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万叶秋声里 离宫静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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晟郡王引兵北上,与郁罗力战,败之。伯昇率步骑二万猝至,郁罗亦整军反击,战况甚惨酷,胡云翼中流矢。时大风忽至,吹沙拔木,天地昼晦。两军皆惊,官军溃而南,贼兵溃而北。官军弃甲杖辎重委积于路。晟郡王不得已,乃屯兵恶虎岗。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华荫关城之上,于承斌陪着郑啸天走上城楼,时值夕阳西下,关城之外的景色显得分外的美丽迷人。不远处,任停云搂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儿立在雉堞之旁,那孩子嘴里絮絮叨叨说个不住。任停云却是十句里才回上一句,湘灵依偎在他身边,笑吟吟地瞧着。若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一家三口在城墙之上观赏景致。
于承斌笑道:“这个娃娃从来也不开口说话,可是一见到任帅回来,却突然开了口,到如今更是咕咕叽叽说个没完没了,倒也是奇事一桩。”郑啸天瞧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两人走过去,于承斌笑道:“小娃娃,别老缠着任大人,自己玩去。”那童子横了他一眼,并不理会,依旧手指着原野,向任停云问东问西。任停云将他从垛口上抱下,拍了拍他的头:“让灵阿姨带你玩去。”
那孩子牵着湘灵的手,一蹦一跳地走远了。于承斌笑道:“任帅一回来,这小娃儿就象换了个人。”任停云微微一笑,目视郑啸天道:“郑总管预备何日返京?”
郑啸天笑道:“正要与任元帅说这事,方才接到朝廷文书,皇上移驾汤泉宫,着你我去郦山见驾。咱们明早就走。”任停云点点头,有些留恋地望向关城之外的苍茫大地:“好。”
郦山位于西京东面的临潼境内,景色秀丽,又有“绣岭”之称。郦山北麓有温泉,在这里建有皇家离宫,名为汤泉宫,台殿环列,规模宏大。汤泉宫北面即为临潼县城,是离宫区的居民区和商业区,随侍汤泉宫游幸的百官宅第也在城中。
宫城四门,北为津阳门,东为开阳门,南为昭阳门,西为望京门。离宫分为东、中、西三区,东面的飞霜殿、逍遥殿、瑶光楼、重明阁、观风楼、宜春台,是皇帝游幸离宫沐浴宴娱之所,中间的前、后大殿,讲武殿、左、右朝堂,修文馆,则是朝廷处理政务之处。西面则是离宫花苑和集贤院。整座离宫,彩桥如虹,亭阁摩天,宛如人间仙境。
威德帝几乎每年秋冬两季都会到这里来住上一段时间,有时甚至住到来年春天才返回西京。于是朝中重要官员随驾往返,西京至汤泉宫,百官、羽林军、宫人来往车马不绝于道。《西京志》曾云:“帝岁幸汤泉宫,百官车骑皆从。开合若万花照耀,谷成锦绣。”
今年皇帝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自首辅章元振大人在东都为国捐躯之后,贵妃娘娘一直抑郁不乐,皇帝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于是便带着她来汤泉宫小住散心。太常寺下内教坊三百乐工也随着皇帝和贵妃来到汤泉宫,二人在此地整日游冶玩乐,怡然忘忧。
