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聚散知无定 忧欢事不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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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鞑寇边,朝臣或请修古长城。帝曰:“图鞑灾异相仍,霍察不惧而修德,暴虐滋甚,骨肉相攻,亡在朝夕。朕方为公扫清沙漠,安用劳民远修障塞乎?”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九
任停云出了东宫广运门,与晟郡王道别后沿着横街向西行不多远,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迎面遇见一位紫袍玉带的年轻官员,身长七尺九寸,生得白皙俊秀,身形剽悍,气度不凡,年纪比他还略小,清亮的双目微带一丝不易察觉的高傲。这人拱手笑道:“见过任侯,侯爵几时回京的?”
西京官场之中,封爵者则喜以爵位相称,以示门第。见到来人形貌,再听这话,任停云便猜到了对方是谁,作揖回礼道:“可是杨谏议?停云今日才从关外赶回,闻说荣全大人新婚在即,停云先表贺意。”
帝国政坛后起之秀中最出类拔萃的一文一武,相遇在这皇宫之前,却是气氛怪异。
杨秀听他并不称自己男爵,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淡淡笑道:“任侯总兹戎重,公务繁忙。咱们虽是同殿为臣,却也难得一聚,若得闲之时,当造潭府与君侯晤谈。”
任停云暗叹口气:“男爵此言,停云实不敢当。其实该是停云往府上拜望令尊才是,且请伯爵代向老大人问安。停云有事在身,就此别过。”
两人相揖别,错身而过。杨秀面上笑容顿失。他自承天门进宫,一路往北直至公主所居的淑景殿,内侍恭敬道:“长公主殿下尚在安寝,请大人在外先等一等罢。”杨秀不耐烦道:“这都什么时辰了,还没起来。你只管领我进去。”
这内侍知道杨秀是即将做驸马的人,不敢怠慢,只得领他进了明间。
宫女嫣香迎上来笑道:“大人来了,殿下已经起来,正在梳理呢。”杨秀皱眉道:“嗯,她还在生气么?”嫣香道:“这几日一直都不大高兴。大人,你去哄一哄她,赔个不是也就好了。眼瞧马上就要成婚了,难道日日都这么冷眼相对么。”
杨秀无奈点头,走进了东间,公主坐在妆台前,正由两个宫女服侍着梳头插钿,施黛敷粉。从镜中见到杨秀进来,她掉过了头不理会。杨秀向两个宫女示意,叫她们退了出去。
公主冷冷地道:“我去御史台找你,给你丢人了,你还来做什么。”
杨秀上前为她梳理秀发,忍气道:“我知道殿下去兰台,叫我陪你去玩,原是好意。只是食君之禄分君之忧。你的皇兄裁省诸官,如今事冗员减,同僚都忙得不可开交,我又怎么好丢下公务一个人先走,你说是不是。”
公主摆摆头,转身从他手里夺过白玉梳自己梳着长发:“我知道你职责在身,且抱负远大。是,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功业为重,岂可以妻子为计。我没事就跑去兰台,让大家都以为你是耽于声色了。那你也犯不着当着一众官员的面呵斥于我,训得我一句话不敢回,你可是长了面子。没错,我就是那红颜祸水,那你还来干嘛。”
杨秀叹了口气:“是我一时出言不当,殿下别往心里去。我也是想凭着自己才干在朝中多做一点事。不愿意被人指点说是靠你赚得今日富贵。”
公主被这话气得胸口不住起伏,委屈地道:“那你就别做这驸马好啦,你是有大本领之人,令尊又是做过十年宰相,自可平步青云,用不着与天家结姻。”
望着镜中皎若秋月的容颜和身后那浓眉大眼倜傥潇洒的男子,她不禁喃喃:“既见君子,情不能已。竟有自献之羞,以致今日之辱,夫复何言?自从那日你要了我的身子,待我便大不如往日,总是爱理不理的。贱妾鄙陋之质,原不堪侍奉君子,你又何必来勉强自己。”说到此处,不禁眼圈微红,声音哽咽。
杨秀半晌无言,直到尚宫局尚宫东方兰英和温尚仪两位女官领着一干宫女进来,眼见说话不便,只得告辞出去。
另一边任停云向南穿过横街拐至尚书省,诧异地见到大门之内新立了一块碑,上刻当年太宗皇帝手书:“尚书省,天下纲维,百司所禀,若一事有失,则天下受其弊!”笔力遒劲,凤舞龙飞。
他瞧了会,走进兵部大院与正在办公的兵部侍郎卢腾远会面,简单聊了会政务和待办事项,说了说卢思翔的近况。便出来转至工部拜会新署工部侍郎的韩屺。
二人自威德二十八年八月一道从庭州返回西京后,便再也没有见面,此番重逢,都是欣喜异常,而对任停云而言,又更有一份知遇之恩的复杂情感。
两人各叙别情,聊了许久。末了韩屺含笑注视任停云:“停云今日返京就来见老夫,不只是为了叙旧罢?”
