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五号监狱里的大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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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人统治是由于他们愿意统治;另一些人统治是因为他们不愿意被人统治——对于他们来说,统治不过是两害中之轻者。
——尼采〗
【1】
加油声、鼓噪声、无法分类的吼叫声,都传不进波里斯基的耳朵里。
比数,87:91。
剩下时间,十九秒七五。
球还在湖人队手上,而对方还有十三秒的攻击时间。
以上都不算是大问题,最让人头痛的是,此刻运球负责消耗时间的正是湖人队的年度最有价值球员,科比布兰特。
天才中的佼佼者,让许多天才误认为自己打球并无天分的顶级天才。
“……”布兰特压低身子,运球的节奏慢慢改变。
所剩时间,十七秒四。
波里斯基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注意力全灌注在布兰特运球的声音上。
无论如何,这自命不凡的家伙是绝对不可能窝囊地把时间耗完的。
只要布兰特决定落井下石,逆转就一定有机会!
左切?右切?后仰跳投?
所剩时间,十五秒三。
“!”布兰特的身影如箭射出。
波里斯基的左手像鞭子一样甩了出去,球从布兰特的手中斜斜后飞。
“上!”波里斯基大叫,往球坠落的方向冲去。
布兰特边追边讶异。
……刚刚是怎么回事,完全无法看出波里斯基抄截的任何预兆。
只见波里斯基一个人带着球快冲篮下,布兰特跟另一名球员从两边追上。
“别犯规!”湖人队教练在场边大叫。
波里斯基高高跃起,眼角余光笼罩住左后方的布兰特。
算了,还在安全差分里……布兰特努力克制住从后面冒险盖火锅的冲动,眼睁睁看着波里斯基在面前大跨步上篮——89:91。
时间冻结,最后十一秒二。
“MVP,怎么变得这么听话?”波里斯基将发烫的球扔给边线外的布兰特。
“靠赢家施舍,输家多灌进两分没什么。”布兰特淡淡将球传给队友。
倒数再度开始。
最后的决斗了。
对湖人队来说,这一场比赛过后,他们将把总冠军戒指戴上。
对活塞队来说,无论如何都要将下一场比赛带回底特律,打第六场胜负!
“贴上去!贴上去!”活塞队总教头凄厉大叫。
十秒。
九秒。
八秒。
全场观众不约而同起立鼓掌。
波里斯基跟控卫同伴像三明治一样,死命夹住持球的湖人队控卫。
“把球拿稳!把球拿稳就好!”湖人队总教练也跟着激动起来。
七秒。
六秒。
五秒。
上帝今晚没有站在湖人队的肩膀上。
四秒。
球被拍掉了。
“!”布兰特闪电般追着无主的球。
三秒。
波里斯基左手架开布兰特,右手将球抓住。
同时跃起。
一道黑,一道白。
半空中,两个全联盟最受瞩目的顶级巨星身影相叠。
两秒。
“休想得逞!”布兰特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波里斯基露出诡异的笑。
球不在波里斯基的手上。
一秒。
——波里斯基,真不愧是号称全联盟“眼角余光最广的男人”。
站在三分线外的射手艾德,稳稳接到了从黑白对决中突围而出的传球。
零秒出手。
今晚手气奇差、投七中零的艾德,零秒出手后自动停格在最后的姿势。
全场鸦雀无声。
随着哨声扬起的尾音,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让所有人十指遮脸的轨迹。
——凌厉地刷破网。
没有延长赛,多出的是远离洛杉矶的第六战。或许还有第七战,谁知道?
满地的叹息声中,活塞队全体队员狠狠冲抱在一起。
波里斯基跟艾德被队员簇拥着,被英雄式地乱七八糟推挤着。
“等等。”布兰特推开现场记者的麦克风,面无表情地走向一片疯狂的活塞队。
他瞪着波里斯基。
波里斯基避开布兰特眼神里古怪的指控,淡淡笑道:“底特律见。”
“我说,你这个死人。”布兰特瞪着波里斯基:“你在这里打什么球?”
布兰特说这句话的时候,记者正好跟了上来。
波里斯基怔住了,活塞队其他队友也怔住了。
“我是死人?你凭什么这么说?”波里斯基嗤之以鼻,但表情已不对劲。
“就凭你一点汗也没流。”布兰特扠着腰。
布兰特没说的是,他没办法从波里斯基的眼睛里看出任何动作的蛛丝马迹,完完全全,一点迹象都无法掌握。那绝对不是活人的眼神——布兰特很肯定。
麦克风神不知鬼不觉放在布兰特的嘴角,摄影记者也早就跟上。
球场上方的立体大萤幕将两球星的对峙画面放大,全场哗然。
“我没流汗?”波里斯基冷笑,拍拍身上的汗水:“那这些是什么?”
“少来,你一滴汗都没流,那些是你队友刚刚拥抱你、无意间擦在你身上的。”布兰特越说越大声:“还有,整场球打下来,大家都累到快走不动,你却完全没有喘气,一点喘气都没有!你这不是死了,是什么!”
“别输了就找藉口,底特律见。”波里斯基也跟着大声起来。
但波里斯基发现了,自己的队友不约而同向后退了一步。两步。
波里斯基一个人孤零零站在球场中央,接受全场观众严厉的注视。
布兰特的眼神压得他完全无法回应。
“为了证明你的清白,我们可以听听你的心跳声吗?”