郑啸天和任停云、湘灵沿着迤逦蛇行的玉辇道行至昭阳门外,身后跟着李嘉瑾等八名御前侍卫,老远处他们便听见了宫内传出的丝竹弦乐之声。任停云停住脚步四下里望望,又转头瞧着湘灵,见她面露惊叹之色,便笑问道:“怎么啦?”湘灵摇摇头笑道:“郦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同样是住在山上,我和师父只不过几间茅屋,皇帝却是住着这么宏大华丽的宫殿。他可真会享福啊。”
任停云微微一笑:“是啊。不过,皇上虽然富有四海,穷奢极欲,未必就比你过得更轻松自在呢。”湘灵笑道:“我也是这么想。”
郑啸天万分诧异地瞧瞧这两个人,疯言疯语,实在是不可理喻。
任停云咳嗽几声,面容变得有些严峻,轻声自语道:“君王游乐万机轻,一曲霓裳四海兵。此非太平年月,歌舞升平,乐而忘忧,若天子无愁,则天下军民皆苦矣。”
这时昭阳门外当值的虎贲旅团练官阿布思已经迎了上来,拱手笑道:“末将见过元帅大人,郑总管也回来了,两位请随末将进去。”郑啸天点点头,转身吩咐那几个侍卫:“既已回来,你们去长捷那里应名,由他安排你们依班当值。”
阿布思略一犹豫,又对任停云道:“任帅,这位姑娘……”任停云醒悟过来,只得对湘灵道:“灵儿,你先在这里等着我。”说罢松开了她的手,跟着阿布思进了汤泉宫。
湘灵幽幽叹了口气,走到石栏边,眺望着郦山秋景,和远处的朝元阁。她知道,从停云轻轻握住她的手那一刻起,他们就要一起面对人世间所有的风刀霜剑了。
威德帝正与章贵妃、东安王妃、毓秀公主、瑞仙郡主等人在飞霜殿外观赏乐工们献上的天竺舞。监察御史杨秀坐在公主身旁,两人一直交头接耳,低声说笑。已经被任命为御前侍卫的李嘉显则侍立在皇上身后。
看到精彩处,章贵妃不禁舞兴大发,于是轻移莲步至场中,与舞姬们一道翩翩起舞。威德帝见爱妃愁容尽去,心下大悦,便招手命乐师呈上竹笛,亲自为她伴奏。
一个内侍匆匆走过来附在内侍署都管阎德仁耳边说道:“老都管,郑总管和任大人来了,如今正在外边候着呢。”
阎德仁伸着脑袋正瞧得入迷,不经意问道:“任大人,哪个任大人?”那内侍一呆:“就是任停云任元帅啊。”阎德仁“哦”了一声,不耐烦道:“你没瞧见皇上和娘娘正玩得高兴么,这么没眼色!你去教他们先等着。”
一曲舞毕,章贵妃意犹未尽地甩了甩手,连声道:“痛快,贱妾许久没这么痛快地跳过了。”说着走到威德帝身边,威德帝见她香汗淋漓,关切道:“快加件衣裳,山上风大,小心着了凉。”
早有宫女取来锦面鹤氅给章贵妃披上。这时阎德仁才凑过来禀道:“皇上,任停云任侯和郑总管二位已经到了汤泉宫,如今正等着皇上召见呢。”
威德帝闻言点头道:“任停云回来了,快传他们进来。”阎德仁应了一声,转声正要吩咐传召,坐在公主身边的杨秀已经起身道:“陛下,臣以为在此地召见朝廷重臣,似为不妥。”威德帝一怔,思忖道:“贤侄所言甚是,来人,替朕更衣。教他们两个在前大殿候见。”又对章贵妃笑道:“你和她们先在这里玩,朕很快就回来的。”
当下威德帝换上白色日月云肩滚龙袍,戴上九梁通天冠,由阎德仁和几个内侍随行往前大殿去了。杨秀见公主若有所思,便笑问道:“殿下,在想什么呢?”
公主回过神来,忙笑道:“没有什么。”又握着他的手道:“一会儿教他们再演一支胡旋舞给咱们瞧,最是好看的。回头咱们俩去玉蕊峰玩一玩,好不好?”杨秀瞥她一眼,摇头轻笑:“除了玩,你还会什么?”公主闻言,面上赤红,答不出话来。
瑞仙郡主听得阎都管禀报说任停云回来了,不由想道:“程羽什么时候回京呢?”这时听见杨秀与公主的对话,忍不住替公主抱不平道:“杨大人,你这话有些过分呢,姐姐不过是想陪你出去逛逛,你怎么这样说她呢?”杨秀被她说得有些尴尬,忙陪笑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请不要多心。”
这时东安王妃却起身走到章贵妃身边,笑着轻声说道:“娘娘,那位任停云任元帅,模样俊俏,年纪又轻,我瞧皇上对他极是爱重,却不知他有了妻室没有?”
