,平民百姓无辜被杀的也多不胜数,扬州、济南、两淮等曾顽抗清兵之地,更是血流成河,几成空城。
巴蜀之地自经张献忠之乱,早已十室九空,人烟稀少。清兵攻入成都后,清帝已知若要久控中原,非暴力所能,而需恤抚百姓,收服民心。因此蜀中受害不深。清兵并曾有意延揽明遗臣为官治理成都,以抚民心。方韶为官清廉,又能体恤民情,在当地百姓中颇有声望。清兵曾礼聘他出仕朝廷,方韶幼受庭训,只知忠于明君,对满清异族切齿痛恨,非但不受聘书,反将礼物尽数摔出门外。
方韶此举大招清兵忌恨,然又奉命安抚民心,不便明着加害方韶。方韶知一已文弱书生,无力反抗清兵铁骑,又见许多旧日同僚纷纷降顺清虏,腆颜相向,痛恨之余,誓言永不出仕。为怕明拒祸及亲朋,乃自断双足,携家小避居家乡。
方韶祖藉峨眉山乌鸦嘴,此处紧靠长江,山势雄奇,多险崖沟壑。后山朱桐崖更是峭壁嶙峋,无路可攀。朱桐崖断崖之下,终年云雾缭绕,时逢夏日风雷大作之时,崖底隐隐传出尖利的啸声,勾人心魄。近二百年来,啸声更为清晰,甚至晴日中也隐有所闻,若有人绕行时不慎误入崖谷,便再不见回来。因此近百年来再无人敢靠近断崖。而绕过与断崖毗邻的两处山头,便是峨眉山主峰所在。
峨眉山是佛寺胜地,香火鼎盛,朝山香客往来不绝,从不因战乱而冷清。这些香客的来往繁荣了峨眉。乌鸦嘴虽非必经之路,但商旅多行,也曾十分繁华。方氏是这里的大族,人丁颇旺。方韶祖传也有数十良田,放田收租,生活无虞。
蜀中因连经战乱,人烟稀少,往往数百里路无有人烟,把这一个天府之国闹得阴风惨惨,如同鬼市一般。满清入关后,将近川各省如两湖、江西、陕西的人民移入四川,乌鸦嘴亦有不少外乡人定居。这些人因受清廷所迫离开故土,流散异乡,对清廷十分痛恨,有时无意间互相谈起,都同声痛骂。方韶眼见故国沦丧,无力回天,常借酒浇愁,酒入愁肠,心神更伤。为恐族人子弟日后忘却国耻,乃立下家训,严禁后世子孙做清廷的官,并为幼子更名为方无玷,以示清白。
方韶共四子一女。二儿子现开了一家酒肆,当泸卖酒,长子和三儿子则弃文从耕,常一身短装随农夫到田间地头,锄禾偃苗,方无玷年龄最小,在家中较受宠护。他自幼好武,爱看前人书中荆柯、聂隐等侠客传记,幻想自已也可以仗剑天下,傲啸江湖。然村镇之中,却哪有武功高强的拳师教授。方无玷少时虽随人学了些拳脚功夫,也不过是诸如蹲马出拳等基本姿势,因无师传授,学武的心也渐渐淡了,他又不需苦读诗书以求功名,因此每日浑浑噩噩,闲度光阴,甚是无聊。
这日午后,方无玷百无聊赖,腻在姐姐方瑗房中闲话,方瑗欲配制些绣房薰香,乃使方无玷到村外荷塘中多采些盛放的白荷花。方无玷因嫌近岸的荷花多被人折残,命同来的仆人架小舟到湖心采折,独自站在湖畔等候,不料竟被歹人掳去。
那掳人的毒黄蜂余珠本是个泼皮,不知是从何处流窜至此,因会着几手拳脚,素日欺凌乡里,索财抢物,无人能制。他又纠集了一伙闲汉,拿刀持剑四处抢劫财物,渐成一霸。余珠知方家颇有钱财,因而掳了方无玷后,立时寄语方韶,命在两日内送上万两白银以做赎金,否则便杀了方无玷。
方家虽有田地,但方韶并非敛财之人,收租本宽,若遇收成不好的年景,反拿出钱财周济佃农,是以生活虽较村人舒适,却无很多银钱。方无玷亦知万两白银数不在少,一时间自家也难以凑出,自被掳去之后,心中惶惶,自料无法生还。
方无玷被绑的第二日清晨,正在无声流泪,却有个贼人悄悄进了关押他的小黑屋,放下一碗饭菜,劝方无玷别太愁急。并说既使方家凑不出万两白银,也必代方无玷求情,不被余珠杀死。方无玷惊奇而问,方知这贼人叫丁四,也是乌鸦嘴的一个闲汉,曾受过方韶恩惠,因此有心维护,却又怕见疑余珠,不敢明说。只背人悄拿些饭菜给方无玷果腹。
方无玷趁机求丁四放他回去,丁四却深知余珠历害,不敢答允。方无玷身陷贼窟,心神不安,哪里吃的下饭。丁四走后,他哭了一时,猛想到当初父亲面对万千清兵尚且不露半分惧意,愤而掷礼拒敌。做儿子的怎能畏怕三五泼皮无赖,灰了父亲的颜面?当下收了眼泪,四下看时,见关押自已的是间极小的茅屋,左壁断了尺许见方的木板,以做窗棂。因忆起自被关后日夜均极安静,除了余珠等外不闻半点人声,料是搭在山中。乌鸦嘴山势崎岖,多崖壁怪石,只要能趁贼人不备逃出茅屋,躲入某处山缝或石隙中,贼人便难以捕捉,只能捱到深夜,自已趁夜黑掩护,不难逃脱。这样想着,心神大振,思量着逃脱妙计。
向晚时分,丁四趁余珠等人到镇上未归,又拿了碗饭悄悄送进茅屋,力言自会出力维护,劝方无玷莫因愁急而饿坏身体。方无玷见丁四倒似是一片好意,急中生智,假意答应他的劝解,却说手脚被缚,不便饮食,求丁四暂解绳索,待他吃完后再绑。丁四见他这二日惊怕交加,又不曾进食,此时说话都气息奄奄,大起侧隐之心。也没料到其它。便解了方无玷的绳索。
方无玷假做吃饭,偷眼看丁四在一旁因怕余珠回来发觉,不停向外张看。趁丁四不注意时,蓦地抄起在屋角找到的木板,用力敲向丁四后脑。丁四毫无戒心,竟被他二下敲晕。方无玷忙逃出茅屋,见此处确是在山坡一角,除了二间十分破败的茅屋外再无人家。
方无玷见已是太阳西沉时分,原本揣想只一找到石隙藏身,捱到夜深便算脱险。当下不择方向,拔腿便跑,不料刚跑出里许,余珠等人已自村镇回转,因向左是一片断崖,无路可走,便分了二个方向急追,果然追上方无玷。方无玷情急之下,拼力而为,竟又奔逃数里,才终因力尽被余珠追上。却恰逢女童路过,将他救下。
方无玷这一大篇话说下来,女童始终微笑倾听,偶尔插言相询,问些方无玷原本未说的仔细的细节,方无玷对女童满怀感恩,也具实相告。解说之间,浑忘了身上痛楚。直到那中年文士忽地探头进来,说道:“小哥,你仔细辩认一下,这里可就是乌鸦嘴么?”方无玷这才猛醒的向车外一看,只见月影中天,夜风微寒,不远处隐现几点暗黄的灯光。黯淡月华下,望见村头两株在地面上映出硕大阴影的老楠树。方无玷喜道:“是,这里正是乌鸦嘴。”
且说自方无玷被掳之后,方家一片愁云惨雾。方夫人偏宠幼子,一得消息立时惊厥过去,及待被众人七手八脚的救醒,忧急之下,只知哀哀痛哭,一面责骂同去的仆人大意,没有着意保护小主人,又怨方瑗孟浪,家中甚多下人,竟使幼弟出村折花.方瑗本在自责,闻言愈发难受,侍立一旁默默垂泪.
