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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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很多年以后,百恭对我说了一句话。
他说,绍熙,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在那个月夜里,他终于慢慢的将那句话说完整,然后淡淡的微笑了。
在我的记忆中,那样煽情的话他只讲过这一次而已。
现在想来,百恭其实什么都知道,但他并不曾戳穿过我,只是一直用同样的伎俩,激得我脱口而出。然后他会淡淡的微笑,自然平静的如同早已知道那样。
也许,他对姬绍熙的了解,真的胜过了姬绍熙自己。
百恭背着我,走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道路的两旁是高大的银杏树,金色的树叶悠然落下,寂静中带着缓慢的声响。
在栖霞寺的时候,曾经看见两个小沙弥互相玩耍,他们背靠背,互相扣着胳膊,轮流把对方背起来,每背一次,两个人都会哈哈大笑,仿佛这是天底下最有趣的事情似的。
我那时候羡慕极了,只因为我知道,在皇家的兄弟姐妹之间,是永远找不到能这样和我玩耍的人的。
我只是看着,一边暗暗的希冀,一边告诉自己这是不可能的。
——却没有想到,实现便在这转眼之间。
西沉的太阳正在显示最后的余威,在树与树的间隙间晃动着刺眼的光芒,我闭上眼睛,把头靠在百恭的背上,享受着那种颠簸却异常安定的矛盾感觉。从没有人让我停留在他的背上,即使是和我血脉相连的兄父,也不曾让我感觉如此踏实而宁静。
只有百恭……
百恭,百恭,百恭。
我很喜欢这个名字,虽然乍一看上去普普通通,但不知为何如此简单的两个字拼凑出的音调会让我觉得异常悦耳。环佩交错般,唇齿间一片清脆。如同驱除烦恼的咒语,时不时拿出来念一念,然后一抬头,总能看见百恭笑吟吟的站在那里。
……百恭……
怎么啦?
百恭的声音仿佛直接从骨头里传到我的耳中,带着嗡嗡的震动。
我在刹那间红了脸,没想到自己在心中默念的名字竟然会真的脱口而出。
……呃……
到底怎么啦?
百恭又问了一遍,迫得我在慌乱窘困间找寻借口。
我说……方才那青衣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揭穿我的身份,若是照玄寺的人来了,盘查起来,难保不会有人说漏了嘴。这可如何是好?
百恭笑了一下,放心好了,照玄寺的人不会来的。
可佛祖真身舍利不仅是栖霞寺镇寺之宝,更事关大宣国运,就算天玄门再如何了得,盗取真身舍利如此重罪,照玄寺怎么可能不插手?
是啊,无论是谁,若是盗取了佛祖真身舍利的话,照玄寺的确是不得不插手……
我猛然惊觉,百恭,你是说那舍利——
并非佛祖真身舍利。
百恭说着,回头淡淡地笑了。
……可是,空远大师从天竺回来时,明明暗中护送了一颗真身舍利。
就算如此,你又怎么能够肯定栖霞寺大殿供奉的是真身舍利呢?
难道不是吗?
若是真正的圣物,又岂会每日置于高处终日受人跪拜饱受尘污?
可是……栖霞寺的人明明说……百恭,出家人怎么会骗人呢?
其实空远大师也好,栖霞寺的其他僧人也好,从未说过大殿佛手上放置的便是真身舍利。只是因为真身舍利是镇寺之宝,而大殿中央放置舍利的佛手又机关重重,所以人们自然就认定这便是佛祖的真身舍利了。即便有盗贼妄图窃取,其实也不过是大费周章的偷了赝品。而真正的舍利,想必在寺院的地宫里安放着。
这便是障眼法,其实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是如此,即便表面上再怎么合理,其实也不过是个幌子罢了。绍熙,现在你明白了吗?
