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二十九年前的一个晚上，我们迎来了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孩子……
因为孕期营养不良，这孩子不到八个月就出生了。第一次见到他，他丑的像个小老头，小脑袋和他爸的拳头一样大，皮肤皱皱的，天灵盖都还没有合上呢……非常非常小，连上包袱皮还不到四斤……
可是他的声音却很洪亮，站在村这头就能听到村那头他的哭声……
我们的村子很穷，四边都是山，有一条小河从村边流过，大家都是靠放羊、种田来维持生计。好一点的人家都搬走了，村子里越来越荒凉，留下的大都是些老人和穷到无力出走的人，很寂寞的生活着，像等死一样……
所以，这个孩子就显得格外重要，一个新的生命似乎让我们也让整个村子都复活了！
我们给他取名“新”，希望他能迎来全新的生活，不再像我们一样贫穷，当时我们就发誓再穷也要供他读书识字，因为那样才能走出去……
村子里没有先生，小新从五岁起就要每天赶十几里的山路去隔壁村子，在一间四面破洞的土坯房子，一个老师教六个年级的课……比现在电视上播的那些穷孩子还要穷……
我们每季都给先生一小袋粮食或者一捆柴禾就算交了学费……但当时对我们家来说负担还是很重的。
小学毕业，我和他爸卖了三只羊送他去县城读中学，那是我们全家第一次见世面，眼睛直直的盯着每一个人，当时就觉得他们穿的比神仙还好看！
小新读书，我们只掏得起头一年的学费，没有多余的钱给他买件像样的衣服，甚至没有多余的钱坐车回家。
我们把剩下的全部家当都留给了他——两块三毛五，而我和他爸就连夜从县城走回村里。
事后，我才知道学费里不包括住宿，我的孩子偷偷的在教室里睡了两年……
那两年，我们没有再进过城，他也从来没有回来过，我们相互牵挂，但都明白花在路上的钱不如留下来多买几个饼子。
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没有家，没有钱，他不光要想着读书，还要设法填饱肚子。
他去干苦力、捡煤球、甚至去拾垃圾……一到放假，他就去煤矿当小工，混口吃的、混个地方住，干的好还能多赚几块钱。
钱挣的很艰难，他连生病都不敢吃药，一心只想着攒钱读书，时刻都记得我和他爸说的话：识字才能有出息。
第二年的冬天，他上初二，那年很冷……教室里的炉子早早就败了，小新从砖厂扛砖回来，又饿又冷，就在教室后面点了一小堆火取暖，结果被人发现了，第二天学校强行开除了他……
那天，他第一次明白挣钱不光是为了生存，更是为了尊严。
他开始在县城四处找活干，长的短的，只要给得钱多，他不怕苦。
终于，他找了个送蜂窝煤的活，简单却很吃力的劳动，按件计费的那种。
干了几个月，他又抽空倒腾山货，后来还卖过菜卖过水果，反正只要能挣钱的，他就去做。
忘记是什么时候了，他给一户人家送煤，无意中发现那家的隔壁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小孩躺在地上，一氧化碳中毒，他撞门把人抬了出来，送进了医院，还把自己所有的钱拿去垫了医药费。
再后来，孩子的爸爸回来了，非要酬谢，说什么都要报答，结果小新就成了他们家的干儿子。
小新的干爹算是第一批下海捞金的，当时在广东做服装生意，他给了小新一笔钱，供他回到学校读书。
这就是命啊，我的儿子用善良换来了好运。
小新很争气，初中毕业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被我们那儿最好的高中录取，而且学费、食宿全免！
他是我们的骄傲，是我们村、我们镇上的第一个高中生！
我们当时很满足，等着他毕业、考大学、找工作……可是没有想到高中一毕业，他就做了一个非常令我们吃惊的决定：跟着他干爹去广东一起做生意。
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要他做生意，以前倒腾些小玩意是迫于无奈，可是……唉！
又是两年没有音讯，我和他爸每天坐在山上放羊，每天看着村口发呆，等着我的儿子，并不奢望他挣多少钱，只希望他平安。
那两年，小新碰上了经济大潮的第一个尖峰，他赢了，挣了三十万！
他带回了这笔钱，把我们**大山，搬进了县城，那是我们做梦也想不到的。
可是还没有等我们把钱捂热，小新就把它全部花了出去——买了座很不起眼的山，山上全是硬石头，连根草都不长。
我和他爸当时很生气，我们好不容易有钱了，一夕之间又全变成了石头！
