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魅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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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烈国沧城
季冬之夜,最是寒冷刺骨。天低低的,墨似地云层沉沉地压下来。整个沧城颤栗在黑暗的怀抱里。夹着冰冷水气的海风刮袭而至,呜呜之声不绝于耳,像谁在哭嚎的声音,摧凌着高壮的城墙与鼓楼,搅得守城的军士不得安宁,搅得城里的每一个人心绪凋零。
与伸手不见五指的天空不同的是今晚的沧城灯火辉煌,明如白昼,在暗夜里显得那么醉人,又那么伤感,那么落寞。那灯光的最亮处,正是月前被改作皇帝行宫的沧城太守府,此时此刻,行宫内气氛热闹非凡,进进出出的人影不停涌动,皆因今晚是刚登基一月的新帝燕康的大婚之时。
战乱两年有余,雾烈国惨遭丧国之痛,国不成国,家不成家,如今仅存廊、沧两座城池,由左将军席舒与侍卫长乐延带领着两万余部拼死固守。自国君战败后,接连登位的十位少年帝王连遭刺杀而亡,诡异离奇,又查不得因,城中军民上上下下无不陷于恐惧。这片仅存的土地被一片惨淡哀肃所笼罩。蠢蠢欲动的苍隐**团就驻扎在离廊城仅五日行程的宁襄关,而廊城与沧城相隔极近,谁也不知道明天的太阳是否还会升起?
但是今晚,人们心目中伟大的新皇就将在这座还保存着完整的赤子之心的城池里迎娶将在他们心目中同样伟大的皇后。所有人都知道,这场婚礼对于整个雾烈皇族乃至整个雾烈国有多重要。它是延续雾烈皇族血脉的希望,也是延续雾烈国一百六十多年来统冶的希望。不管明天将会如何,今晚仍是值得庆贺的一晚。于是,行宫里外,除了把守严密的侍卫们,臣工、城民载歌载舞,尽情欢愉,庆祝这场非同寻常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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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置一新的新房,红锦红纱红鸳鸯,喜气祥和。高烛悠悠,光影幻化,飞龙走凤的绣帐静静垂列在宽大的雕床两旁。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雕床中央,微低着头,冷静地交叠着双手,红纱掩盖着她的脸面与眼眸,只露出些许姣好的唇影,正弯着紧致的弧度。听着行宫内外一浪又一浪欢快的人声,她感觉到所有人舒畅的心情,仿佛因为这些,冷冽的空气也暖和了许多。
随身伺候的婢女正往新房中央的暖炉里加炭火,稍稍挑亮了房内暗淡的烛光。
光线突然亮了些,引得床上人儿的思绪轻轻一颤,停在了某处。她想起了白日里侍卫长乐延面容无比肃穆地对她所说的一番话:“胭脂,今天过后,你就是我雾烈国伟大的皇后,你身上担负着保护皇上的责任,也担负着为我雾烈国传延后嗣的责任。”
侍卫长交付与她的是一个艰巨而沉重的任务,绝不是儿戏。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描淡写地点头同意,一点也不介意如此简单甚至可说草率的决定了自己的后半生。她是他捡回来的孩子,近十年的养育之恩是她此生无法报答的,所以从她跟着他回雾都的那天开始,她就从不会对他说半个不字。这一次也是如此。
