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遥忆还珠楼主,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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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珠楼主,本名李善基,后改以李寿民行世,1949年后又改名李红,四川长寿人。出身官宦世家,自幼即随父游历各地,走遍大江南北。曾在傅作义幕中任中文秘书,复任天津电话局长段茂谰之秘书,业余在银行家孙仲山公馆兼做家庭教师。1932年于天津《天风报》发表长篇连载《蜀山剑侠传》,声誉鹊起。临终前口授完成长篇小说《杜甫》,二日后逝世。
在民国武侠小说北派四大家中,最早使读者着迷,又最受评论界斥责,被称为“荒诞至极”的便是还珠楼主。
他生在一个书香世家,祖上累代为官。他的父亲李元甫在光绪年问曾在苏州为官,后因不满官场黑暗,弃官归里,以教私塾为业。所以,李寿民从小便在他父亲的悉心调教下,打下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坚实基础。他三岁便开始读书习字,五岁便能吟诗作文,七岁时写丈许大对已然挥洒自如,九岁作《“一”字论》洋洋五千言,在乡里间被誉为神童,当时长寿县衙特制“神童”二字匾,敲锣打鼓送往李家祠堂。可见李寿民后来得享盛名并非侥幸获致。
还珠楼主的一生,历经曲折跌宕,极富传奇色彩。他七岁便登过峨眉、青城,十岁时在他的塾师带领下再登峨眉、青城。这位王姓塾师不是一个腐儒,他为还珠导游,随处讲说掌故,如数家珍;他还带还珠去见峨眉仙峰禅院一位精干气功的和尚,使还珠在幼时便学会了气功。还珠楼主十二岁丧父,随即由他的母亲带往苏州投亲,家境骤变。在苏州,李寿民认识了长于他三岁的文珠姑娘,这姑娘面目清秀,性格温柔,弹得一手好琵琶,他们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渐渐产生了感情,形影不离,到李寿民十六岁时,他终于察觉自己正处在初恋之中。但是李寿民为家境所迫,不得不北上天津谋生。他与文珠分手后,仍时时书信往来。不料天不从人之愿,变起非常,文珠竟落入烟花队中,此后音信不通,使李寿民在精神上受到一次痛苦的打击,直到李寿民婚后,仍不时念及文珠。李夫人孙经洵很同情文珠的遭遇,当李寿民为与孙经洵结婚筹款,撰著《蜀山剑侠传》,孙便建议他以还珠楼主为笔名,以纪念文珠。孙经洵的教养、豁达,她的极富同情心和她对李的体贴,于此可见一斑,观其所为不禁令人肃然起敬,还珠之终于得享盛名与这位贤内助大有关系。
李、孙的缔姻,在当时也是轰动津门的一大新闻。孙经洵出身豪富之家,其父孙仲山是大中银行董事长。李寿民至津,曾在傅作义幕中任中文秘书,与当时留英归国任英文秘书的段茂澜甚为投合。后段茂澜出任天津电话局局长,李应邀任段之秘书(或说是在邮政局,不确),专办酬应函件。业余在孙仲山公馆兼做家庭教师,遂与比他小六岁的孙二小姐经询相爱。孙仲山得悉此事大怒,辞退李寿民,严责孙经洵,致使孙经洵弃家出走。孙仲山以“拐带良家妇女”之罪名将李投入监狱。开庭审理时,孙经洵突然在旁听席上出现,理直气壮地申明自己有婚姻自主权,李即得判无罪开释。此事在当时闹得满城风雨,几于无人不知。
“七七”事变后,日寇曾设法劝诱李寿民任伪职,遭李拒绝,遂以李“涉嫌重庆分子”抓往宪兵队,鞭打、灌凉水、向眼睛揉辣椒面,备施酷刑,李终不屈,熬了七十天,挺了过来,经保释出狱。
1957年反右,还珠平安度过。1958年6月,某杂志刊登《不许还珠楼主继续放毒》一文,还珠读后默然,当夜即脑溢血,由此辗转病榻两年有余,临终前口授完成了长篇小说《杜甫》。当他讲述完杜甫穷愁潦倒、病死舟中的那段结尾后,对他的夫人孙经询说:“二小姐,我也要走了。你多保重!”二日后即溢然长逝,享年五十九岁,恰与杜甫同寿。
为了有助于今天的读者理解还珠楼主的作品,我就还珠子女观贤、观鼎姐弟所作《回忆父亲还珠楼主》一文做了如上摘要(原文发表于《人民日报》海外版1988年3月15日至4月2日)。虽然我对还珠生平旱有耳闻,当观贤将此文寄来时,披阅一过,仍不禁感慨万端。
这便是在民国武侠小说史上领袖群伦的还珠楼主,被称为“荒诞至极”的一代奇才所经历的荒诞的人生。
对于还珠楼主的研究,早在四十年代未即有徐国桢作《还珠楼主论》,先在陈蝶衣主编的《宇宙》杂志1948年第3至5期连载,后由上海正气书局于1949年2月出版单行本,全文约三万字,篇幅不算大,但其中的很多论断在今天看来仍很确实,称得上是还珠的知己。七十年代以来,香港黄汉立、台湾叶洪生对还珠的研究致力颇勤,成绩卓著。我曾与洪生在蜗居促膝谈武论侠,相视大笑,唯时间短促,未能尽兴,是一憾事。近年来,内地研究还珠者,日渐增多,据我所知,上海周清霖收集还珠篇目最为完备,考订精详,曾在寒舍听他讲述,十分佩服。此外,在京津两地有些老友会面,总免不了要谈论还珠,对其才华无不推崇。还珠的知音遍及海内外,而且并非“庸俗小市民”。
一病说,能够使上百万人入迷,历久不衰,百读不厌,常读常新,越读越能品味出其意味之隽永,这就值得研究。
还珠楼主有他鲜明的个性,他酷爱自然风光,遍游名胜古迹,这对他小说创作的成功起着重要作用。徐国桢在《还珠楼主论》中说:“他自己本来的意思,很想把所历所见的山水人物,写成笔记,恰巧其时天津有一家《天风报》,缺少一篇长篇武侠小说,他在人家鼓动之下,就不经意地采用了《蜀山剑侠传》作篇名,一天天写下去。不料读者异常欢迎。”这段话揭开了还珠楼主作品艺术魅力的部分奥秘,正是自然风光美所激发的诗情,把他导向了成功之路。还珠楼主的成功,并非一蹴即就,而是有一个探索过程。他应邀写武侠小说,内心却怀着自然风光激发的诗情,怎样使主观意愿与客观条件谐调起来?他很费了一番心思。《蜀山剑侠传》的前几回并非没有描写风景,只是现实的武侠情节总显得与自然风光美不能结合得天衣无缝,这使他感到开始“写得甚不惬意”,直到他把神话和自然美结合起来,才找到了最佳的突破口,名山大川的雄伟或秀美与神话传说的奇幻融为一体,神话为山川添了灵气,山川使神话更为瑰丽,两者相得益彰。每逢写到这个时候,还珠楼主便抑制不住那奔放的诗情,笔底一泻千里,远近兼收,动静呼应,洋洋洒洒地连篇累牍说个尽兴。下面且节录一段《青城十九侠》中的“巫江取宝”为例:
