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绝壁论国事 白衣作卿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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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太子下令,因山河形便,分天下为一府一司十二行省。
以刑部尚书元珍农为营州观察处置大使、加检校中书令衔,经抚辽东。
停云自汤泉宫返京,阖门绝客,避居桃花陂别业,故旧部将皆不得见。太子由是益重之。
正月,图鞑寇燕州。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九
北宅建于欹湖北岸,任停云说道:“殿下请随我来。”太子瞧瞧另一边的峭壁:“停云,咱们去那里瞧瞧。”任停云点头道:“是。”便在前面带路。
太子边走边问:“停云何以反对孤出兵收复庭州行省?庭州东西南北各有四千里,远摄极西四十余部。当年太宗圣皇帝、卫靖元帅发兵十余万,征伐多年,方有此地。然后通道路,置邮驿,掩骸骨,画疆界,复生业。于是丝路畅通,商旅不绝。西路繁盛乃先皇开创之伟业,岂能失于吾辈之手?况且庭州沦陷,胡骑轻易可进关中,去年归利氏拥兵逼犯帝京,一夜之间胡兵天降,此殷鉴未远!无论付出多大代价,庭州都必须夺回。嘉烈和云飞离京之前,孤也曾问过他们,他两个也都是赞成的。”
任停云平静说道:“经营西域乃我东唐国策。庭州为丝路要道,各部亦心向朝廷,商旅往来,赖我国驻兵庇佑。庭州失却,我国便无力经营丝绸之路,更致关中危殆,动摇国家根本。所以历代人主皆以重兵镇之。我并不是反对殿下收复庭州,而是眼下时机并未成熟。”
太子点点头:“你接着说。”
任停云继续说道:“西台部兴起于西海原,如今势盛,东至小金山,西至雪海热海,黑水关以西诸部皆从属之。其既非商货产地,又非集散之地,而以武力控制丝路,切税商胡,督其征赋,榨夺各部和商队财物,其所作所为并不得人心。又夺我庭州,更狼子野心,觊觎中原。所以西台这一战是非打不可。只是西贼去年虽被我军击走,然实力尚存,非轻易可取。”他咳嗽几声,“兵者国之大事,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若没有一战定之的把握而贸然出师,稍有不慎,就会是十年兵甲误苍生啊。”
几人走上崖顶,纵目眺望湖光山色,太子这会已无心赏景,拈着唇髭思索道:“卿的意思是得要有十成的把握才可用兵。只是去年卫国之战,一大批军官士卒力拒强虏,百炼成钢。趁着现在尚有可用之兵,若不一举克定庭州,只怕几年之后,又无兵可用啊。”
任停云点点头:“殿下所虑只是其一,其实还有其二,如今辽东新复,尚未巩固,北胡窥边,图鞑仍会不时南下袭掠。这都是不可轻忽之事。所以眼下要做的事有两件,一是重整军务,常练精兵,使我东唐无论何时均有可战之强军,另一件就是彻底平定北方。”
太子沉吟道:“你的意思是?”
任停云简洁地道:“欲复庭州,先灭图鞑。”
三个人都吃了一惊。太子一时踌躇:“你这个方略未免太大。图鞑称雄漠北,兵锐马捷,我东唐倾全国之力亦难说可灭其国。一旦兴义兵征讨,莫说十年兵甲误苍生,就是二十年也说不定。再说战乱方平,藏库未实,既不能速决,只消拖上一年两载,国家就得给全掏空矣。”
任停云摇头道:“图鞑不灭,殿下就不能用全力于西路,必为其所掣肘。我国在休养生息,恢复国力,图鞑人同样也在准备卷土重来!草原部落不比中原,他们只有比咱们恢复得更快。去年这场战事,图鞑元气大伤,这是将其一举灭之的千载良机!”
