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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生命中是否曾经进驻过这样一个人?
他如同
你的天
你的地
你力量的源泉
你生活的意义
你的世界由他支撑而起
你的一切来自他的给予
……
明和与明旭闯进凝思居的时候,我正仔细审视手掌上一截残破的断木。
原本粗糙的断裂处由于长年累月的把玩而逐渐变得光滑,表面虽然曾经被火烧焦了大半,但未被波及的块面上精细的雕花痕迹仍依稀可辨,凹凸深浅,错落有致,虽然是木雕,但如同迷宫般的盘龙纹在阳光的照射下却有一种明亮的通透感。
我知道宫里有年轻不懂事的太监宫女偷偷的揣测断木的由来,或以为是出自名家之手,或以为是先王遗物,更有甚者因其表面盘桓的龙纹而放出这便是大宣龙脉的谣言来。
时间就是如此无情,我曾经以为刻骨铭心的那些事情,不过十几年光景,就悄无声息的湮灭在人们的记忆中了。
轻轻触摸断木,用指尖感受平滑的质感,很多年以来,我都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一切都和我初次拿到时一般无二,除了那道新近产生的裂纹。
我用拇指反复的抚摸这道沟壑,就象很多年前试图用同样的方式抚平百恭眉间紧锁的忧愁。
——父亲!
一个愤怒的声音凌空响起,我抬头,微微蹙眉。
说话的少年原本有一张清秀的脸庞,现在却因为愤怒而近乎扭曲,他的浑身上下散发着令人心惊的戾气,很难想象这便是令群臣称羡不已的儒雅的二皇子明和。在明和身后站着小小的四皇子明旭,稚嫩的脸庞上竟也是一脸的毅然决然。
两个侍卫则远远的跪在殿外,脸色苍白,衣装不整。
这个叫凝思居的地方原本是先王的冷宫,自我十几年前把这里设为禁地后,就再也没有其他任何人进入过了。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如何冷酷的人,无论是谁,一旦触怒我,下场不言而喻。
我望着面前闯入禁地的两个人,过程并不重要,结果已经在眼前了,而我想要知道的是原因。
为什么明和明旭会不顾一切的闯进这里,为什么明和的眼中充满怒气,却只是狠狠盯着我手中一直把玩的东西。
我冷冷的问,有什么事?
为什么要杀瑶卿?
我皱了皱眉头。谁是瑶卿?
明和的眉头纠结在一起,眼中上涌的色彩名为“恨意”。
……瑶卿就是今晨被你下令杖毙的侍童!
是吗?原来他叫瑶卿……
为什么杀他!
因为他该死,他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你是想说因为他不小心摔坏了你的宝贝,所以要杀他!
我掌心慢慢收紧,牢牢地攥住手里的东西,仿佛试图将上面新生的裂纹重新合拢。
……是的。
明和开始笑,扭曲的怪异的笑容,这笑容令我熟悉,似乎很久以前就在哪里见到过。
父亲,他说,你有胆量杀他就没有胆量承认真相吗?
我冷冷的看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吧。你杀他并不是因为他摔坏了你的烂木头,而是因为我爱他!
我寒着脸,不许在这里疯言疯语!
父亲,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他,就因为我早就对于他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依恋,而他也同样回报了自己最忠贞的爱情。对于这种在宫闱难得一见的纯粹无垢的感情,你一直采取着冷漠的蔑视态度。我本以为这是你对于自己儿子宽容的表现,却不想你只是为了找寻除去他的借口而拖延时间。现在你如愿了吧,瑶卿死了,他死了——!!!
我看着如此失态的明和,从心底感到怜悯,明和一直不愿意娶大理寺少卿之女,原来都是为了这个娈童。若是他早些说明自己的心意,我也未必不准他将其留在身边,无论如何,现在一切都晚了。
……既然你这么喜欢他,那就厚葬他吧。
明和的反映如同仿佛听见了普天下最好笑的笑话。
厚葬……呵呵呵,父亲,这便是你对爱情的认识吗?
你究竟想怎样?……他既已死,我不可能使他复活。
你又究竟想怎样?你认为我应该如何反应?感激涕零磕头谢恩吗?在你眼中他或许只是一个低贱的娈童,死不足惜,所以你可以那么轻易的说出着“厚葬”这两个字,似乎便是对他此生最大的恩典了,恐怕还有抬举之嫌。
明旭的情绪激动异常,我嗅到了些许山雨欲来的气息。
他说,父亲,你空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人间罕见的珍宝,可是你不懂爱!你不知道拥有爱情的人可以化作神明,也可以变成厉鬼,因为爱情本身就是一件强大的武器,纵使你是强大的宣王,可在一个拥有爱情的人面前却犹如一个无知脆弱的孩童!
