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雨夜惊仙姿 胡骑掳大藩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杜屹,字寒峰,京兆府人氏。祖、父皆曾入仕。杜屹自幼体弱,乃习武学兵,威德十九年武举入仕。威德二十六年为楚州军巡检,后转入任停云旗下,其人喜读兵书,多谋善断,停云深器重之。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这日杨秀从中书省出来,过了永安门到了横街之中,正欲往御史台去,迎面却撞见公主过来。公主一见他便笑道:“荣全哥哥,往哪里去呢?”
杨秀笑道:“我才要问殿下从哪里回呢,殿下整日里也不安生读书,只是四处闲逛。幸好是个女孩儿。若是个男子,皇上少不得要教训于你了。”
公主见到这杨秀,不知怎的,心下既是欢喜,又有几分畏惧。想起父皇有次曾言道:“朕这几个孩儿,没有一个及得上荣全的。”不由面上一红:“二哥整日里也不曾见到他读书,你怎么不去说他呢。本来还想问你可有空闲陪我出去逛逛,这下我可不敢问了。”
二人正在说话,却见新署兵部侍郎时章法满头大汗,由折冲旅巡检雷鲲和职方司郎中邹逸陪着,急匆匆地过来。二人忙让到一旁,那时章法见到公主,忙忙地行了一礼,顾不上说话便进了永安门,雷鲲乃是御前侍卫雷鹏之兄,见到公主也只略点一点头,也跟着那两人进去了。
公主想到雷鹏前日惨死,心下难过,便对杨秀道:“荣全哥哥,你知道雷府在何处么?”
杨秀却不回答,只是望着那三人的背影,皱着眉头凝神思索。跟在公主身后的胡进道:“殿下想去雷府吊唁么,卑职知道雷府在何处,殿下可是现在就要过去?”公主点点头,又问道;“荣全哥哥,你陪我去么?”
杨秀这才回过头来,说道:“瞧这光景,北边一定又出大事了。”公主闻言,愕然地瞧着他。
二月初八日,也就是杨秀赶到西京城的前一日,图鞑军元帅伯昇遣人乔装成客商等潜入城中,里应外合,一举夺了平城。总兵宋无咎降。申载行带着残兵向晋阳退却,退到原平之时,闻知西昌王谋反事泄,朝廷遣来拿他的官员已到了晋阳,便趁人不备自缢而死。
总兵耿宪严守晋阳,却不料伯昇并没有挥军南下,十二万人马在夺取平城之后,转头东向,昼夜疾进直扑燕州行省首府北平而去。
北上驰援北平的燕州军总兵鞠盛,在易城与图鞑右军都统比粟特所率领的右路军遭遇,被杀得大败,一师人马损失近半。溃逃之中鞠盛的头盔都被射落,真正称得上是丢盔弃甲。从胶、济赶来增援的总兵孙钺、董岩,见番军势大,逡巡不敢进。二月十七日,图鞑军左中右三路均赶至北平城下,加上原来就在这里攻城的郁罗军,近二十万大军将北平城围得铁桶一般。伯昇便下令军队不分昼夜,轮流攻城。
刑部死牢之内,西昌王坐在狭小的牢室之内,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时辰过了许久,他始终一动不动,有如一尊雕像一般。章朝恩领着两个侍卫走进牢房之时,他便是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
章朝恩见到西昌郡王这副模样,皮笑肉不笑地道:“郡王在此处倒也自在,不过这牢狱可是不及王府舒坦罢?”
西昌王听到他说话,这才缓缓转过头来,只瞧了他一眼,便望着他身边一身侍卫服饰的闻非凡:“竟是超尘来了,本王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换来你这身绯袍,本王尚未恭喜你啊。”语气平静之极。
闻非凡听到这话,面上微微一红,不敢答话。章朝恩狞笑道:“可不是要多谢郡王送了套富贵与闻侍卫么。今后超尘跟着元振,平步青云,飞黄腾达,那是不消说的了。郡王只管放心。”说罢哈哈一笑。
西昌王仇恨的目光扫过章朝恩那张踌躇满志的脸,这个骄横跋扈的当朝宰相,他不就是凭着自己的妹子做了贵妃,才能这般平步青云权倾朝野的么?自己论才论德,哪一点比他差了?威德二十五年,自己只因为一点小小的过失,就被皇帝免去了户部尚书的职务,成了个不管事的闲散王爷。那天他毕恭毕敬地跪聆皇上将他免职的圣旨,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彼何德何能,吾亦可取而代也。”然而,这个闻非凡,将所有的美梦都粉碎了……
见到章朝恩身后另一名侍卫手中端着一个漆盘,盛着一个瓷壶,一个瓷杯,他平静地道:“那是鸩酒么?圣上格外开恩,赐臣弟全尸,臣弟在此谢过圣上了。不知臣弟的家人圣上如何处置?”