问归问,记者立刻将麦克风放在波里斯基的胸口上。
“……”波里斯基闭上眼睛。
终于到了这一刻了吗?
从小就喜欢打篮球,自他学会自己绑鞋带的那一天,波里斯基就到处在大街小巷里寻找可以挑一下的对手,从这一条街尬到第十条街、第一百条街,很快就找不到旗鼓相当的对手。因为他诞生的国家,是德国,一个用脚追球的大国。
幸好在波里斯基逐渐露出疲态的时候,被来自美国的球探选中。
第一轮第十七顺位。
远从德国来到这个篮球圣地打球,已经五年。
三十二岁,很年轻,但以篮球的计算方式,热力四射的巅峰期将慢慢远离。
但波里斯基很快乐,这里特变态,遍地都是超级又更超级的好手。
一不留神球就会被抄走。手张得不够开就会被人轻松切过。跳得稍微低了些就准备被盖火锅。根本没有碰到对方对方却煞有其事地摔在地上、久久站不起来。冲进禁区动不动就有种撞墙自杀的错觉——这些黑家伙才不怕像他这样的瘦白鬼的冲撞。
“太有趣了,不是吗?”每天晚上波里斯基都带着苦笑睡着。
到了第三年才开窍,波里斯基用自己的生存之道大展身手,抄截排名全联盟第一,助攻全联盟第三,得分全联盟第十。两度入选年度第一队的控球后卫,连续两年都带领球队杀进东区冠军赛,可惜都以些微差距铩羽而归。
今年,他终于带领活塞队重返联盟总冠军赛。
但就在总冠军赛的前一天,波里斯基的人生迅速快转,直奔尽头。
怎么办?不怎么办。
波里斯基一如往常穿上球衣,系紧鞋带,打了几场好球。
他跟眼前这个质疑他、指控他的超级球星缠斗得淋漓尽致,实在是……
果然也只有这个棋逢敌手的天才,可以在激烈的交手中发现他的异常。
没有心跳声。
麦克风并没有传来应有的怦怦跳动。
球场上方时大萤幕里,波里斯基沉默阖眼的模样说明了一切。
全场愤怒高涨,咆哮声如空袭的炮弹全数引爆。
“没收比赛!这场不算!”
“改判!改判!湖人队胜利!”
“太恶心了,把这个扰乱比赛的活死人驱逐出场!”
“砍掉他的手!再砍掉他的头!”
“他到底打了几场死人球!立刻将他送去焚化炉!”
“烧死他!再烧死这个侮辱篮球的死人一次!”
“滚出去!这里不欢迎死人!”
无数没喝完的可乐、啤酒、爆米花、热狗统统往球场中间砸落,丢得全体活塞队球员一身狼狈。波里斯基一个人站在汤汁淋漓的垃圾堆中,全身都挂了彩。
“……”他落寞地看着与他一路并肩作战的队友。
那些被观众砸了满头包的队友却投以愤怒、不谅解、憎恨的眼神。
还是不行吗?
布兰特原本怒气冲冲的眼神,已变成高高在上的冷淡。
92:91的比分高高悬在记分板上。
几个裁判聚在一起讨论这场比赛的结果该怎么算。
美国通过“活死人和平法”已经五年了。
全世界各地对活死人的安置与管理,也都陆陆续续通过相关的法案,活死人有自己适用的罪责,通常较活人严苛许多。有的国家允许活死人继续拥有生前的所有财产、工作机会、婚姻关系等。有的国家则强制活死人居住在条件恶劣的限制区。有的国家甚至采取“强制灰飞烟灭”的终极作法——在美国的少数几个州,也有类似的规定。
国情不同,文化差异,对活死人的观感与意见出现重大分歧实在不奇怪。
但少数的共识里,所有人都同意,死人不能跟活人共同竞技运动,因为死人不会累,更不需要呼吸,可以完全不换气在水里冲完四百公尺自由式、满不在乎节奏地跑上八百公尺,甚至一鼓作气飙完全程马拉松。
当然,也包括完全不怕受伤地在篮球场上冲撞。
对活人来说,死人在运动场上的存在是最大的野蛮。
不知是哪个机灵的记者将麦克风扔在波里斯基的脸上,他本能地接住。
全场观众渐渐安静下来,忿忿不平等待这个假装还活着的死人做出解释。
“我……”波里斯基拿着麦克风。
有生以来,他想哭却哭不出来。
波里斯基看着布兰特,这个可敬可畏的对手。
终有一天,这个对手一定会明白自己将要说的话。
“就算死了,我也想打篮球。”
这句话讲完,全场爆出如雷的咒骂声,没有在场的人绝对想像不到人类的语言可以如此千变万化。
乱七八糟的东西继续砸在波里斯基的脸上,但说完了这句话的他并没有低头,只是睁大眼睛记录下他在球场的最后画面。
此时比分重新调整,大大的记分板上显示“44:91”。
活塞队减去的一大缸分数,正好是波里斯基今晚的总得分二十八分,加上他助攻给队友所产生的二十分效益——这二十分当然也不能作数。
“总冠军揭晓!洛杉矶湖人队!”
