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河北刀兵剧 高楼曲声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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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云为人慎密寡言,其计事必审中机会而后发。行师先正部伍,明赏罚,与士同饥寒劳苦,尤喜推功与将佐。诸将既叹其智勇,而服其为人,自以为不如也。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两支军队在黎阳城下激战了一整天,东唐军没能打退图鞑人的反扑。特莫孤又一次使用了罗汉窑之役中使用过的战法——以五百刀手为督战队列于本方阵后,有敢畏战而逃者,便一刀砍死。图鞑士兵疯了一般死守不退,战事又一次陷入了胶着。
恶战中李思源为流矢所伤,被士兵用担架抬下了战场。晟郡王率领胡应龙、彭玉枫两师已经赶至营垒,听得李思源受伤,连忙赶来瞧他。
两个士兵抬着担架往伤兵营而去,晟郡王叫住了他们,俯身察看李思源的伤势,皱起眉头骂道:“兔崽子,才上阵就见了红,幸好你命大,要是送了性命,云飞还不得跟我拼命?”李思源呲牙咧嘴地道:“不碍事,有两三日就好了。末将麾下团练殷延辉谋勇兼备,殿下可命他暂代末将为巡检。”
晟郡王点点头:“好,孤就依你。这几日你只管养伤,战事不用念着了。”这才吩咐两个士兵:“将他抬走。”又转头对贺鹏道:“去前方传孤的将令,命他们收兵。叫谭继组和柯至盛两个都到孤的营帐来议事。”
两个总兵进了郡王的大帐,胡应龙、彭玉枫和卫英荃、裴秀都已在此,裴秀正对晟郡王说道:“大军北来疲惫,贼兵以逸待劳,不若略作休整,而后倾兵力战,则黎阳轻易可下也。”
四个总兵都以为晟郡王必定不会同意,不料他却点头道:“好,孤也是这个主意。”说着转头望向谭宗延:“继祖兄,你这一师伤亡了多少人?”
谭宗延正打量着大帐之内气派华丽的装饰,心中暗自思量:“蔡将军和任元帅的大帐,都是朴素简陋,郡王到底不同,也不知从他宅子里带了多少器物来。”听得晟郡王问话,连忙回道:“禀殿下,末将的部下,这两日战死的有一千六百来人,受伤的也有近一千。”
晟郡王点点头:“回头将名册报来,交与裴玉麟。”他望着众将下令道:“休整一日,后日全军出击,***,老子总得比粟成玉先杀到邺城之下才成,要是让东路军夺了邺城,岂不是教太子兄和停云笑话么?”他这句粗口一爆,诸将都不禁莞尔。
西路军受阻于黎阳之际,东路军也过了善堂镇,突然后军飞报主将粟志珍,图鞑将领察合罗率精骑三千袭击了运粮队,二万余石粮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几个总兵闻言都不禁失色,时玉成当即向粟志珍请战道:“我带本部去会一会察合罗。”
粟志珍略一思忖,吩咐道:“粮草既失,军心已乱,咱们就地扎营。”于是东路军五个师分别扎营,互为犄角,坚壁而守。待到伯昇率军赶到,粟志珍严令各部均不得出战,董岩、汤如龙、时玉成等人心中恼怒,却又不敢违命。
伯昇眼见无隙可乘,便当机立断,又率部向西往黎阳赶去。
粟志珍得知这一情况之后,对着地图苦苦思索了许久才下令全军拔营,追击伯昇。孙钺质疑道:“贼兵骑兵众多,我师难以追赶,且伯昇用兵诡诈,或为疑兵也未可知。咱们何不直趋邺城,伯昇必然回兵救应。岂不胜于向西追敌?”
