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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日暮时候,龙首原上,苍空一行飞鸿经过,瑟瑟的吭鸣声,让荒烟蔓草的未央宫遗址更显萧飒、凄凉。渐胧的天光照着空旷寂静的空野,天地仿佛在刹那之间辽邈无边。那独立在这昔日象征帝王豪奢,如今却丛蓁芜杂处所的魁梧人影,身上蓦然流露出一股悲怆、激壮、傲看苍茫的气魄。
这人一袭米乳色长衫,在浓郁的夜岚中飘飞如魅,但他伟岸的身躯和脸上佩戴的青檀木面具,又使他诡谲如一尊魔酋!他沐浴幽冷夜色,临风而立,忽然心有所感,慨然长吟道:“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十年前的龙首原,荒凉如同今日。但那一天,应是他一生中最难割舍的日子——
那一天,他和已是季夫人身份的她再次夜上龙首原。
月暗朦明,星稀如缀 。她神情亦自幽昧难猜,说道:“蛟儿他还好吧?”她口中所说的“蛟儿”是他们的儿子,他向来珍之若璧。多少年了,每当二人会面,她总先问这个。
他也如往常点头道:“很好。”她淡淡地瞥视他一瞥:“好就好。我还以为你光顾和华阳那贱婢打得火热,把蛟儿也像对我一样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一脸尴尬之相。说道:“琴,看你这是说哪里话?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咱一家人的将来。”伸手就要抱搂她。却被她一手打脱,愤愤地说道:“少来假惺惺的这套骗人。当初你左右横竖求我嫁给季人昭,就是看上他家万贯家财和刀谱。现在季人昭也死了,你梦寐以求的刀和刀谱也到手了,只要再把他的家产盘过去,你就万无一失啦,就可以一脚踹开我,去和华阳贱婢风流快快活啦!”
这番话来势汹汹,看来,在她心中酝酿已久。他有点措手不及地盯着她——殷琴心,这个从十二岁就跟着他闯荡险恶风波的女子。他一向以为她对自己是一万个千依百顺,却没想到今天才见面,她的表情竟如此激烈。
“琴,”他迅速调整好了心态,展臂紧紧揽住她道:“就算我负尽天下人,也绝不有丝毫亏负于你。”
“算了吧。”殷琴心不动,只冷漠的回道:“这话你对那云贵的苗女陈灵青才说过几年?如今却又向我施展故伎?要不是有她作前车之鉴,我或许还会上你的当。”
他闻言一呆,半晌才道:“你知道她的事?”
殷琴心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微有愠意,说道:“你竟时时监视我?”殷琴心道:“我为你生下蛟儿,又为你嫁入季家,你却瞒着我到处拈花惹草,卖弄风骚。难道,我连一点刺探、知情的权利都不能有吗?”
他忙掩住她的嘴道:“琴,你别呷着没来由的干醋啦。她哪能比得上你呢?我接近她,还不是为了我们和我们的蛟儿......你不都知道了,到后来我就完全摆脱了和她的关系!”
“你把《千毒宝录》骗到手上,得偿所愿,自然是一脚将她踹开。”殷琴心道:“她的昨日警示着我的明天。”
“怎么会!”他强装笑颜道:“琴,难道你忘了吗?我们还有我们的蛟儿呀!”
“蛟儿。”想到孩子,殷琴心全身一阵暖流电传而过。但她随即不动声色地说道:“你跟那陈灵青,不是也生了个娴儿么?要是你心里还有我,头脑里还挂着蛟儿,你又哪能和别的女人胡来,生下女儿?”
“这个——”他虚弱地辩解道:“当时花香迷人,身不由主......”话犹未完,就给殷琴心猛力推开。他连忙叫道:“琴,这个,我确实有负于你。可是那陈灵青远不如你,且事已过去,你又何必为此耿耿于怀,闹得彼此不快呢?”
殷琴心格格地干笑两声,回头望着他,说道:“别再在我面前演戏了!我们相识相处二十多年,你什么性子我还不清楚吗?陈灵青也许有不及我的地方,你从头到尾都只是为那部毒经**于她。可是华阳那贱婢呢?她出身极尊,天潢贵胄,我又有什么可以拿来跟她试比?因此,我不难猜测到自己将来的结局。我不想被骗得一无所有之后遭弃如遗...我只要从此以后,不再受你欺骗,能替季家守住这份家业,便别无它求......”
他暗暗地吃了一大惊,说道:“琴,你当真如此绝情?”
殷琴心摇头,目中闪下泪来,道:“绝情的不是我,而是你。我跟随了你二十多年,却越来越发现自己不了解你。你的为人处事,实在叫我产生后怕。”
他强自镇定道:“哪有的事。琴,我还是我,一点都没变。”殷琴心道:“不,你变了,一年一年地,在不断变化。”她的目光移开,似在追溯旧事。最后又收回来,怔怔地看着他的脸,说道:“也许是我错觉,你从一开始就有一副雄心壮志。只是那时距离实现还比较远,我没有感受到吧...而现在,你已经靠近了目标,我才突然发现,所以竟感到很惊讶,很惶恐,觉得有那么的不可思议...熟悉的你仿佛在顷刻之间完全陌生......”
“琴,你别这样说。好像我已变成一个罪孽深重的元凶巨恶一样了。”他张开怀抱道:“那只是你的幻觉而已。也怪我常年不在你身边......”
