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瀚海波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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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少年卓立崖头,猎猎长风将他的衣袂吹鼓翻扬。凉瑶和阳清静静站在煌融丈外看他望着瑶池仙阙方向。半晌,煌融转身,举目望天,叹道:“百年前,我族于磐龙庙昊天阁将前代王主舜天所传昆仑彩玉封祭于紫罡阵中,并设天地玄黄四九灵印,着族中五部精英看守。其时舜天血誓已成,族中上下忌于西王母之威,秘密封锁消息,自此只传于历代王主及少数佐命长老。数十年间,族中五部为争夺王主之位起乱,昆仑彩玉被盗,五部精英重伤,磐龙庙塌毁大半。”凉瑶和阳清相视一眼,正不知对方为何要跟他们讲这些,煌融复道,“两位既远道而来,想必也是与我龙族颇有因缘。我龙族素来言出必践,百年血誓一开,断无辞咎。”
阳清看看凉瑶,对方立时心下会意,随他取出自己身上的半块玉璜。煌融神色郑重地接过玉璜,两手各半,凝视良久,慨叹道:“此玉乃舜天先祖为爱侣以上古苍龙角打磨而成,于三界之中已是极品。昔日舜天叛出,族中长老怒其不争,更忌于西王母仙统尊威,殚竭心力将此玉封印,却终究敌不过天命轮转,冥冥向趋。我龙族庸懦孱伏数千年,或许终要于仙道之中自辟门地了。”
阳清奇道:“莫非龙族早知我们此行目的?”煌融收起玉璜道:“日前族中襄影大司命预感有变,扶乩蓍卜,乩文繁奥,不甚明了,族中上下忧心惶惶。今日我下山查看,正遇到你们身携彩玉溺难弱水。”接而扬眉傲然道,“鸾莺自恃有西王母偏袒,性情乖张,手段辣厉,于三界不齿,却也不过欺软怕硬,不敢与我龙族为敌。”
“既是如此,我们便直言来意了。”凉瑶对龙族自舜天叛出之后的峥嵘起废殊无兴趣,“如今凡界烽烟遍燃,苍生蒙难,各路布衣军将王侯贵胄竞相逐鹿,割据称雄。我等修仙之人虽心游化外,不羁世俗,却终是身处凡浮,见不得生民倒悬,流离困顿。幸有关中李唐英杰辈出,尤秦王李世民仁德兼具,绩见尧舜,且有志廓清海内,拯民水火。不奈其父李渊误信谗佞,东宫兄长屡加迫害,手足掣肘,无力展图。我与师兄此来乃受秦王所托借取龙族所护神器崆峒印,以助秦王周旋天纲,跨蹑地络,临尊摄统,经略天下。”故意不去看面色讶异的阳清,白衣佩剑的少女注视着龙族年轻的王主。
“崆峒印么?”煌融默然半晌,轻叹,“难怪乩文那般难解,原来竟是为了这种缘由。于情于义,我龙族确应践诺兑誓;于则于律,却是要公撼仙威,犯怒瑶宫。族生族灭,竟是在我一念思量。”
“怎么,你怕了么?”凉瑶微微冷笑。煌融苍白的面容倏然升起一丝血色,不悦道:“姑娘,我龙族虽受命王母,却也非他人掌上玩物,当为之时岂有退避之理。”
“煌融兄勿怪,我师妹天生脾性如此,我们信你便是。”阳清见场面欲僵,忙岔开道,“煌融兄既无异议,就烦请引路至贵族宝地吧。”
崆峒海没于昆仑覆雪寒霜之中,终年不冻,承万载清微。龙族世代居于此处,五部同一。自百年前王主舜天触怒西王母,龙族于王母眼中渐生疏淡,逐有式微。反是弱水滨畔青鸟一族恭媚上意,日见闻达。然不死龙族蓄势万年,盛旺煊赫,仍非昆仑上境中他族可与比类,是以昆仑统下各族,关系却是极为微妙。