我呆呆的点头,同时在心里叹息。百恭那样的慧眼,自己真不知道何时才能练就了。
百恭继续道,况且那舍利若是真正的圣物,一定会像我先前所说,化去夹藏者身上的气味,方才便不可能凭借那贼身上的味道抓他。唯一蹊跷的是那青衣人,看上去颇为不凡,却为什么竟没看穿真身舍利是假?
……我想他一定早就看穿了。
听见我这么说,百恭诧异的回头。
他一定早已看穿,只是为了不让同伴扫兴,才不说罢了。
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刚才正是受了这青衣人的提醒,我才想到用气味来辨别那盗贼。我还记得那声音,凭空传到脑海深处,可又十分清晰。他虽然只说了两个字,但第二次开口时,我敢确定就是那个声音。
百恭想了想,问,他用秘术传音的法子对你说了什么?
我犹豫了一会儿,道,……两个字——女子。
只这两个字也让百恭突然间豁然开朗了起来。
有了这两个字,他便知道为什么我独独想到用气味来辨别,为什么那扮做小僧的贼人身上会有香烛外的香味,为什么觉明大使命人搜身的时候贼人会如此惊慌的挣扎,又为什么那青衣人知道舍利是假却不点穿放任同伴涉险……
末了,百恭取笑我,绍熙,这下可坏了,人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宁得罪小人不得罪女子,你这次可是犯了大忌,若那女子是天玄门人,必定想方设法找到你,纠缠不休!
我不服气,道,纠缠就纠缠,不过是个女子,有什么好怕,我又不像你,命中有劫!
才刚说完,我就愣住了。自己口不择言,竟然连这也说了出来。说出来了才觉得后怕,当年那相士预言百恭注定死在什么女子手里,我竟然会重提如此可怕的事情,现在想想都觉得心惊胆战,仿佛那话说多了便会应验似的。
正在拼命后悔,却看见百恭春日般明媚的微笑的侧脸。
没事的,他说,相士说的话不会应验的。
首先,我还不算太笨,会小心不让人骗。其次,我的武功还过得去,打不过的时候跑起来也快。最主要的,是因为我不会遇到那个劫了。他努力的转头看着我,说,我不会遇到那个劫,因为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绍熙,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13
春日的早朝让人昏昏欲睡,由于惧怕夜晚出行的小鬼,我总是和百恭天南地北的聊到很晚,清晨自然渴睡得厉害。自从去年被派了个将侍郎的闲职后,便没有再升任过,这属意料之中,姬绍熙这样的人何德何能被委以重任?尽管如此却还是免不了腹诽个几句,若是无官一身轻倒也好过现在每日清晨便要去候驾上朝了。
我对于政事本就兴趣索然,再加上自去年入冬以来边疆骚乱被个边守大将平定后,天下安定歌舞升平,上奏的无非农忙政绩的琐碎之事,越发叫我走神得厉害。
其实我一直对边疆骚乱留有疑问,听朝臣们所奏,卷土重来的是当年被凌迟处决的那个赫连氏的儿子子及其族人,骚扰大宣边疆百姓,烧杀抢夺无恶不作,若不杀一儆百无以平民愤。然而与百恭谈及,他却沉默了半天后开口,绍熙,很多事情若是不亲身经历一番是不会知道的。
百恭是如此睿智,轻易的就能看穿真相外的迷雾。我没有他的慧眼,却有一种无端的对于胡人的同情,所以在心中也暗暗对朝臣们的上奏质疑了一番。
平定骚乱的边守大将名为贺广,原本只是一名千夫长,在主将被刺杀后却带领部下英勇作战奋起直击,连连挫敌,让胡人不敢轻举妄动,才保得边疆安定。贺广因此功绩而深受父王赏识,论功行赏的拟封了个边守大将军,目前正在边疆练兵屯田休养生息,只等父王何时将他调回都城加官进爵了。
我只是觉得奇怪,赫连族人当年如何神勇,个个精悍过人,当年父王率兵十万御驾亲征三月有余才终于攻克,十几年后卷土重来,朝廷上下议论纷纷,父王也深知胡人厉害,唯恐其势力壮大,立即在境内颁布一系列打压措施。如今这赫连氏一族却叫一个小小的千夫长压制,半年未能有所动作,实在不可思议。
——四殿下!四殿下!!