卞明德在百忙中瞥见,适才所见那片轻云逐渐展开,布满了大半天。月光不时出没隐现于密云之中,淡无光华。山风渐作,下面峡中江涛澎湃,击石有声。估量时辰将至,……
耳听风涛大作,觉着面前景色骤暗。卞明德抬头一看天上,业已阴云四合,不见丝毫星月影于,只有电闪似金蛇一般在云边掣动。电光闪处,照得浓云山岳一般,密层层簇涌满天。风是越来越大,上面技术扬尘,下面洪涛怒涌,滩声如雷。残枝乱于舞空擦地,卷走不息,千里江峡齐作回音,万窍怒号震撼峡壁,似欲崩颓,令人耳聋心悸。比起适才妖风,来势又是不同,方幸身在法圈以内,风吹不到身上,突地眼前金蛇乱窜,震天价一个大霹雷打将下来,风便小了许多。跟着稀落落一丛雨点打向地上,滴滴挞哒,响不片刻,由疏而密,雨点也越来越大,直似银河决口自空倒灌,哗哗刷刷,连同江声滩声,响成一片狂喧。那迅雷霹雳更一个接一个,挟着电光雷火打将下来,声震天地。山势陡峻,除临江一面有大片平地外,后面还有崖嶂矗立。水自崖顶化为大小瀑布,争先喷坠,黑影里看去,直似无数大小白龙沿崖翔舞。地上石多土少,无什蓄水之处。雨只管大得出奇,水仅一二尺深,势绝迅疾,再吃高处飞落下来的狂瀑一催,化为惊湍急浪,挟着风雨吹折的沙石树枝,齐向崖过驶落,直坠江中,又添了无数威势。有时电光闪过,照见满地波光流走,疾如奔马,眼神一花,仿佛连崖都要飞去。端的声势猛恶,从来未见。卞明德方自骇异,忽见前面暗影中有一股金光霞彩,自江峡之下,透过两面峡崖朝空涌起。眼看便见两道十来丈长的灰黄色光华,由对面危崖,朝那金霞起处电射而下。方料灵姑等来了对头,两道青虹已自峡中飞上,迎着那两道灰黄色光华,就在两岸空处时上时下,时隐时现,往来驰逐,纠结争斗起来。卞明德正看得起劲,……同时下面江峡中金霞越益浓盛,上烛霄汉,当顶天空中的黑云都被幻映成了乌金霞彩,加上十来道青黄红白光华在峡中飞舞盘旋,照耀崖岩,丽影扬辉。
这便是还珠笔下古仙人广成子(最早见于《庄子》)金船藏宝在巫峡出水时的场面。
一般地说,武侠小说不同于诗、词、散文,武侠小说作家们总是着眼于情节结构和人物刻画,很少把自然风光做为重点描述对象,他们大多只是在不得不介绍场地时,才把自然风光做为环境背景略加勾画,适可而止。还珠楼主则与众不同,他常常表现出一种难于遏止的对自然风光美的向往,一有机会就要宣泄出来。一般的武侠小说作家写风景,不外是两个层次:较低层次的是客观介绍具体景物,譬如登山,那山是荒山野岭还是有石级蹬道,如此之类都是情节所需必不可少的交代;较高层次的是用以渲染气氛,譬如骇浪惊涛、秋风落叶之类,在交代地理环境的同时,赋予一一定的感**彩。还珠楼主远远超出了这两个层次,他不只是要交代环境、渲染气氛,更根本的是他要宣泄自然风光激发的诗情。即以上引的一段为例,本来写到“齐向崖边驶落,直坠江中,又添了无数威势”,就既已完成了环境的交代,又已把气氛渲染得很浓,已经称得上是好文章了;他却偏要再加一笔:“有时电光闪过,照见满地波光流走,疾如奔马,眼神一花,仿佛连崖都要飞去。”这就是他的审美感受,加了这一笔,画龙点睛,为整段景色描写平添了诗意。我常常感到,还珠楼主写风景,并不是小说自身的需要,而是他在借题发挥。在还珠楼主的小说中,风景描写随处可见,只要有机会,他总要借题抒写他的诗情,也正因为他写的自然风光是诗境,不但不使读者感到冗长、厌烦,反而使读者兴味盎然,感到难得的审美享受。
还珠楼主写景的成功,来自景色与神话的融为一体。这正是庄子《逍遥游》、屈原《九歌》以降许多名篇所体现的共同规律,非胜境不足以显扬神话,非神话不足以渲染胜境。在我们中国,有胜境必有神话,诸如:巫山与神女,西湖与白蛇,石林与阿诗玛,如此等等,不胜枚举;且有胜境与神话的结合就必有诗。所以,就还珠楼主开始创作武侠小说时所处的主客观条件而言,采用神怪武侠小说样式,在他是势所必然,这是他能找到的最佳途径。了解这一点,就不会用“荒诞”二字轻率地否定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贡献。
将胜境与神话融为一体,使还珠楼主的武侠之作进入了诗化的境界,但是,这种境界绝不是轻易就能达到的,它需要作者具有极丰富的想象力,还珠楼主正具备这样的才能。随便举《蜀山剑侠传》中的一段为例:
来路天边现出大片乌金色的云光,势如潮涌,正由东南方飞来,往适才妖人斗处,铺天盖地一般横断过去,其疾如电,飞得又低又广。二女一见,便认出是强仇黑手摩什的妖云,颇似发现自己踪迹,仗着他乌金光幕飞行神速、展布又广,赶急追来搜索景。……二人方自寻思,那鸟金云光已然追出老远,忽又由极远处飞将回来,势子比前更急,展布也更广大,天被遮黑了半边,似因扑空暴怒,光中发出极猛恶的厉啸。这时,来路上晴空万里,片云不生,皓月明星之下,只见天边乌云万丈,弥漫遥空,中夹千万点小金星,营雨流天,星驰电掣,向妖妇去路疾驰而过,晃眼只剩极小一片乌金色的云影,没入青曼杏霭之中,端的神速已极。
像这样有声有色的奇幻景象,在还珠楼主的作品中也很平常,并非罕见,无须专意搜寻;但在中国武侠小说的其它作品中却并不多见,这正是还珠楼主不同凡响之处。吴云心先生曾对我说,他在天津电话局与还珠楼主共事时,有一次问及《蜀山剑侠传》中的那些怪兽是怎样想出来的,还珠答:容易得很,取任何昆虫,如蝗虫、椿象、青蛙、蚯蚓、螳螂等,放大若干倍而描写之,其凶恶诡异之状可以想象。从这一点也可看出还珠楼主想象力之活跃。