章朝恩叹了口气:“郡王放心,圣上仁柔为怀,王妃和世子都没有性命之虞,不过是被贬为庶民,徙黔中府。你大可放心了。只是,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去行那大逆之举?如今,说什么也是没有用的了。”他的脸色变得异常凶狠:“来呀,送王爷上路!”
几人从牢房里走出来,章朝恩向候着的两个狱卒点一点头,那两个人忙忙地进去收拾。章朝恩又对闻非凡道:“超尘,那顾剑鸣也关在此处,你可要去瞧瞧么?”闻非凡恭声道:“此人是邪教匪首,小人避之犹恐不及,还去瞧他做什么。”章朝恩斜眼瞧瞧他,哈哈一笑。
二月十九日,正是清明时节,楚州行省云梦大湖南边的望江县境内,细雨斜飞。一处村落外的坟地里,一个青年军官带着一个亲兵,在一座坟莹前摆放酒食果品,又将纸钱烧化了。舒海又给坟上培了些新土,将几枝嫩绿的新枝插于坟上。
任雨轩默默地瞧着他忙碌着,待到他停了手,这才低声道:“二娘,我替亭儿来瞧瞧你。亭儿远在京城,她现在身子大好了,又结识了一位很好的男子,终身有托。你在泉下,大可安心的了。”舒海忍不住道:“夫人,也请你多多保佑大人平安顺利,步步高升。”
任雨轩奇怪地瞧了他一眼,回头望着坟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二娘是个可怜的女人。”说罢他抬头瞧瞧天色:“咱们去书院见见张知府。”
湖湘书院建于湘水西畔,与潭城府一水之隔,依山傍水,坐落于麓山脚下。任舒二人打马赶至书院门口,舒海瞧着大门口的那对楹联:“唯楚有才,于斯为盛”,不禁倒吸了口气:“这样大的口气。”
任雨轩闻言,却只微微一笑,拾步走上台阶。两人进了二门,任雨轩问那门夫道:“张使君可在?”那门夫答道:“在的,使君在百泉轩呢。”任雨轩点点头,命舒海在赫曦台前候着,自往百泉轩而去。
湖湘书院的院长称为“山长”。百泉轩乃是山长所居之处。任雨轩到得百泉轩,只见潭城知府张轼手捧一卷,在屋内踱步吟哦,他便拱手笑道:“孟载兄,停云不请自来,扰了你读书了。”
那张轼转过身来,见是任雨轩,不由笑道:“停云来得倒好,你不来我还打算去找你的呢。眼下我正打算在书院中开设兵法一科,不消说,你来授课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任雨轩闻言笑道:“不教经史,倒要传兵法么?”张轼正色道:“论性言道,经世致用。除了兵法,我还打算增开医、画、营造、水工等科呢。”
任雨轩不禁点头赞道:“孟载兄的眼光胸襟,令人赞佩。既是如此,我可与军中杜巡检一道前来授课。至于日子,就由孟载兄安排便了。”张轼点点头,语气却变得沉重起来:“图鞑大举犯边,平城失陷。这一场战乱,我真怕中原大地会陷入连天烽火!停云,你说朝廷会召令各军北上燕州么?”
任雨轩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或许是因为这话题实在太过沉重,他又问道:“孟载兄之学以《易》为本,可否为我讲解一二?”
任雨轩在书院与张轼论道直至天黑才出来,天空依旧细雨飘飞。张轼道:“停云,天色已晚,又下着雨,不若就在此间住下,明日再走罢。”任雨轩摇头道:“多谢孟载兄。如今北方局势一日紧似一日,停云不敢在此处逗留,须得连夜赶回军营。”张轼点头道:“既如此,我不留你了。”任雨轩便和舒海连夜往舜安府而去。
南山牧场位于舜安府境内,楚州军的骑军师营地便建在此处。任舒二人赶到军营之时,已是过了戌时,衣衫都已淋得透湿。眼看军营在望,二人心中都松了口气。恰在这时,一条白色的身影从任雨轩侧前方一飘而过。他眼光犀利,早已瞧见,立即喝道:“什么人?”舒海奇道:“大人,什么事?”