听见旁边有人轻轻叫我,才终于回神,正在纳闷怎么回事,突然听见一个声音。
——熙!
伴随父王冰冷声音的,是身体无可抑制的微微颤抖。
儿、儿臣在……
我战战兢兢的抬头,迎面而来的是他估量的眼神。
他说,看你那心不在焉的样子,莫不是在腹诽些什么吧?
儿臣不敢!
哦,若不是腹诽为何在众臣附和纷纷之时,唯独你一人沉默不语?
我的心跳得慌乱不堪,方才走神之际发生了什么毫不知晓,若是如实秉明,真不知会受何等惩罚。
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见隆缓缓道,四弟,你若不是对那贺广回都之事有所顾虑,又怎会如此神情?
原来方才是在议论那边守大将,我赶忙跪下道,儿臣不敢。
父王高居临下,有话直言!无须推搪!
我只得硬着头皮道,儿臣并非反对贺广回都,只是……有些奇怪罢了。
奇怪?
北方蛮胡个个身强体壮彪悍过人,一直以来祸乱边疆,叫历代先王头痛不已,若不是父王当年亲征平定,确是大宣一大祸害。而今卷土重来却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千夫长打得节节败退,纵然贺广如何精通兵法,也不可能将他们压制得半年未能有所动作。更何况正是春荒之时,胡人不善耕种,必然会有掠夺百姓之事,然而至今未曾听见这类消息。所以,儿臣才觉得有些蹊跷。
你的意思是……
儿臣以为,胡人这么做必定是为了混淆视听,好在边疆官兵以为天下太平松懈大意之时突袭,若非彻底剿灭当年余孽,边疆便不可能真正安定,军中无将乃兵家大忌,所以儿臣以为贺广此时实在不宜回都受封。
我一口气说完,偷偷抬眼看父王的神色,他正带着一脸不出所料的笑,冰冷的盯着我。我吓得一哆嗦,赶忙低头,躲避那玩味的目光。
父王轻轻笑了一下,道,说的有理。胡人生性狡猾,官兵们大胜后难保不掉以轻心。众位卿家有何看法?
众人纷纷附和,贺广回都受封之事便因此而向后延迟了。
终于熬到下朝,我走出大殿,正是春寒料峭,一阵北风袭来,背后刺骨的寒。方才在朝廷上被如此刁难,叫我着实出了一身冷汗。
从小到大,父王一直如此,他会盯着我,眼神中包含着玩味,以及一种充满危险的……胁迫。仿佛不将我的本意逼出口,便不会善罢甘休。
我是被父王所厌恶的。是的,从出生开始便是如此。
我在突然间意识到了这点。
所以他才会在我出生不久后便将母亲打入冷宫。
我是个不该降生的孩子……
15
我蹑手蹑脚的溜到百恭身后,用双手蒙住他的眼睛,压低声音。
猜猜我是谁?
他的睫毛在我掌心轻轻刮着刮着,微微的痒,但我却从心底感到一种柔软。
他回答,绍熙。
我有些气恼,让他那么快猜出来就不好玩了。
不对,继续猜!
他说,继续猜也还是绍熙啊。
我决定打死不承认。告诉你不是就不是,你倒是猜猜其他人啊!
你明明是绍熙,我怎么能猜别人呢?他说着笑了,你若说自己不是,就放开手让我瞧瞧吧。
凭什么啊,我偏不放!
我把手捂得紧紧的,生怕露出一点光线。百恭却飞快得眨起眼睛来了,睫毛就这样刮着刮着,直到我实在痒得不行了,只能自己松手。
他顺势拉下我的手,回过头,笑嘻嘻的看着我。
他说,傻瓜,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你?