还珠楼主的成功,也不仅仅是凭藉想象,还在于这想象是建立在广博深厚的学识基础之上,譬如他写五行生克即是一例。那抽象的五行生克原理经他的想象化为具体的情节,又更显得变化万端,生动有趣。读他的小说,常常会感到他对经史于集、医卜星相几乎无所不晓。除博览旧籍、熟知典故外,他还足迹所至,留意风俗,所以他的小说绝不仅仅是以“新奇”、“荒诞”取胜,其容量是非常大的,诸如川、湘、云、贵民间的婚丧、食用、医药、巫蛊之类,往往信手拈来,涉笔成趣,使读者如入山**上,兴味无穷。他很善于把奇幻的神话与现实的生活交织在一起,仙境与红尘,出入两无拘。譬如他在《青城十九侠》的最末一集写洞庭君山的风光民俗,娓娓讲来,令人神往。洞庭月夜,波光帆景,君山十二螺朦朦胧胧一片静寂,岳阳楼上遥遥望去灯火犹存,天畔偶见一两道遁光若流星掠过眨眼即逝,舟中青城门下三四知己正临流对酌谈古论今,此情此景,虽亏他生花妙笔,若不曾亲历其境也断然描画不出:
几句话便把船雇好。等船开来,上去落座,又由裘元取出十两银子,命船家代办食物酒水,就着湖边渔船上的鱼虾及河鲜之类,买了些来,……开船之后,船家来说:“今日天色已晚,又是逆风,夜里决赶不到南津港。”灵姑笑道:“我们原为月夜行船看点野意,随遇而安。你只照前摇去,并不限定赶到那里。也许遇上好风,能在半夜赶到,岂不更好么?”船家是个老江湖,见众人年纪虽轻,不是寻常客人,手头大方,人又和气,十分欢喜。……众人见暮色苍茫,烟波荡荡,一轮红日远浮天际,回光倒映在湖波上面,幻出万顷金鳞。凉月已上,清辉未吐,直似碧空中悬着大半个玉盘,青旻杏雷中,现出几点疏星,月白天青,与天际绮霞、浮波红日遥遥相对,风墙阵阵,此起彼来,橹声欸乃,间以渔歌。侧顾君山,林木蓊翳,烟霭苍然,暮色已甚浓厚。裘元笑道:“你们看是如何:在岸上也是一样看水,我们坐在船上,便觉天地空旷,波澜壮阔,别具一种开辟清丽的境界,使人心神十分爽快,比起地上走不强得多么?”南绮笑道:“这还用说!一是在尘土中步行,水只看到一面,此外多是人家田园丘垄,到处都是田家用的破旧物事,杂沓堆积。一是四面都是清波浩瀚,眼界先就空旷干净,已显有清浊之分。况又是同门友好环坐言笑,烹茗清谈,煮酒对酌,起居饮食无不自如,当然是要比陆地强得多,这能说一样是看水么?”裘元笑道:“那么我们人总该是一样吧!怎么别人说话你便称赞,我一说,你便要挑剔呢?”灵姑闻言,直忍不住好笑。接着作者笔锋一转,又谈论起江湖阅历和当地民俗:等酒饭吃完,船家讨好,收拾完了器具,泡上好茶,便照前言办理,连伙计带随船妻女老小一齐下手,又住了迎头风,船果然快了起来。纪异笑说:“还差!”裘元笑道:“……休说那橹禁不起你的神力,非摇断了不可,只怕连船都要散了呢!”灵姑边笑边说道:“师弟小声些说,船上忌讳多呢!”纪异道:“有我们在船上,他这条船多大风波也不要紧,有什忌讳!”灵姑道:“话虽如此,他们俗人那知就里,你没看见一条鱼都切成两片端上来么?那就是防客人吃完这面再吃那面,忌讳那个‘翻’字呢!任恁少时给他多少打赏,也抵不了一句忌讳。这船家人似善良忠厚,……岂可为句不相干的话,使人不快!……弄巧还要许愿求神,保求平安。我们信口开河,却累他们虚耗钱财,担上心事,那是何苦!”南绮笑道:“毕竟灵姊江湖上事见历得多,要是我们这三个人……在江湖上走动,真不免到处受人抢白忌眼,寸步难行呢。”纪异道:“那也不见得,反正有理可讲,有什忌讳全由我来应付,他也无话说了。”裘元道:“本来人国问禁,入境问俗,一处有一处的风俗习惯。我们自己鲁莽,怎能怪人?我想初出门在外的人,也无甚大难处,只是少开口,人和气些,加上一点小心,那也就行得通了。无论什事,有多少不由口舌而起!”灵姑笑道:“想不到裘师弟富贵人家公子,竟会说出这等练达之言!再要是少伸手管闲事的话,便常在外跑的人,也不过是如此!”纪异道:“你听裘哥哥呢!他是南姊姊发了话,照例是顺着说。我们下山行道,专管的便是别人的事。如若不管闲事,还行什道?积什外功?各自回山等做仙人好了。”众人闻言,方自好笑,船家入报:船已进了南津港……香儿正凭窗回望来路湖口波光月色,忽然失声道:“师父请看!那不是先那小快船么?怎又到了我们船后?”南绮忙即探头外望,果与先见小舟一样,也是三人六桨,两前一后,快也相同,已然驶入湖中,水云掩映,波光浩荡,轻舟一叶疾同箭射,略一转侧,便往斜刺里君山一面驶去,没了影迹。看神气,不是由南津港上流对面驰来,也是尾随己舟之后,刚由舟尾退驶回去。
看他写得多么顺畅!穿插得多么自然!洞庭夜色多么美!人间生活多么美!然而细心的读者当能看出,这段妙文与其说是精心结构,毋宁说是即兴抒发。唯其如此,方是大手笔,方是真诗人,方称得起见识广博,方说得上体味深刻。若是翻书检籍,搜索枯肠,字斟句酌,刻意求工,即使写得结构谨严,准确无误,面面俱到,合符文法,那也只是俗匠,难称大匠;只是死文字,难称活文章。
曾与几位年轻朋友谈及还珠楼主的作品,他们觉得还珠所写纯属虚幻,景是子虚乌有之景,人是“君子国里”的人,无可稽考,不能理解。这也难怪,几十年沧海桑田,人们的生活方式变了,景观也变了,哪里再去寻觅还珠描绘的风景民俗!四十年代后期,我曾在湘、桂、川、黔、滇的许多地方住过,多者半年,少则三月,虽然当时我不过十四五岁,可已经遍读还珠的著作,每到一处总免不了要把自己亲见亲闻的景象与还珠所写加以印证。就说岳阳,我住的竹楼即在洞庭湖边,每日饮用水,都向湖里去挑,须用白矾净过,居处距岳阳楼不过里许。那时的岳阳楼一片衰败景象,侧旁连着断壁颓墙,无人经管,自然也不必购票,早晚皆可循断壁登临。君山道士每每为游客导游,游毕取出缘簿,请结善缘,多少不拘,任凭尊便,少捐者或留吃一碗素面,多捐者尚可得道士回赠一包君山名茶。岳阳与君山之间全凭小舟摆渡,风大浪急之日便游人裹足。彼时在岳阳楼上倚栏远望,洞庭湖水阔天空,三五渔帆点缀其间,不由得就会触发思古之情。每逢掌灯之后,青石铺就的小街极少行人,听梆声清脆,由远而近,那是卖冰糖莲子粥的小贩,驰名的湘莲子在铜爨中煨得极烂,一爨一角钱,恰好一小碗。如此这般,大概也就是还珠所见的岳阳。1985年,我重至岳阳,岳阳楼已修饰一新,光彩夺目,映日生辉,筑墙围成一座公园,购票登临,见轮渡穿梭于岳阳、君山之间,游客摩肩擦背,万头攒动,欢笑相呼之声不绝于耳,好一派热闹景象,哪里还有仙侠容身之地!归途寻觅卖冰糖莲子粥者,遍求不得,向个体小饭铺探询,一位三十多岁店伙膛目不知所对。另一五十许妇女插口道:“你家此话,少说也有三十多年了。”如此这般,便是现代的生活方式,顿使人有往事如烟之感,也难怪年轻朋友不能理解还珠!