方韶亲见明末战乱中诸多人家的离乱惨亡,原未将生死看的忒重,听说爱子被掳,尚能冷静处之,命长子方琦带人四处查访乡人,询问是否见方无玷被掳去哪个方向。晚间忽有人向方宅扔进一块石头,石裹白纸,令方韶在三日内凑足万两白银,到前山柳木桥前赎回方无玷。
方韶见掳去爱子的只是一伙求财的劫匪,料知在收到赎金之前爱子性命必可无虞,只是自已素日未将银钱看的过重,虽有些良田,也未苛求过田租,不过聊保衣食,骤然间要拿出万两银子做赎金殊觉困难。当下令方琦盘点家中财物,加上二儿子酒辅所有,也不过凑出六千现银。
方韶见赎金相差甚多,不觉愁容于色,方夫人更是连声催促,令众人快想法凑足银数。但此时田间禾苗未熟,又没有可贩卖的货物,众人也都一乔迁莫展。方琦之妻刚说的一句报官,立被方韶怒声喝止。
第二日,方韶的族弟得知消息,也找人凑了一些银子过来,却仍不足七千之数。方韶冥思许久,想不到解决之法,反勾起平生恨事,时至午夜,仍独坐窗下,思绪如潮。忽听的院前隐有喧嚷声,随既,便听一人的脚步声如飞跑来,急促拍门大叫:“老爷,老爷快请起,大喜事。”
方家两日来一片阴郁,稀有人声,又在夜深之际,拍门声异样刺耳,方韶皱眉道:“什么事?”那仆人在门外大喊道:“老爷,大喜事,无玷少爷回来了。”
方韶闻听一楞,那仆人又在外说了一遍,方韶才猛醒过来,忙推动轮椅打开门时,方夫人也已被喊声惊醒,同时披衣而起。那仆人道:“无玷少爷好端端的回来了,一点伤都没有。和少爷一同回来的还有个中年人,看模样象是读书人,还有一个长的很美丽的小姑娘,听少爷说就是他们救了无玷少爷回来。”
方夫人听得爱子竟被救回,大喜过望,不及听完便向前厅奔去。仆人这一叫嚷,方家人全体惊动,忙都赶了过来。方夫人走到前厅时,方琦已在和方无玷说话。方夫人见爱子被贼人掳去竟手脚周全的自已回家,喜的一把抱住方无玷,双泪直流。方无玷历经生死,重见娘亲,也是兴奋异常,抱住母亲正在软语撒娇,忽一眼瞥见一旁那黄衣女童似笑非笑,一根手指在颊畔来回刮动,竟似在嘲笑自已,不觉面上一红,用力挣开母亲的搂抱,道:“娘,孩儿这次能逃脱贼手,全是二位恩人相救之德。娘,这位小姑娘就是孩儿的救命恩人。”
方夫人心心念念俱在爱子身上,闻言只匆匆瞥了一眼,眸光又转望方无玷,检视他身上已渐消褪的红痕。方韶见那中年文士英挺俊朗,气度过人,料知非同常人,忙命仆人推动轮椅上前,躬手谢中年文士的大恩。那中年文士还礼笑道:“方老爷客气了,令郎小小年纪,胆识过人,竟从贼窟之中自行逃脱,这份机智和勇气实令人赞叹。在下不过适巧路过,因山道崎岖,特请结伴而行,希望得令郎指点山路,其实并无恩于令郎,老爷的拜谢实令在下汗颜。”
中年文士这一番说词,将相救方无玷的事推的一干二净,反似是曾得益于方无玷引路之德。方无玷在旁听到,忙叫道:“爹,真的是他们救了孩儿,这位小姑娘出手打伤了贼人,才救了孩儿的。”女童接口笑道:“是你自已从贼窝里逃出来的,我哪有救你。”
“你怎么这样说,明明是你赶跑贼人救了我的。”方无玷愕然。方韶却知定是他父女不愿居功的谦逊言词。越发料定中年文士是风尘隐侠,仍是恭恭敬敬的施礼拜谢中年文士的救子之恩,并请教恩人姓名。中年文士还是力言并未救方无玷脱险,只是结伴而行。最后方说自已名叫周琅,祖籍山东,因战乱而流落异乡。妻子已然死于乱军之中,只一女名唤轻云,辗转中原,相依为命。

方韶再问他以前事迹,那周琅笑而不答,显是不愿多说。方韶不便相强,又见那女童轻云面上颇显倦意,念及此时早过了午夜,夜深露重,众人这两日又皆担惊,不曾安睡,只好先留请周琅父女暂住一晚,容天明再叙。
04
重又躺回家中绵软的大床,心情无比舒畅。方无玷一觉醒来,望见窗外一片灿烂。阳光照耀妍红的蔷薇,柔薄的瓣缘似洒落一层金粉,晶莹烁亮。几只粉白的蝶飞绕花间,触动鲜妍花瓣,瓣上露珠轻轻滑动,映着阳光幻出七彩华光,熠熠生辉。
蔷薇后有一株桃树,繁茂的叶梢停落数只雀鸟,正啁啾鸣唱。一只毛色乳黄的小雀奋力振动羽翅,低廻学飞。两只雀伴着小雀在低空飞翔,其中一只在飞掠间扑向蔷薇,啄一口瓣间露珠,又飞落窗台。