我在他身边坐下,百恭,不要雕了。
怎么啦?
我对照玄寺大统说,编纂《方外丛览》需要人手,于是跟他要了你过来。从现在起,你就不是百工苑的了。
百恭平静的笑,不雕佛像,你让我干什么?
我也笑,如同一个献宝的孩子般,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
百恭,我们出宫吧。
虽然不是第一次走出那高高的灰色宫墙,但如此光明正大却是头一遭。
我谎称编纂《方外从览》要去各处寺院求经问道,这才从大统手里要来了这块令牌。在百恭的建议下,换了一身普通百姓的行装,又从内务府支了些银子,这才出发。
我们边走边看,如同相伴出游的两个平凡少年,混在人群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
突然间,打了一个冷战,我感到自己正被什么人盯着,虽然只是片刻,却已经让人不寒而栗。
抓着百恭衣袖的手,不自觉的收紧了。
百恭低头用眼神询问,怎么啦?我看他神色正常,便安心了许多,那眼神或许只是自己太多心了。
登上一座茶楼,里面的布置古朴典雅。我和百恭在二楼坐下,随便叫了些东西,边吃边看着楼下喧嚣的人群。
不一会儿那小二送上来一封信,说是楼下一位故人想请百恭过去一聚。百恭脸色微变,叫我稍等一会儿,他去去就来,说着便起身下楼。
没多久便又上来,笑着说是那人看错了,将自己误作一位故人。
他喝了口茶,便皱眉道,这茶淡而无味,茶楼也一般得很,没什么意思,不如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我看他满脸笑容,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还是随他去了。既然是百恭都说好玩的地方,姬绍熙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他走得很快,飞也似的穿街过巷,害得我只能在后面追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叫他的名字,问他还有多远,他却只是偶然回头扔来一句,马上到了,就在前面。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我回忆起以前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情况。
那是在姬绍熙的诞日,那个晚上,百恭拉着姬绍熙穿过大街,穿过小巷,最后拐进一条不起眼的胡同。胡同的最末家是间民居,里面住着姬绍熙多年未见的乳母。这便是百恭给姬绍熙的生日贺礼。

——然而,总觉得那个时候的百恭和现在疾走的百恭有哪里是不同的。
如同电光石火般,我在突然间明白了。
为什么我会觉得怪怪的,那是因为眼前这个人……根本……就不是百恭!
百恭的笑总是如同春日般明媚温暖,百恭也绝对不会放开姬绍熙的手!
这个人不是百恭!!!
——他若不是百恭,他又是谁?百恭又在哪里?
那人回头,见我停住了脚步,道,快走啊,就在前面了。
我不会和你走的!!!因为你……你根本就不是百恭!!!
他笑,你在说什么啊?
你不是百恭,你是……你是“易容”的!
这个好不容易才想起的词脱口而出的刹那,那人的脸色变了。
他说,姬绍熙,看来我还真是小看了你,竟然连续两次栽在你的手上!
我强耐住内心的恐惧,故作镇静的问,你究竟是谁!
他微微一笑,伸手一抹,便露出一张娇艳如百花绽放的面容来。
……天玄门——青茗。
16
百恭的面皮下露出一张少女的美丽容颜来,大约十三四岁,正和大宣最富盛名的公主——我的五皇妹华一般年纪。
父王虽然从不沉溺于女色,但后宫中佳丽的仍是不少,我见过的美人虽多,却都不及这二人,如果说华的美似水般灵动,那面前这少女的美则是如火般娇艳,两者各有千秋,不分伯仲。然而若是论及美之极致,我脑中突然闪现却是那日走上大宣宫正殿的赫连氏之子。
虽只有匆匆一瞥,却叫人惊艳之至。
明明是那样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面容,眼神却如同野兽般凌厉。周身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反而叫人忍不住要靠近。如此集矛盾于一身,却越发引人兴趣。
那少女见我沉默不语,柳眉微挑。
姬绍熙,你莫不是认不出我是谁吧?