任雨轩勒住马翻身跳下:“你牵着我的马,先回军营。”说罢纵身而起,在漆黑的雨幕里消逝不见。
那白色的身影在他前方不远处,衣袂飘飘,御风而行,浑不似凡夫俗子。任雨轩心下暗奇:“这蛮荒之地,竟还有这样的高手?”扬声喝道:“这位兄台,暂请留步。”那人恍若不闻,飞得更快了。任雨轩深吸一口气,加速赶去。
约莫追了有二刻的工夫他才赶上那人,伸手疾抓那人的右手,口中喝道:“留步。”不料一抓之下,只觉入手细腻,柔若无骨,不禁吃了一惊。那人回过头来,一张脸蛋竟是秀丽绝伦。任雨轩心思电转,另一只手立即将他戴的幞头抓了下来,登时一头青丝如瀑,洒落下来,果然是个女子。任雨轩不禁呆住。
那姑娘挣脱他的手,一双大眼忽闪忽闪地瞧着他。只见她年纪二十不到,一身白衣似雪,长发垂肩,姿容秀丽,不可方物。任雨轩忍不住问道:“姑娘是什么人,在做什么?”
那姑娘并不答话,却伸手道:“还我。”任雨轩闻言一呆,登时醒悟,忙将手中幞头递与她。那姑娘深深地瞧了他一眼,转身飞奔而去。
任雨轩赶回军营,舒海仍在辕门外候着,见他回来,忙迎上来问道:“大人见到了什么人,可追上他了么?”任雨轩摇头不答,径自入了辕门。舒海跟在后面,奇怪不已:“那是什么人啊,这天底下还有大人追不上的人么?”
任雨轩闻言停住脚步,想了一想吟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舒海如坠五里雾中:“大人在说什么啊?”却听得一人笑道:“任总兵在吟屈大夫的《山鬼》,这一首楚辞,吟诵的乃是山中神女。莫非任总兵回营的路上遇见了神女?”
二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人三十余岁,面带笑意,身着校尉军袍,却是任雨轩旗下巡检杜屹。任雨轩笑道:“是寒峰兄,在巡夜么?”
杜屹道:“今夜正是末将当值。任总兵赶了半夜的路,还请赶紧去歇息罢。”任雨轩道:“我不碍的,俊龙兄呢,歇下了么?”杜屹笑道:“今夜咱们三人都没有睡,他正在营中烦恼呢。”
任雨轩奇道:“南俊龙极是豪爽的性子,会有什么事睡不着?”杜屹笑道:“今日驿使送来一封书信,乃是他族中长者与他商量成婚之事呢。”任雨轩笑道:“成婚是好事,况且俊龙兄今年已是二十八岁,正是该当婚娶之时,他怎么还烦恼呢。”
杜屹轻轻一笑:“俊龙心中,另有倾慕之人。俊龙自幼父母双亡,族中长者和他师父商议,将他师父之女许配给他做妻子,只是当时陈姑娘年纪尚小,所以不曾成婚。可是俊龙在吴州之时,却又遇到了一位路姑娘。”
任雨轩“啊”了一声,心下又想起了公主,叹了口气:“这倒是一桩麻烦事。”想了想又问道:“今日那驿使可有送军报来?”杜屹摇摇头:“没有。”任雨轩点点头,问道:“寒峰兄对眼下的军情有何看法?”