任停云笑了笑:“司空大人所言不差。停云已给皇上上书言图鞑可取。如今塞北雪灾,糇粮乏绝,诸部隙乱,人心不协。若大军一发,破之必矣。”
“好,”韩屺双目发亮,“至尊怎么说?”
“陛下命设征北行辕讨之,敕诏早晚即至。”
韩屺连连点头:“本官这就会同兵部卢侍郎拟出军需条目,一一筹办,决计不会误了大事。你瞧,这是先前兵部催办军装的移文,数额又要改动了。”
从尚书省出来向南,出了朱雀门,任停云对萧岩道:“云飞今夜宫中值宿,你不必等他,跟我们一块回金翠坊罢。”想到马上就可见到妻子,一颗心止不住怦怦跳动。
皇甫汐跟着三个男子到了金翠坊任宅,一见之下,不免有些诧异。她原以为任停云的宅邸一定是广厦数百,僮仆上千,不料却只是座占地四五亩的不大院落。
宅中安思懿、西琳等见到家主回来,都是欣喜非常,西琳笑道:“回来了大人,怎么夫人没有和大人一起回来呢?”
皇甫汐不禁暗叹,任宅的侍女竟是这样标致。尤其是那个稍大的,哪里象个丫鬟,这气度举止分明是个官宦小姐。两个女孩见到皇甫汐也是面露好奇之色,上下打量。
任停云却是面色大变,一直害怕的预感竟是真的。他一颗心沉下去,从北平带回的礼物也叭地跌落在地:“湘灵还没回来?她就没有写封书信来?”
安思懿也变了脸色:“姐姐并未回来,亦无尺书寄来,大人竟也不知道姐姐去了哪里么?”
任停云呆立厅中,喃喃自语:“这都两个多月了,便从楚州打两个来回,也尽够了。她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我又该去哪里找她?”一时惊惧之下,竟是出了一背的冷汗。
舒海萧岩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是好。安思懿和西琳两个女孩儿也默不作声,厅内一片寂静。
还是任停云自己打破了沉默,他转头瞧着从厢房过来,手拿书卷的亦都:“书读得怎样了?”
亦都恭敬回话道:“大人临行前布置的书都读了一遍,如今在读史书。”
任停云不再理会众人,点点头咳嗽数声,径自穿过前厅往花园去了。
皇甫汐从穿堂、正厅到偏厅、后厅、厢房转了一遍,心下暗自点头:“这所宅院虽说占地不广,也非雕梁画栋,却是富贵之气出于天然,可见主人自是格调风流。”
她转至花园,却见任停云呆坐凉亭之内,宅中那个胖胖的厨子上前问道:“大人回来了,今天晚饭想吃什么?小的好去预备。”
孟厨子问了好几声,任停云才回过神来,魂不守舍地道:“你去问他们,他们想吃什么,你就做什么。”
他瞧着一脸横肉的孟厨子,往事又一次闪过心头。
雨亭跟着程羽移居东都,紫菱和柳嫂子都跟着她一块走了。宅中没了做饭的人,一连数天都是湘灵自己下厨。虽说是手艺不错,任停云哪里舍得让她辛苦,便叫舒海去市集上去雇个厨子回来。
当舒海将这个叫孟灿的厨子带回来时,宅中上下人等都为其凶恶的面相吃了一惊。湘灵好奇地打量他:“你真的是厨子么?”