明和说着,第一次抬眼看我,血红的双眼犹如一个危险的信号,在他眼中是隐藏不住的杀气。
父亲,我会让你见识到爱情赐予我的力量,以及作为一个爱情的掠夺者你所要付出的代价——!
他在腰间一扯,手中立刻多出一把长长的软剑,直直的朝我刺过来。
身后的明旭一脸惊愕,整个人怔住了,呆呆的僵在那里。
侍卫跪在殿外,鞭长莫及。
明和的剑很长,色泽明亮,通体剔透,质地轻灵,有成为一代名剑的潜质。
看着那把剑就这样笔直的刺向我的喉头,我只是模糊的想到,片刻之后,这把剑便会天下闻名了,因为桓庚十七年春,第九代宣王为次子姬明和所弑时,用的正是此剑。
很多年以前,百恭就曾经说过,绍熙是个喜欢讲冷笑话的人,经常冒出些不合时宜的念头。
我以为这么多年自己已经完全改变,却没想到死到临头还能有这样事不关己似的游哉想法。
其实并不是躲不过去,而是根本不想躲,我在那一刻觉得很累,很疲惫。
在那个明黄色的座椅上呆得太久了,饱尝了极至的孤独,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我在时间寂静的流淌中挥别了那片湛蓝的天空与宽广的土地,模糊了自己的初衷。
我在等待着一个解脱的机会,无论对象是否是明和,无论他的行为是否大逆不道。
闭上眼睛,攥紧手里的断木,剑气逼来,阴寒中我嗅到了属于死亡的那种独有的**气息。如同大宣宫闱深处长燃不灭的暗香,混合着某种早谢的白色花朵的味道,在混沌中孕育着一种别样的阴暗与糜烂。
恍惚间,看见了许多年以前的自己。
手持长剑,身着血衣,如同鬼魅般游离在大宣宫里。
他们说,姬绍熙,你大逆不道!
他们说,姬绍熙,你颠倒乾坤!
他们说,姬绍熙,你混乱朝纲!
你弑杀父兄,毁神灭佛,逆天而行,破坏纲常,这每一项罪行都该死!该死!该死——!!!
我冷笑,这又如何!
纲常是什么,天数又是什么!不过是历代宣王假托的道学!
从今天起,我便是大宣的王!
在大宣,对敢于忤逆我的人,只有一个字——杀!!!
杀——!
杀——!!
杀——!!!
直到伏尸遍地、血流成河。
日月失辉、山河变色。
整个大宣宫沉浸在一片血色的死寂当中。
长剑落地的声音惊醒了我,清澈而冰冷的在这个破旧的建筑里久久的回响。
天枢恭敬的站在我前面,低着头,他说,王,您受惊了。
我不看他,越过他的肩膀,看倒在血泊中的明和。
他被刺伤了,伤口虽然不致命,但血还是不断向外流淌。
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种神异的色彩,他说,你杀了我吧,否则我还是要杀你的,一次又一次,直到我们两人中有一个死去。
你可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我板起面孔。
你是我的父亲,是大宣的王,但那又如何!明和断断续续的笑着,我怜悯你,因为你的无知。处死我吧,我不害怕死亡,今日我有勇气闯入你的禁地行刺你就做好了必死的打算。若我死了,就能和瑶卿相会了。我们说好的,上碧落下黄泉,他在我在!
站在一旁的明旭突然跪下,带着哭声央求,父亲,孩儿此生只求你这一件事!不要杀二哥,他只是一时气极,做了糊涂事情!
他的泪水让我微微动容,自他四岁时死了心爱的画眉后,我便再也没看见过他这样哭过了。
明旭的生母早逝,这么多年来多亏明和的母亲待他如同己出,他在宫里最亲近的自然便是明和母子二人,这个孩子一向心高气傲,平日里对其他皇子公主不依不饶,就连偶尔面对我时也不愿退让半分,他从不愿开口求人,虽然一直有明和替他解围,但宫中依然有不少人记恨他,背地里数落他,这些话多多少少也进了我的耳。
我知道自己从来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子嗣的陆续降临对我不具有任何意义。
作为大宣的王,我却从不允许他们称呼我为“父王”,因为我知道,自己这个宣王的地位是如何得来的。很久以前我便明白,自己将是最后的一代宣王,最后的。
但明旭却是我唯一曾经注意过的孩子,没有人知道,就连他自己。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大理寺卿拖着臃肿的身体赶来了。
依大宣律,反逆者当如何处置?我明知故问。
大理寺卿畏缩的看看我,又艰难的看看明和,答,当剐。
剐就免了,我毕竟还是他的父亲。
我沉默了片刻。
……赐他白绫三尺吧,好歹留个全尸。
父亲——!!!