我苦笑,怎么可能,姑娘一亮出“天玄门”的名号,世上又有几人不知?
那少女得意地笑,那你便应该记得当日我在栖霞寺所言。
我老老实实点头,是,记得。姑娘当日叫我好好记得,说总有一天要找我算账。
现在我来了。
来了。
天玄门要对付的人必定没有好结果。
略有耳闻。
你却不怕?
我笑,原本是怕的,现在却不怕了。
话一出口,这名叫青茗的少女便愣愣的瞪着眼睛,一扫方才的盛气凌人,十分有趣。她和华年龄相仿,碍于身份以及童年的阴影我和华从来便生疏的很,现在看见青茗,便存了些故意逗她的心。
因为有百恭在身边,这些年姬绍熙被压抑多年的本性渐渐显露了出来,他这个人其实很随性所致,经常冒出些不合时宜的稀奇古怪的念头。若不是当日起心捉弄青茗,教唆老和尚脱衣搜身,又怎会逼得这少女发急,迫那青衣人现身救她,这才结下了梁子。其他时候也经常如此,弄得近来时常被百恭念叨,却总是不吸取教训。这一点怕是到死都不会变吧。
那少女道,什么叫“原本是怕的,现在却不怕了”!
原本不知道你骗到我这里是干什么,以为是劫财之人,我身无长物,你却费了这么大工夫,必定觉得不值,把气出在我头上,那岂不是小命难保?故而先前是怕的。
现在你自称是天玄门弟子,若我真是和整个天玄门结怨,派你前来寻仇,大可不必绕这么多弯路,所以,第一,我的敌人不是天玄门,单此一条便可以叫人大大的松一口气了。第二,姑娘的身手我在栖霞寺已经见识过了,姬绍熙不会功夫,若要伤我害我,实在是举手之劳,你却没有这么做,可见你并不想伤我。第三,你既说过要找我算账,却不想伤我,那么如此大费周章诱我过街穿巷,便只有一种可能。
你对自己的易容术自视颇高,上次却被我揭穿,于是不服气,便化作百恭的样子,准备将我耍得团团转后再告诉我上当了,让我不敢小瞧你,是吗?
青茗原本被我第二次揭穿已经很不服气,只能抬出天玄门的名号恫吓我,好让我害怕,我越是惊慌,她越解气,现在非但没有吓退我,反而被道出了心事,顿时柳眉倒竖涨红了脸,又羞又气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她才咬着唇狠狠道,姬绍熙,这次算你厉害!我们来日方长!
说着纵身一跃,便没了踪影。
我越发觉得这孩子有趣,正在微微笑着,突然想起她虽然走了,却将我一人留下。在这陌生的地方,身无分文,而且,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更恐怖的是,现在正是早春,夜深露重,百恭和桃木剑也不在我的身边,这一切巧合得出的结论便是——那久违的白色鬼怪又要来侵扰我了。
辰,你可看见寝宫外那团白色的东西?
面前的少年摇摇头。
……就连你也看不见,或许我真的如他们所说,老了,病了,疯癫了。
可你从小就能看见的,不是吗?
我点点头,是啊,我跟你说过的啊。不过小时候看见的都是清晰的骷髅、森森的白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能看到这样白白的一团了。我请过各种和尚道士做法超度,然而那团东西总是游离于我的周围,不愿离去。直到你来到这里,拿起那把桃木剑,那团东西才退到了寝宫外徘徊不定。
辰回头看了一眼他并不曾看见的东西,道,或许,那东西并没有恶意。
我摇头,苦笑,你不懂的,若是你也同我一样,双手沾满了血腥,便不会这么想了。
少年沉默了。
……不说这个了,你既是你师傅的徒弟,一定知道青茗这个人对吧。
面前的少年微微笑了。即便是和天玄门毫无瓜葛的人,谁又会不知道“千面仙子”青茗的名号?她精于轻功和易容,生性顽皮激烈,最爱捉弄别人,所以江湖上称她“骗尽天下人”。你连续挫她两次,又当面点出她的心事,照她这样的性格,还不恨透了你?把你扒皮抽筋挫骨扬灰了去?