方无玷看了半晌,方在床上挣动四肢,伸了个懒腰。忽听喵呜一声,一只花猫窜上窗台,那小雀一声惊鸣,扑飞出去,羽翅撞到花猫颈间,掉落两根翎羽,冉冉飘落窗内。“小球,不许扑鸟,过这边来。”方无玷向花猫伸出手。那花猫偏头向他叫了一声,仍蹲在窗台仰望枝间雀鸟。
“小球,你敢扑鸟吃,我就告诉姐姐饿你三餐。”方无玷说着坐着身来,伸足勾过床前鞋子,套上鞋刚走出两步,却又立时躺回床上,哀叫着伸手揉向腿弯。原来方无玷幼时虽学过一些浅薄功夫,因无师传授,已经荒置多年。平日又不曾做过费力粗活,昨日逃命时一轮狂奔,可说是数年来仅有一次长途奔跑。当时本已累的全身酸软,举步维艰,但因刚离贼手,心中不安,仍在勉强支持。此时在家中绵软的床上饱睡一夜,精神虽十分振奋,但行动之间却似踩了一层棉花。双腿酸痛无力
方无玷正在揉腿,忽听窗外隐隐传来脚步声响,那花猫弓身窜出窗台,随即听的一个娇柔的声音道:“小球,你又到哪里顽皮,弄了这一身灰尘。”又听的花猫低呜,方无玷听出是姐姐方瑗,刚撑坐起身,方瑗已站在窗外向房内探看,看到方无玷站起,笑道:“弟弟,你起床了?娘一直在担心你的身体,想找大夫来看你,又怕你休息不好,不许我们吵醒你。你起来就好,我去告诉娘让她放心。”
方无玷见窗外红日高挂中天,竟已是正午。不觉面上一红道:“也不知怎么这样贪睡,一闭上眼就沉睡到这时辰。让姐姐担心了,是我的罪过。”说着忙打开房门,方瑗道:“如果不是姐姐多事,定要你去村外采荷花,也不会害你被贼人掳去了,你受这么多苦楚,都是姐姐的过错。”双眸微红,已似要落下泪来。
“姐,这种事是天灾**,大家都意想不到嘛,怎能怪你呢,何况我不是好端端的回来了。”方无玷说到这里,又想起自已的救命恩人来,笑道:“我虽被贼人掳去,可是因祸得福,反而结识了两个风尘异人。那位周先生一定是个来历很不平凡的人。能认识他,也算是福气了。姐,我不和你说了,我去找周先生。”
方瑗道:“周先生正在前厅和爹爹叙话,娘在准备酒席要隆重礼谢周先生。你要谢周先生,过一时要多敬他几杯酒以表心意。”方无玷点头答应道:“姐,我知道了。可是那位周小姑娘怎么谢呢,她年龄小,又不能多敬她酒的。”
方瑗道:“你想谢轻云小妹妹也很简单啊,小女孩儿家最爱的不外乎是鲜亮衣服和珠玉簪环,胭脂香粉,我替你准备一份最精致贵重的送给她。”方无玷皱眉道:“姐,你说的那些都是乡野无知的小姑娘喜欢的,周小姑娘风尘侠隐,可不是平凡女孩,她不会喜欢这些俗物的。”方瑗笑道:“原来鲜亮衣服和胭脂香粉竟是庸俗无知的姑娘才喜欢的么,弟弟,你这句话可是把全天下所有的女子全给看扁了。娘和几位嫂子难道竟也是庸俗无知吗?这话以后确记不可说。”
方无玷本是猜测周轻云的喜好,随口一说,原未想到它意,及见姐姐含嗔,楞了楞才道:“姐,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说周小姑娘行遍中原,什么样好东西没见过,衣服胭脂之类常见物什天下各地都有,京都、洛阳、成都那些繁华大城里所卖定比我们小山村里精致百倍,我们却把这些当宝贝送人,不是徒然让人笑话。”
方瑗道:“也不见得。昨晚因一时不及准备小女孩儿的睡房,轻云小妹又倦的紧,所以暂时和我同住,今早起身时,我看她所用的东西都很普通,香囊巾帕都是乡间货贩的常见俗物,那些香粉便连我都很少看进眼里,想来居无定所、流浪江湖的日子并非舒适,何况周先生是一位行侠江湖的奇男子,行事必豪爽任侠,不拘小节,又怎会将小女儿闺房用的物什常记心上,样样照顾周全?你终究也没有更好的谢礼,又何防一试。”
方无玷虽觉送衣服香粉太过俗气,一时却也想不出改送何种谢礼,便道:“她若不喜欢呢。”方瑗笑道:“戏文中有句唱词是‘宝剑赠壮士,红粉赠佳人’,我们没有宝剑,就只有送红粉了。江湖侠女难道不用穿漂亮衣服,不用胭脂香粉的么?你又怎知轻云小妹一定不喜欢。”方无玷蓦地想起昨天在骡车里曾闻到浓冽的香粉味,点头道:“也好,就送香粉,她若不喜欢再想别的办法。姐,周小姑娘起床了没有?”