我不知道是我的儿子太聪明，还是他太幸运，他的那座山半年之后竟然被发现是座金山……
他一下子变成了我们那一带最有名的人，年轻有魄力而且富有，他从一个拾破烂的变成了金矿老板，哈，谁都没有想到。
暴富！钱来的太快便失去了意义，小新开始改变，变得张狂而且不可一世，他的周围出现了很多很多巴结他的人，沾着他的光，花着他的钱，就着他的名号在我们那儿称王称霸。
钱能买到什么？房子？车子？朋友？还是人心？当钱只是钱的时候，它就什么都买不到了。
我们很失望，曾经有个最坏的念头——就当没有这个儿子！他的钱不再是我们的骄傲，反而让我们羞愧。
我不知道突然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
小新失踪了几天，回来后便像是换了个人！他赶走了所有的“朋友”，拿出一大笔钱分给了他的工人，然后清算了他全部的盈利，带着几千万的存折走了……
呵，到现在我依然没有想透他为什么那么做，干脆的没有理由！他如果真的不想干下去，完全可以以高价把矿山卖掉，可是他没有，他竟然把摇钱树转手送人了！
然后你猜他去了哪里？哈，他去了！
说到这里，南宫韩芳很欣慰的笑了起来。
“南宫妈妈……”艾童听得有些痴，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南宫新的过去就像一部扣人心弦的励志电影在她眼前徐徐展开……
“读书识字，虽然是我们对他最大的期望……可还是没有想到他会在人生最高处的时候选择弃商从文，当时我真的以为他是在放弃……”南宫韩芳接过艾童递来的水，喝了一口，“人家都在的时候，他在拼命挣钱；人家都在挣钱的时候，他却回去！总是做这些我们无法理解的事，但我们支持他，这个孩子看到了同龄人无法看到的世界，我肯定他对钱的看法一定有所改变。只是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改变，而且变得那么快……”
南宫韩芳停下，侧脸看向不远处桌子上那张南宫新的照片：西装被随意的丢在一旁，南宫新蹲在南宫韩芳的菜园里，白色的衬衫粘了不少的泥，松开的领带被撩到了脖子后面，他正笑着拿起一个西红柿去啃……
艾童也在看，这是一个经历过艰苦、磨难、成功、颓废的人，一个闯过了大风大浪的人，一个用善良换来好运的人，在他的眼中时刻闪着自信的光芒。
“上大学的第二年……”南宫韩芳继续道：“南宫新辍学了，这回是他辞了学校！”她无奈的朝艾童撇撇嘴：“不过，他还是有收获的，他认识了不少朋友，按他的话说就是遇到了比他有能力、有梦想，却需要他帮助的人。他带回了冯强，你见过了？”
“恩，”艾童点头。
“强子那时刚毕业，好像还是个什么研究生的，反正懂的比我家儿子多多了。他们一起回到县城，每天疯了似的往外跑，有时候一连好几天都不出现，我和他爸也不管他，反正也管不了！”南宫韩芳说的很自豪。
“一个月后，结果出来了！他们两个合计着干洗煤厂！我们那儿没什么山水风景，但有的是资源，煤矿、铁矿、还有被我们家儿子送了人的金矿……矿多，来钱快，可是风险也大，整天提心吊胆的！但做与其相关的产业就好得多了！这两个臭小子那真是能折腾啊！选址、立项、投资、贷款、建厂，忙的热火朝天，唉！还是命，就真叫这两个小子做成了！不光成了，而且是越做越大，那钱就像流水似的往兜里流。”
艾童无意识的点着头，钱在这个故事里越来越只像一个符号，一个判定成功与否的专有名词而已，此时她似乎了解到所谓南宫新不好惹，其实就是他的符号太多了。
“再后来我就模糊了，太多的分厂，太多的项目，我也懒得问。去年吧，我的那个儿子又跑回来跟我说他想换一个方式挣钱，他不想整天围着厂子，他准备挣点有文化的钱……所以我们就举家搬到了省城……可是啊，这城里面实在是太闹腾，那晚上的灯光一打，看得我都头晕……儿子又不想离得我们太远，所以就挑了清县来安家！这里离儿子近，又可以种种葡萄种种菜的，我们在这儿养老也舒服！”
“恩，”艾童表示同意，她跟着叹道：“这里的确像个世外桃源！”
“孩子，”南宫韩芳忽然变得严肃起来，缓缓把艾童搂到身边，意味深长的说：“我知道你和小新最近有些误会，妈妈不能代表他请求你的原谅，但我想说的是我的儿子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他对你是用心的，请你不要伤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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