史戴波中心球场上方爆出银色火树,鲜黄色的彩带淹没了观众席,一路喷撒向球场中央。
巨大的立体萤幕耀眼出总冠军奖杯的图样,环场喇叭隆隆地播出胜利的号声。
穿着爆乳装的美女啦啦队有点摸不着头绪地被管理人员推向球场,匆匆忙忙热舞上一段。
但没有人欢呼,没人喝采。
就连理所当然的MVP布兰特同样一点喜悦都没有。
再怎么渴望胜利,没有人期待总冠军赛的龙争虎斗是用这种方式落幕。
波里斯基成了搞砸一年一度总冠军赛的罪人。
几个身材高大的警卫手持木棍走了过来,将死去多日的波里斯基团团围住。
“对不起,我搞砸了。”波里斯基被戴上手铐的时候,看着他的队友。
教练啐了一口痰在波里斯基的脸上。
什么也没说,也一次说了很多。
【2】
杀鸡儆猴。
波里斯基被重判了二十年,送往专门监禁活死人的第五号监狱。
普通的监狱关不住活死人,这里的监禁设施仿佛是粗糙科幻小说的再现。
或者应该反过来说,电影里发生的一切终于有机会应用到现实世界。
在第五号监狱里,不论男女,每个活死人都戴着特制合金颈圈。
如果想藉外力硬拔下来就会爆炸。
想用雷射硬切下来也会爆炸。
没有合法解除颈圈信号就擅自离开监狱的话,只要超过狱方发送的信号范围,颈圈还是会爆炸。
就如同每一部科幻电影里看到的一样,颈圈上忽明忽暗的红色闪灯不断提醒囚犯他们的处境。
除了高科技,一直都没有进步的低科技也很吓人。
监狱外有一道两百万伏特的超高电流网,如果想硬闯出去,即使是死人也只有被电成焦炭的份。电流网外是一大片草地,草地里埋了密密麻麻的小型地雷,以机率计算,一百个死人硬冲出去,一百个都会被炸上半空。
如果越狱成功却变成一块焦炭还是一大堆尸块,死不了也没意思。
波里斯基一进去,远远就听见掌声。
不管男的女的都对着波里斯基吹口哨、拍手叫好。
虽然早就知道,但波里斯基在这里看到男女囚犯杂处的盛况,还是让他觉得怪怪的。纵使死人早已没有性方面的功能,但男的、女的,只因为死了就统统关在一起,这种监禁的逻辑还是相当诡异。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波里斯基啊!”活死人囚犯看见他,可是相当开心。
“你这个扰乱活人NBA的狠角色,哈哈哈哈!”一群死人勾肩搭背大吼。
“别想太多,这里欢迎你。”一个年迈的死人囚犯拍拍他的肩膀。
波里斯基摸着自己的颈圈苦笑。至少这里没有歧视,他想。
“大明星,别紧张,我带你认识一下环境。”
一个颈子也戴着项圈的“狱卒”吹着口哨,带着波里斯基在监狱里到处逛逛。
波里斯基所到之处,都听得见喝采跟掌声。
狱卒指着远处一间白色圆顶大房子,说:“虽然我们死人不用吃喝,第五号监狱里还是有间餐厅让大家聊天打屁。不然闷都闷死了。”
“也是。”波里斯基点点头,有点神经紧绷似地东看西看。
“就说别紧张了,比起活人的监狱,在这里没有菸、毒品、酒的私下交易,也没有鸡奸那种泯灭自尊的事,他妈的完全没必要。反而有电视,有网路,有图书馆,有弹子房,有篮球场,基本上大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是不能走出这里。被判了几百年都一样。”
“这么自由?”
“大明星,我们说的可是几百年啊。”狱卒耸耸肩说:“像我,就无聊到自动自发担任狱卒的工作。其实在这里活人几乎不管我们死人,他们只在乎两件事,其余全靠我们自己管理自己。”
“哪两件事?”
“第一,不可以出去。第二,洞有没有照挖照填。”
洞?波里斯基摸不着头绪。
“那,这里有帮派吗?有……阶级吗?”
“废话,很多事人死了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不过不要太白目的话,日子一天过一天什么事也不会有。我们这些囚犯彼此斗殴、毁坏对方尸体的情况屡见不鲜呐,就是没有人负责维持正义。要这一群睡不着觉的死人完全不犯事是不可能的,如果有人太白目,被搞到‘组合不起来’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怎样才算白目?”波里斯基突然觉得自己的明星身分可能太刺眼。
“别想太多啊,这里基本上很和气的,大家要相处多久谁也说不准,没有人想孤僻地待在这里。你是大明星,一定有很多人想听你说故事,想跟你打一场球的死人也一定很多啊。”狱卒咧嘴笑了笑。
两个死人走着走着,来到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的集合场。
大集合场中央,有一个怵目惊心的超级大洞,旁边则是一大堆黑土跟石块。
“这是干嘛?囚犯的劳务吗?”波里斯基不解,这是刚刚所说的“洞”了吧。
“这是活人那边的要求,如果没照办的话就麻烦了。”狱卒踢着碎石。
“?”
“单月份所有囚犯都得把袖子卷起来、下去挖洞,挖到几乎看到地狱为止。”
“为什么?”
“双月份大家就得齐心合力将大洞旁边的土往里面扔,直到大洞完全填平。”
波里斯基相当诧异:“那不就什么意义也没有吗?”