明旭睁着惊恐的眼,难以至信的瞪着我。
你怎么可以这么做,你是如此的冷酷,叫人心寒,他们说你残忍嗜血,我不相信,我以为你对自己的家人总是爱护的。可你竟然这样,父亲,二哥是你的儿子啊,父亲!
我不看他,示意左右把他和明和都**殿去,明和放声大笑,笑声中参杂着“瑶卿”“瑶卿”的呼唤,他凄厉诡异的声音划破大宣宫死一样的沉寂。
明旭则在我身后喊,父亲,你会后悔的,父亲!!父亲——!!!
我冷冷的笑了,我的两个儿子,我血脉的延续,口口声声的控诉我是剥夺爱情的元凶,斥责我是不懂得爱的可怜人。他们像天下人那样给与我一个模式化的定义,他们认为我天生便是如此,阴郁、冷酷、残忍、嗜血,我所作的每件事情自然有背后的深意。
所以,没有人会相信我下令杖笞这个侍童时,只是恨极他的不小心。
所以,内士总管擅自授意将其杖毙后,仍然以为自己揣度对了我的意思。
百恭,你总说我太孤独,那是因为没有人主动尝试走近我了解我。你说我即使被人误解了也不解释,那只是因为我早就知道即使解释了也不会有人相信。
王,身边有人轻轻将我唤回神。
天枢站在我的身旁,手里捧着一件长袍。
王,太阳下山了,风凉,小心受寒。
我挥了挥手,示意他也出去。他欲言又止,拿着衣服默默的退了出去。
现在,凝思居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这个曾经是先王冷宫的地方承载着我太多的记忆,以前百恭经常说只有老人家才喜欢回忆往昔,其实他怕我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才故意用激将法,现在看来,我果真老了。
我知道自己将会成为太史官笔下极具争议的一代帝王,早年便弑杀父兄,一登基就毁神灭佛,又允许边邦蛮胡进朝为官……我做出了太多太多让旁人瞠目结舌的事情。表面上我是这样一个无畏的空前的帝王,但谁又会了解,在我冰冷外表下那种犹如秋水般深刻的孤独与无奈,以及心底被冻结的那一团曾经躁动的热情与活力。
越来越多的时候,我会来到凝思居,把玩手里的断木,回忆往昔的时光。
斜阳鸟外,断鸿声里,我眺望大宣宫高大的灰色城墙,远处传来栖霞寺的晚钟,缥缈而孤远。
咚——咚——咚——
如同很久很久以前,我在大宣宫的青石板路上一边飞快的奔跑,一边喊着你的名字。
百恭——百恭——百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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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毫不夸张的讲,我的父王是大宣历史上最杰出的一位帝王。他十九岁便登基,凭借自己的睿智与胆识,在众多皇子的争斗中大获全胜。他善弄权术恩威并济,大宣在他的治理下一度越居各国之首,四海之内无人不知其大治。他文韬武略英勇善战,就连曾令历代宣王头疼不已的边疆蛮胡骚乱,也由他的亲征平息。
乳母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还很小,终日赖在她的怀里,不愿意下地走路。
我的乳母顾氏有一张平凡而善良的脸,她温暖的怀抱长久以来都是我的避风港,我喜欢将头埋进里面,虽然闭着眼睛,却可以嗅到她身上那种独特的香味,带着些甜味,如同春日一般明媚的气息。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可以幻想自己居住的地方不是幽暗阴潮的冷宫,而是洒满阳光的大宣宫殿。
春雨伴随着早雷在夜晚猝不及防的降临,如同鬼怪般以惊悚的形式出现,我便瑟缩在她的怀里,听她讲各种各样的事情。她告诉我大宣宫的金碧辉煌,告诉我皇家气派的行装,告诉我宫中的奇珍异宝。
她的语调轻快,如同回到了过去那些快乐的时光。
我朝她笑,用短短的手使劲揽她的脖子。
阿姆知道的真多,比外面那些姐姐强多了,她们见着我连半个字都不说的。
乳母的表情暗淡了下去。
……殿下,不要责怪她们,他们不说话是因为她们已经不能说话了。
为什么?
她们被你的父王,当今的宣王,剜去了舌头。
我惊恐的看着乳母。那该多疼啊,我吃饭时不小心咬一下都钻心的疼呢!她们究竟犯了什么错,要受到这种惩罚?
