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佻的胡须难掩青年的稚气。他是谁？荀彧摇摇头，料想是个无名之辈，我稍微放心，从容问道：“兄弟尊姓大名？”仔细端详他的年龄应该在我之下，因此我也没给他任何薄面地称呼‘兄台’。
“平原祢衡。”此人没有字，必是未到弱冠年龄。此言一出，堂下果然风景独异。有人轰堂大笑，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冷哼喷鼻，想是祢衡年纪尚轻，就敢当堂挑衅我，众人自然会讥笑他狂幼无知。
“贤弟不可造次！”旁边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急忙拉扯祢衡的衣角劝阻他。
堂上有人认得中年是鲁国名士孔融，就附和道：“你这小孩不知好歹，还是听从孔文举的劝告，别在堂前滋事。”
“我与刘和兄年龄相仿，诸位只知道刘和，就不认识我祢衡？”又是一个哗众取宠，想出名的疯子。
“你算老几？”堂下有人发出鄙夷的笑声。
祢衡也不理睬，锋利的目光射在我的面庞：“刘和兄认为我的提议如何？”
我眉头紧锁，果然是伶牙利齿、好揭人短处的无聊之徒。“你的提议真他娘的不错！不知祢兄弟是要助兴还是要败兴？”我真想痛骂他一顿。许劭品评我关他鸟事，这人无缘无故进来瞎搅和，破坏我刚才的喜悦心情，还得罪在场宾客，实在不知时务。
“咱们是读书人，总不至于学人家舞刀弄枪吧！依在下愚见，我俩来点诗赋助兴，刘和兄以为如何？”
若是堂前比武，那你自讨苦吃。我对自己的武艺满有信心，可惜祢衡不乐意比武，那我也不乐意比文。“莫非兄弟讥笑骠骑将军舞刀弄枪？”无毒不丈夫，惹到太岁头上没你好果子吃。
董重毕竟厮混官场，不露声色地微笑道：“本将军今天也希望两位舞文弄墨，让大家开开眼界！”看来他对我心存敌意，故意使我陷入非战不可的境地。
祢衡是汉末辞赋家，少年时期就有与人辩论口若悬河，才思敏捷。相传他的《鹦鹉赋》是汉代小赋里托物言志的精品之作，诗赋自是他强项。他以己之长，击我之短。我断然不会立即答应，赶紧递个眼色向荀彧求救。
荀彧低声说道：“兵来将挡，刘和兄全力以赴。倘若不敌，我自会出手相助。”有了他的口头承诺，我信心倍增，就算本人敌不过祢衡，反正还有个候补，怕他个鸟。荀彧不仅是位政才，而且还是个全才。结识他之后，教我汉代诗赋的格律、形式。韵律、骈散句、序、本文、乱讯，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名词，搞得我头脑发涨。荀彧未雨绸缪刻意安排，又教我一些应付名士刁难的防身术，让我在名流文士圈子里如鱼得水。
我对古诗稍微熟悉，于是先发制人：“长篇大论真他娘费事。想必兄弟在诗句上的造诣精深，在下才疏学浅，恐怕要让诸位笑话啦！”我用余光瞅到荀彧杯前以酒水写成的‘谦’字，顿时会意。满招损，谦受益。祢衡语气狂妄、目中无人，谁也不会喜欢。以我的谦恭反衬对手的狂傲，就越发显得祢衡无礼。
“在下不才，几句诗赋随手捻来。”祢衡过分自信，又过于轻视我。一旦中计，便是好友孔融想劝他都无济于事。
祢衡不过十五岁，文采也没出名，口气却不小。早有在座名士不满，左侧座间一位名士高声评价一句：“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这是善意劝戒祢衡要虚心别太狂妄。不过这话倒像是为我赢得不少支持。荀彧认得是河内修武名士张范，急忙点头致谢。
“请兄弟出题，在下如果答不上，请勿见笑。”
“诸公都在欢饮，你我便以酒为题作诗。”不等我答应，祢衡就先吟道：“堂前杯中物，月下筹影独。本是畅怀饮，行乐何所出？”祢衡性情中人，张口开篇便是自娱自乐。他一生朋友寥寥无几，挚交好友不过孔融、杨修。说起来他还是个自私自利的家伙，为了表现他所谓的傲气，不惜把好友孔融推到极尴尬的境地。因而易中天大师评价祢衡是个混蛋，他的死咎由自取。
我微笑道：“祢兄弟的爱好真他娘的独特。原来你喜欢做个花前月下的孤家寡人。“
此言一出，厅中不少人捧腹大笑。看得出祢衡为自己出场时的狂妄付出代价，他的桀骜根本不受名士欢迎。
祢衡神色忽变，怒道：“刘和，你巧舌如簧，可曾有真才实学拿来给大家瞧瞧。”