“轻云小妹早起床了,她精神好的紧,比我醒的都早。”说话间已走到前院,方瑗伸手一指厅门左侧,道:“你看,那不是轻云小妹。”
方无玷顺指看去,只见前厅外左侧树下,有两个女童正在踢毽,一个是大哥方琦的女儿方秀禾,另一个正是周轻云。周轻云此时换了一身桃红色短装,一枝娇妍的桃花沿襟扣斜斜垂到腰畔,几片残瓣舞于胸衫,衬着若隐若现的几点浅绿色小桃叶,绣功十分精致。
正午阳光灿烈,二女虽是在树下踢毽,仍热的满头大汗,不时以巾帕揩拭。但脸上却是欢欣兴奋,笑语连连。周轻云额前刘海被汗水扑湿,贴紧了肌肤,束发红绳的尾端络了两朵小绢花,随着她的跳跃在颊畔轻摇,周轻云不时抬手拢束发尾,桃红的袖衣掩上脸颊,越发映衬的她雪肤红颜,娇妍可爱。
方瑗一拉方无玷的袖衫,悄声道:“你看,轻云小妹身上佩了两个香囊呢,你尽管送她胭脂香粉,她一定会喜欢。”方无玷见周轻云颈间和腰上果然各佩有一个小香囊,俱是亮红色绣成五瓣花形,缠络松青璎穗,望去十分醒目。
“小姑姑,小叔。”方秀禾一眼瞥见方无玷,忙跑过来笑道:“小叔,你醒来了。刚才奶奶还正说派人看你起床没有,可巧就来了。”方无玷应了一声,见周轻云仍在踢毽,似未看到自已,走近前笑道:“周姑娘,在踢毽吗?”
“轻云。”周轻云头也不回的道。方无玷一楞道:“周姑娘,你说什么?”周轻云将毽子踢高,一个转身面对方无玷道:“我叫周轻云,叫我轻云便行了。”说时一腿后弯,鞋底向天,那毽子稳稳落到她鞋底上。
“好厉害。背着身也能接的这样稳。我每次转身踢毽,都要回头盯着看半天,还不一定能踢到,你根本不用回头看,就能稳稳接到毽子,是怎么做到的,教教我。”方秀禾双眸晶亮的望着周轻云赞叹。周轻云脚底用力向上一送,那毽子又被抛高至半空,越过头顶落向周轻云身前,周轻云脚背伸直将毽子接住,鞋尖触地虚悬面前,道:“好,我教你。”不再理睬方无玷,径自和方秀禾踢毽。
方无玷见二个女孩兴致正高,一时不便插手打扰,只好站在一旁观看。一缕微风透过敞开的院门吹向前厅,风中隐透花粉香,直扑入方无玷鼻端。
方无玷转头,见姐姐已绕过厅堂,步入通往厨房的竹廊。身前只有迎风而立的周轻云,侧转了身从背后伸足和方秀禾一来一往的踢毽,那粉香正是自周轻云身上传出。方无玷曾多次陪姐姐调制香粉,识的周轻云所用只是乡间货贩的劣制脂粉香料,香虽浓冽,但闻了只觉刺鼻,毫无女孩儿佩香后令人觉其优雅温馨的气质。
“玷儿,你怎么站在这大太阳下面,当心晒着了。快进房来。”身后忽传来一个急促的喊声,方无玷回头看母亲站在厅门处,正向他招手。方无玷道:“娘,我在这里陪周姑娘说话,这树荫下有风,很凉爽呢。”
“正午的阳光最烈,这小树荫又能遮挡多少,你们站久了当心中了暑气。”方夫人说着走过来,笑道:“你们今早起的迟,早饭都没有吃好,现在一定饿了,哪里还有力气踢毽,厅里已经准备好酒席了,先吃了中饭再玩。玷儿,快请你的小恩人进房吃饭。”
方无玷忙在应声,方夫人已一把拉住周轻云的手道:“云姐儿,踢累了吗?秀禾,你这丫头真是调皮,怎能拉着客人在大太阳下陪你踢毽,万一累坏了客人,怎么是好。”周轻云笑道:“方伯母,您怪错秀禾了,其实是晚辈贪玩,强要秀禾陪晚辈踢毽的。您别怪她了。”
“云姐儿,你就别为她遮掩了,秀禾自小顽皮,一个小女娃竟比她小叔无玷还淘,真是让人烦透了心。”方夫人一面说,一面举丝帕为轻云拭去面上汗水。方秀禾一吐香舌,避到方无玷身后。
周轻云额前刘海覆过眉际,此时被汗水扑湿,一绺绺贴紧了肤,方夫人刚要以帕为她擦拭湿发,周轻云却将脸向后一仰,避开方夫人的手,笑道:“方伯母,怎能劳动您动手,晚辈自已来擦吧。”说着抬袖挡在眼前,退开一步,袖衫在额前胡乱擦了两下,又以指为梳,理顺头发。
方夫人颇喜周轻云说话温婉有礼,全无传说中江湖女子粗野习性,携了她手步入厅中,道:“云姐儿,先吃饭了再踢毽,可千万莫饿着了。”
方无玷跟着进来,见父亲和几个哥哥正陪周琅闲话。不一时酒席备好,方韶推周琅上座,周琅却因和方琦年龄相若,言语间始终向方韶自谦晚辈,坚持不肯坐在上首,几经推让,方才勉强坐了。方韶本心还想再让周轻云,周琅力说女儿年幼,不敢受此礼遇,恐日后折了福寿,方韶不便相强,又因周轻云是女童,特意令女儿方瑗列席相陪。
席间,因又说起周琅相救方无玷之恩,方无玷昨晚困倦不堪,原未细说详情,此时敬了周琅几杯酒,渐有酒意,又见父亲兴致勃勃,便又将昨天的情形述说一遍,周轻云出手相救,打伤余珠一段说的尤为详尽,众人听的一个小女孩居然独斗六个强贼,俱是赞佩不已。周轻云被众人争着夸赞,窘的小脸绯红,不时拿眼偷看周琅,周琅则径和方韶说话,似如未见。
05、恶丐观莲
方无玷说的兴起,蓦地心念一动,想起自已少时本有意学武,苦于无人传授,此时现放着一个武功高强的侠客,怎不求他为师,以偿夙愿?想到这里,拉开座椅便在席前向周琅双膝跪倒,道:“周先生,小子幼年时原好练武,曾跟随邻镇白员外家的护院宋师父学武,学过一些粗浅的少林拳法。后来白员外家因遭官非,被迫迁居外乡,小子无师传授,这几年来虽也偶有练习,但练不得法,武艺便再也没有长进过,反而日渐荒疏,以致在自家门口还会被一个空有蛮力的无赖掳去,带累阖家老幼日夜担惊,实令小子心中不安。今日想来,倘若小子幼时努力练功,数年来勤练不缀,所学招式虽然粗浅,并非不能自保。只怪小子心志单薄,对练功不能持之以恒,何况又没有师父传授,不知怎样练功。天幸今日得遇周先生,先生游侠江湖,扶危济难,小子万分崇敬,若能拜入先生门下,得先生指点武功,实为生平幸事。小子诚心拜师,求先生广开门户,收我为徒。”