她们什么罪都没有……殿下,很多事情并不是能用对错来衡量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所以你要学会忍耐,很多事情忍一忍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阿姆?……我没有听懂。
乳母笑了,等殿下长大,自然就明白了。然后她便哼着小调,轻轻的拍着我,哄我入睡。
我本能的感到,乳母并不喜欢我的父王,每次谈及他时,她如潭水般清澈平静的眼中总有一些微妙的波动。那是一种类似于怜悯和悲哀的眼神,令我想起乳母轻轻的叹息。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乳母曾经真正的见识过父王的残忍,在他温和睿智的外表下所隐藏的那种嗜血的快感。
她曾经用自己的双眼见证了那场空前的刑罚。
那是我刚出生不久的事情。
赫连氏是北方一支胡族的首领,父王的亲征将他的部落打得一败涂地,赫连氏作为俘虏也被一同带回交由大理寺卿正法,大理寺卿在父王的授意下,采取了最残忍的手段——凌迟。
乳母那时候只是好奇,想看看这传说中三头六臂的胡人究竟是怎么样的,所以抽了个空偷偷的去看了行刑,等她到了那里,处决已经开始。
只见赫连氏的周身被渔网包裹,刽子手用极薄也极锋利的小刀一片片的将勒出的肉削去。这场酷刑一共持续了三天,他在行刑的过程中一直高声咒骂父王和大宣,用胡语发下一个个毒咒,直到最后被人从刑台上抬下来时,赫连氏已经成了一具没有血肉的骨架。
这一杀鸡儆猴的做法起到了良好的威慑效果,使得边陲蛮夷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敢造次。
也使得乳母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入眠,仿佛一旦合眼就能看见那残酷的凌迟场面。
虽然只是听见乳母的转述,但我想那人一定是极疼的,想着想着,就连自己都好像疼了起来,于是我便哭了。
乳母把我拥进怀里,她说,殿下真是个傻孩子,都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了。……你这样爱哭,一点都不像你的父王,叫我怎么放心呢?
她这么说着,责备中却带着点点的欣慰。
不像父王,真的是件好事吗?我不知道,但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从来没有见过他的面。
乳母曾经告诉过我,我的母亲夕妃曾经是你父王一度宠爱的女子,年轻时为了争夺她,他甚至与胞兄发生过激烈冲突。然而宫闱之中事事无常,谁又能料到仅仅在诞下我不久后她就被贬落冷宫。
我不知道她突然遭受如此命运的原因,乳母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自从来到冷宫,她就如同一朵被斩断根脉的凋零的牡丹,生命力似流水般迅速的逝去。
没有人愿意亲近她,就连我也不太敢靠近,她总是披头散发,带着一脸令人害怕的诡异笑容,喃喃自语着什么。她谁都不认识,其他的宫娥,乳母,就连我也是。她沉浸在那样一个世界,自由自在的让人嫉妒,她的眼睛似乎没有焦点,永远这么空洞的睁着,睁着。
奉命来冷宫办事的老太监们时常在背地里偷偷议论着她的疯癫,用那种幸灾乐祸的嘲讽口吻。
而我却能够在半梦半醒的间隙,听见轻柔的声音落下,她清晰的叫着我的名字。
熙……熙……
我的母亲究竟有没有疯癫,这是一个谜。
直到她死去,我都没有弄清楚。
我第一次走出冷宫,站在大宣宫的青石板路上时,已经七岁了。
母亲在两年前去世,她在临死前一反平日里柔弱的样子,紧紧抓着我的手腕。我尖叫,惊慌的挣扎,却怎么都挣脱不了。她如同将死者抓住最后那一线生机般钳住了我,直到很久以后我的手腕还是隐隐作痛,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有什么话呼之欲出。
然而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就这样颓然的倒下了。
一个倒夜香的老太监说,她是一口气提上不来,就这么活活被话噎死了。他说这个话时正用草席随意的包裹母亲的尸体,大概是自以为很幽默,还竖起兰花指掩口朝旁人笑了一下。
那样子令我作呕欲吐,从此我的生活中便多了一种对于阉竖的坚定的仇恨。
我能够走出冷宫,和一个僧人脱不了干系,那年父王突患眼疾,久治不愈,太医无计可施。就在这时这个叫空远的僧人来到了大宣宫求见,他从天竺归来,自称略通医术。
就这样,父亲在被治愈的同时,也接受了空远传授的佛法。
