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残兵弃城走 陪都陷名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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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鞑军围东都月余,乃于数里之外开掘地道至城墙下,内以木桩撑之。而后将木桩逐一撤去,城墙坍塌,城遂告破。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他话音刚落,守军官兵们就听得远处万马奔腾,杀声大起,连忙向城外望去。只见数万火把由远自近而来,为首一将,白马长枪,竟是图鞑军主帅伯昇。那伯昇亲率数万步骑精兵赶至上东门外,只将手一指,万余名图鞑军士兵便山呼着向垮落的城墙涌去。
城上的守军心中都一凉:“原来是图鞑人设法弄垮了城墙。”众官兵纷纷抄起兵器向缺口扑了过去。双方在夜色里奋力拼杀,城外的图鞑军越聚越多,守军渐渐支撑不住,只得向城中各坊退却而去。最先杀进来的图鞑士兵打开了上东门,门外的图鞑军齐声欢呼,从上东门一涌而入。
朔州军总兵贺廷玉急匆匆地闯入中州军统领节堂,只见烛火通明,罗仕杰、卢腾远都在节堂之上。贺廷玉冲进来也顾不得行礼:“总帅,卢将军,图鞑人打破了东面城墙,已经杀进城来了。”
罗仕杰闻言,神色不变地道:“知道了,传令,各军弃城,分头突围。定邦,你率领中州军各师向西面突围,撤入华荫关内。”卢腾远点点头:“末将去找到郡王和温总督几位,护着他们一块突出城去。”罗仕杰点点头,卢腾远便转身出了节堂。
正说着,冯冲、罗光庭二人也冲入了节堂,不等他二人开口,罗仕杰便道:“本帅已经知道了,大伙儿准备突围,你们先去叫附近的弟兄集结起来。快去。”二人闻言,忙又返身出去了。罗仕杰这才对贺廷玉道:“你带领朔州军也向西面突围罢。”贺廷玉点点头转身欲走,罗仕杰又叫住了他:“定国。”
贺廷玉忙回过头来:“老元帅还有吩咐么?”
只见罗仕杰取出那颗小小的金印:“这个交与你携着。”贺廷玉惊道:“老元帅这是为何?”罗仕杰凄凉地长叹一声:“老夫领了这颗印,却是先败汲县,后失东都,真是无颜去见皇上!如今突围,生死难料。老夫死不足惜,这颗印却是万万不能落入番贼之手。如今我将它交与你。若我等都平安退入关内,这颗印自然还是由我交与皇上,再行请罪。倘若我不幸身死,定国老弟,你一定要将这颗印平安带回关内交与皇上。你可千万闪失不得。”
贺廷玉闻言,上前毕恭毕敬捧了印道:“那好,属下先替元帅保管着这金印,待退入关内,再交还老元帅便了。若属下未能突围,属下也必定会交给麾下忠勇之士,将印信顺利送回京城!”罗仕杰欣慰地点点头:“那好,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分头去召集人马突围。”
卢腾远领着一队人马匆匆赶到东安王府,只见东安王一身甲胄仗剑而出,身后跟着世子李嘉显、瑞仙郡主和东安王妃王氏。卢腾远忙道:“郡王,图鞑人已经攻破了城墙,元帅命我来护送殿下和世子等突围出城。咱们赶紧走罢。”
东安王摇摇头,声音低沉有力:“孤为兵部尚书,东都留守,为皇兄守备中州。如今城既已破,理当与城共亡。孤的家小,还烦请卢将军护送他们至关内,托付给皇上罢。”几人一听都是大惊失色,卢腾远慌忙道:“殿下不可!如今东都已破,与城偕亡亦于事无补。还是随卑职一道杀出城去罢。”王妃早已放声大哭起来:“王爷,你要狠心丢下咱们孤儿寡母不管了么?”瑞仙郡主含泪道:“爹爹,你不带着我们一块入关么?”嘉显也大声叫道:“爹爹,你要与城共亡,请让孩儿随你一道去杀贼!”
东安王大怒:“糊涂东西!你随孤一道去死,你娘和妹妹今后由谁来照应?定邦,你快快带了他们冲出城去,再延误,可就走不了啦。”卢腾远不愿和他多话,向着部下手一挥:“架了王爷一块走。”
东安王立即倒退一步,横剑于颈,虎目圆睁道:“谁也不许过来!”几个意欲上前的军士不由得又停住了脚步。瑞仙郡主想要扑到父亲身边去,却是被几个士兵死死抓住了手臂。卢腾远焦急道:“殿下这是何苦来?”