狱卒没否认:“反正我们死后追求什么都很空虚,就跟这挖洞填洞一样。”
“……”
“反正,大家挖洞你就下去挖,大家填洞你就下去填,别偷懒,否则会招人讨厌的。不挖洞不填洞的时候你爱做什么都可以,没人会费事管你。”
“是。”
波里斯基心想,很多死人都被判了很重的刑期,绵绵无期的上百年,光是囚禁好像会关出问题。那些活人如果不想一点事给死人做,可以想像他们寝食难安的模样。
狱卒又带着波里斯基参观了一些简单的娱乐设施,跟没有人躺在里头睡觉的牢房——牢房也不过是让大家躺着聊天打屁的另一个公共场所罢了。
澡堂也有,事实上很多囚犯都满爱洗澡的,常常一洗就是两、三个钟头。
一方面不洗澡的话就更难打发时间,另一方面,这身臭皮囊还要跟自己共处无限长,将自己的尸体洗得干干净净是基本的投资与保养,不吃亏的。
“这里好像还不坏?”波里斯基的心情好多了。
“世界很大……监狱,毕竟是监狱。”狱卒可不这么认为。
走着走着,波里斯基远远听见运球的声音。
咚喀喀——依稀是篮球弹出篮框。
熟悉的感觉在没有感觉的指尖上跃动着,波里斯基情不自禁搓着手。
“去吧。”狱卒笑了,他当然也想看波里斯基打一场球。
“希望能遇到高手啊。”波里斯基蹲下系紧鞋带。
【3】
虽然是理所当然的室外,但这专关死人的监狱里竟然有个标准大小的篮球场,让正在运球的波里斯基惊喜不已。
刚刚一个小时里,波里斯基已经用各种方式独得了四十五分。不过他也很懂打球的最高乐趣!在场的每个队友都要有所发挥,所以波里斯基也递出去十五次漂亮的助攻,甚至还很克制抄截对手的球,顾及到了对手也需要快乐。
“注意注意,要来罗。”波里斯基压低身子,球从左手换到右手。
“别太嚣张啊,管你是不是职业的!”防守的黄种死人拼命撑开双手。
波里斯基一晃。
死人不眨眼,但还是看不清波里斯基像一把刀子一样的切入。
“!”
波里斯基在半空中晃过一个不成气候的防守,漂亮的将球高抛进网!
这可不是仗着身材优势与跳跃力的强行灌篮,而是令人叹服的美技。
波里斯基跟着球一起落下,笑笑高举双手。
这一下不只是队友,连敌队的球员也忍不住鼓掌叫好。
“帮敌队鼓掌?不想赢了吗,换手。”
一个高大的黑色老家伙站在场边发号施令,任性地想半途加入。
但此人一说,还真的有一个人自动下场,换那个身材高大的老黑人进局。
乖乖不得了了,他还没拿到球就惹得满场鼓噪,气氛沸腾到了顶点。
“注意注意!尤恩要跟波里斯基对上啦!”
“两大巨星的对决,马上就要在第五号监狱上演!”
“就连活人都想看到的对决啊!不售票演出的跨世纪大厮杀啊!”
波里斯基一愣。
对啊,这个老态龙钟的高大黑人,就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NBA球星。
“前”纽约尼克队的王牌中锋——派崔克·尤恩。
没想到会在这种鬼地方遇到这个,上一个世纪的篮球传奇啊。
无所事事是死人一大特色,几百个死人闻风而至,兴高采烈跑过来围着。
波里斯基热血上涌,直接将球丢了过去。
“波里斯基啊,从你被判刑上新闻的那天,我就祈祷你被送来这里。”
尤恩向篮球吹了一口气:“你该知道,我在这里找不到对手啊。”
“尤恩,你看起来……”波里斯基嘴角轻挑,故意说:“好老。”
“我死了的那一天,你不晓得我有多高兴。”尤恩嘿嘿嘿笑着,运着球说:“很多人只会嚷嚷,什么侠客欧尼尔是NBA有史以来最厉害的中锋,是吗?是吗?等到他死了,我们两个死中锋就来公平地单挑一场!”
“单挑是可以,但两个中锋单挑,一定很难看啊。”波里斯基抖弄眉毛。
此话一出,全场的气氛更加热烈火爆了。
场上其他的八个人都识相地让开空间,让围观的死人们将这两个巨星瞧仔细。
“你说什么?”尤恩瞪着这个矮他一个头不止的年轻后卫。
“两个大块头挤在篮底下撞来撞去,有什么好看?”
“臭小子,中锋可以主宰比赛!”
“是吗?你真的死太久了——”
波里斯基这句话还没说完,尤恩手中的球就换了主人。
“臭小子!”尤恩快步狂追。
“伟大的中锋,有本事就跟上吧!”波里斯基大跨步上篮。
波里斯基高高跃起。
正当他想轻松写意地将球放进篮框时,波里斯基的眼角余光出现一道黑影。
“……”
球在刚刚离手的瞬间,竟被一只后发先至的巨掌给扬到场外!