方无玷心有所动,立时跪求拜师,众人俱是大出意外。周琅忙伸手搀扶,笑道:“周某不过是一介落魄书生,生逢乱世,被迫四海飘零,不得已才学了几手拳脚防身,其实并无过人之处,只是几招三脚猫的功夫而已,在行家面前实是不堪一击。方贤侄机智勇敢,手脚灵便,实是一块练武的好材料。自古良璞须由大匠琢磨,方成美玉。方贤侄虽是良璞,周某却非大匠,勉强收徒,也不过传一些三脚猫的功夫,说不定反误了方贤侄的前途。因此周某实不敢收你为徒。”
方无玷见周琅不愿收他,一面暗扯父亲衣袖,一面求道:“周先生,小子虽然无知,却也知您定是一位江湖异人,您一定是看小子顽劣,怕我日后不肯好好练功,学不成过人的武艺,弱了您的名头,所以不愿收我。周先生,小子发誓,若得入您门下习艺,必勤学苦练,绝不给您脸上抹黑。求先生收下小子。”
方韶想起自已因故国覆亡,避世隐居,原立下严令不许后人出仕清贼,于爱子的读书课业并未上心,只不过略识些字,看了四书而已。以致爱子年龄渐长,却一事无成,文不成武不就,每日只在乡间村头游晃,庸碌度日。长此以往,实非良法。听得方无玷向周琅肯求拜师,只觉乱世之中,习些拳脚亦无不好。便也向周琅道:“周贤弟,小儿自幼好武,只惜无名师传授,以致学业荒废,庸碌无为。我知贤弟是当世高人,必有超凡武功,若能收小儿为徒,传授一二,使他不致游手好闲,庸碌一生,愚兄万分感激。”
周琅笑道:“若说方贤侄的资质,并非不可造就。只是小弟一身武学着实低微,用来吓唬乡间愚夫还可,想要争雄武林,创出一番事业来就是痴人说梦了。小弟当真有绝世武功,也不致流落江湖,生活无着了。我不收令郎,实为不敢误人子弟啊。”
方韶求了二句,见周琅不愿,也便罢了。方无玷虽心有不甘,却也无法可想。一席酒只吃的索然无味。
酒席散后,周琅原要告辞离去,吃方韶苦苦挽留,只得又住了数日。方氏姐弟每日伴着周轻云在乌鸦嘴各处游玩,这日清晨,方秀禾拉了周轻云到村外赏莲。清晨阳光灿亮却不热烈,满湖鲜妍莲花随风轻送,沁人心脾。方秀禾攀折了一茎初绽的白莲在手,笑道:“云姑,这白莲比红莲更香呢。我听六婶说这千莲湖本是一片树林子,五百年前有一次下雷暴雨,雷炎击中树枝,就燃起了大火。连烧了好几个时辰,后来空中突然出现一道彩虹,随后竟下起大雨扑灭山火,等雨停的时候这里就多出了一个大湖,湖里开满了莲花。有人说在彩虹里看到了一个好美的仙女,就猜是天上的莲花仙女显灵,所以把这湖叫千莲湖。以前还建有一座莲花寺,听说在打仗的时候被烧毁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周轻云笑道:“峨眉是仙佛圣地,有神仙显灵也不足为奇。只是此湖虽名千莲湖,却只有红白二色莲花,未免言之过妄。昔时我在洛阳曾游白花湖,湖中莲花彩色斑斓,不唯红白二色,还有黄,赤,紫,绿,最难得是一朵深蓝莲花,传闻是仙界异种,每百多年才开放一次,那一年居然正逢花期,那花色如天空,蔚蓝明丽,在湖中心挺起数尺长茎,远高于别色莲花,引的人人争相赞叹。可惜只开放了两日花便谢了。”
方秀禾奇道:“莲花还有绿色和蓝色的吗?我从来未见过。”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冰蓝莲花虽然罕见,却仍非仙品。我所居的那青田山彩衣湖有三十里莲花,花开如斗,四时不败,整座青田山都能闻到花香。内中不仅有紫莲,绿莲,冰蓝莲花,还有黑莲和佛国金莲,那佛国金莲乃是西方极乐净土独有仙花,不知因何流落凡间,我教祖也用数十年心血培养而成,虽是一朵花,但望去祥云缭绕,瑞光吐射,何异灵空仙界。你这小山村中的几朵俗花怎么相比。”
二女转头望去,只见说话的却是三五步外的一个乞丐。那乞丐发须虬结,戟张如巢,精赤着上身,只穿着看不出颜色的脏污裤子,裤管直烂到腿弯,脚下一双破草鞋。旁边放着一枝沾满草屑的枯黄竹杖。那乞丐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揉搓满是泥污的脚,方秀禾一望之下,立时捂鼻退开两步,道:“哪里来的臭乞丐?”
那乞丐道:“小姑娘赚你家道爷脏么?想当初我在青田山时也是出入青冥,受万家朝敬的神仙,只因一时不慎犯了教规,被罚在人间行乞八十一年,因此落的这般模样。如今我罪罚将完,不久便可回转仙山,重享逍遥岁月。我看你二人虽然年幼,但骨清神明,姿质颇佳,若随道爷入山修练,异日必成正果,做那天界瑶池中的仙女。”
方秀禾听了乞丐这番话,只当他是个疯子,见他说话时一双眼在自已二人身上看个不停,心下害怕,拉了周轻云悄声道:“云姑,不要理这疯乞丐,我们快走。”不想那乞丐竟听到这话,站起身道:“道爷与你等有缘,才自愿收你二人为徒,异日成就你等成为瑶池仙女,这是凡世中人求也求不来的旷世仙缘,小丫头不识好歹,竟要白白错过么。”
方秀禾见乞丐持杖而立,翻起一双怪眼瞪着自已,不觉颤声道:“你,你要做什么?”那乞丐踏上两步,道:“道爷要收你二人为徒,带回青田山中修练玉版天书,成就你二人异日修成正果,成为仙女。”方秀禾大骇,抓了周轻云的手撒腿向村内跑去。那乞丐嘿嘿冷笑,方秀禾急跑两步,几乎撞到前面一个人影,忙躲开时,一眼望见那人竟是刚还在自已身后的乞丐。那乞丐道:“小丫头,你要到哪里去?”