“不死龙族自古由五方分统,分设为东天青龙部,西天白龙部,北天玄龙部,南天赤龙部及中天黄龙部。百年前舜天叛出,中天黄龙部独掌族权,一意而决新任王主废立大权,引致其他四部群起发难。若非西王母驾临厉止,不死龙族其时怕已由内而外分崩离裂,不复往昔。然自此之后,龙族内斗不断,历任王主莫不是从血雨腥风,机谋权变中挣扎而出。”煌融向两人道出龙族日渐衰微的根由,眉间掠过少有的凄忧,遂道,“前代王主炼缺……本是中天黄龙部苍王之子。炼缺生性怯懦,对五部纠纷无力威服,后来更因深恋北天玄龙部泠王之女漪岚成为五部众矢之的。”
“北天玄龙部世袭女子为王,漪岚为泠王长女,坠地之时即被指为下代泠王。中天黄龙部苍王生性跋扈,野心勃勃,从未放弃向各部施压攫取大权。西王母调停族争时曾立西天白龙部岐王之子尧合为五部王主,苍王却以岐王与西王母缔有姻亲得利心存不满。后来岐王次子炎耀与西王母小女瑶姬伉俪失和,瑶姬负气返回瑶池,西王母对龙族之事从此少有过问。苍王见时机成熟,便构计使尧合与南天赤龙部离王之子隆玕于龙神祭奠上同时邂逅漪岚。其时漪岚正当妙龄,风华绝代,乃是龙族群姝名嫒之首,加之身份高贵,谁若虏获芳心无异可将北天玄龙部半座王权掌控手中。
岐王心性淡泊,藩封西土,一向远独事外,寂隐林泉,对五部争权殊无兴致。奈何长子尧合却全然不似他的脾性,功利心重,谋图意权。西王母为防龙族生乱扰攘上界清宁,见尧合肯对自己讨巧卖乖,又颇具几分才干,况且亦有姻亲之便,于是做个顺水人情将王主之位交给他。尧合自知于族中殊无声望,根基危摇,岂肯放过这联力玄龙入主北方的大好时机,是以极力向漪岚讨献殷勤。相较之下,隆玕对漪岚却是真情切切,不作他图。”
言及此处,煌融似是想到什么,目光蓦地复杂起来,唇角却噙出一抹冷屑:“两位或许会问苍王既戮力向权,怎肯出手让尧合坐大。”煌融语声略滞,这一瞬竟隐隐有些不该属于王者的萧然孤索,“苍王老奸巨猾,筹谋在胸,又岂会自生掣肘。北天玄龙部世代女子袭承王位,势孤力弱,本自仁柔,于各部角力中尽处下风。五部之中唯东天青龙部粼王实力可与苍王比肩。只是粼王虽有意染指龙族至权,智虑较之苍王却弗如远届,是以一直被苍王压制,难得展翼。自尧合得掌族权,粼王愤恼郁恨无以复加,不惜暗中联合苍王对其百般刁难。苍王算计精准,正是要借尧合与隆玕这番争风吃醋削弱两部实力。况且不论哪部得以姻取北方,于己都造不成多大威胁,却还可以稳系粼王这一强盟臂助。”

凉瑶微微蹙眉,对煌融所述这番龙族过往虽颇有感慨,却隐隐觉出不妥。煌融见她若有所思,目光一敛,似乎在逃避什么,接而按低云头落向皑原攒峰。凌风踏剑的少年男女相视一眼,默诀跟了下去。
崆峒海方圆不足百里,却是处风雪而不冻,祥雾迷蒙,烟霞四笼,极具仙家境氛。煌融伫立水畔,见他们过来也不多话,阖目吐出龙珠祭于半空,口中喃喃低语。龙珠金韵华盛,霓彩缤纷,一柱虹光自水心激射冲霄,其音轰然,宛如壑雷。光柱徊久不散,煌融终于不耐,强自收回龙珠吞下,淡淡道:“看来这‘瀚海波丘’也预感龙族近逢多事之秋,不怎么欢迎两位呢。”
瀚海波丘?凉瑶好奇地望向水心,却见那蓬光柱逐渐散去,水中渐渐升起一座形如洞窟的巨大水丘,洞口顶楣上赫然嵌着两只森森巨目,仇敌般死死盯着自己和阳清。
