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相逢欢复泣 从容定淮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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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雨轩,字停云,朔州军统领任天远之子也。幼时失怙,随剑圣读书学剑,风姿俊逸,性情沉毅,才略武技惊天下。为太子所重之,年方二十四即擢为总兵,授都尉阶。威德末,外虏入寇,本朝大乱,英雄纷起而御贼。任停云自楚州起兵至入东都,四月间大小二十余役,战必攻取,所向无前。其人自披黑袍,素不带甲,由是东都谚云:“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黑袍。”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东都城内含嘉仓,位于洛阳宫以西,东西宽二百丈,南北长二百三十丈余,可储粮近六百万石。仓城之内整齐地布置着四百余座缸形地下粮窖,所有粮窖均为口大底小的圆形缸,最大的粮窖距地面有四丈之深。其建造时,先是开挖口大底小的土窖,窖底夯实,以火烧硬,再铺上灰渣以防潮湿。然后在灰渣之上铺设木板,板上垫草,草上铺席,窖壁四周也砌上木板;粮食分层堆放,每层之间以席隔开,装满之后还要在窖口铺上一层厚厚的谷糠,最后才密封窖口。这种仓窖既防火防虫,又能抗腐防盗。
这座当时世界上最大最先进的粮仓管理也是十分的严格,粮食入窖时,其时间、数量、品种、来源、仓窖位置和授领粮食的官员姓名,都要做详细的记录。户部在此设立了专门的管理机构,并由中州军派兵驻守。
遵照任停云的嘱咐,总兵余守信的部队入城之后立即就遣兵看守住了含嘉仓。激战了一夜,任停云也顾不上休息,吩咐将领们各自约束军队,不得滋扰百姓,然后带着卢腾远、晟郡王和程羽等人赶到了这里。
卫英荃和裴秀、李樊生早已在此等候他们,众人遂一道入仓城查看,发现仓内仍有储粮一百二十余万石。大家心下都有些欣喜,任停云和程羽等人略一商议,便下令将粮食分做三份,一份立即拿出来按每户五斗分发给城内居民,一份充做大军军粮,第三份则以招讨行辕的名义拿到市上贱卖;每斗粳米只卖十钱,面十五钱,粟米二钱,尽快将已经高得出奇的物价降下来。
裴秀问道:“这些事是不是等温总督赶到,与他商议之后再办?”晟郡王道:“这些事不能等,先办了再说。孤一个郡王在此,有什么事都可担待。”任停云微笑道:“正是,如今百废待兴,这几件事每一样都是耽搁不起。咱们先办下来。待到文广大人到来,民政自然是都要交与他的。”
李樊生和裴秀连忙按他的吩咐去办,叫来军士将粮食搬出粮仓,悉谕城中百姓都到宣仁门外领取救济粮。任停云接着命士兵到四处城门外贴出安民告示,晓谕城外流民都到城门处来领粮,凡以前中州行省属官速来城中向卢腾远应名复职,在朝廷诏令到来之前均各任原职,以安抚百姓,恢复人心。最后,他以领军大都督的名义给远在金陵和武林的吴州行省总督荣光毅、越州行省总督康栋分别发文,请他们将江南官米从江南河和通济渠漕运东都,以补充含嘉仓。
卫英荃将他这些处置看在眼里,心下暗暗点头:“停云大事果断,民政也颇精通,是个文武全才。这些事我都该在奏疏里好好写上,详细禀明给皇上和中书省知晓。”
卢腾远问任停云:“既已入城,大都督就将大军行辕设于原中州军衙署之内,可好?”任停云点头笑道:“好,咱们几个都在老将军的衙署里挤着住下来罢。”晟郡王摇摇头:“孤不住这里,孤在城中另有住处的。”
任停云有些惊讶:“殿下在东都还有宅院?”程羽笑道:“王公贵戚,大多是在两京之中都有住宅。他一个郡王,尊贵无比,除了王府之外,宅第别业还有着好几处呢。”任停云点点头:“竟然是这样。”晟郡王哈哈笑道:“你们两个不如跟孤一道住到观德坊去?孤的王宅可比统领衙署富丽多了。”
任停云笑道:“多谢,我就住在衙署里好了。”程羽也是嘿嘿一笑:“我自然是跟停云兄住一块的。”晟郡王摇摇头:“你们两个骨头轻贱,不能享福。罢了,孤一个人住回去。戴宁,你去挑几个伶利能干的军士先去宅子里好好清扫一番,孤今晚就要住进去。”戴宁答应一声,便先去了。晟郡王又叹了口气:“孤宅里的东西,不知道还剩下些什么?”