方秀禾惊叫一声,躲到周轻云身后,周轻云道:“我想收我们做徒弟?”那乞丐道:“小丫头,天下间多少凡人妄想修成仙道,享受那不老不死,与天地同寿的逍遥岁月,可惜都因福缘浅薄,不得其门而入。道爷与你二人有缘,因而特加垂青,这是你多大的福份,居然还不自知,快快上前拜师,”
周轻云道:“要我拜师不难,只是你口口声声自称神仙,总要显露些灵迹出来,否则怎能让我心服。”那乞丐道:“我虽有仙法,但当日因犯教规被罚行乞八十一年,师尊曾有严令不得在人前使用法术,特意卖弄更是大犯戒条,如何显露仙家行迹与你看。”
周轻云一声冷笑道:“你自已都是待罪之身,却偏要恃强收徒,难道让我二人随你去学沿街乞讨的法术吗?现今世道不靖,许多人辛苦劳作一年,所得尚难衣食周全,自然少有闲粮周济行乞之人,你纵然饥饿难耐,也不应当做那欺人骗世之言。看你如此可怜,必也是因走投无路才起了骗心,我也不与你计较,你自走吧。”
“小丫头,你以为道爷是在骗你?”那乞丐面色大变,气愤的瞪着周轻云。方秀禾吓的抓紧了周轻云的手,周轻云仍淡淡说道:“你既是神仙,当可上天入地,仙法无穷,只需施展出来,我看的心服,自然会拜你为师。你只口出狂言,却不敢显露半点仙法,我虽年幼,却不会任由你恫吓欺骗,你若再纠缠不清,休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方秀禾见周轻云侃侃而谈,毫无惧色,胆气也是一壮,在周轻云身后道:“疯乞丐,快走开,不然我就喊人来打死你这骗子。”
“一群无知村夫也敢对道爷出手?简直不知死活。”那乞丐听了方秀禾的话,不屑的一哼。此时旁侧已有几个村人看到,因知方家少爷前日曾被人绑架,见那脏乞丐拦着方家女孩,疾言历声,猜是有异,渐渐围拢上来。一个汉子已道:“哪里来的脏乞丐,居然敢吓唬小女孩,还不快滚。”
那乞丐嘿嘿冷笑,一个村人举起手中草镰,做势要赶那乞丐,乞丐突然啐了一口,那口唾液正吐到村人的手臂上,村人一声痛叫,如受重击,镰刀竟然脱手飞出。乞丐道:“无知愚夫,竟敢对你家道爷不敬。”
这一下众村人全被惹怒,二个正欲往田间的村人举着锄头向乞丐打去。那乞丐忽向周轻云道:“小丫头,就让你见识道爷的神力。”站在那里不闪不避,村人锄头砰的一声砍到乞丐肩上,竟似砍中岩石,被震的激飞出去,那乞丐身上却连分痕迹都未留下。那村人大惊,又是一锄砍去,乞丐蓦地一扬竹杖,正击中村人的双腿,将那村人打翻在地,另两个村人同声喝骂,各举锄棍打向乞丐,乞丐冷笑不止,竹杖舞动,竟如戏耍般接连打中村人身上,周轻云双眉一皱,叫道:“欺负不通武功之人,算得什么本事。”扑身上前,已一把抓着了乞丐的竹杖,那乞丐料不到周轻云竟能抓住竹杖,似颇讶异,道:“小丫头竟懂的武功吗?好极了,让道爷试试你的斤两,看可配做我徒弟。”说时手腕一旋,那竹杖竟如灵蛇般脱出周轻云的手,打向周轻云双腿,周轻云跃起躲过,骈起双指,沿杖滑上,戳向乞丐虎口。那乞丐绕到周轻云身侧,竹杖又去打她双腿,周轻云双掌翻飞,避过竹杖打向乞丐。
那乞丐和周轻云交手数招,都是一触即过,众村人却看不明白,方秀禾怕周轻云吃亏,忙喊村人帮忙。一个村人举起锄头刚砍向乞丐,那乞丐陡地喝道:“小子找死。”竹杖倏自周轻云身侧穿出,一杖戳中村人胸口,竟直入村人胸膛之内。周轻云扑飞上来,一掌击中乞丐胸口,那乞丐竟被震退两步。
那乞丐抽杖后退,众人才看到那村人竟被竹杖在胸前戳个大洞,血如泉涌而出。周轻云叫道:“你敢行凶。”那乞丐却咧开大嘴,露出一个丑怪的笑容,向周轻云道:“小丫头竟能把你家道爷打退一步,武功不错,胆量也不错,道爷就喜欢你这样的女娃儿,你拜道爷为师,道爷决不亏待于你,异日定必成就你的仙业。”
“闭嘴,”周轻云怒道:“你妄称神仙,竟对不通武功的村人如此狠辣,就算会点法术,也必是妖魔一途,姑娘岂肯受你戏弄。”扬掌又上,掌挟风声击向乞丐。那乞丐却似不愿再与周轻云对敌,错身避过,道:“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竟把我青田山紫阳仙教称为妖魔,哼,看来道爷不显露些神迹,你等不能心服。”
乞丐说着将竹杖蓦地收起,插在腰间,左手拇指与无名指相掂,掐了个印记,口中喃喃,刚似要念动咒语,忽听得远方传来异响,空中竟似响起隆隆雷鸣,那乞丐面色陡变,抬脸一看,见一抹淡黑的云彩自东方疾飘而至,投向峨眉山中。
06
