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生死两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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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琴音幽幽,低浅地轻吟渐趋沙哑,我皱眉,喉间腥甜上涌,听到那个沙哑的声音惊痛的低叫,“娃娃——”
唇际被一只手轻柔地擦拭,那只温暖的大手温柔地覆在我的脸柔柔地摩挲,声音沙哑苦涩,“娃娃,我要怎么救你?若早知让你下山会是这样的遭遇,当日……我宁可你在山上一生为着我不知明的原因伤心,也不想看到你这样奄奄一息,毫无生气的样子,我怎么会放你一个人下山?怎么会放你一个人面对一无所知的江湖?我应该陪在你的身边的,娃娃……”
颈间一股热气俯过来,是他温热的呼吸,静静地伏在我的颈侧,几滴热烫滴在我的颈中,“娃娃……”
他的声音模糊而破碎,带着深深的痛楚与自责,让我的心也揪扯成一团!
不要——
不要这么痛苦!龙儿!龙儿!
我想大叫,想要抚平他的自责,想要安慰他的痛苦,想要为他拭干滚烫的泪水,我不要他心痛,不要他难过,不要!不要!
可是,眼皮似有千斤重,唇畔蠕动了数次,却没有办法启唇出声,只能任心为他揪扯着痛楚!
温暖的手抚上我的眉心,颈间的温暖远离,他的声音怜惜带痛,“很痛是吗?娃娃,我弹琴给你听,你好好睡,睡醒了,我带你回山!”
温暖离开,接着就是那熟悉的曲子,在山上,每每为我催眠的曲子!那么柔和低徊,如清风拂面,如轻歌过耳,轻柔宛转,心头的痛似乎也在这样柔和的琴声中缓和了不少,思绪渐渐地飘离,飘离,只是那琴声柔和缠绵,清清泠泠,始终不曾断绝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浑浑噩噩里,琴音似住了,一个声音清冷低沉,“你是——君濯?!”
虽然是问句,却似乎有更复杂的情绪在里面,像是早已经预料到了,见到了,肯定了自己的猜想,却又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
他的声音没人回应,感觉到有人坐到床边,一支手轻抚我的鬓角,轻柔的动作仿佛我是一个易碎的玻璃娃娃似的。
我飘忽的神智被这个声音惊得一凛,不由自主地集中了起来,只是眼不能观,口不能言,心口的痛依旧持续着,翻涌着腥甜往上涌。
“我早该想到,”那个清冷的声音似乎并不在乎有没有人回应他,迳自说道,“这世上除了璇玑的传人,还有谁能奏出那曲清心咒呢?只是,我没有想到你竟然与她相识!我该想到的,那夜她显然是为着清心咒而来,她是为你而来的,”他似是笑了一下,带着一丝嘲讽似的笑,“难怪当日她看到我是那样失望的神色,而她看到我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在眼底泛着一抹熟悉,原来,她在透过我看你!而若不是循着琴音来寻你,想来我还是寻不到她的,三天来,我还以为她凭空消失了!”
这个人是谁?他在说什么?这个声音好熟悉!只是这种语气,似恨似恼的语气,好像不应该是他说的出来的!他想寻的人是谁?我吗?
“我不想看见你!”龙儿的声音冷冷的,那种拒人于千里的疏离与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恨意,与他此刻手上轻柔的动作简直是南北两极的差异!“你寻的人也寻到了,不管你想做什么,我不会容你动她一根汗毛,若没有别的事你可以走了!”
那个声音也到了床前,冷漠地道,“你早就知道我在扬州吧,那你奏清心咒那一刻起,就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感觉到一股充满压迫感的目光投在我的脸上,他的声音似乎注入了一丝怒气,“明知我在左近,你为了让她安眠竟然不怕泄露行踪?”
那怒意不知道是针对我还是针对龙儿!
“你可以走了!”龙儿的声音依旧冷漠。
“若你一直没有出现,我没有见到你,我会当作这世界上没有你这个人存在,可是,我现在见到了你,”他的声音里也有一抹厌恶似的情绪,“那么就不是你我可以自欺人的了!”
似乎没有离开的打算,迫人目光还是盯在我的脸上,我微微皱眉,不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张不开的眼,启不开的唇,却还是感觉得到那道目光的压迫感,突然感觉温暖的大掌往我的眉间抚去,执意要抚平我眉间的褶皱。
“她中毒已深!”那个清冷的声音微带一丝歉意。“当日那粒丹药本还可以压制半个月,为什么她会突然毒发?”
“不关你的事!”是龙儿冷冷的拒绝声。
“她是为我中的毒!”他的声音有微微地恶意,似是故意挑衅,“或许你不知道,当日,她为了救我,竟然以身犯险,为我吸毒,不想这毒潜伏这么久,症状又不明显,延误治疗才至今日之苦痛!”