杜屹想了想道:“图鞑军以偏师攻打北平,主力一夜之间夺了平城,却并不挥鞭南指,而是转道东行。末将想来,图鞑军必定是会师于北平城下,要拿下这座燕州首府。再挥军南进,其意图是想在燕州与我东唐军主力决战。”
任雨轩点头叹道:“你说得很是,朔州军在晋阳、河东层层布防,图鞑军主力若一路向南直指西京,则我军严阵以待,胜负之势,尚难预料。向东而进,乃是先取东都,后入关中的计画。主动之权,全在敌手。伯昇此人,实是孙、吴再世。”
杜屹道:“任总兵所言极是,眼下各军救援不及,北平城已是岌岌可危啊。”任雨轩长叹一口气:“北平丢了我军还可在大河以北整军拒敌。我最担心的,就是西路空虚,西台胡人会趁机杀进肃北关来!”杜屹一怔道:“这一层末将倒没有想到,闻说西昌郡王谋反事泄下狱,想必皇上眼下必定一心处置此事,这西北边患,更是无暇顾及了。”
任雨轩心下明白:“太子殿下不愿我卷入西昌王一事太深,将我远远地调来此地,正是保全我的一番苦心。”这话却不好对杜屹说,便道:“我先回房去换件衣服。”带着舒海走了。回到自己的营房之内,舒海忙去烧水,任雨轩自腰间算袋中掏出那块锦帕,默默出神。
翌日一大早任雨轩用过早餐,这才修面洗漱。他历来都是先吃早点再洗漱,这一点让舒海特别感到奇怪。却说他洗漱已毕出了营房,信步往校场走去,只见杜屹麾下的一个团,正由团练关若飞带领着,手持木刀藤盾,正在练习刃战技能,两千个战士的跳跃砍劈,嘴里发出的呼喝之声,让偌大的校场显得热火朝天,生气勃勃。
他正注目瞧着,却见不远处南若云牵了坐骑,正往辕门外而去。他便扬声唤道:“俊龙兄,留步。”南若云停住脚步道:“任总兵有什么吩咐?”任雨轩见他面容苍白,显是一夜不曾睡好,便笑道:“俊龙兄这一大早的是要去何处?”南若云道:“没有去哪里,只不过出去遛一遛马。”任雨轩道:“既如此,我与你同去,舒海,快去牵我的马来。”
雨过天晴,天空一碧如洗,草地上开着许多美丽的小花,二人信马由缰,都是甚少说话。望着远处的青山隐隐,任雨轩道:“俊龙兄瞧着神情烦闷,必定有了什么心事,可否说来听听?”
南若云长吁一口气:“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一点家事罢了。”任雨轩道:“既是家事,你可要返回中州老家一趟?我可以允你的假。”
南若云瞧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不必,如今燕州战事吃紧,想必朝廷不日就会从各地调集军马北上的。这个节骨眼上,我可不能走。任总兵,我料想太子殿下调你来楚州,出任这支新建骑军师的总兵,其中必有深意。我和寒峰兄都被调来归你差遣,论资历,你不及我们二人,但我知道论起武艺谋略,你是军中第一人。在你帐下,我只盼着能够建功立业,那些儿女家事,我并不大放在心上。总兵的好意,我心领了。”

任雨轩闻言勒住马道:“不错,组建这支军马是我向太子殿下建言的,为的就是图鞑人大举南进的这一天。别看只有区区一师人马,到了战场上这就是决定战局的一把利剑!与胡人厮杀,要想取胜骑军是关键。这些年大仗打得少了,各军之中骑军建制渐渐都没了,与敌接战之时便很是吃亏。我在西路之时,庭州陇州二军的骑军加起来才不过七千而已。想想当年卫公爷、曾元帅是怎么用兵的?所以太子殿下重新组建骑军师之举,实是高瞻远瞩。”
南若云点点头:“我没有你们想得那么深远,不过你所说的,必定是大有道理。”说着看看天,“任总兵,咱们赶回军营罢。”任雨轩点点头:“好。”两人遂掉转马头,往军营而去。
到得军营门口,却见把门的军士拦住了两个年轻女子,正在争执。一名士兵见到任、南二人,便道:“不必争吵啦,南巡检回营了,教南巡检认一认便知真假。”
那两个女子闻言,一齐转过身来,一个身穿橙色窄袖胡服,姿容婉约,另一个一身素白,清丽脱俗。那橙衣女子一见到南若云,登时面露喜色:“师兄。他们说你不在营中,不让我进去呢。”南若云讶异地道:“慧娘?你怎么到了这里?”橙衣女子面上一红:“爹爹让我来瞧瞧你。”
南若云心下明白,于是下马笑道:“昨日才接到大伯的书信,今日你人就来了,来之前怎么也不给我写封信,师妹是几时动身的?”任雨轩却是讶异地盯着那白衣女子。那白衣女子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
南若云便向任雨轩介绍道:“任总兵,这位是我师妹,也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从中州大老远地过来瞧我来了。慧娘,这位是总兵任大人,是我的上官。”慧娘心下纳罕:“好年轻的总兵大人,又生得这样俊。”便向任雨轩敛衽行了一礼:“小女子陈慧娘,见过任大人。”
任雨轩忙回礼道:“陈姑娘远道赶来,咱们不要站在辕门说话,都进去罢。”那白衣少女却笑道:“慧娘,既已将你送到,我就不进去了。这就回山向师父复命去也。”
南若云忙问道:“慧娘,这位姑娘是?”慧娘笑道:“瞧我一高兴,都忘了说了,这位湘灵姑娘,乃是云女侠的弟子。我昨日到了潭城,先去云雾山拜见云女侠,她便吩咐湘灵姑娘送我前来军营找你。湘灵,你昨夜才赶回云雾山,今日一大早又陪我赶路,这样辛苦,我心下如何过意得去?无论如何也得进去歇会再走啊。”
湘灵笑道:“我不妨的,你既是见着了自家夫君,师父交代的差事便算完了。我自然要赶回去的。”
任雨轩听得“湘灵”二字,心中也是一动,又想到了屈大夫所作之《山鬼》。于是注视着湘灵道:“尊师可是十余年前人称白衣侠女的云华英女侠?”湘灵微微一笑:“正是家师。”任雨轩点点头:“原来云女侠如今住在潭城云雾山,我竟然不知道!湘灵姑娘既是到了军营,何不进去歇会儿,喝杯茶再走?”