余光落向案几，但见荀彧早写好‘国事’二字。我一面环顾堂上众人，一面飞快地加速思考。笑容挂脸，我激动地说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今天诸公共聚一堂，把酒言欢。我听到最多的还是大家谈论国事。众位都是天下名士，自是以国家为重，体国忧民之心，让我一个晚辈无比敬佩。在下以此为诗，天下谈笑间，志当存高远，海内同知己，把盏共言欢。”诗句作成，内心深处隐隐涌出一股成就感。
“好诗！好一个志当存高远！”称赞我的是袁绍的从兄汝南名士袁遗。袁遗，字伯业，素有大志，曹操曾赞他“长大而能勤学者，惟吾与袁伯业耳”。志当存高远便是他的恢弘理想。
“海内同知己。不错！”夸奖我的是东平名士张邈。他疏财仗义，广交朋友，海内同知己就是他的生活写照。
“两位青年才俊的诗句都很不错。请许先生评个优劣。”主人董重起身，笑呵呵地说道。
为什么作诗一定要分个你输我赢？我很反感董重的说法，他不是真正的文人，所以他不会明白诗歌其实是酒席间助兴的雅致，为大家增添乐趣。不比得沙场比武，非要弄个你死我活。
“诗赋助兴不失风雅，何必执泥于得失之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祢衡与刘和的诗作各有千秋，当真要评个输赢，大大违背文学娱乐的原则。但许劭最后一句话非常清楚明白地告诉大家，独酬不如群饮。
堂下有人看不惯祢衡的自狂，高声说道：“许先生好偏心。刘和兄弟的诗作体国忧民之心拳拳，不似某些人自私自利。独乐不如众乐，谁优谁劣，大家心里揣着明白！”
祢衡感觉遭受极大羞辱，所有怒气都归结于我，他冷笑道：“既然同乐，刘和兄，你我不如各作一赋再添雅兴。”他下定决心要与我在诗赋上斗个鱼死网破，所以步步进逼，不肯善罢甘休。
辞赋是祢衡的专长，恰好是我短处。我向荀彧求救，见他举杯欲饮频频点头，知道此战再所难免，爽然应允道：“为大家助兴求之不得！”祢衡的不依不饶激起我那永不服输的倔强脾气。
祢衡清清嗓子，只见他胸有成竹，开口吟诵道：“惟西域之灵鸟兮，挺自然之奇姿。”
好熟悉的诗赋。天啊，这不是祢衡的成名作《鹦鹉赋》的开篇么？相传祢衡得罪曹操，又被刘表送到黄祖的江夏。黄祖的长子黄射举行宾客大会时，有人献鹦鹉敬祢衡酒时请他为鹦鹉作赋。祢衡于是为之作赋，一时笔不停缀，文不加点，笔下流出这首可圈可点的精品。原来他早在十几岁胸中就已经有了该赋的雏形，今日的他决计不会预料到将来怀才不遇，想来大约是为古人感伤罢了。
“体金精之妙质兮，合火德之明辉。性辩慧而能言兮，才聪明以识机…”后面的不记得是否《鹦鹉赋》的原文，但祢衡当场作出的赋托物言志，它描述具有“奇姿”、“殊智”的鹦鹉，却不幸被“闭以雕笼，剪其翅羽”，失去自由。赋中“顺笼槛以俯仰，窥户牖以踟蹰”，“顾六翮之残毁，虽奋迅其焉如”的不自由生活,显然是以鹦鹉抒写才智之士生于乱世的愤闷心情，反映出士人对当时政治黑暗的强烈不满。
全赋咏完，满堂皆惊，座间文人名士无不侧目相视。
“寓意深刻，状物维肖，感慨深沉，融咏物、抒情、刺世为一体，堪称辞赋的上乘之作。”孔融拍案而起，击掌叫节。众多名士虽然责怪祢衡狂妄，听完此赋也无不点头同意孔融的评语。
我的额头冷汗澄澄，心想：无论如何也作不出胜过祢衡的作品。目光垂下又去请教荀彧，但见案几上“大鹏”二字赫然醒目。举首再看荀彧，却见他成竹在胸地向我点头。
荀彧与我亦师亦友，他的自信、他的镇定、他的决心，深深浸透我情绪里的每一寸空间。拥有军师荀彧出谋划策，我不再犹豫，不再迟疑，不再畏惧。为了能在士人中扬名立万，我决心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祢衡，选择我这个对手是你最大的不幸。文坛本是净土，可惜掺杂太多的功利，于是化作名利角逐的战场。我与祢衡便以诗赋作武器，注定有一人必将倒在名利的斗场。
余光又回到案几，荀彧的用意很明显。对方以鹦鹉托物言志，走细腻入微的小赋路线；我就用大鹏也托物言志，走气势磅礴的大赋正途。辞赋是汉代文学的精华，但一直以来因“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远；逸词过壮，则与事相违；辩言过理，则与义相失；丽靡过美，则与情相悖”为后世诟病。如何托物言志又不失大气，如何融情寓理又不缺华美。
心中有了大致轮廓，行文有了方向目标，我的心情越发平静。脱口而出咏道：“北溟之有鱼，化鲲成大鹏。”由于我和祢衡都是当场作赋，因而不再按照汉赋的正式格式，在正文前面加序。我俩开口就是咏诵其辞。我想到自己原本是一名学生，偶然的原因来到这汉末乱世。拥有神力，可谓脱胎换骨。这难道不像赋辞咏诵的化鲲成鹏吗？