粟志珍在入东都之后,便将图鞑军侵入中原之后的各次战役研究了个透,当下胸有成竹地解释道:“伯昇此举正是疑兵,他向西退去是假,诱使咱们出营是真。我军出营之后,察合罗从后,伯昇在前,意图将我一举歼之。所以咱们可以将计就计,借机一口吃掉察合罗的三千精骑。”于是命令孙钺部押运全军辎重余粮,以为后军,五个师全部拔营西进。
向西行出不足二十里地,粟志珍突然下令全军掉头,后军改为前军,董岩部就地列阵,阻住伯昇部,其他各部张开大网,向东面猛扑了过去。
却说察合罗在接到伯昇的命令后,便在东唐军营垒附近窥探敌情,见东唐军倾巢而出,察合罗当即率军追了过来。
孙钺部行动迟缓,很快落在大部队后面,察合罗的骑兵从东面杀过来之时,孙钺连忙下令官兵将大车环围成阵坚守。图鞑骑军纵马而来,羽箭飞射如雨,孙钺部伤亡甚众,察合罗正要下令踏破敌阵,忽然画角声凄厉地响了起来,一时间四面八方全是东唐军,粟志珍一声令下,万弩俱发,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将三千图鞑骑兵全部射杀,察合罗虽是骁勇难当,也架不住这铺天盖地的箭雨,身中数箭与部下们一道阵亡。
粟志珍以绝对优势的兵力一举全歼了察合罗部之后,立即下令全军返回营垒。待到伯昇率领主力赶到战场,只见察合罗和他的部下、所有的战马,个个都被射得有如刺猬一般,登时又惊又痛,只觉头晕目眩,差点从马上栽了下来,莫赫敦连忙伸手扶住了他。
比粟特慌忙劝慰道:“元帅,你不可心乱,咱们还是赶回邺城固守罢。”伯昇摇摇头,黯然道:“东唐军中,当真是将才云集,随便拉一个出来都是名将,这仗真没法打了。”他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振作起来:“若不是我兵少,绝不会教粟志珍抓住了这样一个战机。眼下咱们立即向西,或许还来得及在黎阳城下与李嘉烈大战一场!”
粟志珍军在善堂赢得第一个战役的胜利,军报传入东都,太子不禁长松一口气。他对程羽道:“察合罗所率之骑兵,骁勇能战,伯昇倚之甚重。此番粟成玉将其一举歼之,自东都向前线运送粮草辎重,俱可无忧矣。”
程羽赞同地点点头,却又说道:“只是一场小胜。日后的战事只会更加激烈,反复争夺,上回世骏兄主张分兵径取大名,迫使伯昇应战,我军可趁机将邺城围困住,这法子很好。若伯昇不理会咱们的分兵,那么夺取大名之后,这一支兵继续北进,直捣广平,常山。我看伯昇还守不守邺城!”
骆承志听得程羽赞同自己的计策,不由喜道:“正是!如此一来邺城变了一座孤城,贼兵若继续依城坚守,困也要将他们困死了。”
太子点点头,转头吩咐李樊生:“云溪,你将咱们方才计议的方略,详细写了,遣人送至粟成玉处。”李樊生点头称是,又问道:“先前总督官衙里遣人来问,说是如今东都城内关押着数千俘虏,是全都押回京城交与刑部么?”
太子闻言略一思索,冷冷地道:“就交与中州按察司,挑些健壮老实的留做有功军官的赏赐,其他的就地发卖为奴。”说着转头望向程羽:“你要不要先去挑几个?”程羽一愣道:“我用不着,一个也不要。再说我的俸禄也养不起这么多张口。”骆承志讶道:“你如今已是六百缗的年俸,况且又有皇上的厚赏,多使几个下人该是不难罢。若是钱不够花,何不多置些田产,以为长远之计?”
程羽叫苦道:“皇上的赏赐,早被停云拿去送人啦。六百缗,那就是六十万钱,听起来不少,可是我还未领到手不是?”太子道:“他和停云一样,也是个千金散尽的,哪里有钱来置产业!”