他的第一个决定是下令定佛教为国教,设立照玄寺专门掌管佛教事务,其长官称为大统。同时,在大宣宫外百丈建造宏伟的栖霞寺,命空远担任住持,供奉神明,弘扬佛法,祈求大宣国运昌隆。

全国上下也纷纷效仿,从此以后,寺院常年香火鼎盛,遍地皆是信佛之人。
父王的第二个决定是在宫中设立了百工苑,招集民间的能工巧匠,专门雕刻佛像。
于是自古便与巫医乐师归于一流被人们瞧不起的工匠们,很快成了幽暗阴晦的大宣宫中最有生气的一群,百工苑离冷宫不远,我经常可以听见从那里传来的喧嚣的人声。
他们用我所不曾知道的粗鄙口吻高声交谈,旁若无人的大笑,话语里间杂着各种闻所未闻的市井俚语。
这让宫人们极为不齿的行为竟然会让我一度陷入狂热的羡慕中。
因为一旦卸下鄙陋粗俗的外壳,就能发现里面包裹着一种名为快乐的气息,在自小生活在冷宫的我的眼中显得如此陌生与突兀,却又如此的耀眼,强烈。
父王最后的决定是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就这样顺带着的,他想起了一直被关在冷宫中的我。
在冷宫的时候,我一直向往着能到外面去看看,看大宣宫究竟是如何模样。
乳母总说,那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宫殿。
我曾经用自己的想象铸造过千万座不同的大宣宫,然而真正走进去却是头一次。
父王的座位高高在上,明黄的一切耀眼得使我经不住要晕眩,我不敢抬头看他,只是一个劲儿盯着眩目异常的雕金龙椅——在我的心底还留有那些宫女和赫连氏的阴影。
他问,这便是熙儿?
乳母回答,是。
几岁了?
七岁。
原来这么大了……他笑起来,这么大了怎么还躲在乳母的身后,你难道不会自己作答吗?
回陛下,四殿下他怕生。
有什么好怕的,来,熙儿,过来我瞧瞧。
乳母掰开我紧抓她衣摆的手指,她轻轻说,不要怕,殿下,没事的。忍一忍就过去了。
我走上台阶,却莫明的心虚害怕,低着头,使劲盯着那把明黄色的座椅上的盘龙。
即使如此,我仍然可以感觉到他正仔细打量着我,他说,熙儿,抬起头。
我怯生生的抬头,正对上父王略带笑意的双眸。
第一次见父王就这么心不在焉的,你到底在瞎看什么呢?
我稍稍放下心来,努力朝父王轻轻笑了一下,我在看椅子上的龙……很好看。
父王盯着我,眼中的笑意逐渐退去。
我惶恐,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然后,我听见他冷冷的声音。
他说,你长得不像你母亲。
刹那间我在他黑色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样子一点点的变化,如同宫女们一样,有张黑洞洞的嘴,还有与赫连氏同样的白骨。
我张皇失措,脑中一片空白,全身僵硬,半点都动弹不得。
忘记自己后来是如何跟着乳母回到开阳宫,我只是觉得害怕,父王冰冷的眼神如同鬼魅般在脑海中萦绕不去——他不喜欢我,他厌恶我,我的父王厌恶我!
阿姆,我想回冷宫!我抓着乳母的衣袖,我想回去!
大宣宫并非如我想象中那样美丽,相反,过分的奢华和诡异让我不安。
乳母却叹着气,殿下,忍一忍吧,真的,忍一忍就会习惯了。
我瞥见她手上的包袱,立刻激动起来,阿姆,你收拾东西干什么,你要去哪里!你要离开我吗?!
殿下,你已经大了,不能老待在阿姆旁边了,阿姆要走了,出宫了。我不在你身边,你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啊。
是父王的意思吗?是父王赶你走的!对吗?!
乳母无奈的点头。
阿姆,我要和你在一起,你走我也走!
傻孩子。乳母抱住我,不要这样,听阿姆的话,忍一下吧,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
那一晚上我却只是哭,仿佛要将这么多年的泪水都用完似的,一个劲儿的哭,哭着哭着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乳母已经不见了。
这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所有的皇子全是如此,都要经历一次剜心割肉般的痛楚,和从小照顾自己的人分别。然而我错了,见不着乳母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我曾经要去质问父王,后来被几个年老的宫女拦下了,她们说,乳母不能留在宫里是因为乳母的出身不好。
出身不好?
殿下,你可知你的乳母姓什么?
她姓顾啊。
顾姓是她进了宫后才改的,只因她原本的姓氏不好,夕妃娘娘才赐她这个姓。
那她原本姓什么?