“龙君澈!”龙儿声音又痛又怒,接着是掌风挥动的声音,夹着衣袂闪动声,片刻间掌风相错,二人似乎已经交换了数招了。
龙儿!我又气又急,却又苦于无法出言阻止,心口一痛,一股热血涌上,“哇”一声,一口血箭喷出,我意识一暗,全身如坠冰窖,冷彻心骨,只听到两声惊叫同时响起——
“娃娃——”
“九月——”
身子被快速地扶起,一股熟悉的热气自背后注入,缓缓地随着经脉流转,痛楚随着这股热气纾缓,身子也渐渐地温暖了起来,半晌被靠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感觉到被一双手臂紧紧地拥住,即使无法睁眼看清楚,我也能感觉得出怀抱主人因为恐惧颤抖着的身子,几乎能想像出他清俊的脸上是怎样痛苦的表情!
龙儿……
我的心又涩又痛,却又无能为力,怎么能让他为我这么痛苦?怎么能让那双清冷如雪的眼眸为我染上那么痛楚的神色?还记得昏迷前的那一眼,他脸上瞬间血色褪尽的惊惧,一直在我脑里盘旋不去,让我心酸楚难当!
“你这样耗损内力为她压制她体内的毒能坚持多久?她现在毒入心脉,你这样做也只是饮鸩止渴罢了,就算你把全身的内力都输给她,也只能延她半年的寿命!”龙君澈在一旁缓缓沉声说道。
他到底什么意思?我只有半年寿命?这还得用龙儿一身的功力来换?我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却还是被这个消息惊得愣了半晌!
“滚、出、去!”
龙儿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恨意,一字一字地缓缓地自齿间挤出,若不是还顾虑我尚泛凉的身子,估计他早就蹦起来杀人了,他周身辐射出的怒气是那么狂烈,我几乎能从他的身上感觉到那快要迸裂而出的暴怒!
龙君澈的话击到了他的痛处吧,我会死,半年的寿命,这对于他来说是不可面对的痛楚!是呵,我们总是青梅竹马,朝夕相处三年,这其中的情分已经浓到连一向淡漠的他都有了这么深的眷恋了……
龙儿——
龙君澈竟没有为他的态度生气,投在我脸上的目光缓缓地移开,“这是这些日子来三哥研制出来的丹药,用来克制她体内毒素的,但也只能保她三个月内无恙,这三个月的时间,就带她去求医吧,看看有没有可能寻到一位可以解这蛇毒的歧黄圣手,就算……”他将话隐下没说,接着道,“本来三日前该送到她手上的……也算是我为还她当日援手好了!”
龙君澈——
他这些日子竟然是为我准备解药吗?原来他竟然是相信了我的话,那天他只是逗弄我?看我惊惧的样子,看我戒慎的样子,然后他在一旁偷乐?早知道这个人本性恶劣,但没想到竟然恶劣到这个份上!

感觉龙儿似是慢慢地伸出手去,应是接过了那药,如果可以,他是宁可离龙君澈越远越好吧!可是,为着我,他还是接了龙君澈的药……
“你可以走了!”他冷冷地下逐客令。
“不用你赶,”龙君澈的声音泛冷,“这三个月内,一切以她的身体为重,三个月后,不管结果如何,你还是要面对我,龙君濯,这是你我的宿命,注定逃不过的!”
那道慑人的视线又转到我的脸上,静静地注视了一下,又消失了。
室内静了下来,没有听到龙儿说话,也没有了龙君澈的声音,他似乎是离去了!
龙君濯?是龙儿的名字?他真的姓龙?那他与龙君澈是什么关系?龙君濯,龙君澈,听起来像兄弟呀!到底怎么回事?他们是旧识?龙儿说雪夜那日不方便出面,难道就是为龙君澈?他们到底什么关系?竟能让龙儿为了不在他的面前暴露,宁可看着他威胁我的性命?!
正当我心思正胡乱转着的时候,嘴里被塞进一粒丹药,浓烈的草药味,让我反胃地想吐,眉又不受控制地皱起来。
为什么他明明对龙君澈那么不友善,却这么毫不犹豫地相信他?还拿龙君澈留下的药给我吃,他不怕龙君澈故意捣蛋啊?
“娃娃……”是他忧伤的声音,可能是以为我已经失去意识,吞不下去了,才想着,就觉得他起身离开,听到倒水声,紧接着他又回到床前,扶起我,将水杯凑近我的唇边,显然是想用水给我冲药下去,我抗拒一下,却只能是虚弱地抿唇,感觉到他的手一顿,我心猛然一跳,想到一些不该想的画面,不、不会吧——
千万不要啊——
先别说我现在生死未卜,即使我完好如初,我与他也只是青梅竹马而已吧,那两小无猜的界线一旦模糊,接踵而来的,都是我不想背负的牵绊,不要!不要!
急急地张嘴,却也只能勉力张开一丝小缝,感觉到温热的水缓缓地注入,将嘴里的药丸一起滑下食道。
只是喉间的腥甜还在,水咽下去,又呛咳了出来,被他飞快地拥入怀里,轻轻地为我拍背顺气。
门被轻轻地推开,脚步声轻不可闻,一缕如兰似麝香气散开,一个女子的声音柔和,轻轻地,“龙公子,九月姑娘怎么样了?”
“薛姑娘,”龙儿的声音淡淡地,“方才吵到你了,抱歉!”