念到大鹏就想起自己，于是托物言志又说道：“脱鬐鬣于海岛，张羽毛于天门。”我源自一个普通村子，因为追击黄巾，结识陈登、太史慈，真正初展宏图是在剧县。“一鼓一舞，烟朦沙昏。五岳为之震荡，百川为之崩奔。”我的情绪激昂，余光已经偏离荀彧的方向，思绪回到一个月以前的剧县城楼。那是我扬威立功的地方，我偷袭武安国，一击得手；立时杀十数人，威慑全军。郑玄为我惊叹，将士对我畏惧。通过自己的勇武，我征服了全城将士群龙无首的心。那一刻，我以为武力就是霸道，武力就可以征服一切。掩护太史慈突围，率军捣破贼兵的撞车，进一步加深我的错觉。我当仁不让地接过兵权，我理直气壮地站在城楼，以为可以凭借我的武力保卫全城的百姓。
“揭太清，亘层霄，突重溟。激三千以崛起，向九万而迅征。”我立志成为盖世英雄，我尝试过，我努力过。我夺过刘备的指挥权，盟军在我心中只有从属的地位。
“莫非他真的是盖世英雄？”堂后的董秀闻信赶来，躲在墙后聆听我的辞赋。她能从这字里行间感受到我的远大理想，她很激动，激动得以至落泪。噙着泪花，她重复着试图询问自己：“难道刘和真的是盖世英雄？”
满堂哗然，群情激动。众多名士被我远大的志向感染，没有人能真正领会我的心情。他们误以为大鹏会一飞冲天，直挂云帆济沧海。“欻翳景以横翥，逆高天而下垂。”我的词锋一转，想到剧县城的沦丧，想到自己拼尽九牛二虎之力换回来的依然是惨败后的辛酸。现实总是那么残酷，理想在现实面前永远是那么脆弱。没有人能一飞冲天，不经历风雨的洗礼，除非他是神。从那一刻起，我再也不迷信武力能解决一切；从那一刻起，我不断追问自己：“谋略是什么？”剧县的惨败使我永远难忘中年军师那个诡秘的笑容。
但是经历风雨的洗礼，我不会抛弃远大的志向，不会拒绝成为英雄的理想。哪怕我走投无路，也没有答应义兄刘备的召唤。即使我穷困潦倒，也不会放弃直上云霄的决心。韬光养晦，在这乱世沉浮，我选择了袁绍。但我绝不会满足于做一名刺客，绝不满足于衣食无忧的快乐。跟随袁绍只是权益之计，一旦有机会我会挣扎，我会挣脱囚笼翱翔天际。谁也拦不住我，谁也别想阻止我。哪怕智谋超群的二荀，有机会我会反客为主，将二位智士收入囊中。
目光扫了荀彧一眼。一面吟赋，一面鼓励自己奋发向上。但眼下，会不断有人向我挑衅，仿佛妒忌大鹏的鹦鹉。“岂比夫蓬莱之黄鹄，夸金衣与菊裳？耻苍梧之玄凤，耀彩质与锦章。”我不会做一个攀附权贵的阿谀小人，也不会做一个目空一切狂妄自大的疯子。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循序渐进，一步一个脚印。当前我肩负重大的任务，刺杀蹇硕为天下苍生计。忽然感觉到自己的伟大，做一名刺客最宏伟的目标“为天下苍生”。那么我应该从一名刺客做起。脚踏实地才能不断接近那志存高远的理想，等到成为英雄的那一天，我可以自豪地“斥鷃之辈，空见笑于藩篱”。
荀彧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比划，他没有写下一个字。目光凝神注视着我，如见陌路人。他无法想象我能作出这匪夷所思的辞赋。其华丽、其浪漫、其寓意、其动情，足以让司马相如拍手击节。这是李白的名篇《大鹏赋》精选的章句，也是我曾经最喜爱背诵的辞赋。我无意盗窃古人的版权，只不过回忆起来到三国后的点点滴滴。我情不自禁地发出感慨，而我的感慨正好与这首名篇交相辉映。
从剧县到洛阳，从狂妄到务实，不愿志大才疏的我在寻找机会，在珍惜机会。跟随荀彧的每一天我都很努力锻炼自己。我并非出身名门，我必须付出比别人多十倍百倍千倍的精力。否则在这个乱世，我将像一只蝼蚁苟延残喘，那不是我的理想。
祢衡的面色变得通红，不知他的心中是否有愧色。孔融等人都向投来异样的目光，就连一向对我有偏见的董重也换了另一副颜色。谁也不会鄙夷一个志向远大的人，相反蝼蚁偷生才会令人蔑视。
踏出骠骑将军府门，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荀彧突然问我：“兄弟，出了这扇门，你便不再是昔日的庶民刘和。”
“那我是谁？”目光充满好奇，我丝毫没有觉察荀彧看我的眼神与昨日不可同语。
“英雄不论出身，只看他的才能。从今往后你就是响当当的名士。”荀彧哈哈大笑。他的包装终于获得成功，而我距离西园又近了一大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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