波里斯基重心不稳摔在地上,下意识翻了一个滚,抱着膝盖表情疼痛。
两秒过去,抱着膝盖的波里斯基怔住,然后大笑。全场也跟着大笑。
“装什么,这里没有裁判。”一脸老态的尤恩得意洋洋地伸出手。
“有中锋跑这么快的吗?”还坐在地上的波里斯基难以置信地伸出手。
尤恩哈哈一笑,握住这个小朋友的手,将他拉起。
“欢迎来到我的巅峰年代。”
【4】
在第五号监狱已经待了七个月。
不挖洞也不填洞的时候,波里斯基的身影常常出现在篮球场上。
他从来没有跟尤恩同一队过,那会使比赛变得很没看头。

这两个巨星让监狱里的篮球人口暴增,许多死人都在他们的调教下变得挺会打的,加上原本就有一些死人曾经打过高中校队、大学校队候补,甚至曾参加过NBA的耐吉夏季训练营,仔细算起来好手还不算少。
最后大家还组了十支球队,有模有样地打起了季赛。
就算死、也想打篮球的波里斯基很快乐,尤其他在这里发现一个从没打过任何校队的控球高手,偶尔一不留神,波里斯基这个NBA最佳控卫的球还会被他给抄走。有竞争才会好玩,波里斯基面对这个街头篮球的好手时每每全力以赴。
这个默默无闻的控球高手左边太阳穴破了一个小洞,右边脑袋破了一个大洞,用粗糙的手法填补起来。他叫乔伊,慢慢跟波里斯基成了好友。
又到了挖洞的月份。
今天是个阴天,早上已经下过一阵子雨,土壤有些松软。
“我听他们说,你被重判了一百五十年。”波里斯基铲着土。
“是啊,你扰乱比赛就被判了二十年,何况是我。”乔伊同样挥动着铲子。
“有故事听吗?”波里斯基笑笑。
“不讲故事的话,怎么打发时间?”乔伊慢吞吞地铲土,像是说了很多遍一样熟练:“这真的很不公平,法律一面倒保障活人。我的妹妹被三个流氓给强奸了,那三个人渣还当着她的面一边开香槟、一边朝我的脑袋开了一枪。我当然死了,他们也知道我肯定会马上‘活’过来,于是哈哈大笑把我绑在沙发上,逼复活的我看他们污辱我妹妹一整晚。”
“结果?”
“结果隔天早上我那惊魂未定的妹妹将我松绑后,我没有报警处理,而是骑着摩托车在附近一带的酒吧乱逛,直到黄昏终于让我在一间俱乐部找到刚刚睡醒的那些混帐。我躲在厕所,趁他们一个一个进去大便的时候,用斧头将他们的脑袋一颗一颗砍下来。
“做得很好啊。”波里斯基竖起大拇指。
“可不是,我从来没有后悔砍下他们的脑袋。但问题就出在顺序——他们先杀死了我,我再跟着杀死他们,所以我们所违反的法律大不相同。他们违反的是强奸罪跟杀人罪,理应被处以十五到二十年的徒刑,但由于我宰掉他们的时候是个死人,所以我违反的却是‘活死人和平法’,按照法律我每杀掉一个活人至少要判五十年,杀三个就是一百五十年。”乔伊若无其事地铲着土,说:“要不是法官念我其情可悯,杀一个活人最高可以判一百年,三个就是三百。”
“真是太不合理了。”
“谁还管你公不公平,那三个人渣被送到第七号监狱,算一算,再过十年他们就出狱了,我还得在这里继续蹲一百三十年……我只希望我妹妹永远别再遇到他们。”乔伊将铲子插在土里,用脚重重踏了一下。
一点也不累,但往事重提,就算是死了也有很多惆怅。
法律最可以看出一个社会的不公之处。
人一死,很多感觉都会无影无踪。
无饥无渴、千杯不醉、无力性交、冷热无感、哭或笑都流不出眼泪。
从前几千年,努力满足这些感觉是人类生存的目的、各层次经济体系交互作用的基础,也是人类文明之所以不断进步的强大动力。
“感觉”的重要性,在死人爆大量出现后更被凸显。
虽然还没有得到“验证”,但人死后似乎有无限期的时间需要打发,比起来,还活着的人可以感受那些丰富滋味的时间,就显得微不足道。
为了避免死人危害到活人珍贵的“感受权”,死人攻击活人的罚则,要比活人攻击活人还要重,而且重很多——理由是,活人认为死人仗着自己的不死状态可以作奸犯科的事太多了,如果没有用重典,根本不足以威吓死人。
这个法权不平等的现象不仅出现在美国的“活死人和平法”的法规里,同样的概念也被其他国家仿效。活人残暴死人,虽然不再适用“毁损他人尸体”这么轻的罪,但基本上都不会被严惩。反过来,若是死人侵犯到活人的领域,下场都特别凄惨。
在许多集权国家为了控制人口,雷厉风行地实施“强制灰飞烟灭法”。
如果死人犯下重伤害活人以上的罪,不问理由,一律送往焚化炉烧尸,确确实实烧到灰飞烟灭为止。没有人知道,当一个死人灰飞烟灭之后还有没有意识,因为没有人从单薄的骨灰里听见声音——
有人说,灰飞烟灭后灵魂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息。
但更多人相信,变成一堆无口难言的骨灰绝对比行尸走肉的状态要难过百倍。
【5】
还是下雨了。
没有人会冷,于是大家一起坐在大洞里聊天杀时间。
一个少了半颗脑袋的活死人扛着铲子,看着这个反覆挖来填去的大洞,说:“现在活人还是占多数,法律还是他们说了算。可他们没想过,这个世界上每秒就有一点八个人死亡,所以每秒就有一点八个人死而复生。平均下来一年总共有五千六百多万个被天堂拒收的活死人。现在看起来上帝还没有停止恶搞的意思,从赛门布拉克那第一个活死人开始,五年多过去了,全世界已经有两亿七千多万个死人,也许还更多,烧也烧不完的。”
“已经有两亿这么多了吗?中国那边不是据说每年都要烧死至少一千万?”