湘灵将他打量一番,笑吟吟地道:“闻说任大人的剑术天下无双,昨夜一见,轻功也是出凡入化的了。只是品茶一道,却未必精通罢,你这军营之中,有什么好茶能盖过了我常喝的云雾山茶?”慧娘闻言,奇道:“你们昨夜见过?”
任雨轩听到湘灵这一番妙语,不禁失笑道:“这可将我难住了,不瞒你说,还真是没有。军中粗茶淡饭,原是难以款待佳客。既是这样,索性我送姑娘回山,权做赔罪。你说可好?”
湘灵一双瞳仁如秋水,似笑非笑地瞧着他:“此去云雾山二十里路,比轻功我是赶不上你的,难不成你送我一匹马?”任雨轩为难道:“这都是军马,如何送得?这样罢,姑娘骑我的马,我步行陪着你,可好?”
湘灵也不与他客气,嫣然一笑:“如此甚好。”说罢便将身轻轻一纵,已是坐在了马鞍上。
南若云一见,不由喝彩道:“湘灵姑娘,好轻功!”湘灵笑道:“多谢南巡检谬赞,可是说到轻功,谁又及得上你们任大人呢。”
任雨轩苦笑道:“姑娘一张嘴伶牙利齿,留着路上慢慢消遣我罢。”又对南若云道:“俊龙兄,快领陈姑娘进去罢,我送送这位湘灵姑娘。”说罢牵了马向东而去。
见他二人渐渐行远,慧娘笑道:“这位任总兵好生风流倜倘,与湘灵姑娘很般配呢。”南若云道:“不可乱说,停云是有心上人的。”说着想起了路筝儿,心中一痛,却强笑道:“师妹,我带你进去罢。”
任雨轩牵着马,在碧绿的草地上徐徐而行。湘灵侧身坐在马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心道:“任停云大名鼎鼎,原来竟是这样文弱俊秀,真叫人意想不到。”正在想着,任雨轩问道:“姑娘姓什么,我还不知道呢。”湘灵答道:“我没有姓。”任雨轩大奇:“什么?”
湘灵撇嘴道:“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没有双亲,是被师父抱养的,名字也是她给起的。”任雨轩沉默了一会,才道:“对不住,是我不该问。”湘灵笑道:“这又有什么对不住的。”任雨轩心下暗自怜惜,于是换了话题:“昨夜我见到姑娘,你是赶往云雾山去?”
湘灵笑道:“不错,只因越城一带瘴疫流行,师父命我前去给百姓送药,却又命我昨日须得赶回。没奈何,只好连夜施展轻功赶回了。”
任雨轩点头道:“你们师徒此举,真不愧一个侠字!原来我昨夜见到姑娘,你是赶回云雾山去。只是你怎么戴着幞头,害我以为是个男子呢。”湘灵嗔道:“瞧你笨的,昨日不是下着雨么,我戴着幞头,是为了不让我的头发被淋湿呀。”任雨轩闻言一怔,而后失笑道:“原来是这样。”
湘灵坐在马上,歪着头瞧着他,调皮地问道:“那你昨夜又是从哪往军营里赶呢,可是偷偷去会你的心上人么?”