至于说到“君子国里”人,还珠作品中的绿袍老祖之类自然不能算是“君子”。不过,还珠常爱描述云贵山区民风之纯朴浑厚,这也是事实。当年途经黔滇山区,荒村并无野店,打尖投宿全在民家,昔日山区居民生活甚苦,尤缺食盐,旅客食宿不必用钱,只须送主人二两盐巴,便端上大盘煮鲜笋、荷包蛋,热情款待。留客的空屋内只有一架竹床,上铺尺许厚稻草,被褥均由旅客自备。或半枝松明黑烟缭绕,或一盏油灯光焰如豆,主人尚谆谆叮嘱“小心火烛”。此种景况远非今日住豪华宾馆。睡席梦思床者所能想象。一次恰逢集日,见有山民卖皮蛋(北方所谓松花蛋),一篓一块银洋,竹篓密封,不许开视;若要打开竹篓便是不相信卖主,他便不卖。在沿海大都市受过“泥包草绳”之骗的我,对这种卖法总不放心,买回一看,一篓足足一百零四个皮蛋,个个是上等货色。山民之纯朴浑厚,即此可见一斑,还珠笔下的“君子国里”人也并非全出虚构。
《蜀山剑侠传》和《青城十九侠》所写的剑仙,主要是一些道教徒,还珠的写作风格也颇有“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遗风,在思想上也有些“不失其性命之情”的意味,追求自然真情的流露,连书中一些佛教徒也不免如此,这自然是作者自己重情的表现。譬如《蜀山剑侠传》中说:“佛家原以清静寂灭为宗,本来无魔,何有于降?出世人世,相由心生,……谢琳道:‘我佛无缘无故,时以无上愿力普度众生,便是最情长的人。你看师父,法号忍大师,坐关那多年,一旦前生爱女再劫重逢,金刚不坏的门横巨木,为何只凭女儿两滴泪珠,便化乌有呢?’”作者笔下的这些“出家人”并未超脱人世之情。也正因此,《蜀山剑侠传》、《青城十九侠》中的正派修道之士,总是特重外功的修积,随处济世救人,在此类情节描写中,作者常常对现实的民间疾苦做动情的揭示。譬如《蜀山剑侠传》中有一段描写川峡纤夫的文字:
这一临近,才看出那些纤夫之劳无异牛马,甚或过之。九、十月天气,有的还穿着一件破补重密的旧短衣裤,有的除一条纤板外,只拦腰一块破布片遮在下身,余者通体**,风吹日晒,皮肤皆都成了紫黑色。年壮的,看去还好一些;最可怜是那年老的和未成年的小孩,大都满面菜色,骨瘦如柴,偏也随同那些壮年人,前吆后喝,齐声呐喊,卖力争进,一个个拼命也似,朝前挣扎。江流又急,水面倾斜,水的阻力绝大,遇到滩处,齐把整个身子抢扑到地上,人面几与山石相磨,那样山风凛冽的初冬,穿得那么单寒**,竟会通体汗流,十九都似新由水里出来,头上汗珠,似雨点一般往地面上乱滴,所争不过尺寸之地。看情景,每过一滩,少说也须两三个时辰,上下起载还不在内。
这一段描写,把川峡纤夫在饥饿线上挣扎的苦况活现在读者眼前。在《青城十九侠》中也有一段类似的描写。可见作者对此留有深刻印象。徐国桢在《还珠楼主论》中也特意摘引了这段文字,并且评论道:“像上面一段文字,完全是现实的材料,忠实的描写,慨乎言之,十分动人。凡是长江下游的人,曾从水道出入川境,一定明白。这不是谎话,这是好文章!”四十年前,我也曾途经三峡,亲眼见过这种景象,不过当时是乘轮船,看得不真切,没有还珠感受深刻。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还珠写纤夫并不只是对纤夫表示怜悯和同情,徐国桢的评论还显得太实太窄了一些。我每读到这段描写,常感到还珠是在借题发挥、抒写自己生活的感受。无论在《蜀山剑侠传》或《青城十九侠》中,关于纤夫的描写都不是故事情节所必需,那么,还珠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写纤夫?天津人把生活负担叫做“拉套”,挑上生活的重担就好像套在大车上的骡马一般上了“套”;还珠是在奔波劳碌中挣扎多年的人,他难免有一种“拉套”的感觉,写着写着就不禁借题发挥一点自身的感慨。或许还珠本来没有这样想,而因为我是拉过“套”的人,是我把这种感慨强加给了还珠。
还珠楼主的才华,集中表现在《蜀山剑侠传》和《青城十九侠》两部传世之作中。平心而论,一般写实的武侠小说,很难达到如此自然的诗境,这并非**几首诗就可充作“诗化”的。人们称赞还珠楼主“才华横溢”,绝非过誉。他的小说,别人很难仿效,便是明证。
在民国武侠小说作家中,还珠楼主也许是最能体现中国传统文化特色的人。在他的书中,始终保持着儒、道、禅的中国特色;他那浅近易懂的半文言半白话的文字风格,也毫无半点欧化腔。这也是值得特别提到的。
还珠楼主一生写了三十六部武侠小说,其中有神怪武侠小说,也有接近现实的技击武侠小说,但最能代表他的成就的仍首推神怪武侠小说《蜀山剑侠传》和《青城十九侠》。除了这两部书之外,他的《云海争奇记》、《兵书峡》、《蛮荒侠隐》、《峨眉七矮》、《长眉真人专集》、《北海屠龙记》、《武当七女》、《冷魂峪》(原名《天山飞侠》)等也较为世人熟知。它如《柳湖侠隐》、《大漠英雄》、《武当异人传》、《边塞英雄谱》、《侠丐木尊者》、《青门十四侠》、《大侠狄龙子》、《女侠夜明珠》、《皋兰异人传》、《龙山四友》、《独手丐》、《铁笛子》、《翼人影无双》、《黑孩儿》、《白骷髅》、《黑森林》、《黑蚂蚁》、《万里孤侠》、《虎爪山王》等,或由于篇幅太短;或由于一直未续写;或由于出版年代太晚,随出即禁;或由于写得太匆忙,过于草率,因而在读者中影响较小。总的来说,还珠的武侠小说是以《蜀山剑侠传》为主干,上溯、下延、旁出枝蔓,构成了一个系列。他还有一册言情小说《轮蹄》(后改名《征轮侠影》),记他与孙经洵的恋爱故事。
公元一九六一年,楼主与世长逝。叹息一声!