程羽闻言,正要取笑于他,舒海走来禀道:“大人,有个人要见你,他说自己是府牢的司狱。”任停云一听,忙吩咐道:“请他过来。”
几个人随着这东都府司狱进了府牢,走入了那间曾经关押着原东都府尹乔守敬的小房间,默默地瞧着壁上的绝命词:“与城皆亡,诚我所愿。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俯仰古今,于心无愧。”
那司狱又取来一件破旧脏污的紫袍,恭敬说道:“众位大人,这是乔使君的官服。”卢腾远伸手接过来,长叹一声:“故人永决,宁不哀哉!如思,我天兵已经光复东都,用不多久就会将虏寇彻底荡灭,你在九泉之下,可以安息了。”
任停云向着墙上的绝命词长揖一礼,轻声说道:“亡身取义,甘之如饴。如思大人,你的忠义之举,在下感奋于内,冰心铁骨,是我模范。”他回头对众人道:“此事当由我书报朝廷,不可使其埋没。”几个将领都点了点头。
几人出了监牢,就在府衙之中焚香施礼,祭拜了乔守敬。正要出门,却见蜀州军总兵谭宗延一头闯了进来,急急地问道:“任帅,蔡将军薨了,可是真的么?”任停云瞧他一眼,默默点头。
谭宗延见他默认,当即放声大哭起来,任停云见他悲伤号啕,也不劝解,只轻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出了府衙。几个人都跟着他走了出去,谭宗延独自一人立在庭中,痛哭不已。
几人回到宣仁门外,见城中百姓已经成群结队地赶来,人人都是面带菜色,排成长队领取口粮。他们见到任停云等人过来,立即呼啦啦全都跪了下来,磕头不止。任停云见此情形,眼圈一红,当即撩衣跪下,拱手拜道:“大军迟来,苦了众位父老,停云向诸位谢罪!”晟郡王和程羽等人见任停云下跪,连忙也都跟着跪了下来。
百姓们见这位年轻的大都督反给自己跪下了,慌忙都起身聚了上来。几个年长的先抢过来将几人扶起道:“元帅不可如此,快快起来,这是折我等的寿了。”任停云这才起身,又对众人道:“列位还请回去列队领取粮米罢,若有什么事,只管到统领衙署来找我们。”大伙儿这才复又回去依次领粮,任停云望着大家,面容之上浮现出悲悯哀伤的神情,随后转身掉头而去。
午时过后,一个身穿大红金花胡服的美丽少女走到了北城墙徽安门外,正是路筝儿,眼见到城外气象森严的营垒,饶是她胆大如男子,也不禁迟疑地停住了脚步。卢思翔麾下团练官辛璜正好在城门亲自当值,见到她怯生生的模样,起了怜惜之心,便上前问道:“这位姑娘,可是有事?”
路筝儿见有军官前来盘问,忙敛衽行礼道:“回这位官爷的话,民女识得军中南若云南巡检,想要拜会于他,可行么?”辛璜闻言笑道:“原来是找南兄的,这里正好是任帅和咱们程都尉麾下兵马的军营,你随我来。”便带了她行至辕门外,又笑道:“军营不许女子入内,烦请姑娘在辕门之外稍候,我去叫他。”路筝儿见这位骑尉说话和蔼有礼,心神安定下来,笑道:“有劳大人了。”辛璜只觉她明艳照人,征战多日,所见无不是悲苦的容颜和褴褛的衣衫,如今见到这么一个衣饰光鲜的美丽女子,心下真是说不出的舒坦,又对她笑了一笑,这才进去了。
不多时南若云便走了出来,路筝儿见到他,顿时心中乱跳,呼吸也急促起来。南若云见到路筝儿,也是吃了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定睛瞧了一瞧,果然是路筝儿!但见她依旧是那副美丽的容貌,一身衣裳华丽,怔怔地瞧着自己。他连忙按捺住心下的激动,迎上去说道:“筝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路筝儿先是怔怔地凝视着心上人,这些时日的惊恐骇怕终于都化做了眼泪,她“哇”的一声大哭,纵身扑入了南若云怀中,使劲捶打着他:“你这臭骡子,真是可恨!怎么直到今日才来啊,你可知道我在这城里受了多少惊吓委屈?老天保佑,终教我还能见着你……”