章贵妃瞧瞧她,又瞧瞧三个坐着的年轻人,也轻声道:“你是不是想替瑞仙?”东安王妃点点头,声音压得更低了:“娘娘能不能托皇上问问他,也别说我,只是先问问看。”

不料章贵妃却摇摇头,悄声说道:“你们家瑞仙生得这样俊,天仙一般的孩儿,还愁找不到婆家么。依我说,你竟还是别打任停云的主意罢。你别看他如今封了侯,其实皇上对他,可不大放心呢。”东安王妃闻言,不禁呆住,面上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来。
任停云正在大殿前与南平郡王、署理兵部侍郎卢腾远、天策师总兵金镗说话,忽见一个内侍过来唤道:“皇上有旨,传任元帅、郑总管进殿!”任停云忙向二人拱手道:“皇上宣召,咱们回头再说。”南平郡王却低声道:“见了皇兄,你回话可要留点神。”任停云点一点头,苦笑道:“多谢。”便转身而去。
南平王摇摇头,对卢腾远道:“咱们走罢,回头不要去见停云了。”
任停云和郑啸天进了前殿,向着御座上的威德帝行礼。威德帝吩咐赐坐,含笑说道:“爱卿为国征战,勋功盖世,如今天下平复在即,朕心快慰,所以召卿回京,随侍朕侧,朝夕相见,同享富贵。”
任停云道:“战事顺利,全赖将士们赤心为国,舍身杀贼,末将其实并没有做什么。皇上加封末将爵位,末将心中实是羞惭无地,亦无颜以对天下父老。末将忝窃未久,已兼文武之极宠,等宰辅之高位,今再授爵,必塞天下之望,望陛下收回成命,以全末将守节之志。今道路未通,方隅多事,愿陛下侧席求贤,不遗幽贱。末将冒死进言,惟求陛下察匹夫之志,不可强夺也。”说罢起身恭敬捧表献上。阎德仁连忙过来接了,交与威德帝。
威德帝将这份《让侯爵表》细细读过,一时无言,沉吟许久才说道:“卿执德清劭,忠亮纯茂,经文纬武,謇謇正直,朕俱已知矣。这个侯爵么,还是该封的。军中艰苦,卿可在此多住些时日,权作休养。”说罢起身吩咐阎德仁:“遣人去将集贤院收拾了,预备着任侯住下。”
任停云一时也猜测不到皇帝的心意,想了想奏道:“陛下,末将之未婚妻随末将也已到了临潼,尚请陛下恩准她留在末将身边。”
威德帝闻言先是一怔,想了想点头道:“这个自然是可以的,你的亲兵、仆役,都可以入宫,你身边也要有人伺候么。”任停云微笑道:“谢陛下,末将没有什么仆役,只一个亲兵,也留在东都了。”
威德帝闻言又是一怔,一个堂堂的领兵统帅,当朝一品,身边竟然连一个仆从也没有,这个任停云,竟是如此俭朴自廉么?他点点头,转头对阎德仁道:“你再选五名内侍五名宫女,去集贤院伺候停云。”这才对任停云道:“爱卿远来辛苦,下去歇息罢。”
待到任停云退出去之后,威德帝重新坐下,又问郑啸天道:“姚启平提议放停云外任,你怎么看?”
郑啸天知道任停云在军中德名素著,在朝中却每遭诋毁,颇受王、元诸人忌恨,皇帝心中也很为难,便说道:“臣觉得姚相的提议很是妥当,既保全了任侯,又平了朝中纷议。况且如今各行军府都缺主将,不拘哪一处都可命任侯节度,只凭陛下处置。”
威德帝摇摇头,长叹一声道:“还是看看再说罢。你去安排四十名侍卫,集贤院外轮流当值。对了,你去叫天策师总兵金镗到这里来。”郑啸天闻言,心下一寒,原来说来说去,真正不放心任停云的,正是皇帝陛下本人!