还有一点要附带提及的是还珠作品中的标点符号。今天的读者常感到还珠对句法和标点极不认真,一逗到底不分段落尚可说是传统的作法,有时直连断句也断得不是地方。几年前我曾和观贤谈到这件事,她对我说,还珠自遭日寇非刑,目力已坏,不能自书,只好口授,请别人代录,为怕录者跟不上口授的速度,还珠便说四个字顿一顿,那录者也就每逢他一顿就点个逗号,录完之后,还珠也不再看,随之交付发表,结果弄成了这个模样,给读着造成阅读的困难。当时观贤正重新标点《蜀山剑侠传》,希望能弥补这一缺陷,不料她中年早逝,被癌症夺去了生命,直到半年后我才从清霖那里听到这一消息,起初我还不敢相信,这位李英琼的原型竟也仙去了。

——转百度。倍加推崇的武侠名家
听雨读此,潸然泪下,遥想前辈高人,已成绝响!
再:我所认识的还珠楼主——
兼谈《蜀山》奇书
唐鲁孙
抗战之前,我治事之所,在北平西华门大街,靠文津街很近。各机关入夏季都改为上早衙门,午后是不办公的。我吃过中饭散值,日正当中,暑炎的肤,总是到中央图书馆看书。风窗露槛,遥望北海,宫阀巍峨,金霓陈彩,绿荷含香,芳藻吐秀,灵台宽敞,暑气全消;当窗读书,真是赏心乐事。学友陈同文是在馆内专管珍本古籍的,所以涵芬楼秘芨、四库全书珍本,我都可以借出来阅读。馆内在不久以前以杨嘉训名义捐赠了一批释典道篆书籍,约两百四十余部都一千多册(我知道武生泰斗杨小楼藏有不少道教经典符篆,想不到在他晚年居然不声不响捐给图书馆了)。
馆方虽然不久就分门别类整理出来,可是一时未能制成卡片,无法供众借览。每天在阅览室里坐在我对面一个三十多岁中年人,风采雍穆,操着四川口音,一再要求借阅一病楼赠书中的《玄天九转道菉》,馆方颇感为难。我看他情词恳切,经代向同文兄保证,他只是在馆内阅览,绝不携出。经过这点接触,我们彼此通过姓名,方知道他是李寿民,四川人。等到书一送来,他就沉潜汲古,一边看一边作起笔记来了。
过了半个多月我在办公大楼花圃散步,又碰到他在一株丁香树下沉思,才知道彼此在同一大楼内办公,而且是一墙之隔。他看的书涉猎极广,除了佛经、道书、练气、禅功之外,还喜欢研驹命、星象之学,一部抄本的《渊海子平录》是随身携带,没事就拿出来翻翻。他在口袋胡同买到了三本杂志叫《新命》,书后注明北平寄售处是舍下,所以他以为我是同道,其实我只是《新命》杂志的征访史,对于于平不过是一知半解而已。由于我的介绍,他认识了北平名星象家关耐日。关给他批八字,说他“座下文昌,困于甲木”。关是留法华工,文字虽非高明,可是研几杜微,数理通玄,从八字里看出他的文名彰而未显,困于嗜好,终身不能摆脱。那时他只写一些小品文,用原名善基或“掸机”笔名,散在报章杂志发表,尚未着手写武侠小说。他因胃病,困于烟霞(鸦片)。当时禁令在华北地区虽不大严,可是公务员抽烟总是不敢公开的。他对关耐日给他批的八字,认为是知人之言,没事就拉我找关耐日给他算算。
他的老太爷游宦西南各省,而且逐日写有笔记,对于云贵川湘风土文物记叙甚详。所以他书里对景物的描述倒不是完全凭空虚构而有所本的。他在进入冀察政务委员会工作之前,确曾在胡景冀戎幕充当过记室。胡笠僧人虽痴肥,可是极富心机,而且反复无常,颇难相处。所以他考虑再三,最后决定还是回到北平在政委会政务厅担任书启工作。政委会委员长宋明轩是极为讲求旧学的,他把四书分门别类另行编纂,定名《四书新编》,共分上下两册,三寸见方,皮面烫金。说是由刘春霖、潘龄皋几位名儒硕彦主持的,其实十之**都出自李寿民手笔,那些翰林公不过是顶个名而已。
他子女众多,自己又有嗜好,虽然收入不错,但是开支浩繁,生活时感竭厥。恰巧天津《天风报》社长沙大风因跟朱琴心涉讼对簿公庭,馆务乏人主持,于是托我跟赵又梅两人暂时给他照料。那时他已着手写《蜀山剑侠传》,写了十二回之多,本打算出书,又怕销路没有把握。当时《新天津报》登了评书说部《雍正剑侠图》,三月之间,报纸增加了一万多份。我想把《蜀山剑侠传》拿来在《天风报》上发表,又把刘云若的《小扬州志》拉来,跟《蜀山》同一天开始刊登,谁知销路直线上升不说,从平津远及沪宁都有读者请求从刊出《蜀山》第一期把报份补齐。
凭良心说,《蜀山》从一至五集,是还珠的文坛试笔;五集以后因为大受读者欢迎,他才聚精会神地写下去。因为他书看得多,《蜀山》一集比一集精彩,从此奠定基础,开创了惊天地位鬼神的巨著。他的书最初是交天津励力印书局发行的,每集一版出六千本,书一应市,就被抢购一空。就在这个时候,抗战军事爆发,宋明轩移节保定,政委会财务处长张剑侯一再劝他也随军内移。
他感觉家累甚重,携眷随军困难重重,一动不如一静,写写小说也可勉强糊口,所以他最后决定留滞京华,没有内移。他写的说部销路如此之好,有一家出版商,想把《蜀山》的版权从励力印书局拿过来。他跟励力印书局相处非常乳水,并且时通缓急,他又是道义感情并重的人,无形中把那家出版商徐老板得罪。徐老板有一亲戚在北平日本宪兵队当翻译,于是还珠被扣上一顶帽子,以所写小说荒诞不经、妖言惑众的罪名,关进宪兵队沙滩人犯羁押所。他自知这场牢狱之灾是免不掉的,所以也处之泰然。不过有烟霞癖的人,突然断绝烟火,其狼狈可知。幸亏华北驻屯军军部有几位“蜀山迷”,好在他的罪名又是莫须有,糊里糊涂又把他放了,所以他有若干与《蜀山》有关联的说部纷纷出笼。
后来华北加紧管制食粮,住在北平买大米白面包已成问题,他就携眷南下,住在麦家圈一家书局楼上,不但写小说,而且挂笔单写对联来卖,才能勉强过活。我来台湾之后,因好友宁培字回大陆接眷之便,曾经给他带口信劝他来台定居,他一直没有回音。据说他知道台湾烟禁森严,对于渡海来台,踌躇不决;等海空交通断绝,想飞也飞不来了。从此音讯隔绝,音无信息。后来听人间接传说,他得了禁口痢,一瞑不起,菩提证果了。
他的《蜀山》一书最近经叶洪生先生分条析理,洋洋洒洒,极为详尽的写了一篇宏文,远及美国《世界日报》都加以转载,我不愿在此多费笔墨;不过我读他的武侠说部有一种感觉,如同吃了一席多彩多姿的盛筵,别的山珍海错就不想下筷子了。寿民兄大归一转瞬已有二十年,台湾居然还有不少武侠小说迷,对他的《蜀山》念念不忘,又有叶洪生先生为文宏扬一番;我想他若有灵,也应心满意足,拈花一笑了吧!