凉瑶心中微骇,下意识后退一步,蓦地被人扶住双肩,却听阳清在自己耳边轻声慰道:“别怕。”凉瑶心中凭空舒清,看向煌融。煌融似乎并未在意两人的反应,径自踏波走向“瀚海波丘”。凉瑶心头又是一紧,瞥见阳清已然跨步随上,只得硬起头皮紧紧跟在阳清身侧。阳清见这平时肃凛难近的师妹此刻便如受惊的兔子,不禁谑笑道:“师妹今日既做了凌波仙子,又何必惧怕自己的洞府呢?”言罢也不等凉瑶嗔恼,自顾握紧了对方冰凉润腻的柔荑。凉瑶一阵羞怒想要挣脱,却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瀚海波丘”那盆张的黝黑洞口前,一双阴凶诡厉的巨目不时被荡漾的涟纹零切碎割,惨怖凄绝。凉瑶不觉停止挣扎,任由阳清拉着自己走进那森然巨口。
磐龙殿内,焚香袅袅,神像寂然。一脸焦虑的清癯老者跪坐在神龛前,眉眼遮翳在披拂过肩的斑白霜发间。神台上的卜盒旁站着一名男子,正摆拈着手里的蓍草和龟签。男子相貌丰朗,不失清俊,却给人一种阴枭桀厉的感觉,尤其那双荆棘丛生寒芒四射的幽洞蓝眸,让手中的蓍草似乎都被凝结成冰。
男子身躯忽然一颤,身后跪祈的老者便已察觉,口中吐出沉浑的声音:“可是看到了什么?”
男子转过身来向老者恭敬一礼:“禀苍王,如您所料,果然有人将祸患带入了崆峒圣境。”
苍王闻言霍然从蒲团上站起,身量竟比那男子还高几分,隐隐夹挟着的王者气度令面前男子的腰板不觉又躬低了些。星冠羽服的老王爷沉吟良久,终于开口:“是我族中人?”
“正是。”
“是谁?”苍王迟疑问道。
男子低声道:“是……少主。”
“融儿?”苍王蓦地一怔,苦笑道,“终究逃不过么,本王一手扶上五部尊位的孙儿还是将星宿的轨道刻入我的命盘……”苍王的身形在这一刻仿佛伛偻下来,不再是那个智珠在握威服五部的黄龙苍王,只是个满心孤凉凄惶怅叹的垂暮老者。
男子唇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口中却道:“苍王何必如此伤怀。少主此次出崆峒海乃是初涉凡尘,难免有些轻忽草率,您是他的祖王,略加训导便是。至于那两颗灾星,也不过暗夜微萤,瀚海轻沙,又能作兴何等风浪。”
“大司命所言极是。”苍王已收起方才郁落颓态,傲颜道,“我苍鹞一生倥偬跌宕,几成几败,又岂会甘命于天运向趋!”苍王仰目凝视五部龙神像,口中喃喃,既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身旁大司命乃至十方天地宣露心声。男子低眉垂拱站在旁边,半晌却听苍王唤道:“朝阙。”男子躬身上前,苍王的声音忽然变得慵懒,淡淡道,“北方形势可还稳妥?”
玄袍紫带的男子眼底闪过一抹笑意:“回禀苍王,一切无恙。只是泠王分娩在即,朝中大事多得交由臣下处理。”
“哦?”苍王盯着宽袍广袖的大司命,忽地促狭一笑,“孩子生下来别忘记抱给本王看看,本王倒想知道,她是像你,还是像隆玕。”
朝阙干笑两声:“苍王说笑了。”
苍王佯作感喟,叹了口气:“朝阙呵朝阙,本王也真想知道你有什么办法竟能让一个丧夫不久的绝色人儿向你投怀送抱呢。”
朝阙面色一黯,显已不耐这个话题。苍王微微一笑,不再调侃,敛容嘱道:“近来族中多事,切切不可为泠王分娩耽搁正事,坏了本王与令尊苦心经营出的局面。”苍王看看天色,“你回去吧,别让泠王起疑心。”
“是。”朝阙拜退而出,走到门前时却听苍王又道:“还有,以后别再叫融儿少主,要改称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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