翌日清晨,任停云走出集贤院大门,门口当值的八名侍卫迟疑着向他行礼。任停云一下子明白过来,心中一沉,立即一言不发地又掉头回到了集贤院中。自此以后,他再也没有跨出集贤院一步。
红叶落尽,任停云和湘灵二人在集贤院中已经住到了十月。这一个多月里,皇上再也没召见过任停云,也没有一位大臣到集贤院来拜访过他。任停云从来也不迈出集贤院大门,最多也就是和湘灵二人携手至北面的花苑里游玩几回。偌大的集贤院里空荡荡的,仿佛与世隔绝一般。
侍奉二人的宫女内侍见这位侯爵性情沉静,从来也不吩咐他们做什么,就连衣衫也都是自己浆洗,自然落得清闲自在。一开始那领头的内侍牛忠言还问任停云:“侯爵今日想吃什么,小的去尚食院传话。”不料任停云微微一笑:“不必了,你们吃什么,我二人就吃什么。”牛忠言愕然道:“这……”任停云早携了湘灵的手,两人走到荷花池边去了。只听得任停云漫声吟道:“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
几日后牛忠言被阎德仁叫了出去,到了飞霜殿中,威德帝问道:“这几日任侯都在做什么?”牛忠言战战兢兢回道:“禀陛下,任侯每日里只是写字画画儿,听那位湘灵姑娘弹琴。有时候在院子里散步,别的,就没什么了。”
威德帝闻言点头沉吟:“唔,你去罢。对了,你将他写的字拿几幅来给朕瞧瞧。”
很快牛忠言就拿来了一幅小幅山水,疏淡几笔,却自有一派沉郁苍莽之气,旁边是一笔行草“一棹湘江去不还”,雄浑高峻,又藏着隐隐的无奈,观之令人俗念俱忘。章贵妃走过来一瞧,不由惊道:“这是哪位名家之作,书画都是上上,却怎么没有留名呢?”
正说着,恰好南平王前来奏事,威德帝便将画递与他道:“四弟,你来瞧瞧,觉得如何?”南平王接过看了半晌,叹道:“皇兄,臣弟不大懂画,说不出什么来。不过这笔字很见精神啊,臣弟生平最爱徐藤书作,脱尽俗尘,然置此行草之旁,直如小巫无坐立处!”
威德帝闻言点了点头,转头对牛忠言道:“你回去罢,不要对任侯说这里的事。”牛忠言恭敬道:“是,小的知道了。”俯身倒退了出去。南平王和章贵妃这才知道是任停云的画作。一时间谁也没有做声。
天气日渐一日地凉了起来,山上的冬天比京城来得更早些。两人上山之时都没有带冬衣,初冬的风已有凛冽之感,任停云犹可,湘灵立在风中却冻得瑟瑟发抖。任停云心下说不出的难受,便再也不出房门,两人整日里便只坐在堂中说话,幸好集贤院中书籍甚多,两人捧着一本书一道读着,评论一番,一天也就过去了。
夜里湘灵被冻醒了过来,发现任停云已经不在身边,门窗洞开,山间的夜风呼呼响过,帘旌在风中不住飘曳,银灯一点微火,闪烁不定。屋子里灯影憧憧,却不见任停云在何处。
湘灵连忙起身走出屋子,更觉寒意袭人。见任停云坐在落满红叶的阶前,她便在任停云身边坐下道:“你怎么起来啦?”
任停云摇摇头:“睡不着,起来听一听山风。”说着握住了她的手,只觉柔嫩细腻,却是冰凉入骨,不由得道:“手这么凉的。”湘灵笑道:“你的手还不是一样,搂着我的时候就象身上放了一块冰。”
任停云道:“你等着。”说着起身到屋内抱了一床锦被来复又坐下,用被子将两人都裹住了。又握着湘灵的手,另一只手将她搂住道:“这样好些罢?”湘灵轻轻点点头:“嗯。”
两人默不做声地坐了一会儿,湘灵问道:“停云,你说咱们在这里会住上多久啊?”
任停云沉默一会儿才说道:“不知道,也许三年五载,也许十年八年。”他苦笑一声:“简直象是冷宫。”
湘灵转头瞧着他,轻声说道:“哪怕要在这里住上一辈子,我都会陪在你身边的。”说着在他颊上轻轻一吻。任停云心下感动,转头注视她道:“得此佳人,虽南面王不易也!”说着朝她唇上吻去,湘灵仰头婉转相就,闭上了眼睛。
星夜灿烂,明河在天,山风呼啸而过,犹如辽远的大海的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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