他止住咳嗽,双目精芒灼灼:“欲怀远必先安近。殿下监国掌政,宏业有望,然今日之事,可危而不可安,可忧而不可贺。可训兵饬士,堪备不虞;而不可论功行赏,刀枪入库。若遣一二名将,假以数年之期,必系霍察之颈,致之阙下。然后庭州一举可复。况今豪杰向风,士卒用命,天时人事,功业必成。四夷率服,殿下方可兴道致治,倡行仁政。时不再来,机难轻失!愿殿下详察之。”
听着这番鞭辟入里,精当透彻的分析,李嘉显钦服地望着这个俊雅清隽的年轻元帅。现在他才明白过来,为什么申中书举了一堆将领,而太子兄却是一心想着要邀任停云出山。
他突然又想到十余日之前,自己随太子前往定武门外的左右屯卫营,营中驻军都是任停云的旧部。那样大雪天,辕门外当值的军士一头一身的雪,却依然象石头人一样矗立不动,站得笔挺。单凭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这位元帅治军的能耐了。
据说他还是天下第一剑客,对于这一点,他瞧着任停云一幅文弱书生的模样,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将信将疑。
太子俯瞰群山之中的欹湖,岗峦竞秀,碧波微漾,山风吹来,春寒料峭,心中却是热血沸腾。
剿灭图鞑汗国,以数年之功换取北边的长久安宁,然后运全力于西域。以使四夷降服,海内乂安,洵开百年盛世之基。这将是多么伟大的历史功绩!
他转头望着任停云,满怀期翼地说道:“国祚中衰,朝廷多难。这些年军政渐废,兵士久不习干戈,外胡来侵,莫之能御,致生民涂炭于寇手。思之令人痛心疾首!以武功定边疆,以文德绥海内,此孤之宿志也。然而以天下之广,四海之众,千端万绪,若人主独断,必致大谬。成败由人,存亡系才,正当与卿等同济艰危,共图伟业。卿雄才大略远见卓识,岂可不横戈无前,利泽生民,以遂大丈夫之志?”
任停云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躬身行礼道:“仆虽不敏,才非昔人,殿下以天纵之姿,欲建千秋伟业,停云岂敢辞命。”
太子原以为任停云会坚辞不就,正准备费上一番水磨工夫,苦口婆心地劝他出山。万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爽快就答应下来,登时喜出望外,捉住任停云的手臂笑道:“好,好。咱们也不必在这里久呆,今日你就随孤回京城去。”
任停云微笑道:“殿下既来寒舍,总得让停云招待一回,咱们回南宅去,尝一尝湘灵做的野菜羹。咱们把酒临风,吟诗做赋,痛快一回,殿下觉得如何?”
太子大笑道:“好主意,到了这桃花陂,不做几首诗如何说得过去?湘灵妹子调和得好羹汤,孤今日自然是要做个老饕的。”
几人复又登舟,向南宅划去。任停云又敛容说道:“停云还有一事冒昧相求,尚请殿下允准。”太子点头道:“你尽管说。”
任停云便道:“停云随殿下返京,还请暂不要授予官职。让停云以白身入朝襄助政事为好。”太子疑惑道:“这是为何?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你不任职官,又如何任事?”
任停云眼望着碧绿的湖水,从容说道:“殿下虽已掌国,然未登大宝,不宜擢用近臣以致朝中非议。停云还是以客卿的身份随侍在侧,比较妥当。”
太子叹了口气,他也知道任停云这种处世谦退的性子,想了想说道:“就依你,孤给你个参议朝政的头衔,入东宫以备顾问。”
任停云轻轻笑了笑:“多谢殿下。咱们到了。”
舟近南岸,太子和任停云向岸边瞧去,湘灵手持一枝迎春花,正在岸边笑吟吟地等着他们。素衣凌波,随风轻曳,盈盈然神仙不殊。
几人系舟登岸,太子望着湘灵对任停云笑道:“笑处嫣然,憨态可掬,解语花不及也。有此良伴佳偶,无怪乎停云要藏在这世外仙境,不问世事了。”
湘灵无辜地望望这两个人,我还什么话都没说呢,就成了罪魁祸首啦?