东安王深吸一口气道:“孤在这东都城里做了二十年太平王爷,丝毫不曾为国出力,如今兵败城破,孤亦无颜去见皇兄和天下百姓。孤意已决,要在此地尽忠全节。定邦,你快带着他们走罢,孤求你了,还不成吗?!”说着已是双目含泪。
卢腾远见他如此,知道不可违抗,长叹一声命道:“带上王妃和世子他们,咱们赶紧走。”那几个如何肯离去,却是被士兵们拖拽着,一路哭喊着去了。
眼见众人离去,东安王才放下佩剑,瞧一眼美丽的夜空,轻声道:“这人世间真是叫人厌倦啊,也罢,这样离去,也没什么不好。”言毕向着东面喊杀声密集处而去。他的眼里,闪着绝决而厌世的光芒。
东都府牢之内,稀稀疏疏关着几个犯人,其中一个听到外面的动静,不由问道:“外面出了什么事么?”另一人闻言,笑道:“外面就是翻了天也与咱们无关,你操这闲心做什么?”
另一间牢房之内,关押着杀死中书令章大人的楚州军游击陈鸷。听到旁人的说话,他只撇了撇嘴,复又在草席之上躺了下去。不一会儿,他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在自己这间牢房之外停住。接着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将门劈开。”然后呛啷一声门被打开,几人走了进来。
陈鸷翻过身懒懒地睁开眼,一见来人竟是胡应龙和伍庆之带着几个士兵,不由得从地上跳了起来:“大人怎么来了?”胡应龙并不答话,命令士兵道:“将他的锁链也劈了。”一个士兵手提横刀走上前来呼呼两刀,将他的手链脚镣全都劈断了。
见陈鸷疑惑地瞧着自己,胡应龙这才说道:“拔群,胡兵已经攻破了东都城。这次你其实是替本官受过下狱。如今城破,你也不要在此处等死了。赶紧化装成百姓趁乱逃出去罢。今后本官再也照应不了你,你凡事都要自己小心。”说罢对伍庆之道:“咱们走,集合弟兄们赶紧突围出去。”
陈鸷回过神来,连忙大声叫道:“大人!你不要小的跟随左右了么?小的从军以来一直跟随大人左右,如今大人不要小的,却叫小的往哪里去?大人既是要带着弟兄们突围,请让小的也跟着大人一道作战!”
胡应龙闻言停住脚步:“你如今是待罪之身,将来朝廷要是再追究起来,本官也难护得你周全。你可要想清楚,还要跟着我么?”陈鸷却毫不犹豫地道:“哪怕将来朝廷将我千刀万剐,我也要跟着大人!”
胡应龙点点头:“那好,你还回去做你的游击,随我突围。”陈鸷大喜:“是!”连忙跟着他走了出去。
另外几个犯人见胡应龙走出来,都跪在各自牢中叫道:“请大人救我等一救!”“求大人救我等出去啊。”“大人……”胡应龙瞧了瞧,叹口气命道:“将他们都放了罢。”
几人走出大牢各自上马,陈鸷跟在胡应龙的战马旁,向着定鼎门方向行不多远,就见到彭玉枫一头大汗地赶了过来:“云翼兄可见到梁统领不曾?四下里寻遍了也没见他人影。”胡应龙冷冷地道:“我也不曾见到他,这都什么时候了,咱们不要管他,赶紧带着弟兄们冲出城去罢。难不成就为寻他一人,教咱们楚州军近二万弟兄都陷在这死地里么?”彭玉枫闻言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咱们走。”
伯昇抬脚迈过地上一具又一具的尸体,突然停住脚步。他注意到脚边躺着的那人甲胄华丽,年纪也已经颇为显老,便俯下身去仔细瞧了一会儿,又伸手至他腰间扯下饰金算袋,从里面取出了一枚寸余长的赤金鱼符,不禁点点头:“竟然是东安王。”原来鱼符是东唐百官使用的鱼形符契,是官员身份的标志。所谓“太子用玉,诸王以金,百官以铜。皆题其位、名姓。”伯昇就从这枚鱼符判断出了死者的身份。
他立起身来,向中军都统赛钵罗问道:“可捉住了什么大人物没有?”赛钵罗答道:“只捉住了一个东都府尹乔守敬,其他的大官都从西面南面冲出城去了。”伯昇点点头:“他们的郡王战死了,现在,我要你们替我将罗仕杰捉住!”几个将领都点头道:“是。”