孟灿倒是不卑不亢:“少夫人不妨一试。”
湘灵墨黑溜圆的眼珠乱转:“那好,今天来个蟹粉狮子头,炝虎尾,炒虾仁,萝卜鱼汤,砂锅豆腐,嗯,再来个汤包。”
“淮扬菜?”孟灿点点头,“好,小人这就去做。”
任停云下朝回宅,吃了几筷子赞道:“好。”见湘灵一脸不服气,不禁笑道:“我是实话实说,这位新雇的厨子确是好手艺。”湘灵哼一声,给了他一个白眼。
第二日,湘灵吩咐道:“今天的晚饭要吃锦城蒸鸡,回锅肉,酸辣白菘,野菌汤、凉面、八宝年糕。你去做将来。”
“西川口味?好。”
第三天,湘灵点了一整套胡食。准备上朝去的任停云听见她和孟厨子的对话,难得地大笑道:“灵儿,你这是神农尝百草?”
晚饭的时候,亦都不禁赞道:“感觉又回到了草原。”舒海也很高兴:“我雇来的人,再错不了的。”湘灵白他一眼:“你就吹嘘吧。”却夹起一块鹿肉放入任停云碗中。
任停云瞧她一眼,温柔地道:“你总是给我夹菜,自己多吃点啊。”
任宅的规矩是,若无外客则必定主仆共一张大桌吃饭。当下安思懿完全无视地夹菜,舒海亦都直翻白眼——在饭桌众目睽睽之下就公然地腻腻歪歪蜜里调油,真是受不了。
只有西琳大感兴趣地瞧着。湘灵转头瞧见,吐了吐舌头,伸筷在她碗上轻敲一下:“快吃。”
第四天.。。
湘灵终于泄了气,她有些郁闷地道:“没想到舒海雇回了一位烹龙庖凤的调和圣手。”
任停云笑道:“孟厨子手艺高妙,这不是好事么。”
湘灵叹了口气:“往后你就不会想吃我做的东西了。”
任停云望着她微笑:“不会,孟厨子做的菜肴再好,我觉得也没你做的好吃。”
湘灵漾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真的?”她眼珠一转,“可是我想吃你做的呢。”
“那有何难,旬休之日,我来做给你吃。”
“君子远庖厨,你还真的要为我洗手做羹汤呀?”湘灵惊讶,却是杏眼发亮。
任停云捏了捏她的小鼻子:“你就瞧着好了。”
他说到做到,旬休之日亲自下厨,湘灵也跑进来瞧,还忍不住指手画脚。任停云按捺不住,手持菜刀故做严厉:“你给我出去。”湘灵撇撇嘴,笑吟吟地跑了。
待到吃饭的时候,湘灵先把每样菜都尝了一口,沮丧地道:“比我做得好呢。你样样都强于我,这还叫人怎么活啊。”
任停云忍笑忍得肚痛,咳嗽着安慰:“哪里比你强了,其实我就只会这几样菜式,今日是将压箱底的本事都亮出来了。”“真的么?“湘灵喜孜孜地道:“可怜的小娃儿,你不是最喜欢吃鱼么,明日我来做醋溜鳜鱼给你吃。”她笑眯眯地望着丈夫:“我一定要让你胖起来。”
“大人,请到饭厅用晚膳了。”安思懿打断了他的回忆。
任停云烦乱地起身:“我不饿,你们去吃罢。”说着往卧房走去。
倚在廊下的皇甫汐见他过来,低声道:“你不去用饭,他们都不会吃的。”
任停云略停脚步,咳嗽几声,却什么也没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黄昏时分,晟郡王和丘昂离开平康坊进了皇城。到得四方馆,鸿胪寺正卿谢三益领着光禄寺少卿商昊迎了上来:“东倭使臣已经到了。”晟郡王忙道:“便烦请泰山大人领小婿进去。”又对商昊笑道:“元广兄每日宴享,一肚皮酒肉,倒不见你脑满肠肥,也是异数——却不知今日备下了什么歌舞?”光禄寺主管朝廷膳食,是以郡王有此戏语。商昊呵呵一笑:“郡王进去便知,眼下下官且卖个关子。”
“贵国摄政平定诸藩,敬奉国主,称得上是一代英豪。至尊对摄政极为赞赏,并请治部卿大人归国之后,代为致意。”酒过三巡,宾主尽欢,谢三益向外国客人表达皇帝的问候。
“啊,陛下真是,这样的美意,鄙人归国之后一定转达。”倭国遣唐使团长藤原敬二连忙应道,“其实陛下的英名,才是处处传诵。吾等登岸之后,听到了许多关于陛下的传奇故事,真是令人仰服啊。”

他接着道:“陛下和敝国摄政,都是拨乱反正廓清宇内的一代令主,这都是国家之幸,”光禄少卿商昊插嘴道:“治部卿大人所言不妥,贵国摄政固然一世之雄,然而毕竟为臣,怎可与陛下相提并论,此言僭矣。”
藤原敬二尴尬怔住,一时不知如何措辞,他身边那武将装束的年轻人却淡淡笑道:“商大人此言差矣。昔年上国魏武有云,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潜于波涛而腾于四海。英雄岂可以身份论之?羽柴大人出身低微,拨于草莽,终至混壹四岛,揆领国家。这样的辉煌功业,较之上国历代圣主亦不遑多让,与陛下相提并论,怎么能说是僭言呢?”