几人出了书房往饭厅去用餐,却见瞿哲手撑一把纸伞,扶着洛兰的手臂,两人在庭院中缓缓漫步。骆承志笑道:“这瞿医官也是个雅人。”太子闻言停住脚步,略一思索道:“饭后咱们也风雅一回,东都城内园林众多,咱们寻一处去逛一逛,权做散心。”雷鲲笑道:“不过是些花花草草,又下着雨,有什么好瞧的。”

太子扫他一眼,笑骂道:“周身没半根雅骨头。”几人都笑了起来,李樊生却叹了口气:“任帅甚为物情所向,若还在这里,雨中游玩定然是合他的兴致的。”太子闻言,回头望向他:“你跟着停云也有段时日了,觉得他这人性情究竟如何?”李樊生当即评价道:“其人博览群书,沉静多思,婉和寡言,俨若静女,处事果断,遇敌英发。”太子不禁点头叹道:“洵为至论!”
洛兰见这一干人出来,便停住脚步瞧了一会儿,转头问瞿哲:“怎么不见你们元帅大人呢?”瞿哲微笑道:“任大人回京去了。”洛兰先是一怔,而后冷笑道:“莫非战争结束了,还是你们打得很顺利,他竟然就回京城了,是不是你们的皇帝要重重地赏他,封他做更大的官?”
瞿哲已经瞧出来,这个图鞑姑娘一提到任停云便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其实内心里对他却是颇具好感,于是摇头微笑,却不回答她的话。
洛兰又问道:“那个穿白衣衫的女孩子,是他的夫人罢,也跟着他回京城了?”瞿哲笑道:“那是任帅的未婚妻,任帅回京,她自然也跟着去了。”洛兰嗯了一声,不再做声。
瞿哲道:“回屋去罢,一会儿你该用饭了。”洛兰转头望着他:“瞿医官,你对每个病人都这么细心么?”瞿哲诧异地瞧她一眼,缓缓说道:“他们都说我是个细心之人,况且医者父母心,对病人细心也是该当的。”
洛兰冷哼一声道:“医者父母心,我也是医生,可没有什么父母心。再说我瞧你也不比我大,养得出我这么大的女儿么?”瞿哲闻言先是一愕,接着哈哈大笑起来。洛兰回想自己方才说的话,自己也觉得好笑,忍不住也气虎虎地笑了。
瞿哲见她金发耀目,碧眼晶莹,笑起来颊边微现梨涡,不由微笑道:“你还是笑起来好看,往后不要老绷着个脸了。你在这里吃穿不愁,他们谁也没来欺负你,将来也不会把你怎么样,别担着老大心事啦。”
洛兰闻言,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不错,我现在只不过是你的女奴,他们把我赏赐给了你,以后就任由你处置,自然不会把我怎么样了。”
瞿哲苦笑道:“那你还想怎么着,想让太子殿下将你送回草原去,继续做你的图鞑国祭司?你这辈子也别想了。”他想了想又道:“听任帅说萨满祭司同时又是巫医,你方才也说自己是医生,不如等你伤好了,我也跟你学学草原上的医术罢。”洛兰想了想道:“你们汉人的医术比我们可高明得多了,能不能也教我一些?”瞿哲点头道:“甚好,等仗打完了,我还回京城去做我的坐堂医,你就去给我做徒弟罢。”
洛兰想到将来到了京城,便又可以见到任停云,心下颇觉欣喜,于是笑道:“好。”瞿哲笑道:“这会儿开心了?那快回屋去罢。”洛兰点头道:“嗯。”也不等他就往西厢房而去。瞿哲瞧着她苗条的背影,摇头苦笑:“女奴变成了徒弟,这算怎么回事呢?”