薛姑娘?那个叫薛凝的美丽女子!那我还在大明寺?!方才那么大动静,薛凝想听不到都难,难为她此时还能这么镇定地出现!
“公子客气了,”薛凝的声音轻轻地,“公子这三日衣不解带地看顾九月姑娘,想来也累了,不如就由薛凝来照顾九月姑娘,公子暂时休息片刻可好?”
三日?我已经昏迷三天了?不知道小莫他们发现我失踪会怎样?不过,他们反正也打算要离开了,只会当我是不告而别,早他们一步吧!只是,剩下还不知情猫头……
“不用了,”龙儿淡淡地拒绝,“我守着她!”轻轻抚一下我的面颊,说道,“还请薛姑娘为娃娃把脉,看她现在情况如何,她方才又呕血了!”
“——好。”薛凝应道,香气渐近,手腕被一支滑腻如脂的手捏住,半晌,她的声音有些讶异,“公子,九月姑娘的身子似乎稳定下来了,体内的毒似为药物所制!”
“嗯!”他的声音有些欣喜,却有更多的担忧,“这毒当真无解吗?”
“不是无解,只是九姑娘这毒潜伏近一年,若在半年前,毒性初现征兆或征兆加剧时,薛凝或可勉力一试,如今毒入心脉,五脏受损,心脉也耗损不小,薛凝心有余力不足了!”
原来,这毒竟是我自己讳疾忌医给耽误了,小豆早就让我给大夫诊治一下,是我一直不放在心上,把那些日子晨起时的心痛当作小毛病,谁知竟是这样要命的病症!看来,我的大限真的就要到了!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只希望一梦醒来,我还是我,关于九月,关于娃娃,关于月牙儿,只是庄周梦中的那只蝶罢了,只是那一梦罢了……
背后的怀抱却紧绷着,哑声问道,“难道这世间竟无人能解吗?”
薛凝沉默,半晌,才轻道,“有一人或许能解!”
“谁?!”龙儿激动地追问,身子绷紧,还有丝颤抖。
“百草谷圣女明月医术旧卓绝,或可妙手回春!公子就往百草谷一趟,若百草谷再无……那薛凝也不知世间还有谁有此等医术了!”
百草谷?百里无任的那个百草谷?我突然想笑,老头与百里无任争了一辈子,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徒弟有朝一日还要人家救命吧!
“百草谷?”龙儿低声重复,似是抓住了一线生机,完全没考虑老头与百草谷尴尬的关系,“在哪里?”
“安徽,黄山。”薛凝轻轻地答,接着道,“但九姑娘身子尚虚,还是待她清醒过来,才好上路吧!”
“谢谢!”龙儿诚恳地向她道谢。
“公子太客气了,”薛凝的笑有些勉强,声音有丝不易觉察的涩然,“当日公子于薛凝有活命之恩,今日能稍尽绵薄,岂敢当谢!公子还是休息一下,九姑娘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不须挂心,即使去百草谷也不是一夕之间,还是早些休息才是,九姑娘还要你照料!”
说完,轻轻地开门出去了。
“娃娃……你会好起来的,你会好起来的!”他紧紧地拥着我,喃喃地低语,只是埋在我发间的呼吸夹着滚烫的泪滴,那么凄惶无助!
龙儿——
他对于百草谷也没有多大把握吧?所以这么恐惧,这么无助!
五脏已损,心脉也受伤,在这个时代要怎么医治?即使是现代,心肺衰竭也是不治之症啊!当年年方十三的表弟,不就因为肝脏衰竭在协和医院住了三个月的院,最后医治无效去世的吗?我悲哀地想着,原本并不在意的生死,却因为他的痛楚而心痛了起来!
我以生死为梦一场,并不太挂心,只是,本该为无垢的心却因他的痛而痛了起来,而执意不要沾染的心却还是有了牵挂!
他,是龙儿啊!他是与我朝夕相对三年的龙儿啊!
这个少年,以他与稚龄不符的成熟与沉稳,三年的时光里,照顾我,包容我,宠溺我,甚至是纵容我,让我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感受着持久的温暖,而不是在寂寞里没顶,疯狂!
怎么忍心让他面对我的死亡?怎么忍心让他怀抱那么微渺的可能去凄惶着每一天,看着我一天天的衰弱,却还要捉着那渺茫不可捉摸的希望?
龙儿,我是庄周梦里化身为蝶,你也只是我梦里那蝶栖过的一朵花,所以,我去是必然,因为是梦终得醒,只是,何忍你为我痛?何忍你为我泪?何忍你,为我如此绝望凄惶?
感觉那滚烫的泪顺着发滑入颈间,那烫,烫痛了我的心!
若我之不与言,使你不能餐,若我之不与食,使你不能息,龙儿,你要怎么面对我的死亡?龙儿,何必要将这么深的寄托放在我这过客身上?我的留驻如蜻蜓点水,即使泛起波纹也终会回复平静的!何必!何必!
心里又揪扯着痛着,只是这痛比之那种呕血的疼似乎又多了些什么,似悲,似痛,似怜,似苦,又似是一缕不明的喜意,就么掺杂撕扯着,将一颗心翻搅得疼痛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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