(原载1982年6月20日台湾《民生报》副刊,
今据1982年10月台湾远景出版公司版叶洪生
着《蜀山剑侠评传》转录)
当代武侠小说之王还珠楼主——
许寅
楔子
日前,接还珠楼主三女李观贤来信,谈及北京学术界几位前辈,拟成立“还珠楼主研究会”,并计划在年内召开国际研讨会。现研究会的筹备会已经组成,邀请作者参加研究会的工作……
接信,怦然心动:故人有后,故人有知音,多年夙愿,即将实现,忽然又忆及一段往事:
前年秋,作者曾赴安徽,作潜山天柱山游。潜山乃新闻界前辈、名作家张恨水故乡,于县领导人欢迎席上,“张恨水研究会”负责人与作者畅谈张氏生平及著作,曾曰:“张先生一生著作千余万字,可谓中国第一多产作家。”作者当时即答曰:“非也!”此人愕然,作者乃徐徐讲出一个名字:“中国第一多产作家,也可能是世界第一多产作家,乃还珠楼主。世界最长的小说,即其杰作《蜀山剑侠传》,有五百万字。”此人一听,点头不语。
当代文人,作者最崇拜者有三:第一,鲁迅;第二,还珠楼主;第三,张恨水。还珠楼主乃作者忘年之交,一见面即相见恨晚,赤诚相待。之后,几无话不谈。一九六一年,他病逝北京。噩耗传来,经旬不悦,食不甘味,寝不安常。尝思:如此大好人,大作家,岂可令其人失传,其作失传。他日我若有机会,定将其扬名于身后。然而弹指一挥,二十余年过去,却一字未写。近几年来,武侠小说复畅行于世,其中虽不乏佳作,较之《蜀山剑侠传》、《青城十九侠》、《云海争奇记》等等则远逊一筹。于是旧念复时萦脑际。
称快之余,即飞北京。观贤姐弟不仅有问必答,且将家中珍贵的图片数据,还珠楼主手迹,倾囊任拣,并将唯一的一部《蜀山剑侠传》交付作者,委托全权处理。观贤笑谓:“不是鉴于您与老爷子的特殊交情,这些东西我是决不会拿出来的。”
至此,作者如获至宝,不待天明,漏夜赶写此文。
初识还珠楼主
这是五十年前的一幕。
上海静安寺路跑马厅围栏外面人山人海,争看场内跑马情景。间歇,一位小学生回头一瞥,只见一黄包车夫,正坐在车上看书,觉得奇怪,仔细一看:封面白底红字——《蜀山剑侠传》赫然人目。
回家,便到一个借书摊上,租了一本《蜀山剑侠传》读了起来,一读,欲罢不能。手中一有铜板便去租书。短短一两年间,竟把当时能借到的所有还珠楼主的武侠小说,全部看完。成了标准的“蜀迷”、还珠楼主的崇拜者。——这个小学生,就是区区在下。
一九四六年,记者自渝东返,途经南京。曾往拜谒前辈老先生刘成禹(兴中会会员,时任南京政府监察委员),见此老书桌上,便摆着《蜀山剑侠传》。
一九四八年,记者就学于上海民治新闻专科学校,曾至某同学家作客,其父乃南京政治立法委员、著名学者许宝驹(与其弟宝杯、宝瞭,合称“杭州许氏三杰”)。亲耳听此老对女儿、女婿说:“街上看到还珠楼主的书,不论什么,都给我买回来。”其女告:“老爸爸一拿到还珠楼主的书不看完不睡觉。”
正是这种不断接触,记者深慕还珠楼主其人,以难以一见为憾。
这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一九五二年的一天,记者偶过天赡舞台,见海报刚刚贴出:尚长春、尚长麟演出新京剧。顺目扫到编导署名,不禁大吃一惊——还珠楼主!此人竟也编戏,机会岂可错过,便匆匆入内,问剧场人员:“还珠楼主今在何处?”此人顺手一指,“他就是!”
抬头一看:一条汉子,大头大脑,国字脸上浓眉、大眼。蒜鼻、阔口,身穿一套旧中山装,张开两条臂膀,两只大手撑住栏杆,正站在楼梯上,目注售票窗口:显然,正全神贯注于售票情况。
三脚并作二步,跨上楼梯,一边伸出手去,一边自我介绍:“你好,我是你的忠实读者。”
他先是一愣,问明我是《解放日报》的工作人员,马上热情招呼,领到天蟾舞台三楼他的工作室里。
其实我和他是素昧平生,大概由于仰慕已久,此时记者却似老相识一般,一坐定便问:“你怎么不写小说,写起剧本来了?”
尽管他比作者大二十四岁——他王寅,我丙寅,同肖老虎,对于这个令人不大愉快的问题,却毫不在意,反而有点尴尬:“解放了,怎么还好写这种东西?”
“谁说不能写了,想看你的书的人那么多,你又有那么多的书没写完。”
听到这个“幼稚”的回答,他茫然了。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这些都是害人的东西。旧社会为了吃饭,没有办法才写,新社会怎么还能再写啊!”
“谁说害人了,我从小爱看武侠小说,看了快二十年了。从书里我懂得的是除暴安良,锄强扶弱,济困抚危;再从此想到旧社会大不平,应该革命,应该拥护**,以铲除人间不平等……”
记者这套议论,显然很对他的劲———来,他可能从来也没有想到:一个党报工作人员,竟会这么公然赞扬武侠小说来着。二来,大概他虽然一再批评自己过去写武侠小说,害了人民,害了国家,思想深处总对自己十来年心血结晶,未能忘情吧。所以,听完记者这番话,便也同记者一样,仿佛旧友重逢,刚才还存在的那点拘谨,一扫而空。
“你家里还有没有《云海争奇记》?”
这一问更加突兀,他却回答明显有点阴沉:“都烧了!一屋子的书,一本也没剩!”
“啊!太可惜了,烧它做啥?”