黑云之后,忽又一道青色光华疾射而来,竟比那黑云还快,眨眼间已越过黑云,抢先落入山中。那乞丐神色有异,竟未在意招架周轻云的攻势,被周轻云连击数掌,已是退到湖畔。乞丐忽地足尖一顿,身子平平向后飘飞丈余远,叫道:“小丫头,道爷今日还有事在身,无暇与你玩耍。且开恩让你和家人再团聚一日,明日午后,我必再来收你为徒,带你回青田山修习紫阳仙法。”
那乞丐说着,不待周轻云回言,已撒开双腿向乌鸦嘴后山疾奔而去。他身形并非长大,但每一步迈出却有数尺之距,晃眼间已绕过坡林,拐入峰后。周轻云原未注意空中云呈黑色,乞丐忽然无故退走,她怔了一怔,刚想追上前去,只听身后方秀禾哭喊:“云姑,不好啦,你快过来看。”周轻云回身,见那几个村人围成一团,正自惊急叫喊。忙过去看时,却是刚才被乞丐一杖刺中胸口的村人脸色苍白,气若游丝,竟是快要死了。
“快找郎中来。”周轻云大惊,万料不到乞丐这一杖竟凶狠至此。众村人七手八脚的将伤者抬起,送回家中。不一时,方韶也得了消息,和周琅匆匆赶来。周琅见女儿站在一侧,一看到他立时满面羞悔的垂下头去,不由怒哼一声,道:“惹事生非的丫头,为父平日常嘱咐你道江湖中尽多奇人异士,万不可自恃武功,挑动事端,你小小年纪,不过学的几招三脚猫的功夫,素日与人交手竟常争强斗狠,别人念你幼小,因此诸多忍让,不同你一般见识,你竟就此自大,越发四处寻衅生事,启了战端偏又无力解决,反连累许多无辜之人因你受害。今日这位赵老哥若无事便罢,倘竟因救你而枉送性命,我必不饶你。”
周轻云嗫嚅说道:“爹,女儿没有故意挑衅惹事,是那个乞丐……”周琅喝道:“闭嘴,做错了事居然还要推过狡辩吗?”方韶见周轻云眼带泪光,吞声不语,心下不忍,劝道:“贤弟莫怪错了侄女,焉知不是那乞丐穷凶极恶,故意来此寻衅。轻云侄女,你且先回家去,告知你方伯母准备些银钱食物送到赵老哥这里。免得郎中来时,需要买甚药丸。”
周轻云应了一声,偷眼看着父亲,却未敢走。周琅喝道:“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快回去为方伯父送信。”周轻云忙应声,匆匆奔出赵家。再寻方秀禾时,却不见踪影。
周轻云急奔回方家,方夫人已得了信,一面取些银钱命方琦送去,一面又从方琦房中找出躲起的方秀禾,抱在怀里细细安慰。周轻云看在眼里,不觉眼眶一红,悄悄躲离人群,站在后院花影里发呆。
天近正午,阳光一片酷热,那蔷薇花树本不高大,此时只投了一点细影在地上。周轻云大半身子都曝晒在阳光下,愈发汗湿全身,她却似未觉。忽听得一个声音道:“轻云妹妹,我在村里四处寻你不着,原来竟一人躲在这里看花。”周轻云闻言,忙抬袖掩住脸容,来回揩抹了几下。方无玷已走到她面前,道:“你怎么了?”
周轻云道:“天热多汗,我又忘了带巾帕,只有用襟衫揩汗了。方家哥哥,你寻我有什么事?”方无玷原是听了湖畔之事,因村人语说不详,特意寻周轻云欲问详细,见她衣袖放落,露出红红的双眼,竟似有泪痕,不觉道:“轻云妹妹,你是不是被那乞丐欺负的狠了,那乞丐真是可恶,居然专一欺负小女孩儿,若让我见到,一定痛打他一顿为妹妹和秀禾儿出气。”
周轻云道:“方家哥哥,那乞丐虽是无赖,但一身武功着实高强,他因想收我为徒,对我出手并不重,倘若真的性命相搏,两个轻云捆在一起都远不是他对手。你若看到他千万记得避开,不要被他伤到。”方无玷道:“你虽然打不过他,周叔叔一定能打赢他。一个臭要饭的也想收你做徒弟,他真是痴心妄想。”
周轻云叹道:“他那样凶恶狠毒,我绝不愿做他徒弟,可是,可是他武功那样历害,万一动起手来,我虽不怕受伤,但若又连累的你们被他伤到,我怎能安心。”说时眼眶又是一红,方无玷忙道:“轻云妹妹别哭,他再凶也不过是一个要饭的,能有多大能耐,周叔叔一定能制伏他的。”
方无玷见周轻云仍是愁琐双眉,望着眼前的花枝发呆,只道她真的是被乞丐吓到了,偏自已没有武功,想要出言安慰也觉难让人安心,不觉大是懊恼,伸手去捶作痛的脑袋。这一抬手,才醒起手中还握着一个小绢包,忙一拉周轻云手臂,陪笑道:“轻云妹妹,你别发愁了,周叔叔的武功有多高强,你心里是最清楚的,周叔叔一定能打败那个臭要饭的。嗯,轻云妹妹,你看我手里拿的是什么。”说着将绢包打开,献宝般送到周轻云眼前。周轻云见那绢包中彩色斑斓,香气扑鼻,竟是包了有六七个小香囊,不觉奇道:“你拿这样多香囊做什么?”
“这些香囊是我特意求了大嫂和姐姐赶着做出来,拿来送给你的,比街市中卖的要好许多,你看喜不喜欢。”方无玷说着拿起二个香囊放入周轻云手中。周轻云楞道:“你送我香囊做什么?”