南若云听她哭诉,心下也不禁涌起柔情万缕,扶着她的肩头连声安慰道:“筝儿不要哭,你看我这不是来了么,天幸咱们夺回了东都,让我又见着你了。”

筝儿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仰头问道:“你是不是已经成婚了?”南若云闻言一呆,望着路筝儿犹带泪痕的俏脸,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路筝儿见他神色尴尬,已经猜着了,一腔喜悦转瞬间化做乌有,伤心愤恨之下,忍不住伸手就是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了南若云脸上。
路筝儿的武艺原本就是二人热恋之时由南若云所授,他的本领高强,这一巴掌自能轻易躲过,可是眼见路筝儿形容惨淡,神色凄苦,自己心下也是难受之极,如何忍心避开?便老实吃了这一记耳光。
路筝儿见他甘心吃了这一记,心下又觉后悔,退后两步,自己拭了眼泪道:“我只是一个弹筝女,你却是威风八面的名将,原是我配你不上,不该来见你,我走了。”说罢转身决绝而去。南若云有心追上去,想到自己已有妻室,追上去了又能说什么?终于没能迈开脚步。
不料路筝儿走了几步又返过身来,平静地道:“我的一个姊妹被番将郁罗所污,愿南大人能手刃此贼,为她报仇,筝儿先行谢过了。”说罢盈盈施了一礼,才又转身去了,这一回,她再也没有回头。
有人拍了拍南若云的肩膀,他转头望去,却是杜屹和辛璜二人一道走到了他身边。杜屹同情地望着他,辛璜却笑道:“原来南兄除了夫人之外还有这么个心上人?你倒好艳福。”南若云心下怒气陡生:“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辛璜闻言大愕,不禁皱起了眉头。杜屹忙道:“不必为了这点子事争吵,且让俊龙独自静一静罢。”辛璜摇摇头:“我不理会他,还得去当值呢。”说罢复又向徽安门去了。
他步子快,走到徽安门外时便赶上了路筝儿,陪在她身边笑问道:“姑娘姓什么,住于城中何处,能告诉我么?”路筝儿拭掉眼泪,冷冷答道:“贱鄙下民,不值得官爷动问。”说罢快步往城内而去,辛璜暗自郁闷:“这姑娘好大架子,***,倒跟南若云十分般配!”
路筝儿尚未走出城门洞,丘昂和李思源恰好打马过来,她衣裳华丽,原本就惹人注目,两人又是曾在麟德殿的皇家宴会上见过她的,一眼就将她认了出来,丘昂大笑道:“这不是路姑娘么!你怎么会在这里?”说着便下了马。
路筝儿瞧见丘昂左臂之上的军官臂章,知道他和南若云一样,也是一位四品校尉,便又施礼道:“见过二位军使。”李思源已经注意到她面带泪痕,心下不由想道:“她可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
丘昂却不曾留意,仍自笑呵呵地说道:“原来路姑娘也在东都,这可太好了。咱们大都督、晟郡王殿下,还有程大人如今都到东都了,我去告诉他们你在这里,教他们请你来弹曲子,可好?”路筝儿眼下无心理会这些事,可是她也知道丘昂所提及的这几个人无一不是当朝的大人物,权势显赫,自己一个孤弱女子万万得罪不起的,只得勉强笑道:“军使若有差遣,民女自当奉命。”丘昂这才发觉她神色不对,奇怪地道:“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
路筝儿慌忙笑道:“没有什么,只不过风沙迷了眼睛。”丘昂心下疑惑:“迷了眼睛也不会哭成这样啊。罢了,我刚从节堂回来,还得到军营去,清川,你送送路姑娘罢。”说罢复又上马往城外去了。
李思源巴不得这一声,忙道:“是。”便牵了自己的马道:“路姑娘,你骑我的马罢。”路筝儿这会儿实在不想和人多说话,摇头道:“民女不敢劳动军使相送,自己一个人回去便好了。”李思源笑道:“这是咱们巡检的军令,我要是不送你,那是违犯将令,回去要吃鞭子的呢。”路筝儿拗不过,只得侧身坐在了马背上,李思源牵了马掉头向南,又问道:“路姑娘住在哪一坊?”