“印度据说烧更多。”
“别看那些集权国家,就连我们美国也烧了不少。”
“除了政府,其实那些变态的邪教私底下也烧很多,我遇过一次,这只手就是被那些宗教狂热份子给砍掉的。要不是我拼命挣扎杀了两个像疯子一样的女人逃走,我早就被烧成灰了。不过我也就因为杀人被送到这里来……他妈的。”
“邪教就算了,那些毛还没长齐的小混混也把我们死人当靶子打。”
“你说的是恶灵古堡帮吗?光听名字就知道有多幼稚。他们会一边大喊将死人统统送回地狱,一边拿卡宾枪轰掉抱头鼠窜的死人脑袋,超恶心的,我看网路说,他们有时候会靠关系封掉两、三条街,然后在里面猎杀死人,就地浇汽油烧尸……真希望他们自己在嗝屁后也会遇到自己同伴的追杀。”
“说起来真不好意思,我以前就是恶灵古堡帮的,哈哈,被送来这里就是我的下场,对你们来说应该就是正义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死人在这个世界的处境。
有时一起咒骂,有时哈哈大笑。
认真说起来,这里可是监狱,不可能每个人都是无辜或因为一点鸡巴毛大的事被送进来的,当然也有一大堆货真价实的恶棍。只不过大家的共同身分都是死人,共处无期,这点让大家的气氛始终很融洽。
雨持续下到半夜,大家也就坐在雨里聊到半夜。
波里斯基看着大洞底下的积水,心想,统统都只有死人的地方,原来还挺有归属感的。如果这个世界的人都一起死了,也不是什么坏事。
尤恩用手弹了弹生锈的铁铲片,发出当当当响:“若不是那些活人迟早也会变成我们死人,我们所受到的待遇会更惨。”
“可不是?这就是整件事最吊诡的地方了。”一个看起来很有学问的胖女人说:“他们总有一天一定会变成我们,所以不敢对我们什么都硬来,就像他们囚禁我们几百年,也不敢真的逼我们太甚,胡说八道叫我们费功夫挖洞填洞、玩玩我们也就是了。但我们却永远也活不回去——这意味着什么?他们一定会变成我们,我们却永远不再会是他们。”
“但我们曾经都是他们,就像蝴蝶都当过毛毛虫一样。”乔伊点头同意。
“嘿,那些活人绝对不会认同你用毛毛虫跟蝴蝶这段比喻的。”波里斯基笑了。
大家也都笑了。
“出去这里以后,你们要做什么?”不知道是谁问了这么一句。
“我想参加死人国的武力建国计画,也许投入战争也说不定。”
“我也想加入死人国的战斗部队,建立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国家。”
“如果你们真的建立了死人国,我一定会去报到的。不过打仗我没胆子。”
“我倒是希望外面那些为死人国奔波的家伙动作能快点,积极点,不要等我们出去加入他们的建国战争,而是早就建好了等我们过去。”
“我想找一份不会被歧视的工作,打打杂什么的都好。我以前是写电脑程式的,但等到出去的时候已经过了半个世纪,技术上肯定被淘汰了。”
“醒醒,不可能那么好找工作的,现在所有人都死不了,人越来越多,活人一定会拼命保护他们自己的工作机会的。好吧,他们也是对的,我们不必吃喝,但他们还要啊,所以立法保障他们挣钱的工作权也是合理的,只是让我们整天犯无聊罢了。”
“听好!听好了!我想办一间只收死人的学校,让那些死掉的小朋友不必跟那些活人小朋友一起上课,白白遭到歧视。到时候我会发起募款,你们可要慷慨解囊啊。”
“呸呸呸!听说你这个臭死人被判了两百年,我看用不着等你出狱啊!现在还在外面的那些越来越多的死人自然会把学校弄起来,还等你的鸿图大志?”
“我的话……先回家看看吧,看看还有哪些家人也死掉了,大家聚一聚。”
“我出去已经是八十年后的事罗,我的家族肯定扩充到上百人了,到时候来张家族大合照,一定相当有看头。”
“被扔进这个鬼地方前,我有一小笔钱存在银行里,放着不动让复利一直滚啊滚,算一算,等九十七年后我出狱,那笔存款应该滚到了八千多万啦,到时候我会想办法把它爽快花掉的,呵呵呵呵。”
“你这家伙好像不晓得通货膨胀是什么意思吧?”
一个世纪以前的人类,绝对想像不到所谓的生涯规划会变得这么“有意义”。
大家嘻嘻笑笑讨论着七、八十年,甚至两百年之后要做的事的模样,实在是太荒唐了。只是不这么嘻嘻笑笑的话,一定会崩溃的。
淋着雨发呆的波里斯基看着星星。
出去这里之后,想做什么?