卢腾远和余守信领着人马自安喜门出了东都,立刻就被潮水般涌来图鞑军士兵围住。卢腾远掣出佩剑冲在最前面,他虽是年过五旬,一身功夫却是从未搁下,一手游龙廿四剑使开来,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趁着夜色向西而去。

行了不到十里地,前军吹起号角,卢腾远一皱眉,和余守信驾马向前赶去。只见前军官兵已经前来拦截的图鞑军步力、耶那部战得难解难分。余守信对卢腾远道:“副帅赶紧领着大伙儿向南走,这里我来抵挡一阵。”说罢挺枪冲入了战阵。卢腾远知道多呆得一刻突出重围的希望就更渺茫一分,立即转身命道:“掉头向南。”
向南边又行了数里,天色已渐渐亮了起来。隐隐可见前方又出现了一支人马。双方同时呼喝起来,却发现是自己人。巡检官栾继宗打马赶至卢腾远面前行礼道:“见过卢将军。”卢腾远问道:“你们贺总兵呢?”栾继宗答道:“就在前面。”卢腾远点头道:“咱们合兵一处,一道往西走罢。”正说着,余守信也已是打马赶了过来。他身后却只剩了不足一千人。
不一会儿贺廷玉和匡毅领兵赶来,一见面贺廷玉就问道:“总帅大人呢?”卢腾远摇了摇头。贺廷玉心下着慌,立即就想掉转马头,卢腾远一把抓住他的马辔:“你要赶回去送死么,咱们不要再耽搁了,赶紧往西走。”说罢便命道:“两军都往豫西赶路,不要歇息。”
前行不到三里,只听得杀声震天,一队图鞑骑兵闪出,飞矢如雨。东唐军士兵慌忙张盾招架,这一支图鞑军是从华荫关撤回来的图鞑右军部队,在副将特勒苏的带领下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正在酣战,斜刺里赶来了一支东唐军,为首一将却是燕州军总兵董岩,挺枪突入阵中奋力冲杀。特勒苏渐渐遮拦不住,复又领军退了回去。董岩便在马上向卢腾远行礼。不一会儿孙钺也和中州行省总督温博等文官从后队赶了过来与众人见面。
贺廷玉又问道:“可曾见到罗元帅?”孙钺摇摇头:“显荣和玄迈护着老元帅从阊阖门杀出了城,咱们是从复辉门出的城。敌军实在太多,我们本想和元帅汇合,却是没法冲过去,只得自行向西面杀过来了,到了这里,只剩了五千来人。”贺廷玉闻言,长叹了一声。
卢腾远摇头道:“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军中还有王妃和郡主两个女子,实在是不敢耽搁。天已大亮,番军随时都会追上来,咱们加速前行,到了灵宝境内再安歇罢。”众将都点头道:“是,凭大人处置。”贺廷玉低下了头,他心中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老元帅也许再也不会出现在大伙儿面前了。
罗侍杰领着冯冲和长子罗光庭两师人马,共一万七千余人自宫城西面的阊阖门冲出了城。迎面就遇到了郁罗亲率的图鞑前军部队,罗光庭舞起长枪冲在最前面,奋死杀出一条血路,冯冲和越州军巡检柯臻护卫着罗仕杰紧随在后冲过了第一道封锁线。人马还来不及喘口气,图鞑右军都统比粟特又领着人马堵住了去路,这支东唐军便又陷入了第二轮苦战。
双方正在厮杀,郁罗在东面重新整理起部队,复又从背后杀了过来。柯臻咬咬牙,挺枪向阵后冲了过去,与冲在前面的郁罗苦战在一处。足足战了有半个时辰,跟着他回头拦截的千余名官兵尽皆战死。柯臻不敢再恋战,虚晃一枪趁着夜色向南面逃去。
天亮时他匹马逃至一个村庄,庄子里早已是空无一人。柯臻又累又饿,遂打马入村,靠在一处墙边休憩,苦战了一夜已是筋疲力尽,不一会儿他竟睡着了。
待他惊醒过来,却见面前蹲着一个男童,不过七八岁年纪,衣杉褴缕,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他。柯臻忙问道:“你是谁?”那男童并不答话,依旧只是瞧着他。柯臻叹了口气,起身牵了马转身欲走。那男童却伸手牵住了他。
柯臻回头道:“做什么,我并没有东西与你吃,你不要牵着我。”那童子闻言,却从怀里掏出了半块麸饼递与他。
柯臻大感意外:“你给我做什么,你还留着,自己吃罢。你的爹娘呢?”那童子闻言,摇了摇头,依旧不说话。