“幻觉?”殷琴心道:“不。你杀死华阳贱婢的丈夫,冒名顶替,最后和她和解姘居,并约定不伤害她的女儿,要待之如同亲生。难道这一切只是幻觉?你从民间收取数百儿童,用狠毒的法子教他们自相残杀,最终选出能为你所用的幸存者进行技击培训。难道,这一切也只是幻觉?”

殷琴心的幽幽诉语让他脊背发凉,他双眸紧缩,阴沉沉地说道:“你知道得太多了。”殷琴心无畏,反迎上前去,道:“你要杀我么?”
他盯着她,许久不曾移开眸子,问道:“除了你,还有谁知道?”殷琴心格格笑道:“有我知道,你还嫌不多么?难道你竟想叫全天下人人皆知?”
他当然不想,至少目前尚不能够那样。因此他牵挽住了殷琴心的双手,说道:“替我守住秘密,琴!”殷琴心幽幽一叹,道:“虽然我要离开你,可你仍然是我这一生挚爱之人...而且,还有蛟儿让我牵肠挂肚系在心上。我当然不会跟任何人讲的。”
“琴,你让我说什么好呢?”他知道她这番话是真情流露,因而情感的波澜颇为之感动。殷琴心道:“我只希望你好好地对蛟儿。你要做的那些事业,将来别让他也照着学样。”
这话让他颇为诧异,说道:“我千辛万苦,筹谋策略,为的就是要让蛟儿继承父志,创建功业。你怎能不成全他呢?”
殷琴心良久不语,临去时方说道:“也罢。儿子也是你的。”说完,就在幽微的月下,沿着未央宫的遗址,渐渐走出、古意苍凉的龙首原...
...她是个言如其行的女子。这十年来,一直没有和他见面,也一直为他保守着那个秘密。那跟随了他二十年之久,为怕最终遭至无情抛弃,遂决意离去的女子,怕是无法得知,当他眼睁睁地目送着她离去的背影时,那一次剧烈的心如刀割!
四顾这暮色苍茫的龙首原,乳衫客想起十载以来的世情变幻,一种时不我待,老之将至的悲意袭上心头:“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声正值此,忽听一个老迈的声音接口吟道:“少壮几时兮奈老何!”语尽之际,只见一名白袍老僧宛似乘月而来,冉冉落于二丈开外处。
那老僧浑身着白,长髯亦如染霜雪,甚为晶莹。老僧足甫着地,即打了个佛号,道:“施主在此龙首原上、未央宫前,咏那大汉武帝辞章,猛志确是不小。”
乳衫客闻言纵声大笑,道:“出家人不在红尘,四大皆空,某家兴趣与你何干?”那老僧道:“此事果与老衲无关。但施主自敝寺窃去镇寺之宝《菩提真经》,还请完璧归还。”
“出家人启目所及,万物平等,竟然也会目中有宝么?”乳衫客仍旧只是大笑。那老僧甚为不快,说道:“请施主莫要逞牙舌之利,还我真经,方是正经。”
乳衫客傲然道:“《菩提真经》确是我拿了。和尚,你要受死,且报上名来。想要真经,却是没门!”
那老僧气度颇好,也不生气,只道:“老衲须弥寺晦苦。施主若执意不肯还我真经,便只好得罪了。”
这晦苦被人尊称“苦禅师”,却非中土人士,平生足迹不出青海,因此中原无人能识。但他汉学精纯,颇为通晓历朝历代典籍,实为一位精研经学的佛门高僧。这次若不为找回《菩提真经》,他也不会离开修行了半生的须弥寺。
乳衫客深知苦禅师是青海数一数二的绝顶高手,尤以一手“集灭道”为平生最得意之杰作。他虽知道对方武功厉害,却自负一身登峰造极的魔功,并不将此放在心上。但这苦禅师竟能径自将他找到,且一语道破他胸次之意,足见这和尚各方面都不简单。这样的人物,断不可留在世上与己作对!
他心中既起杀心,一出手就是绝命招数。掌起之处,大地隐作风雷之声。苦禅师只觉劲风扑面。虽知非常,却以出家人的慈悲之念推己及人,浑不防乳衫客式中另含阴辣招术。待他稳步接架住掌风时,倏忽一只鬼爪也似的手如电闪至,尖利地抠进了他咽喉之中。
苦禅师万不料对方的武功竟然同时具有刚猛无匹与阴柔至极两种相互克制的的章法,并且搭配无间,制人死地。而他再一看乳衫客闪身之间那些形若鬼魅的幻影时,陡地明白过来,穷尽最后一丝力道喊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话未毕,蓦地倒地气绝。他的拿手绝技“集灭道”,还从没有机会在这关中大地使用过。
乳衫客叹道:“这和尚功力深厚,若肯四处走动,江湖声名只怕不见得多让于昆仑派的丘无源。可惜却是个书呆子。”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深红的瓷瓶,滴了几滴红色汁液在尸体的创口处,只见几缕青烟冒起,那尸体竟澌澌地化作青气和泡沫...最后只剩几点斑斑的湿痕残留在地上。
乳衫客似乎对他的杰作感到颇为满意,自说自话道:“和尚,饶你一世苦修,最后也是叫这‘相思泪’给化掉了。早知如此,你又何苦修行?”扫了地上印痕一眼,即拂宽袍大袖,飘然远去...
龙首原旋又归于寂寥。荒草野蔓之中、自有小小的禽兽,在为它们的生计奔跑忙碌。除此而外,当真万分萧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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