还要十九年又五个月的时间,这样的刑期在这里算是鸡毛蒜皮。
但已长到波里斯基无法想像了。
【6】
又过了五年,世界变化很大。
由于对死亡已无所畏惧,自杀率节节升高,不知不觉这个世界已经有约莫十亿个死人在地球上走来走去。这不吃不喝的十亿死人,渐渐验证了拿破仑说过的那句话:“正义站在大炮多的那一方。”
世界各地都有死人对政府发动大规模抗争,要求将该国某一部分独立出来,划作死人自治区,或干脆一点成立死人共和国之类的。
主权这种事很敏感的,活人怎么可能妥协?
参与抗争的死人们被大量逮捕,有的送去烧,有的送去关,世界各地都忙着建造社区焚化炉跟新式监狱,但都远远赶不上死人增加的速度。
死人越多,胆子就越大,他们用数量蚕食着支配这个世界的权力。
街头抗争很快就演变成零星的真正战争。
大多数的战争都由活人取得压倒性的胜利,死人被像手指捻蚂蚁一样被干掉。关键就是死人并未取得优势武力,活人仗着高高在上的现代兵器,将不痛不痒的尸体部队打到完全没有回复的可能,再投下几颗烧夷弹一次清个干净。
不过也有死人靠着前仆后继的“反正不可能更坏”的精神打赢了战争,在资源匮乏的贫瘠地带成立了自己的小国,收容从各地前来投靠的死人。但那些活人政府懒得打赢要回来的死人国都不值得一提,毕竟他们的根据地都是在一些鸟不生蛋的偏远区域。
这五年来最值得死人们朗声歌颂的,就是关岛独立事件了。
※※※
据说事情是这样的。
负责驻防在关岛的美军总司令,有一天晚上心脏病发作来不及吃药便翘毛了。
他年事已高,早就考虑到这一天来了会发生什么事——首先,他会被撤职,总司令转交给一个年轻有为的活人上将去当,而他则在“活死人和平法”的规范下告老还乡,除了退休金如何支配外其他的权力统统丧失,变成完全的活死人平民,他妈的还没有投票权。
于是心跳停止的总司令很快执行起想像已久的计画。
首先,他叫传令兵进来,再一枪打死传令兵。
等传令兵大梦初醒复活后,总司令再快速晓以大义。
“听着彼得,我要在这里成立第一个属于活死人的国家,成立之后我就是国父,如果你帮我做好这件事,将来这里就会有一间以你命名的高中。”
总司令拍拍彼得的肩膀,露出慈父般的微笑。
死了便死了的彼得有什么办法?他甚至连困惑的时间都没有。
“这……不会有事吧?”彼得不安地看着胸口的枪伤。
“该怎么说呢于我们毕竟已经死了。”总司令摸摸他的头。
彼得换了一件干净的军服后,就着手进行总司令的革命计画。
首先,他先将友好的几个同袍给杀掉,让同样立场的死人变多,再联手将一桶生化毒气滚进总司令部军营里的中央空调系统,趁着大家熟睡时一口气杀死呼呼大睡的两百多人。
“他妈的我竟然就这样死了!我真的就这样死了吗……”
“混帐,我才二十一岁啊!我打的炮根本就不够啊!”
“谁干的……出来!我要宰了他!宰了他!”
那些因为吸入毒气、窒息而死的美国大兵们在寝室里演出大暴动,最后被一连串的枪声给压制下来。
始作俑者的彼得一脸抱歉地站在寝室门口,与一堆持枪戒备的活死人伙伴宣布:“想宰了我……真抱歉,恐怕无法让你如愿了。”
在总司令亲自演讲后,这两百多个死人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拿着总司令的紧急命令分批进入其他的军营,重复着施放生化毒气这一个贱招,让死人很有效率地变多。
这一场宁静的革命顺利地进行着。
一直到隔天中午越来越庞大的死人军团,才与突然警觉的活人军队发生了战争。
但为时已晚,总司令有计画夺取了主力军舰的掌控权,死人占据了优势武力,在毫不畏惧“同归于尽”的气魄下,十几枚搭载生化毒气的飞弹将抵抗的活人军舰一一炸沉,烈焰冲天,马上又获得新的伙伴加入——这真是一场不公平的战争。
跟战争扯上关系的人总是倒楣的,关岛上的住民全部遭受池鱼之殃。
在生化毒气的蔓延下,就在同一天,太阳都还没落下,整个关岛已活人绝迹。
远在天边的关岛宣布成立“关岛解放死人共和国”,并拥有全世界军力最强大的死人兵团——关岛成为第一个从伟大美国领土中独立出来的国家。
从此关岛成为大量死人不断移民的根据地,明目张胆地支援着世界各地的死人独立运动。
关岛,也成了新的“恐怖主义”的代名词。
【7】
在监狱里匆匆晃过了十年。
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上百次战争,独立出了二十多个死人国。
原本的宗教已经不敷使用,跑出几百个令人目不暇给的新兴宗教。
但还是没有人能从真正科学的角度,研究出为什么地球上每一种动物都维持着生老病死的旅程——独独人类死不瞑目,用各种状态苟延残喘着。
十年可不短。
漫长时光中,波里斯基没办法整天打篮球、挖洞填洞。
跟其他死人一样,波里斯基迷上了阅读。
打发上百年的时间并不容易,一定得尝试新鲜事物,许多当年错过好好上学的死人囚犯们都因为“真的是太无聊了”,在看遍了许多电影跟电视剧影带后,大家持续将图书馆里的库存小说翻烂,情不自禁地有了点活着的时候缺乏的人文气质。
“尤恩,你出去后想干嘛?”波里斯基在图书馆的顶楼翻着小说。
“打篮球。”尤恩翻着过期很久了的漫画杂志。
“怎么打?组一个死人联盟吗?”波里斯基漫不经心地对话。
“据说巴克利因为一些鸡巴毛的事被关在第九号监狱,被判了十五年,比你还轻。算一算再五年他就出狱了。我想他会想办法的。”尤恩也是随口而答。
“乔丹呢?有消息说他终于死了吗?”