任停云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东宫设有东宫内坊局和东宫詹事府,分别处理内外事务,俨然小朝廷。内坊丞蹇恽这日一大早便赶往东宫正门重明门。太子殿下昨日里发下话来,今日起任停云来宫中参议朝政,着他亲自出来守候迎接。
不料他还未出明德门,早见任停云领着亲兵舒海走了进来。却是穿着一身白袍。
任停云见蹇恽愣在那里,便拱手笑道:“蹇中使,这么早是到哪里去呢?”
蹇恽回过神来:“任侯来了,咱家奉了殿下之命,正要去宫门处迎候呢。没想到侯爵竟来得这么早。请这边来。”说着便领他往右春坊而去。
太子因嫌丽正殿与中书省相距过远,秘书郎们两处来往费时,便和两个僚臣改在了明德殿西南面的右春坊处置政务。任停云来了没多久,东宫洗马虞文俊和司议郎裴秀也先后到了。因为詹事、少詹事之官缺任,虞文俊便成了实际上的东宫首官,至于府丞、主簿等官,品职低微,只在外面厢房里办公。
虞文俊呵呵笑道:“任侯来得倒早!”裴秀却作揖道:“见过任帅。”
任停云放下手中的文书,咳嗽笑道:“第一天来,所以先瞧瞧文书,殿下问对之时,心里才有底。”
太子直到巳时过了才到右春坊来,那几个人正议论得热烈,见他进来后面带戚容,都讶异地住了口。
太子叹了口气:“东路俞督帅薨了。方才孤会同中书省、礼部商议丧仪和谥号之事。其谥号定为‘贞武’。”
任停云完全说不出话来,虞文俊点了点头,又摇头道:“东南又折栋梁!老一辈的将军们,如今就只剩了个卢定邦了。”
太子坐下来,望着任停云道:“你怎么了?”
任停云回过神来,黯然说道:“停云初见俞公之时,曾经对文虎杨鹏二人说他可能活不到四十岁。没想到竟然真的……”说着剧烈咳嗽起来。
裴秀连忙道:“任帅寒疾未愈,你自己也得注意身子啊。”任停云摇摇头,强笑道:“多谢,其实比起去年冬天,已经好得多了。”说着将一张写满了字的纸递给太子:“末将初拟了个疏议,请殿下瞧过。”
任停云不授职官,以白衣入值东宫参议朝政,并主持军务和马政。他首先是撤消了东西南北中五路行军府,依行省建制将军队改编为十三个军,当然,其中的庭州军仅有一个番号而已,但是太子和任停云都相信,庭州军迟早会重新组建起来。
在战争中缴获的大批优良战马,都交付太仆寺,组织起严密的马政机构和监牧制度。在京兆府和北方各行省建立大量牧马监,为军队和馆驿交通提供战骑和运载工具。并鼓励私人养马。
在北方的各个军区,陇州、朔州、燕州、中州、营州都增扩骑军建制,在燕、吴、越、交四州分别设立水军,各置水军总兵辖制。
定武门外的军营已被太子大规模扩建,分别称为左、右屯卫营,并以玄甲骑军为主体新组建了两个师:翊卫师和骁卫师。
玄甲骑军被扩充至万骑,编为二旅分别置于翊卫、骁卫师中,杜屹和南若云分别担任了这两个师的总兵。加上原有的三个师,五万余人的羽林军成了各军中人数最多,战力最强的一支军队,作为国家的战略机动力量,以备四方不虞。
有事出征之时,朝廷设立行军道,主将授行军都督、副督之职。诸道并发则设立招讨行辕总领之,行辕主帅授领军大都督之职。领军大都督只能由皇储、中书令、兵部尚书、元帅其中之一出任。行辕和行军道在战事结束之后即行撤置,统兵印信交还朝廷。
己卯卫国之战结束后,一大批年轻军官被擢升为巡检、总兵。可是统领官却缺员得十分厉害。蜀州军统领甄雄、陇州军统领晟郡王嘉烈、中州军统领程羽,营州军统领粟志珍,再加上现署理兵部侍郎的卢腾远,如今的东唐一共也只有五位将军。