任雨轩摇头道:“哪有此事,昨日清明,我去给二娘扫墓,尔后去了湖湘书院见张知府。”望着远处的青山如黛,他悠然道:“我的心上人,远在京城里呢。”听到这话,湘灵面容微微变色,沉默不再言语。
到得云雾山脚,湘灵从那黑马上轻轻跳下:“我到啦,任大人可愿随我上山去喝杯云雾山茶?”任雨轩踌躇道:“论理原该上去拜见尊师,只是如今军情甚是紧急,不敢离开军营大久。只好以后再来了,还请代向尊师致意,就说晚辈日后必定前来拜望于她。”
湘灵凝视他点点头:“那好,我也不留你啦,后会有期。”说罢转身沿着那石板山路盈盈而去。任雨轩瞧着那白色的俏丽身影翻过山岰,消失不见,这才上了马,向军营赶去。
看看到了军营,却见杜屹骑着一匹马,候在辕门之外。任雨轩笑道:“寒峰兄在这里做什么,莫非尊夫人今日也要来么?”
杜屹笑道:“总兵说笑了,末将是在这里等你呢。”任雨轩一怔:“等我么,莫不是有军报来了?”杜屹摇摇头:“不是,是为了俊龙的婚事。”任雨轩道:“哦,原来陈姑娘是来与俊龙兄成婚的么?”两人驾马一道入了辕门,任雨轩叹气道:“俊龙兄另有心仪之人,这可如何是好?”杜屹摇摇头:“不知道。”
两人正在面面相觑,四个团练已是嘻嘻哈哈围了上来。这四人之中,史定忠和王玄翼都已是年过三旬,狄蛟和关若飞却是与任雨轩同一科武举入仕,年纪也与他相仿,都是年轻爱热闹的。当下关若飞便笑道:“南巡检未过门的娘子好生漂亮!闻说她是来与南大人成婚的?这样好事,咱们可得替他们风风光光地办一场。”狄蛟也笑道:“正是,还要请停云兄解了军中禁酒令,好好乐一乐。”
杜屹望着两人笑道:“倒把你们兴头的,这事还要看俊龙的意思。”史定忠见任雨轩目视自己,忙禀道:“各部辎重,鞍具、长枪、横刀、弓、羽箭、铠甲,盾牌,数目都已点齐,营中粮草可支二月余。”这史定忠一张脸方面阔口,棱角分明,在四个团练之中年纪最大,甚为忠厚。任雨轩闻言点点头,却并不说话,只是沉思。狄蛟却问道:“怎么这两日都没有军报来的?”
几人正在说话,却见南若云走了过来,远远地便道:“停云大人,寒峰兄,俊龙有一事要与你们商议。”任雨轩忙道:“好,且到我房内去说话罢。”说罢便和杜屹下了马,往自己的总兵衙署而去。关若飞狄蛟两个,只在三人身后挤眉弄眼,嘻笑不已。
南山军营原来只是一旅建制,元旦之后才扩建为骑军师营垒,这总兵衙署也是年后由原来的巡检军衙匆匆扩建而成。三人走了进来,不等任雨轩开口,南若云便道:“任总兵,慧娘与我自幼订亲,如今她跋涉千里来瞧我,我想趁着朝廷征调的军令未至,就在军中先与她将亲事办了。”杜屹问道:“你要娶慧娘,那路姑娘怎么办?”
南若云深深叹了口气:“我这一身本领,都是她爹爹所授。我家中贫寒,十岁不到,慈父见背。师父时常周济于我,慧娘也时常来帮我母亲做些活计,我二人自幼便如同亲兄妹一般。就为这份恩情,我也得娶她为妻。更何况慧娘心中便只有我一人,那位路姑娘,路姑娘……”他住了口,只觉心中难受已极,便不再说下去。
任雨轩也是轻叹了口气:“造化弄人。”杜屹却道:“这也是无可如何之事。俊龙兄既是心意已定,那好,咱们替你热热闹闹办一场婚事。只是我来做你的主婚,那么谁来做女方主婚呢?”
任雨轩道:“这事好办,我请张孟载来做女方主婚好了。”南若云点头道:“张使君能来那是再好不过。此事就有劳停云和寒峰兄了。”杜屹微笑道:“咱们三人义气相投,说那些客气话做什么。军中严禁女眷居住,俊龙,依我说你可在舜安府城内租下一处宅子安置慧娘,府城离军营不足十里,旬休日你过去也甚是方便。”南若云点点头,却不说话。任雨轩便取来历书:“我瞧瞧,二月廿二是好日子,就是这天如何?”