波里斯基最近没看网路跟报纸,都在看小说跟杂文。
“他养生有道啊,看来还得过很长一段日子才会死。”尤恩的视线离开漫画,似笑非笑地看着天空,说:“而且就算他死了,那些盲目的活人也只能说乔丹终于升华成篮球之神啊。即便乔丹犯了事,也不可能像我们这样被关在这种地方。”
“是吗?那他还是早一点死好了,如果要筹组死人篮球联盟,由乔丹登高一呼是最有效的了。一枚冠军戒指都没有的巴克利差远了。”
波里斯基起身,装模作样地做着一点也不必要的暖身运动。
“你呢?出去后除了打篮球外,要做什么?”尤恩看着波里斯基苍白的背。
“学中文吧?然后学日文,也许再学一点法文吧。时间那么多,试试看自己以前从来都没想过的事,不然怎么打发时问?”
“是吗,我就只想着打篮球。”
“那是你划地自限。”
迎着阳光,波里斯基踏在顶楼的矮墙上,看着大集合场上反反覆覆的大洞。
很好笑的是,这些对话每个月总会固定发生好几次,每个死人都很喜欢问,也都很热衷回答,只是他们每次给出的答案也不见得相同。
【8】
下午,狱方邀请一个死人作家来到监狱演讲,推荐他非常畅销的旅游杂记书《去你妈的无尽永生》。由于大家都很无聊,自然将演讲会场塞得水泄不通。
“大家好,我叫詹姆斯·多纳特,跟你们一样,已经死去多日了。”
死人作家这番言简意赅的开场白,引起了热烈的掌声。
说起来那个死人作家也是个奇葩,他曾经是一个居无定所、整日买醉的流浪汉,自称自己就是杀死第一个活死人,赛门布拉克的凶手。
那个流浪汉凶手被逮捕后,意外被查出来多年前犯下的其他命案,遭法院判了死刑。当然了,他被处以毒针死刑,死掉后又迅速复活,是最早期的几百个死人之一。
复活后他漫无目的地在美国境内到处旅行,寻找他虚无缥缈的“人生目的”。
最后这个流浪汉由于实在穷极无聊,便像许多死人一样大量阅读。大量阅读后大概得到了一些启发,便开始动手写作,将他的所见所闻写下来。
他的畅销书说出了很多死人的心声,其中有一大段话尤其发人深省。
那个死人作家用很痛苦的语气说:“不过在短短的十五年前,常常有人觉得死前那一瞬间是快乐的,这辈子就算是平反了。但很抱歉,没有那种时刻了。没有死亡——那似乎是真正的公平,你就是彻底输了,而且输到没有尽头!
“以前那种追求精神层面快乐的说法,我想,只是懒惰的人说服自己的藉口。所以很多人都不认真工作,懒懒散散打发自己的人生,反正时间到了就会死掉,努力有什么用呢?不会有用的,乱七八糟地赖活着等待断气,反而更加划算。
“但其实马马虎虎对待自己人生的态度,跟追求精神层面的快乐一点关系都没有,活着的时候我流浪天涯,不是因为追求自由,而是我没有本事安定下来。
“有一阵子我在想,是否永生不死是上帝用来解决人类懒惰的极端武器?是不是上帝要我们在活着的时候就要把握每一分每一秒,努力追求各种值得被追求的物质,因为所有的物质都是可以永恒积累的,所有的追求都是有意义的?
“不,我想不是的。
“现在,什么人都死不了。表面上,永生的状态对那些努力追求物质人生的人太有利了,他们可以继续享受他们在活着的时候所得到的一切东西,一丁点渣渣都不会失去。可是呢,上帝没有为我们保留吃喝与性交的权利,显然不认为物质与肉体的享乐特别重要,那些有钱人在死后不过是继续住在他们努力挣来的华丽大房子里,其他呢?
“但上帝要我们继续看这个世界,继续听这个世界,继续思考这个世界,为什么?是不是看穿了我们在有限的人生里并无法做好这些事,才给了我们更多的时间?这一场看似胡搞的集体永生,我想,是上帝要我们重新思考存在的意义。”
正当死人作家想下台一鞠躬的时候,波里斯基在底下举手。
波里斯基大声问道:“那么,能否请问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死人作家想了想,很干脆地承认:
“至于答案,我还没有发现,我只能用删去法去寻求解答。”
顿了顿,他又注解:
“也许可以找到,也许不行……无论如何我得继续旅行下去。”
演讲正式结束,死气沉沉的掌声响起。
明天起是双月份,又轮到把洞填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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