商昊被驳得无语,瞧着他道:“这位北条玄义君真是畅晓经史,风采不凡。”北条玄义微微一笑,品了品杯中葡萄酒:“这是传闻中的西域佳酿啊,据说庭州如今尚陷于胡人之手,那这葡萄美酒岂不是喝一杯便少了一杯么,可惜啊可惜。”说着连连摇头。
出席饯行宴会的接待官员人人变色,晟郡王皱眉对身边的丘昂道:“这伙人来得古怪,原以为倭国结束数十年内乱遣使来朝,意在恢复邦交,可是瞧这架势,似乎另有图谋。”
丘昂打量着堂前表演《绿腰》的舞姬,口中应道:“徒逞口舌之利而已。”晟郡王哼道:“小国朝大国,当不卑不亢不骄不矜,如此针锋相对,其志难测。喂,你瞧够了没。”
“啊,殿下说什么?”丘昂转头愕然。晟郡王无奈摇头,那北条玄义却瞧着丘昂面露好奇之色:“这位武将大人奇伟威猛,必定是身手不凡了。闻说上国宫廷之筵素有廷比之传统,”他示意身边另一名东倭武士,“这位是敝国左兵卫尉小野中玉,也算是略通一点刀术。小野君,既到了中华上国,何不向武学大家讨教一二?”
谢三益愕然道:“这?”那武士已经长身而起走至堂中,缓缓抽出狭长微弯的倭刀目视丘昂道:“在下小野中玉,向这位大人请求比武!”
丘昂一怔,不禁面露冷笑。舞姬们都停了下来,乐声也止住了,堂内一片寂静。
陪筵众官员之中,一名骑尉也站起身来沉声道:“想要比武,又何必要丘总兵出手,末将折冲旅团练杜文皎,陪这位小野大人切磋一下,以助酒兴。”说罢手擎刀柄走入场中。
晟郡王微微皱眉,这团练想是新迁任的,他没什么印象,也不知武技如何。
堂下两人双刀并举,已经斗在了一处,一片丁当脆响,不过十余合过后,杜文皎渐渐只剩招架之功,且战且退。
丘昂喝道:“杜团练且退下,我来会会这个倭国武士。”说着跃入场中,手一翻,横刀如电光闪过。
小野中玉只觉一股大力击在太刀之上,不禁倒退了两步。杜文皎惭愧退开,小野定一定神,怒喝一声挥刀向丘昂劈去。
丘昂冷哼一声,横刀一摆,当的一声大响,小野又退了一步。席上官员和堂下乐工都摒住了呼吸睁大眼瞧着。藤原近二转头扫一眼北条玄义,却见他微眯着眼一脸似笑非笑。
“这家伙,就喜欢胆大妄为。”他暗自嘀咕道。
小野连续数次攻击全都被丘昂一刀迫退,眼看对方还不罢休,丘昂轻叱一声,突然挥刀疾进。小野只觉眼前身影一晃,手中太刀已被荡开,那把雪亮笔直的横刀架在了自己肩上。
“啊,输了!”小野心有不甘地望着丘昂。一直攥着拳头观战的商昊顿时舒了口气:“丘都尉,好刀法!”晟郡王也放松地笑:“云飞迁入天策师之前,升材号称是羽林军中第一刀,刀法自然了得。”
“好!”诸人喝彩声中,北条玄义起身赞道,他的眼中闪着亮光,“这位丘大人果然是好手段,我也忍不住想和大人比划一下,小野君请退下。”