几个宫女互相看了一眼,低声道,……她原本姓独孤——她是个胡人。
在我看来,父王的一生似乎只对两件事情专著过,一件是有关胡人的,一件是有关神佛的。对于后者他极力推崇,而对于前者则深恶痛绝、百般打压。
我不知道他的这种仇恨从何而来,但这种态度毕竟影响了所有的人。
后来我问百恭,胡人难道不是人吗?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们?汉胡不都一样吗?
百恭却轻轻摇着头,眼中满是无奈。
他说,绍熙,你不懂的。很多事情,其实是没有理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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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就不否认自己是个阴郁的人,自从乳母走了以后。
我的阴郁源于多年冷宫生活所带来的对人生的质疑,以及从心底对于父王的那种抗拒。
而我的兄弟姐妹们,这些从小生活在灿烂阳光下养尊处优的天之骄子,对于我的阴郁则抱有一种如同对待潮湿虫类般发自内心的厌恶。
尤其是我的哥哥——隆。
虽然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记得这个名字了,然而对于我,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永远是我骄傲的哥哥,父亲最大的儿子,以及他在出生前便背负的大宣太子的命运。
我第一次见到众多的兄弟姐妹是在大宣宫的侧殿,皇家气派的御用书房。
太傅站在前面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咬文嚼字,而我坐在后排,分明看见前排那个最年长的少年正在下面逗弄他的促织。他眉宇间生就一种华贵的傲气,细长的眼睛半眯缝着,皎皎翩然之姿让我立刻想起父王温和的表象。他着黄色华衫,虽然不是父王的那种明黄,却也不同于其他皇子身上的颜色。
太子殿下!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太傅铁青着脸,露出一脸“玩物丧志”的悲哀。
隆懒洋洋的站起来,不就是一罐促织吗?太傅何必这么较真呢。
须知千里之堤毁于蚁**,此等玩物出现在圣贤的读书之地,实非好事,须知……
后来我才知道,隆的母亲是邻国西燕的公主,当今的皇后,西燕国力强盛,连大宣都要忌惮三分。他自小生活在众人的吹捧与呵护中,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秉性。那时候他只是嫌太傅罗嗦,想快点找个借口堵了他的嘴。
隆微微一笑,太傅教诲的是,隆记下了,只是……这促织却不是我的,不好随意处置。
哦,这到底是哪个带来的?
我看那太傅表面上义愤填膺,但心下一定大喜。对于这群皇子公主,如果不管教不足以树立威信,尤其是太子首当其冲自然要做楷模,然而,太子毕竟是宣王的儿子,况且说不定哪天就变成了宣王,一旦得罪那还得了,教训几句意思意思也就算了。现在促织既然不是太子的,那理所当然要把带坏太子的罪魁祸首抓出来,已敬效尤。
隆转头,扫视全堂的人,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
他说,其实,这罐促织是四弟送我的见面礼,我们兄弟多年第一次相见,怎可辜负他一番好意?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隆是最像父王的,他继承了父王的那种睿智城府,善辩的言辞,以及估略形势的能力。他知道对于什么样的人,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这是他从小便学习的帝王之术,而那时的我最缺乏的也便是这种手段。
所以,当被太傅问及促织的事时,我只是站起来,看着隆的眼睛,一字一字的回答,我没有。
哦?隆的眉毛扬了起来。
明明是你自己带来的,为什么要赖在我的头上?!
四下里响起细微的抽气声,隆冷冷的看着我,眼神里充满对不识好歹者的唾弃。
书房里弥漫着微妙的紧张感,这时,又一个少年站了起来。他有一张如同女孩般漂亮的脸庞,五官精致,皮肤白皙,嘴边还带着暧昧的笑,却让我心底发凉。
太傅!这促织是四弟送给大哥的,我方才看见的,可以作证。
我难以置信的看着他,能够如此平静的说出莫须有罪名的人,我过去还从未见到过,何况他还是我的哥哥,当今的三皇子淳。
有了旁证太傅立刻做出了处罚,当时我只是觉得冤枉,但后来回想,太傅未必不知道其间曲折,只因任教多年,深谙宫闱内的相互倾轧,对于我和母亲的事情也有所耳闻,才作了隆的帮凶。
于是,我在进入御书房的第一天,就带着被戒尺打肿的手心站到廊下罚站。
难道这便是大宣宫吗?
这便是宫中的法则么?