东唐威德二十九年二月二十二日,北平城已是被图鞑军围困了近二十天,负责把守南城墙的团练姜魁,望着城下隆隆推进的云梯,深吸一口气道:“贼兵又来了,大伙儿准备。”他身旁的游击何奋道:“是。”手一挥,一队士兵张弩搭箭,排列于雉堞之后,静静等待着。姜魁暗叹一口气,浴血苦战了十余日,他这一团两千人已是伤亡了六百余人了。
看看云梯到了百步之内,何奋大喝一声:“射。”登时百弩齐发,箭如雨下。城下的图鞑军士兵举着盾遮挡着从天而降的箭雨,依然缓缓向城下推进,不时有身上中箭的士兵倒下。
图鞑右军副将特勒苏一手持弯刀,一手持着圆盾,站在巢车之上。见云梯已经逼至城下,便将手中刀一挥,跟在他巢车两旁的数十架抛石车一齐舞动,将石块向城上抛去。城上的守军纷纷躲避,城下的云梯便趁此机会将上城梯伸出,枕城而上。一队队士兵沿着副梯向城上攀去。
城上守军将擂木、滚石纷纷掷下,不时有攀梯而上的图鞑士兵被砸中摔下,惨呼连连。但终究还是被他们抢上了城头,何奋掣出横刀,将那第一个冲上雉堞的百户一刀砍下。他身旁那名什长却被一块石块砸中,惨呼一声倒地。立时就有三四名敌军抢上了城头。
正在这时,一名副尉大喝一声,率领着十几个人抢上,一阵砍杀,将那几名敌兵全都杀死,堵住了缺口。那副尉对何奋大喊道:“庞游击带人顶上来了。”守城众官兵听得这话,精神都是一振,各逞本事,将攀上城头的敌军又砍了下去。
就在这时候,一名什长望着北面,颤声用手一指:“游击快看。”何奋忙回头望去,越过城市的层层屋宇,只见北面的城墙之上,火光冲天,狼烟滚滚。他不禁心下一沉,忙向不远处的姜魁大喊道:“姜团练!”
姜魁大步流星地赶过来,沉声道:“我瞧见了,大伙儿不要慌,守住南城,不要让一个番贼杀了上来。那边我去瞧瞧。”说罢提着横刀往城楼而去。他正要下城,游击庞威领着三百余名官兵正急匆匆地赶上来,姜魁便命:“守在城上,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下城。”庞威应声道:“是。”
姜魁下了城墙,翻身上马,沿着城中大道向北疾驰而去,行不多远,就被一群百姓给阻住了。
一大群人面色惊惶,携儿带女沿着街道奔来。有人道:“东面没有鞑子兵攻城,快从东面逃出城去。”“那好,咱们往东,迟了可就逃不了啦!”人群越聚越多,姜魁被阻在道中动弹不得,只得大喊道:“出了什么事,你们都在这做什么?”却是无人理会他。
正在着慌,却听得有人唤道:“巨梧兄。”姜魁定睛一瞧,乃是北平府别驾吕全知,却也穿着百姓服饰,臂上拎着一个包袱,一脸仓惶之色。
姜魁忙问道:“是广闻兄,究竟是怎么回事?”吕全知道:“北城门被图鞑人攻破了,巨梧兄赶紧随大伙儿一块逃罢。”姜魁心下一凉,忙问道:“陆将军郭总督在何处?”
吕全知摇头道:“我不知道。”见百姓成群结队地往东城门而去,他急急地道:“我不多说了,你也赶紧走罢。”说罢便随人群向东而去。姜魁欲向北行,哪里走得动?他心下焦躁,挥鞭向拦住去路的人群抽去:“都给老子让开!”一阵哭叫之声中,众百姓还真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看看快到北城门,街上已是空无一人。不远处的屋舍都是浓烟滚滚,姜魁打马疾奔,冲至城下,只见城门已被撞开,两军士兵在城下杀做一团。一名队长冲至他的马前,带着哭音喊道:“姜团练,咱们岳团练已经战死了!”
姜魁大吃一惊,忙镇定心神问道:“陆统领、左总兵在哪里,你们可知道么?”那队长刚要答话,只听得一人喊道:“姜魁,我在这里。”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