他走到场中,拔出长短二刀亮开门户,姿势甚是潇洒。丘昂原本微带不屑的神色登时变得严峻起来。
晟郡王皱起了眉头,喃喃地道:“长短双刀,二天一心流?北条玄义,北条玄信。。。北条家?”蓦地想起了程羽给自己讲过的故事,面色微变。
他忙从腰间佩囊取出金制金符,招手吩咐身后侍坐的戴宁:“你速往东宫请程统领来此,快去。”又摇摇头,“不成,光从四方馆到重明门就有三里地,打个来回,怕是根本就来不及。。。唉,罢了。”
他向场中望去,只见二人三刀相交,火星四溅,不禁自语道:“升材兄,你可千万别输得太难看。”
程羽此时正在光天殿里内,一面逗弄着新封乾郡王的四岁皇子李继麟,一面和皇帝交谈,交代河阳遇袭之事,以及自己和停云对此事的处理意见。
皇帝震怒,砰地拍案道:“先天邪派,附托神怪乃蓄异志,惑乱天下,朕恨之入骨,必以彻除!”他剑眉狞起,“你和停云如此处置,太过草率了。”
正在程羽怀里玩得开心的李继麟吓了一跳,一双黑亮的大眼奇怪地瞧着父亲。
程羽忙将小家伙交给一旁伺候的内侍,坦然道:“停云与我议论此事,以为内乱之源,无不出于内虐。陛下倡行仁政,无为而治,如今邪教党徒未多,陛下若大兴缉捕,催于府县,必定株连罗织,此非善政也。”
正明帝沉吟未语,见皇后秦妍进殿,程羽笑着欠身行礼,悄悄退出。
东宫内坊丞蹇恽迎上来笑道:“将军今夜留宿右春坊,咱家已经安排人去收拾完毕,请将军随咱家过去。”
程羽摆手笑道:“有劳中官,不过云飞不能睡觉,今夜宫中宿卫由本官率队。中官请自去,云飞想四下里走走,不必跟着了。”
他沿着宫墙漫步,与来回巡视当值的虎贲旅官兵交谈,这是他曾经带过的队伍。
走进宜秋宫门,两个值夜的内侍见到程羽忙从耳房过来巴结吹捧一番。程羽应了几句,继续往里走。过了宜秋宫、西池院,转到东宫北门玄德门,又在此处遇到当值的团练阿布思,嘱咐道:“至尊与上皇不同,不喜金吾卫随扈,咱们虎贲旅的弟兄值巡更要仔细些才好。”交代之后便沿着宫城城墙往东而去。
他转到位于东宫东北角上的宜春北院,这里是宫中乐舞机构内教坊的所在地。驻足柳树间,听到苑中隐隐传来的乐声,忍不住信步走了进去。
教坊使历来由内侍担任。那教坊使出来相迎道:“将军来了,不知道有什么吩咐?”程羽环视这由前后两座二层回字形建筑组成的院落,笑问道:“陛下登位之时遣放宫女出宫,你这里就没有遣人出去么?”
教坊使欠身恭敬回道:“上皇在位之时,内教坊定员三百人。如今陛下裁减之后,尚有近二百人。”程羽点点头:“这曲阳关三叠听起来似是箜篌,是谁人在演习?”