方无玷道:“我看妹妹身上每天都佩着香囊,一定是特别喜欢这种饰物。不过妹妹的香囊都是在街市中买的,做工却非极好。这几个香囊是姐姐和大嫂特意做的,比外面买的要精致许多。尤其每个香囊的香味都不一样,可以经常换着佩戴呢。”
方无玷说着,掂起一个桃红色做成五瓣花形的香囊道:“家姐每日闲时,就爱调配香料,这些香囊的香味都是她自已配制,这个桃红色香囊里就是桃花香,你闻象不象。”将香囊凑到周轻云鼻端,周轻云吸了口气,果然闻到一股淡淡的清甜桃香。赞道:“确是桃花香。”
方无玷又掂起一个浅黄色香囊道:“这个是桂花香,家姐几乎把全村的桂花都强采了来,用了两年时间才调配出。这个松青色的是海棠花香,月白色的是梅花香,碧绿色是菊花香,朱红色是莲花香。”一一拿起递给周轻云,待说到最后的莲花香囊时,见周轻云今日穿了件月白色衫子,衫上用朱红丝线绣了几茎小莲花,不觉笑道:“这莲花香囊正配你身上这件衫子,真是巧了。轻云妹妹,你快换了。”
“方家哥哥,多谢你费心,只是这香囊我不能要。”周轻云鼻尖凑上莲花香囊闻了一下,又转开脸去。方无玷道:“衫子和香囊相配更好看呢,这是家姐特意为你做的,你怎能不收。我帮你换了。”周轻云颈间挂了串细璎络结的珠索,香囊另有细绳穿了,松松挽在珠索上。方无玷见周轻云明明喜欢这莲花香囊,口中却说不要,只当她年幼怕羞,便伸出手来,径自去解周轻云所佩的香囊。周轻云护住了香囊,道:“我就用这个,不要换什么莲花香囊。”
方无玷抓开周轻云手指,强将那莲花香囊挂上珠索,笑道:“莲花才是最配轻云妹妹的花,别的花纵香,和妹妹相比总是俗气。你现在这身妆束,真象个莲花仙女。”周轻云楞道:“我现在象莲花仙女?”
方无玷道:“正是,你身上佩了这莲花香,越发象传说中的莲花仙女了。”周轻云脸上神色变了变,忽地猛力扯下莲花香囊,掷到地上道:“我最讨厌莲花了。”
方无玷一呆,周轻云已摔了手中绢包,转身急跑向前院,那几个小香囊散落一地,方无玷忙去捡时,周轻云已跑的没了踪影。方无玷原为讨周轻云喜欢,才苦求了姐姐赶做香囊,不想周轻云竟然发怒摔了香囊,方无玷楞了半晌,大觉不是滋味。许久才拢起绢包,怏怏的走出后院。
方无玷将绢包顺手放在一处窗台,本想去受伤的村人家中看看情形,刚走到门口,正遇到大哥方琦一步跨进门来,脸上神色甚是惶急,忙叫道:“大哥,你回来了,赵大叔没事了吗?”方琦摇头道:“唉,恰恰相反,赵老哥已经过世了。”
“什么?他死了?”方无玷大惊。方琦不及细说,一面让家人准备祭奠事宜,一面吩咐方无玷紧守着方秀禾与周轻云二人,绝不可令她们出去再遇到那乞丐。方秀禾听说那村人中了乞丐一杖,居然就此死了,心中更是害怕,只是啼哭不已。周轻云坐在一角,眸光望着门外发楞,方无玷几次和她说话,她都只虚应两声,却不说话。
后晌,方韶和周琅回到家中,众人才知那村人竟是被乞丐一杖戳穿心房,流血过多,终于伤重不治。方氏兄弟不觉议论纷纷,都猜那乞丐是何来历,居然如此凶狠。周琅叹了口气,忽向方韶道:“方大哥,愚弟本想在此留住些日,与大哥品茶谈棋,过那逍遥岁月。可惜事与愿违,终究还是要不欢而散,方大哥,经今日一事,愚弟也无颜在这里住下去了,就此拜别。”
“你要走?”方韶惊道。周琅道:“正是。愚弟来此不过数日,竟就惹起祸端,害了赵老哥性命,长住下去,还不知要如何连累大哥。那乞丐虽不知来历,但他一杖杀人,从容而去,显见武艺高强,愚弟贱命一条,不怕他杀,但大哥却有满门老幼,倘有损伤,愚弟百死不足于赎罪。还是趁早离开,以免连累大哥。”
方韶不悦道:“愚兄岂是怕死之人?”周琅道:“方大哥侠义为怀,自然不会怕事。但愚弟却不敢以怨报德。那乞丐即是冲着我父女而来,只消愚弟离开乌鸦嘴,他自会随我离去,不再难为众村人。”
方韶刚想再劝,忽听得一个清亮的声音道:“师父神机妙算,早料到你们会趁夜逃走,令他收不到好徒儿,因此命我来此监视你们,姓周的,你想逃走,可要先把我打倒才成。”
“什么人?”周琅惊喝,四下一望却只有方家兄弟,并无一个外人。那声音又道:“我就在这里,你们竟看不到吗?哈哈,你这点微末功夫连我在哪都看不到,居然还想和我师父交手,真是不知死活。”那声音在空中飘荡不定,时而在前,时而在后,周琅皱起了眉,蓦地向身左虚劈一掌,喝道:“滚出来。”
那声音倏地在厅前响起,道:“没打着。姓周的,你就只这点本事,也敢和我师父做对吗?”周轻云跳上前来,叫道:“你是那乞丐的徒弟吗?你们师徒都不是好人,我就是拼死也不会受你们强迫。”
那声音笑道:“小师妹,你怎能妄自评说自已的师父,这可是对师门最大的不敬了。你可知我师父是青田山紫阳仙教的真人,出入青冥,法力无边,他愿收你为徒是你的缘法,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福份,你怎可如此不知自爱。”
周轻云啐了一声,道:“什么真人,不过是一个无耻乞丐。”周琅忽地喝道:“休得装神弄鬼,快滚出来。”蓦地窜上两步,双指成钩向前一抓,同时抬足飞踢,只听的一声闷响,随即是那声音发出的一声痛呼。周琅飞步跟上,向着发声处又是一脚踢去。那声音道:“姓周的,你居然能识破我的隐身法,功夫不错嘛,不过一介凡人,还是不配与我师父为敌。”
周轻云叫道:“你才不配和我爹爹交手呢,叫的挺凶,却不敢露头。”那声音道:“小师妹,我自在这里站着,你肉眼凡胎却看不到,又怎怪的我来。”说话间,只见前方五步外忽地现出一个悬空的人头来。方夫人一声尖叫,叫声方起,那人已露出全身,却是个脏兮兮的小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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