接着,记者又大发议论,“评点”起他的作品来了:“《蜀山》当然精采,描绘细腻,想象丰富,开创了武侠小说与神话结合的新纪元;《青城》与《蜀山》异曲同工;《云海》我最喜欢,人物个个生龙活虎,个性鲜明;《蛮荒侠隐》,写‘蛮荒’风土人情,融入柔肠侠骨,情景并茂,只是有些地方过分细致变成繁琐,变成了游记……”
欢喜在“高明”面前高谈阔论、旁若无人,这是记者生平一大缺点,岂知此公不以为耻,反而时时点头。初次见面,一谈便是三小时,直至下面喊吃晚饭,记者才起身告辞。
相交莫逆
这一面,双方印象都极其深刻。二尚走后,谭元寿、李丽芳进天蟾,不久小王桂卿、小二王桂卿、小三王桂卿兄弟同来,院方都续聘还珠楼主为编导,前后大约一年时间,记者几乎有空即往;他也有事即招,一谈总是几个小时。其间,记者还为他引见《解放日报》同事、博览群书的牟春霖同志,同样也是一见如故。在这段时间里,他先后编写了《雪斗》、《白蛇传》。《岳飞传》等剧本。要编写一个本子,总要拉记者去闲扯一番。从这些剧本的创作过程以及东拉西扯里,记者发现他学识的渊博、才思的敏捷、文笔的流畅,特别是那惊人的记忆力,简直很难想象。例如为了写《岳飞传》,他要记者到《解放日报》资料室借好几本书,主要是《宋史》、《金史》的有关部分以及其它论著。今天刚刚把书送到他的手上,第二天再去,他已经能成段背诵《高宗本纪》。《岳飞传》、《秦桧传》等章节的主要段落。
同这位大作家相聚,自觉得益非浅,借乎时间太短,一年之后,他与谭元寿、李丽芳等人,一起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京剧团,离沪北上。虽然相隔千里,却时有鸿雁传书,尤其是在一九五七年“反右”期间,他几乎们期必来一信,叮咛复叮咛:“讲话要小心,千万要听党的话……”这自然是知道记者嘴上向来缺少“岗哨”的缘故。
谁知不到一o年,一九五八年夏天,记者正为大炼钢铁而筋疲力尽,突然他女儿观贤来信:家父不久前中风偏瘫,非常想念您
这个消息使记者大吃一惊:此老性情旷达,体魄健壮,何以罹此恶疾?这个念头始终萦绕脑际。
一九五九年冬,先母病危北京,记者赶往侍奉。第二天,即往西单皮库胡同二十九号探望。此时他仍卧床不起,但由于老嫂子和子女们护理精心,精神健旺,脑子也非常清楚,一见记者,便紧紧拉住不放,要我坐到他床边。初时四目相对,竟至莹莹欲泪。在谈到中风原因时,他说:“有一个人为了追求我女儿,开始好话说尽;我们不答应,他便在杂志上骂我,说我写《剧盂》是继续放毒,要置我于死地。”说罢,以手击床,咬牙切齿。
老嫂子在旁却说:“这篇文章是不是他写的,又说不准,你生那么大气,干吗?”
他说:“肯定是他,否则不会那么巧!”
记者一听,气往上冲,半晌无言,最后他背了两句杜诗:“: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随后便把话岔开。坐了一个多小时,才握手道别。他一再叮嘱:“你要再来啊!”
遗憾!短短几天,上海催归,临行匆匆,未能再往探望,此别竟成永诀。今天与观贤谈此往事,她还说:你走了以后,老爷子还唠叨好几天:“许寅来了没有,许寅来了没有?”
笔名的由来
还珠楼主本姓李,大名善基,那未他为什么要取“还珠楼主”这个笔名呢?要说清楚这件事,先要从他的出身谈起。
李善基是四川长寿县人,父亲元甫两榜进士,光绪年问曾任苏州知府,因不善阿谈逢迎,又不肯盘剥搜刮,在官场中如坐针毡,不久便弃职还乡,以开塾授徒糊口,他有三子一女,以善基。
一九一四年,元甫公逝世,家计困难,夫人周氏携子女跋涉千里来到苏州。元甫公在苏州做过知府,门生故旧自是不少,周氏投亲靠友,寄居养育巷某家,辛苦度日。
在养育巷里,左邻右舍的少男少女都乐于和小善基玩耍,一是他从小学过气功、武功能“锄强扶弱”,二是他琴棋书画无所不能,还善于“摆龙门阵”,那生动的故事,一个接着一个,讲都讲不完。
就在这些小伙伴中,有一名叫文珠的姑娘,比善基大三岁,面目清秀,身材窈窕,性格温柔,聪敏过人,还弹得一手好琵琶,称得上“美而且慧”。一有机会,善基就请文珠姐姐清弹一曲,听着听着,常常入迷,尤其是那《潇湘夜雨》,文珠弹来,似怨似慕,如位如诉,竟能使小善基感动得潸然泪下。
两人朝夕相处,一张情网,自然结成。
说也奇怪,周夫人对小两口的交往,从不干涉,她只提醒儿子一件:“莫要因此耽误学业。”那时善基正在著名的苏州中学读书,知道母亲的心意,更加发愤攻读,个个学期都名列前茅。好成绩,既安慰了寡母的心,也保护了自己的爱情。
佳偶是天成,月老却不牵线,善基与文珠,从青梅竹马到长大**,一直两情缝绪,由于李家式微,无法“终成眷属”。
就在二十二岁那年,为了挑起家庭重担,善基北赴天津谋取生计,临别依依,信誓旦旦。别后遥致相思,鱼雁不绝。如此一两年后,尽管善基时时引领而望,却总是“飞云过尽,归雁无信”,心中如焚,又无力南下,一探究竟。最后传来噩耗:“文珠不幸身落平康!”这个晴天霹雳,震得他晕头转向,几至痛不欲生,还好,不久又传来消息:文珠幸遇良人,被一位姓朱的律师重金赎出,明媒正娶,作了正室。善基于痛心之余,总算略松一口气。然而旧情难忘,直到二十六岁未与任何女**友,这在提倡早婚的旧社会,相当罕见。
一九三一年,善基和孙二小姐经询已订白头之约,孙二小姐听未婚夫叙述过这段往事,而且了解:善基这份纯洁而深厚的感情,始终埋在心底。当年夏天善基接受天津《天风报》之约,开始撰写他的处女作《蜀山剑侠传》。起初,正为笔名踌躇不定。此时的李善基已自行改名为李寿民——取长寿县中一小民之义也。偶然为报刊写点小文章,往往用“木鸡”(自我讽刺有点呆头呆脑)、“寿七”(因李家三房九兄弟,自己排行第七)这两个名字。今发表《蜀山剑侠传》,这两个笔名均感不妥,奈何?一日正握笔沉吟,未婚妻孙二小姐轻轻走到身后,无限深情地说:“寿民,我知道你心中有一座‘楼’,里面藏着一颗珠子,就用‘还珠楼主’做笔名吧!”寿民听而大震,半晌说不出话来,好久才紧紧攥住未婚妻的手:“经洵,我绝不会辜负你的情意。”
此后,还珠楼主这个笔名伴随着他久长的写作生涯。
四十年代,还珠楼主到上海。此时他己饮誉全国,探得朱家住南京西路同益里十六号,曾登门求见。朱律师彬彬君子,豁达大度,请其与妻子见面,热情款待。尔后,李夫人及三女观贤、四子观鼎相继来沪,善基又携之相见,并命观贤,观鼎拜文珠为义母,两姓遂成通家之好。
《蜀山剑侠传》发表前后
说到还珠楼主写《蜀山剑侠传》,人们就会想到他曲折的婚姻,这不平常的婚姻,三十年代初曾轰动天津。
李寿民(此时善基已改为寿民)初到天津,便给一位营造商姓侯名少白的看中,侯与当时天津警备总司令傅作义交厚,便把李推荐给傅,任中文秘书。另有一英文秘书,姓段名茂澜,是英国留学生,系皖系军阀首领段祺瑞的侄子。李和段一见如故,义结金兰。傅作义将军相当重才,对李青年有为颇为赏识,然而对秘书所作草稿有时不合己意,也难免形之于色。偏偏这个青年人又书生气十足,自负得厉害,外加生就一副做骨,向来不肯阿谀逢迎,遇到呵责,不仅不肯唯唯诺诺,反而常常据理顶撞,不到一年,双方都感到别扭。一次冲突以后,李拂袖而去不算,还写了一首打油诗骂了顶头上司一顿。
跨出警备司令部,李寿民又经友人介绍,做过《天风报》的编辑、记者,但都不长久。后来,又进天津邮政局,当了小职员。为了奉养母亲,培育弟妹,只好设法兼职家庭教师,贴补家用。经人介绍,为天津豪富孙仲山的二小姐经询、大少爷经涛教授书法和古文。
李从小精通古文;童年即能书擘案大字,提笔、运笔、用笔、落笔,皆有成竹在胸。教这两门学问,自然一上来便使学生折服。孙经洵慧眼独具,对这位老师乍相逢便生好感。李生活拮据,每逢到孙家授课之日,便不用午餐,等用点心,点心一到,食必馨盆。起初二小姐也不在意。几次观察之后,知道这位老师事亲至孝,竟至枵腹授课,由怜生爱,在生活上愈加关怀备至。李寿民因文珠事,虽当而立之年,尚心如死灰,不作家室之想。初见二小姐,容貌平平,不及文珠远甚,更未加注意。相处日久,对方的柔情,通过各种渠道频频传来,尤其是她那大家闺秀的气质、温柔文雅的风度、忠厚善良的品德、刚毅倔强的性格,更使这位才子觉得难能可贵:既有不似文珠处,也有胜似文珠处。
一觉察到对方的柔情蜜意,一意识到对方的可贵质量,李寿民近乎死灰的爱心便熊熊复燃。当孙经洵二十二岁生日之际,当老师的亲笔画就一幅墨兰相赠,并附一信以表爱慕之意。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很快就传人孙仲山的耳朵,孙仲山也是四川长寿县人,原是“引车卖浆”之辈,后离家出川,辗转来到天津,靠洋人发了财,创办大中银行,成了响当当的巨商大贾。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愈是暴发户,愈重门第观念,愈是出身寒微,愈看不起穷书生:“你李寿民无财无势,和我孙家门不当户不对,岂非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大老板先劝说闺女,孙经洵的回答斩钉截铁:“我要么不嫁人,要嫁就嫁李寿民!”