教坊使笑道:“是一个叫纪无双的,去年冬天才入此为乐工。此女甚为勤奋,每夜都会练习至亥时才去歇息。”
“纪无双?”程羽失笑道,“她竟然是入了宫么,这女子行事总出人意表。走,带我去瞧瞧。”
金猊熏香,乐声绕梁。乐师穆存时注视着那弹奏箜篌的美丽女子,素手拂弦,娇颜专注。他欣慰地点点头:“无双,较之前月,技艺越发精益了。”纪无双抬头对他微微一笑,并不说话,低头继续弹奏。
一曲弹毕,门口传来彩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霜夜与霜晨,长途越渡关津,惆怅役此身。好,好一曲阳关三叠。”
两人都吃了一惊,转头望去,只见一位英气逼人的年轻军官含笑而立,教坊使恭立一旁。见纪无双转头,程羽笑道:“无双姑娘,别来无恙。”
“是程将军!”纪无双忙起身敛衽行礼。程羽走上前来,自寻个杌凳坐了,打量着那制作精美装饰考究的卧箜篌,啧啧赞道:“真乃神器也。记得你在东都,弹的是小箜篌,怎样,到了这里开了眼界罢。听你的指法,比当初好了许多。”
“是啊,初进内教坊之时,紧张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呢,如今好多了。这里名家毕集,奴家真是获益匪浅。”纪无双恢复了自然神色,笑着回话,“程将军几时到了西京,又怎的会夜里现身于此。”
程羽笑道:“我回京述职,与停云一道返京的,今夜宿卫宫中。方才路过听见乐声,所以进来瞧瞧。你在此处居住还习惯么,瞧来气色不错。”
听程羽提到任停云,纪无双有些局促:“还好,有劳大人动问。奴家曾在崇教殿筵席中见到任大人,他如今还好么。对了,婉儿跟着李大人,如今还在东都?”穆存时发觉纪无双语速过快,而且声音微微颤抖,心下暗自讶异。
程羽注视着她:“停云很好。至于婉儿,她嫁给李清川,如今是三品郡夫人,夫妻情笃,当然是过得好了。你呢,大好年华却幽居在这深宫之中,不觉得可惜么。”
纪无双低头不言,程羽转头对穆存时笑道:“这位可是穆大家?云飞久仰大名了。”
穆存时欠身行礼,两人又聊了几句,程羽瞧着纪无双,叹了口气起身道:“下回遣放宫女出宫,你还是离开这里罢。”又对教坊使道:“这位无双姑娘是本官的旧友,还请中使多为看顾。”
教坊使连声应允,纪无双声音低低地道:“多谢将军,可是奴家在京中无亲无友,出了宫也是无处可去的。”程羽哈地一笑,促狭地道:“去找停云啊,你也知道他是个冷面热心肠之人,何况他那位夫人,心地极善。他们家就喜欢收留无处可去的女孩儿。”他嘿嘿一笑,“走了,我还得去上皇那边巡视呢。”
教坊使陪着程羽出了门,纪无双坐在那里怔怔出神,直到另一名十五六岁的乐伎走进来:“无双姐姐,还不去歇息么?”
她回过神来:“绣儿来了,我这就回房去。咱们一块走吧。”起身后才注意到穆存时尚未离去,一双眼睛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自己。
东宫承恩殿内,嬷嬷和宫女将已经睡熟的李继麟带了下去。正明帝往榻上一倒,双手伸开呈一个大字,闭着眼睛惬意地道:“忙了一天,可算是松下来了。妍儿,朕今日定下了一桩大事,你想不想知道。”
秦妍轻轻给他揉着肩膀,笑道:“不想知道。”
她望着丈夫轻声道:“你回京已有数日,怎么一直都不去太极宫给上皇问安的。”
皇帝笑容顿敛,过了一会才道:“朕心虚,有些不敢去见他。其实梓童替朕去也是一样的。”他转开话题,“毓真妹妹这几日心绪如何?”
秦妍沉吟道:“以妾观之,这婚礼不如暂且搁下,推迟些时日再议的好。”
“那怎么成,上皇如今就只关心这一件事,日日催促。再说以杨老相国之名望,这公主出降之事,也绝无再更改的可能。”皇帝睁开星目,皱起了眉头。
秦妍微微叹息:“杨荣全才气是极好的,只是年少任性,妾身觉得他其实并不大适合嘉薇。”
皇帝瞧着顶上泥金饰彩的藻井,有些遗憾:“世间这一个缘字,最是纷繁难料。当初妹妹舍弃任停云,朕至今为觉得她可惜。”
夜里安思懿端着果盘走进卧房,见任停云坐在椅子上双手抄在胸前,微微低头,似已睡着,便取来那件元帅罩袍给他盖上。又四下瞧瞧,低头凑过去,在他脸上极轻地一吻。
站起身来只觉自己面红耳赤,心跳得厉害,忙退了出去。
皇甫汐和西琳都坐在厅前台阶上,轻罗小扇,说着闲话。见安思懿过来,皇甫汐轻声问道:“安姑娘,你们家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安思懿才退出去,任停云便睁开了眼睛,银灯摇曳,他一双星目中闪着幽寒的光。
他伸手从妆台上拿起一支打磨得晶莹洁白的牛骨簪,湘灵每回去坊市,都会买回一些这样精致有趣的小玩意。
任停云死死盯着牛骨簪,许久许久,仿佛一尊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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