我也笑了,她这人虽然行事乖戾,喜怒无常,但心肠却极软,很少记恨别人,这是不与她相处便不会知道的。
辰道,其实你又何尝不是如此?
很多年以前,也有人对我说过相同的话,那时候我感动得几乎又趴在他的怀里落泪,而现在我却只是不动声色的笑着,告诉辰,烛芯太长,该剪剪了。
突然间,有人大力的撞了我一下,我一时间重心不稳,跌坐在大宣宫正殿的阶梯上。诧异的抬头,便看见一张精致得宛如女子般的面容,那脸上正带着不屑,不是隆的跟班淳又会是谁?
他见我跌坐在阶梯上,幸灾乐祸的扬了扬嘴角便扬长而去。
我已经很久没有和这个三皇子起过冲突了,自从那次他将我绊倒连累那块罕见的璞石摔坏后,他便收敛了很多,想必是被隆训斥了一番。
教训姬绍熙事小,若是因此而引起父王乃至西燕国的不满可就得不偿失了。
其实淳这人沉府颇深,看他在朝中行事,只觉得他的阴狠更胜于隆。却不知为何总是在我面前耍些不入流的小花招,莫非是他觉得对付姬绍熙这种人根本不必费半点心思?
除此以外,更让我疑惑不解的,是他目光中隐隐闪现的一丝——嫉妒。
姬绍熙这等人物何德何能竟会让太子的左膀右臂朝廷中的新贵心生嫉妒?
这实在超出了我所能理解的范围。
14
不出三日,边疆告急,赫连族人卷土重来,在半夜发动突袭,比起之前的骚乱声势更为浩大。
父王听见奏报时,只微微抬了下眼皮,便挥手示意退下。
第二日又有消息传来,说幸得主将贺广临危不乱,带领全军英勇作战,凭借新布下的工事,打得胡人溃不成军。
父王微微一笑,却也是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
直至三日后,贺广派人快马回报——大宣军队趁胜追击,赫连余孽全数被剿,还俘虏了赫连氏之子。
整个朝廷大喜过望,就连父王眼中常年的冰寒也好似开始融化,命贺广立即押解赫连氏之子回都,接受边守大将军的分封。
自从上次神游被父王突然发问后,我便总是强打精神,认认真真的上朝,努力记住每位大臣的发言,日子虽然枯燥,却也安稳了许多。
难得春暖花开之日,父王偕同众嫔妃皇子出游御花园,休憩时,突然传我过去。来到芳蔼亭,父王正在与二皇子鸿对弈。
熙——
儿臣在。
我心中一惊,不知道这次父王又要干什么。
这次贺广能立下大功,和你那日当众直言也脱不了干系,你想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
我想要的便是能和百恭在一起……但我不能这么告诉父王。
……儿臣只是尽臣子之责,不敢受赏。
坐在一旁的鸿突然开口,父王向来以赏罚分明著称,四弟你又何须推搪?……抑或是,金银财宝这些赏赐都是俗物,入不了你的法眼?
这人将我视作太子党,恨之入骨,自然一张口便是如此放肆的刁难,叫我暗自皱眉,赶忙跪下。
父王明鉴,儿臣不要赏赐,却有一个不情之请。
什么?
请革去儿臣的官职。
怎么?你这将侍郎当的不如意?
并非如此,只是儿臣资质愚钝,并不善于经世济民之道,只求在宫中潜心研究学问。
父王皱起眉头,学问?你研究的是哪门子的学问?