大老板回绝李寿民,得到的回答却是针锋相对:“只要二小姐亲口说一声‘断绝关系’,我便远走高飞,决不再登门。”
第二天,风雪交加,李寿民忐忑不安,但仍是硬着头皮去上课,果然,李家佣人说:“老爷关照,李先生不必再上课了。”再问:“二小姐呢?”回答只有三个字:“不知道!”
“侯门深如海,萧郎成路人”了吗?孙经洵不是文珠,对于封建礼教,她不肯逆来顺受,可是那个社会,女孩儿家遭家长禁闭,插翅难飞。情人不能见面,今后如何应付,必须暗通消息。三妹经仪想出了个好主意:自后孙老板自备汽车后面的牌照成了情人的邮筒,把信用橡皮膏紧贴在牌照背后,一个取一个放,传递情书,非止一日。
不过这段好景并不长,不久被司机揭发,孙老板大发雷霆,一记耳光把女儿打翻在地。
孙经洵受此打击,哭了一夜,最后想到,这个老封建决不会改变主意,自己再不下决心,可能还会发生更严重的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否则自己一辈子的幸福便将葬送。凌晨,她除下首饰,脱掉盛装,只带几件随身衣服,拿了一块钱车费,毅然离开家门,踏上了自己选择的道路——先投奔天津妇女会,请求支持自己的婚姻自主权。妇女会倒也能主持正义,把她收留了下来。
李寿民得到这个消息,立即赶到妇女会相见,想到富豪千金,甘冒天下之大不匙,离家出走,这份深情,自己即便肝脑涂地,也难以报答,不由执手唏嘘……
孙家二小姐出走,很快成为天津头号社会新闻。孙老板这一气非同小可,接连几天暴跳如雷,左思右想,总认为自己手里有的是钱,有钱能使“官”推磨。很快,一笔重金送进天津英租界工部局,洋人得钱卖法,立刻把李寿民投入监狱,消息传出,舆论大哗。李的好友段茂澜得知,便从中斡旋,他是段祺瑞侄子,傅作义的英文秘书,又是英国留学生,英人也不敢得罪,何况又拿不出任何抓人的理由,只得将李寿民释放。
孙老板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向天津地方法院控诉李寿民“拐带良家妇女”,再次把李投入监狱。既然告到法院,必需开庭审判。一九三○年十一月的一天,天津地方法院审理此案,孙老板考虑到自己身份,命长子经涛代理出庭。法官坐定,原告、被告到得庭上,先是原告控诉,被告还未答辩,忽然旁听席上传来一声高喊:“请等一等!”
是谁?全场骚动,往发言人看去,认识的人,一齐惊叫:“孙家二小姐!”
在众目睽睽之下,孙经洵理直气壮,毫不畏缩,用一口四川话质问:“我今年已二十四岁,婚姻完全可以自主。我与李寿民情投意合,自愿结合,家长无故反对,我自己决定出走,怎么能说‘拐带’?”
这番话,今天听来不算稀奇,在那个时候,特别是在吓人势势的法庭上,又出自一个富家小姐之口,不少人听了,不由得鼓起掌来。孙经涛本来就不同情父亲,听姐姐这么一说,自觉无理,低头不语。法官看看听听,已知就里,倒也按律而断:李寿民无罪,孙经洵婚姻有自主权,旁人不得干涉!
官司大获全胜,这对有情人却并不立即成婚,原因是李寿民对孙经洵为自己冒险犯难的那份深情厚谊,难以为报,决定多攒些钱大办婚事,借此也向孙大老板示威。钱向哪里攒呢?恰巧此时,《天风报》本来连载的一篇小说,作者中途辍笔,总编辑深知李寿民才气,要他立即写作一部顶上,稿酬从丰。来得正好,从此就有《蜀山剑侠传》之作。不写则已,一写便似长江大河,滔滔不绝。两年下来,钱已积攒不少。一九三二年李寿民与孙经洵正式结婚。在此以前,他俩已共同生活,白天同桌用饭,晚上同榻安眠——然而分头靠背,不及于乱。结婚前,专请妇科医生验明处女,然后登报声明,再行结婚。结婚典礼由段茂澜主持,为新娘拉纱者是袁世凯的孙女桂姐,后来成为孙的义女。四大名旦之一的尚小云,则送来了全套家具。婚礼热热闹闹,结婚堂堂正正,孙老板虽然生气,倒也奈何不得。
李寿民对于段茂澜这位把兄,感激不尽,长子出世,特为之取名“怀海”,以示怀念。后来子女众多,不能老是“怀”个不停,就干脆用茂澜字“观海”的“观”字来排行——观承、观芳、观贤、观鼎、观淑、观洪、观政等。对于岳父怨毒恨深,先写《轮蹄》勾勒其老封建面貌,原稿写成,给诸小舅、小姨传阅,无不捧腹。后写《蜀山剑侠传》更况以最凶恶的妖怪绿袍老祖。笔伐可谓凌厉。其实两人婚后,随着《蜀山剑侠传》等问世,还珠楼主声誉日隆,孙仲山也早有悔意,经几次疏通,女儿虽然动心,女婿却不肯通融。一直到一九四六年夏,在结婚十五年后翁婿于上海见面,但以后仍很少往来。
(录自《上海滩》1988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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