行辕诸人才走入饭厅,凌全便兴冲冲来禀报:“二堡主带着三师兄四师兄来啦。”程羽笑道:“今日才来,你还禀报什么,怎么不叫他们进来。”说着起身出去迎接。
到得官衙大门外,见程炼领着程澎、程狻都站在细雨中,程羽忙道:“二伯,三哥四哥,快都进来罢。”
不料程炼却摇头道:“咱们不进官衙,只来瞧瞧你就走。”程羽挠头道:“这样?那你们用了饭没,若还不曾,我陪你们到八仙楼去用饭罢。”程澎笑道:“五弟,你如今可是统领,陪我们去酒楼用饭不大妥当罢。”程羽嘿嘿一笑:“那有什么打紧,统领一样也要用饭不是。”便转头吩咐凌全:“你回去禀殿下一声,就说我陪他们去外面用饭,下午就不过来了。”
四人到了八仙楼,酒保将他们让进一间阁子,程羽点好了菜,又吩咐:“多打些百花酿酒来。”那酒保笑道:“是,请几位稍待,酒菜一会就来。”
程狻笑道:“咱们程家堡的祖训是内堂弟子不得做官,三百年来总算有个坏了规矩的。”程澎接口道:“正是,而且他这官还越做越大。统领是几品官,三品还是二品,该不会是一品罢?”程狻道:“反正是很大的官。”程羽苦笑道:“三哥四哥,别取笑我成不成?”
不一会儿酒菜次第上席,程羽问道:“大伯还好么?”程炼摇头道:“前几月咱们在北平、邺城、东都、汴梁、晋阳各处的店铺先后歇闭,堡主心下甚为忧急,头发都愁白了许多。幸好你们仗打得顺手,堡主这才放下心来。汴梁的店铺又重新开张起来,算是恢复的第一步,如今我带着他们两个到了东都,便是要将此地的店铺重新张罗起来。”
程羽点头道:“我知道,我见过老田了。”又问道:“毕棍王的事二伯可知道么?”程炼点头叹气道:“老毕跟咱们是多少年的交情,竟然就这么去了,先天教处处兴风作浪,势力当真不可小瞧。”程羽笑道:“如今只怕他们大势已去矣。”便将四海楼的事情说了一遍。程炼骇然道:“停云的本事我是见识过的,那先天教主竟然能将他重伤,这份能耐在江湖上确是无人能敌。天幸撞在了任停云手里!”
程澎却皱眉道:“皇甫世家的子弟怎地会堕入了先天教?”程羽摇头道:“不知道,皇甫世家与江湖中人素不来往,行事诡密,却没什么恶名。不知道为什么会与先天教沆瀣一气。我听停云说,皇甫家原为朝中高官,因罪败落,流落草莽。再多的么,他也不大清楚了。”
几人正说得起劲,隔壁房间传来了琵琶声,程羽凝神一听,说道:“奇怪,这曲风倒象是曾经听过的一样。”程澎闻言大笑道:“你做了几年官,这听力倒是大见长进啊!”
他话音未落,就听得隔壁的客人叱道:“去去去,别来这闹咱们,要是会唱曲儿,就给爷们唱上几支。要是不会,趁早滚了!”程羽皱眉道:“好生无礼。”
门口有人轻轻叩门,透着胆怯和犹豫,程澎道:“卖到咱们这来了,咱们正说在兴头上,别教她们给搅了。”程狻点点头,扬声道:“那弹曲儿的,不用进来了,咱们不爱听那调调儿。”
听得门外没了声音,程狻笑道:“倒也识相。”几个人又接着喝酒说话。
饭毕程羽付了账,问程炼道:“二伯和两位兄长夜间就住到我那里去罢。”程炼摇头道:“说了咱们不进官衙的。我们几个自先回店铺里去,你如今是带兵的将军,事情也多,等到闲了,来店里再叙罢。”
说着已经下楼到了门口,程狻笑道:“这雨倒下得大啦。”程羽却瞥见两个年轻姑娘瑟缩在门口,一个捧着琵琶,一个抱着箜篌,不觉讶异道:“这不是无双和婉儿姑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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