儿臣研究的是禅宗。
话一出口便暗道糟糕,姬绍熙向来不信神佛,此时竟说出这种话来,叫人如何相信。然而父王并不知情,好像还来了兴致,要我继续讲下去。
儿臣想要编纂一本《方外丛览》,将艰涩难懂的佛理,用普通老百姓都能懂的语言解释,以此向更多人宣扬禅宗的奥妙……
父王的视线停留在我的身上,我则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就怕一旦眼神交汇父王那锐利的目光便会看穿我的谎言。欺君之罪非同儿戏,我却如同着了魔似的,喋喋不休的讲些莫须有的事情。若不是多年来有百恭在身边耳濡目染,恐怕现在连个谎都圆不成。
父王沉默良久,终于道,将侍郎的职位的确是委屈了些。这样吧,命你为照玄寺少统,从四品上,专门负责《方外丛览》的编纂。
我赶忙磕头谢恩,内心欢喜不已。照玄寺主管佛教事务,当上了少统便意味着可以留在百恭身边了!
正在高兴,突然听见父王的声音。
他问,熙,你今年几岁了?
回父王的话,十六岁了。
十六岁……
父王若有所思,我偷偷看他,那神情仿佛正在回忆往昔之时。若是庶民之家,当爹爹的恐怕会感慨万千地说“想当年,我十六岁的时候如何如何”吧。然而父王永远是父王,那表情只停留了片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挥手示意我退下。
我正要起身,突然见一太监急匆匆跑来,对站在一旁的大内总管附耳几句,总管听后立刻上报。
陛下,适才得到消息,贺广已经回都,正在大宣殿外守候,赫连氏之子也被一同押解来了。
我见到贺广的第一眼就觉得似曾相识。
不是那面貌,而是那双眼睛。
他看上去很年轻,大概二十五六岁,身为武官又立下大功,却没有丝毫恃功傲人的气焰。就连上殿的时候也只穿着普通千夫长的革甲,他彬和有礼,总是低着头,好似要努力遮盖自己那张俊逸的面容般,纵使偶尔抬头笑一下,也是一脸的腼腆憨直。
他的反应让所有人都清楚地意识到他是从小生长在边疆头一次入都的人,虽然这种表现使得某些人暗暗讥笑他的土里土气,却深得父王赞赏——朝廷中永远不缺少勾心斗角,却少有这样质朴毫无野心的年轻人了。
他参见完父王,便站到一旁,命人将赫连氏之子押解上来。
那赫连氏之子慢慢走进大殿,似乎带着镣铐,每走一步,就能听见丁丁当当的声响,以及不知是谁发出的微微抽气声,在大殿里此起彼伏的响起。
身为从四品上的照玄寺少统,我所站的位置前后都有大臣挡着,看不见那人的样子。好容易才寻到一个空悄悄探头出去,而这一探头,就连我都不禁吃了一惊。
这人真是胡族吗?
如此白皙的皮肤,如此精致的五官,完美到让人觉得天上仅有地上绝无。若不是他带着镣铐,我会以为那是画中之人。若不是他野性而凌厉的眼神,我会以为那是落凡的仙子。
这样一个人竟然是胡人,任谁也不敢相信,任谁也不愿意相信。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的看他,就连父王也不例外,我却不忍心看这人身陷囹圄的凄惨模样,稍稍别过头去,恰巧看见了微微低着头的贺广。
在那一瞬间,他的唇边绽放出一丝笑意,那双眼睛却如同夏日炙热的骄阳般,誓将一切燃尽。
那不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青年应有的眼神,浓烈的野心气味嗅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我正要移开目光,他却恰好看向这里,眼神交汇,那眼神立刻转为潭水般的黝黑冰冷。
退朝的时候,贺广叫住我。
他说,四殿下,久仰久仰。贺广初入宫廷,不懂规矩,如有冒犯,请多包涵。
他这么说的时候,牢牢盯着我的眼睛。
当时我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如何应答的都不知道。身体瑟瑟发抖,直到回开阳宫后很久,还是无法停止。
后来我才终于想起来。
那天贺广望着我的时候,他眼中充斥的东西。
名为。
——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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