柯臻暗叹一口气,知道这必定是在战乱中失去了家人的孤儿,轻轻抚着他的头道:“我并不饿,你自己吃罢。”说罢上了马,行了几步他又忍不住回头瞧瞧,那个孩子仍然立在那里,一双黑亮的眼睛定定地瞧着自己。
柯臻长叹了一声,驾马回来,一伸手将他抄起,放在马背上:“我还不知道自己能否平安杀出去呢,姑且先带着你罢。咱们能是遇见,那也是缘法,是死是活,就看老天爷的了。”
一大一小驾马向西行了半日,居然没有再遇见一个图鞑士兵,柯臻心中连叫侥幸。看看到了午时,却听得前面杀声大作,连忙打马赶了过去。
只见不远处两支军马杀作一团,其中一辆大车之旁几十个东唐士兵正在奋力抵挡着一群图鞑官兵的进攻,不一会为首的图鞑百户手起刀落,将这几十个士兵中为首的队长劈倒。接着打马向那大车扑去。
就在这危急时刻柯臻从斜刺里冲来,手起一枪将他刺倒。接着跃马冲入敌阵之中,一枪一个,接连刺倒了数人,东唐士兵们精神大振,跟着他反杀出去,不一会敌军便纷纷向后逃去。
柯臻勒住战马,他已是累得眼冒金星,喘着气向一个士兵问道:“车里是什么人?”那士兵答道:“回这位校尉的话,车内乃是东安王妃和郡主。”柯臻闻言吃了一惊,连忙打起精神赶回大车边,恭声道:“末将越州军巡检柯臻,救应来迟,惊吓了二位殿下,还请恕罪。”
车帘掀开,一个中年美妇探出头来道:“巡检说哪里话来,多谢巡检及时赶来,我们母女二人方不致落入番贼之手,真是感激不尽。”一个美貌少女从母亲身后探出头来,面带戚容,一眼瞧见他马上还带了个孩子,不由奇道:“咦,你怎么还带了个小娃娃?”柯臻心中一跳,不禁暗赞道:“这位郡主殿下生得好生标致。”
正要逊谢,一个二十来岁少年领着一队兵马打马如风而来:“母亲,妹妹,你们没有事罢?”王妃怒道:“你跑到哪里去了,若不是这位柯巡检及时来救,我和你妹子只怕这时已被番贼掳走啦。”
嘉显面上一红:“我跟着贺总兵他们杀敌,越战越远,所以不及赶回来。”说着向柯臻行了一礼道:“多谢柯巡检。”柯臻回礼道:“不敢,贺总兵他们就在此处么?”嘉显回头一指:“那不是?”
柯臻便打马赶至贺廷玉身前,不等他开口贺廷玉就问道:“你可见着了大都督?”柯臻摇摇头:“昨夜卑职跟着冯、罗二位总兵护送着总帅大人出了城,不想人马在夜里都被冲散了,跟着卑职的弟兄们都战死了,只剩了卑职一个人赶到了此处。”贺廷玉闻言,表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柯臻正想说点什么,却听得前军发出一片欢呼之声。贺廷玉皱眉道:“这又是怎么了?”打马向前赶去,柯臻连忙也跟了过去。
两人赶到前军,只见卢腾远、董岩、余守信等都在,几个文官温博等人脸上都是松了口气的神色。他们身边一名校尉军阶的军官,竟然是羽林军神武师巡检于承斌。于承斌身后不远处,列着一支数千人的东唐军,衣甲鲜明,兵器锃亮,从东都城里突围而出的众官兵瞧瞧自己的狼狈模样,不禁都有些自惭形秽。
只听得于承斌对卢腾远道:“末将等闻得东都城被攻破的消息,骆巡检料想众位大人会向华荫关突围,便吩咐末将领了本部人马前来接应。从此地往西就是灵宝县地界,请众位先行一步,末将领兵断后。”卢腾远点头道:“多谢二位前来接应,好,咱们赶紧撤回关内。”
卢腾远领着各军撤入华荫关内,几日之内陆续有残兵散卒赶至关前,这一日冯冲旗下苏崖、王彪也领着残部撤到关内,卢腾远问道:“你们玄迈大人呢?”苏崖叹了口气:“咱们护着大都督冲出城来,不想夜里接连几场苦战,人马都冲散了。天亮时咱们寻到了冯总兵,护着他向西面赶来。行不多远冯总兵驻马长叹道,我随大都督出关抗贼,如今兵败城陷,大都督生死未明,我有何面目独自逃回?说罢便自刎而尽了。”众人闻言,都低下了头。
又过了两日,仍然不见罗仕杰等人到来,卢腾远长叹一声,对贺廷玉道:“定国,老元帅是回不来了。你带了领军大都督印,护送着王妃和世子等人回京去面圣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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