乳母告诉我怀璧其罪的时候,我还不明白她的意思,现在看来,是乳母在冷宫将我保护得太好了。
弱肉强食的道理在这里谁人不懂,就只有我还傻乎乎的撞到他人的刀口上去。
若是乳母在的话,怕早就心疼死了。她总是说,殿下,忍一忍吧,忍过去就好了。
没想到她才刚离开,我就没有忍住。
在那一刻,我竟然有些怀念冷宫的岁月,怀念乳母温暖的怀抱。
太傅授业完毕,皇子们都喜滋滋的走出书房。
隆走过我身边,得意的晃了晃手中的罐子,带着深意,一字一字的说,四弟,谢了,我不会忘记你的大礼的。
淳跟在后面,捧着一个砚台,走到我面前,顺手滑了似的,泼在我的衣衫上,哼哼的笑着走了。
其他人只当什么都没有看见,匆匆而过。
只有一个身着莲白衣裙的小女孩走过时,趁着没人发现,偷偷的塞了块绢布给我。
就这样,我在见面的第一天便得罪了隆,也间接的和几乎所有人结下了仇。
我的父王是文韬武略的典范,他在世人眼中有着温和的外表,却流淌着好战的血液。纵使设立栖霞寺弘扬佛教,也并未化去他原有的秉性。
我的众多兄弟姐妹普遍继承了这点,在游戏中尽显无疑。
其实得罪隆以后,宫中就很少有人主动搭理我了。但众人到御花园玩耍时,我还是会跟去。
我只是想慢慢变得和大家一样,中规中矩,合群,决不人先,也不刻意人后。
隆是我们的领袖,即使是在孩童的游戏中他也总是处于中心位置。“老鹰抓小鸡里”的老鹰,“官兵抓强盗”里的官兵,“捉迷藏”里的鬼……
他是特别的,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而众人也是这么表现的。他流着帝王的血液,生性傲骨,所以他不允许任何人对自己权威的挑战。我与他的第一次冲突正好触及了他心里最敏感纤弱的部位——服从与反抗,所以我才惹怒了他。
隆经常整我,他会叫淳把太傅心爱的笔折断,再放入我的书桌,或者把我抄完的经文通通烧掉,害我因为没即使完成课业而被责罚,也经常莫须有的指责我欺负别的皇子,再找些不敢忤逆他的人出来作证……他喜欢一边微笑,一边说些一语双关的话吓唬我,或者想着法儿的在太傅面前冤枉我,他善于将孩子简单的恶作剧润色升华,真正变成我的梦魇。
而三皇子淳,那个有着美丽容颜的少年则是阴损的行动派,他的帮凶。
淳的母亲是宫中不起眼的嫔,当今皇后过去的贴身侍女,父王在娶了宰相之女秦妃后就很少到皇后那里去了,后来秦妃怀了二皇子鸿以后,皇后为了争宠而献上自己的侍女,不久之后便生下来淳。
在旁人看来淳总是尾巴似的跟在隆后面,或许是就是因为他母亲与皇后的这层关系,虽然淳经常在背地里遭人讥笑,被看作隆的下人,但我却知道他的目的远没有那么简单,他沉府很深,不是那种甘于人下的匹夫,这么做的原因或许只是想让人放松警惕。
时光不断流逝,转眼到了秋天,拜他们所赐,几个月来在书房的每一天都犹如在炭火上煎熬般痛苦。
唯一能够带给我些慰藉的是总是一身莲白衣裙的华,她比我小上两岁,排行第五,是父王最宠爱的公主。在大宣历史上,她也是首个同皇子们一起出入书房,跟随太傅学习的女子。她是隆的胞妹,与隆相差五岁,眉宇间有几分隆的狡黠与傲慢,却都化作了一种灵动之美。
虽然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接触,几乎都没有说过话,但我一直在心底对她抱有好感,或许是她曾经在我满身污墨的时候,偷偷塞给我一块绢布。
因为姬绍熙这个人的记性总是很好,曾经对他好的人——哪怕只有零星半点的好,他也决不会忘记;而若是有人伤害了他,他会用一生的时间等待复仇的机会。
面前放着各色的糕点,用精美的器皿盛着摆放了一桌。其中许多是我从未见过的,而剩下那些也只是偶尔才见其他皇子吃过。
隆坐在旁边,一脸的洋洋得意。
你们看,这都是父王特意赏给我的,其中大部分都是西燕国的使节带来的。像这个水晶芙蓉糕,香软爽口,甜而不腻,入口即化;还有这个茯苓翠玉饼,风味独特,里酥外脆,咬上一口,清香四溢;这个紫芋香卷做工精巧犹如海棠,一看就叫人喜欢得舍不得吃……
隆如数家珍,其实在他身上很少有这种絮絮叨叨的情况,今日里不知为何觉得他心情大好。
来,华。挑你喜欢的吃吧。
隆宠溺的把她抱起来,让她看清桌上各色的糕点。
华有一张小小的美丽脸庞,乌黑闪亮的眼睛充满灵气,假以时日,她必能会绽放成大宣宫内一株绝世美艳的的牡丹,为这神秘深幽的宫帷再添一笔传说。