丘昂到得城门外,见到辛璜笑道:“你亲自当值?辛苦。”辛璜也笑道:“没奈何,程都尉发下话来,所有团练都得到城门轮流当值,第一个就是我。升材大人,你认得那位姑娘?”丘昂一愣:“谁啊?哦,那是秦筝大家路筝儿啊,你竟然不认得?”辛璜笑道:“原来是她,怪道这么拿架子,我以前不曾见过她的。东都富丽繁华,城中漂亮姑娘定然是不少的了。可惜不能去瞧一瞧。”
丘昂笑道:“你不当值之时,跟着振飞入城,自然就能见到了。这城里秦楼楚馆也是不少,我也有心去痛快一番,却是不敢。被大都督知道了不是玩的。先回了。”说着驾的一声催马往军营去了。
不料他回到军营没过多久,行辕里便传下话来,各军给假一日,可以入城游玩,只是不可违犯军纪,军营里登时欢声雷动。
李思源将路筝儿送至宣教坊的小院门外,扶着她下了马,路筝儿正要道谢,小院门开,纪无双探出头来一瞧,松了口气道:“是筝儿回来了。”见到李思源,慌忙将门打开,又向他施了一礼:“见过这位大人。”
李思源瞧见纪无双,也自喝了一声彩:“好标致人物。”便拱手笑道:“姑娘多礼了。路姑娘,既已将你送到,我便要回军营了。想来大军在东都也呆不了几日便会北上,但愿在出征之前能再听到你的筝曲。先告辞了。”
路筝儿听得这话,心下一动,说道:“李团练,若是元帅大人和郡王殿下他们想听曲子,只管来吩咐,奴家一定前去为众位大人演奏。”说罢深深行了一礼。李思源忙拱手道:“那是再好不过了。路姑娘,我料想你是遇到了伤心之事。清川一介武夫,或许也帮不上你什么,但若有什么事,你只管来军营找我,必定不会推辞的。”
路筝儿微微苦笑,心下却也有些感动:“多谢。”李思源听得这一声,心下大觉快意,呵呵一笑上了马,向北而去了。纪无双便问路筝儿:“他们要请你去弹曲子么?”路筝儿摇摇头:“只不过是这么说罢了。几位统兵的大官都是从西京来的,身份尊贵,又听过我的曲子,想来会叫我去演几支,却不知会是哪一日。你也听到了,他们过不几日又要北上去打仗呢,这事再说罢。婉儿在做什么呢?”两人说着进了小院,阖上了门。
傍晚时任停云和军中总兵以上军官一道用饭,只有谭宗延推说身上不适,没有前来。大伙儿说说笑笑,热闹了一场。饭后任停云将粟志珍留了下来,送其他人到门口,拱手笑道:“明日休整,诸位记得约束部下,不可在城中滋事胡闹。可是也不要看得太紧了,让大伙儿轻松一日。”诸将都笑道:“知道了。”晟郡王哼了一声道:“明日多半就会有人去青楼了!”余人登时轰然一笑。
任停云和程羽回到屋内,见粟志珍依旧站着,忙笑道:“成玉兄请就坐。舒海,快去沏茶来。”
粟志珍告了坐,任停云便笑道:“成玉兄,请你将淮南战事,详细说给我二人听听。”粟志珍整理了一下思绪,将淮南平乱的情形仔细说了一遍。原来他接到东路行军府副督俞铮的钧令之后,率部离开淮安、盐城向淮南进发。沿途他不断遣出斥候详细搜集红衣军的部署情况,得知先天教匪大都屯驻于柳林、杨桥二镇,其中柳林镇驻兵近万人,由张兴旺、魏大刀统率,杨桥镇驻兵不过四千来人,由曲震山率领。
粟志珍得到这个情报之后,便制定了一个分而歼之的计画。他先命巡检刘清廓率一团人马插至两镇之间,一举切断了两股匪军间的联系。曲震山虽然武技超群,军略却是平平,他不明白粟志珍这一手的用意,也不敢贸然举动。
粟志珍随即率主力向张兴旺军发起了攻击,他以小股部队为前部,在阵后多布辎重军资。张兴旺、魏大刀见官军人少,意甚轻敌,尽遣精锐出战,张烁引兵且战且走,红衣军见到官军辎驮,争相纷取,阵形自乱。
这时粟志珍才亲率精兵从两翼包抄夹击,匪军原是乌合之众,眼见被围,登时大乱,溃不成军,魏大刀被张烁斩杀,张兴旺眼见无法脱逃,遂引刀自尽。这一战粟志珍杀敌六千,一举歼灭了柳林镇的匪军。
然后他再向杨桥镇进兵,轻而易举摧破曲震山所部教匪,曲震山只身匿走,淮南匪患,遂告平定。最后粟志珍略带遗憾地道:“可惜教那曲震山走脱了,先天教中几个大首领也闪得无影无踪,末将至今不知那先天明王是何许人也,未竟全功,实为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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