任停云并没有因此就给大伙儿继续升官,而是将总兵们分别召入京城,逐个考察,从中挑选合适之人,以总兵官兼知行省兵马。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这日正是细雨斜飞,一名军官带着亲兵,驾马趋入皇城,此人年近三十,气度沉稳,军袍左臂上的臂章之中绣着一对刀剑,竟是一位都尉官。两人在承天门大街东面的尚书省大院前下马,这军官正一正头上的乌纱幞头,走进了大门。
尚书省是皇城之中最大的一处中央机构,乃是由六个大院共同组成的一个庞大建筑群,正中为都堂,吏户礼三部在左,兵刑工三部在右。军官进了大门,便径直往兵部大院而去。
他先去职方司应了名,便赶去尚书官署,正要进门,却见一个年约六旬的老军官从里面出来。这人左臂臂章之中也是一对刀剑,与他打了个照面,瞧见他的臂章之后,眼中颇有不平之色,便大剌剌地从他身边走过。
“这厮年纪三十不到,竟也做到了都尉。老子三十岁还只是个团练,如今这些年轻军官升得倒快,这位任元帅,年纪比我儿子还小,就建下了这等不世勋业,好生教人眼热!唉,老子生不逢时,好容易有仗可打了,偏偏我又是镇守西南,一点加官进阶的好处也没捞着。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嗟乎!”老军官一面走,一面心下惆怅不已。
这年轻军官正欲行礼招呼,却见他昂首而去,心下疑惑,便走入官署。
署理兵部侍郎卢腾远一见来人,心下顿喜,却只点头道:“是振飞回京了,快坐下罢。”卢思翔却先向书案后的两人行礼道:“末将燕州军总兵官卢振飞,奉命回京述职,见过任帅、卢侍郎。”
任停云笑道:“振飞兄不必多礼,还请坐下说话。”卢思翔这才告了座,又问道:“敢问任帅,方才在此间那位总兵官是?”
任停云点头道:“你见到他了,这人乃是黔州军总兵冯植杰。也是回京述职的。”卢腾远却摇头道:“六十岁的人了,火气竟是一点没减,说话直冲冲的。”
任停云微微一笑:“这位冯总兵孤介耿直,年虽老迈而筋力不衰。正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若遇机缘,说不定还能有扬威边庭,建勋沙场之举呢。”他咳嗽着继续说道:“停云以为冯总兵才资并称,可升为统领。不过还是等殿下登位之后再说。眼下可以由其以都尉军阶行知黔州兵马。卢侍郎觉得怎样?”
卢腾远点头道:“既如此,下官这就命武选司知会吏部,并呈报中书省定夺。”
任停云这才问卢思翔:“正月底图鞑郁罗部袭扰辽西之事,振飞兄可清楚么?”
卢思翔知道任停云必问此事,连忙起身禀道:“是,今年正月廿一日至廿三日,图鞑前军都统郁罗率部三千余人突然窜袭我蓟县、平卢之地,杀死百姓千余口,并掳掠牲畜而走之。末将自北平出兵,粟统领自辽阳出兵,均未能追及。”
卢腾远闻言沉下脸道:“你们做什么吃的,两路兵马齐进,竟然还教郁罗走脱了?虚费府帑养着你们,有事之时,全然的不中用!”卢思翔低头不敢言声。
任停云摇头笑道:“这怪不得他们,北胡弓马便捷,来去飘忽,难于防备。咱们边境屯兵,只能在事后采取报复性的行动,而无法在其袭扰之时施行拦截。他们并没有谎报军功,这就很好了。要是换了以往,军报上必定称‘已击却之’矣。”
他想了想又道:“往年图鞑扰边,都是在开春之后,今年怎么会这么早呢?”说着微微皱眉,凝神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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