她挑了几块后,叫来自己的侍女,在耳旁低语几句。侍女退下,不久便上来了,手里拿着一个鸟笼,里面的鸟儿虽小却有五色的羽毛,美丽异常。侍女把鸟笼呈给隆。
华笑着,大哥,生日快乐。
我这才知道,原来今日竟然是隆的寿辰。
隆十一岁了,大宣历史上有十岁便登基的皇帝,他坐在主位,看诸皇子轮流献上贺礼,俨然一副君王的架势。献完贺礼便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糕点,几乎每个人都得到了糕点,除了我,讶根不知道准备贺礼的事。
我站在角落里,隆冷冷的看我一眼,带着胜利的笑,他在向我炫耀,这应该是一种示威,然而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地方让他感到威胁,需要这样想方设法的打击我。
正当我准备悄悄离开的时候,华拉了我的衣袖,她偷偷递给我一块糕点,向我示意不要告诉别人。
我推辞,她却硬塞进我手里,跑回去了。
我心里暖暖的,这是几个月来第一次有人主动向我示好。鼻子有些酸,差点就要落泪。
我把糕点放在手心里仔细的看,最后终于决心拿起来咬一口。
你这无耻的贼——!
身后突然响起淳尖利的叫喊声,刺得耳朵生疼生疼,突然间我被人猛推了一把,糕点落地,我踉跄着一脚踩在了上面。
等好容易站住了,一转身便看到淳怒目站在面前,隆和众皇子不知什么时候也围过来了。
这是父王御赐的!大哥没让你吃你就可以偷吗!
我没有,这不是我偷的!
你还嘴硬!我们都数过了,就少了这块!
淳冲上来扬手一个耳光,把我一下打懵了。恍惚间,看见华站在隆身后,有些不忍的探出脑袋看我,隆的嘴角却带着戏谑的笑。
我笑,原来如此,圈套,一切都是为了羞辱你而设下的圈套!姬绍熙,你真是傻瓜,竟然以为在这大宣宫中会有真心对你好的人出现。
隆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缓慢疏懒的调子,他说,三弟,你别这样,大家好歹兄弟一场,犯不着为了几块糕点伤了和气吧。四弟若是想吃就吃吧,贺礼什么的,没有准备也没关系,大不了表演个节目,学两声狗叫,跪下来磕个头什么的……
几声恶意的笑传出,隆满脸的得意。我转身便要离开,淳却突然从身后抓住了我,隆走过来,捡起掉落在地上又被踩烂的糕点。
既然四弟想吃,又不愿自己动手,那我就只能亲自动手喂你了。这可是父王御赐的,不要浪费啊。
他用力抓住我的下巴,拨开牙关,把踩烂的糕点塞进去。我用力的挣扎,用脚去蹬,用胳膊去撞,试图努力摇晃脑袋,然而吐出去,又塞进来,再吐,再塞,直到最后自己也失去了抗争的力气,被抹了一脸一嘴不知什么东西,整张脸被捏得生疼,眼泪不争气的落了下来。
这个秋天的事情,正如以后发生的许多事情一样,被我永远的铭记,被隆这样羞辱的那天是我记忆中最后一次在伤害我的人面前哭,我整个晚上都没有睡着,我告诉自己。
姬绍熙,忍耐,你要忍耐!这种事情忍一忍就过去了。
记住!你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报复!
总有一天你会叫他们偿还的,让他们为自己当日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个夜晚,我对百恭讲述了过去的事情。
百恭正拿着桃木剑,坐在我的床边,他静静的望着我,细长的眼里满是悲悯。
他说,绍熙,其实仇恨这东西是种心魔,吞噬别人的同时也吞噬自己。
百恭,你也会有仇恨吗?
当然有,那是深刻的烙印在血液中,从我呱呱坠地的那一刻便开始的仇恨。……但我后来在寺院和一干和尚混久了,慢慢的也就什么都想通了。
……但是,那时候如果没有仇恨,我便会失去生存的意义。
百恭问我,现在呢?现在还是这样吗?
我把头埋进被窝里,现在我已经不再仇恨,因为长久以来我等待的救赎已经到了,你便是我生活的意义。
但我不会这么告诉他的。
姬绍熙是自私的,有些话一辈子不出口才是最明智最安全的选择。
而且既然百恭已经说过,他会留在我身边,永远,永远。
那么,一切语言都显得不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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