想到这里,她又想起了另一个人——她的夫君——这个仅存两座城池的国家的新一代帝王——长得玉树临风、温文尔雅的燕康,唇角不知不觉地沾染了一丝笑意。原本,她不该是他的皇后,亦不该与他扯上任何关系,因为她只是侍卫长从战乱中偶然带回的孤儿,如何配得起雾烈国身份尊贵的十二皇子?况且,她跟着乐延进出侍卫队十年,骑马射箭、舞枪弄棒,早已将自己视作侍卫队一员,而侍卫队历来的责任是保护雾烈国皇族,怎么能逾越身份,一跃成为皇家妃嫔?何况还是皇后。
三日前,当她偶然听到他与席将军、侍卫长三人的对话,说要选自己为后之事,吃了一大惊,结果这事一致通过了众位官员的决议。于是,侍卫长亲自将这件事告诉她。她知道,众臣不反对的主要原因在于他们认为武艺精湛的她身为皇后的同时,亦为贴身保护新皇的最佳人选,因为所有人都不希望皇族惨案再发生。
摊开自己的手,她感到有些荒唐,这双手哪里是闺中女子穿针引线的手?分明是一双执剑的有着不同程度硬茧的手。皇后之位竟是靠它们得来!不知应该赞它们,还是应该贬它们。
她与他初见之时,是在侍卫长第一次带她进雾都皇宫的时候。那时,与她同岁的燕康整整高出她一个头,灿烂的笑容有若阳光,主动与她说话:“胭脂,我是燕康,将来我要娶你做我的王妃。”从这之后,他就常常往侍卫营跑,静静地看她练剑习武,为的就是晨昏日暮地陪伴于她。他把瘦小的将一切情绪隐藏在冷漠之后的她看得很柔弱,很是怜爱,虽然她总认为自己很坚强,从不认为自己弱小。于是,她这十年的成长里,满是他不可磨灭的影子,虽然她对他更多的是感激,而不是爱。难以想象的,他把那时的儿戏之言,变成了真实。而这个真实恰恰在所有人的眼里被掉转了过来,她是为保护他而存在的。
“皇后娘娘,您需要进膳吗?皇上还在议事厅,半个时辰后才能过来。”婢女看着直挺着身躯的胭脂半天都没挪过一分,又表情冷峻地未发一言,小心翼翼地道。
“不。”她回答婢女的是简短的一个字,惜言如金是她的本色,所以大多时间她是属于被动地听、被动地做的一方,虽然这多少让人认为她性格冷淡、难以亲近。
果然,婢女当下便手足无措地站到了一边,暗自揣摩着面前这位新皇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否容易相处。
穿惯简衣便裳,乍然换上隆重的女儿妆,摇身成为窈窕美嫁娘,胭脂感到自己一身上下别扭无比,偏偏这又是皇家婚礼,虽因现实状况已简办了不少,也还得摆出点端庄的姿态来,好不烦闷。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一阵子,她终于忍耐不住,从床上站了起来,径直走向摆满喜饼与酒食佳肴的圆桌,不知为什么,心中突然狂躁不安。
廊檐上高高挂起的红灯笼在夜风里晃荡着,光线一漾一漾,在廊道里折射出斑驳的暗影。体魄强健的侍卫们,容姿飒飒,有列有序地挺立在行宫要道各处,保持着高度的警惕。行官、走卒、城民在行宫外围处来往交缠,热烈而兴奋,浅声低语,举杯同饮,共庆帝婚。燕康平静地走出议事苑大门,隔着一重侍卫组成的墙,看到的就是这些许久不曾出现的喜气景象。
“皇上。”跟在他身后的中年英挺男子温软地叫道。
伫立了片刻的俊逸身影倏地转过头,望着身边忠心耿耿的宽厚男子道:“侍卫长也很久没有见到这样喜庆的时刻了吧?”半玩笑似的话里饱含无奈与和他年纪全然不相称的沧桑之感。
“皇上,今天是您大婚的日子。”乐延睁着眼,小心地提醒着面前有感而发的新帝。如果不是国遭巨变,还不到双十年纪的新帝还该只是无忧无虑的皇子,还该过着丰衣足食的日子,不该负担这份家国天下的沉重。他站在侧面,看着新帝挺得笔直的孱弱肩膀,心轻轻地痛起来。
是呀,今天是他迎娶胭脂为后的日子!浅浅笑意盈然,燕康轻飘飘地移动脚步,微微转向新房的位置,想着新房中正等候他的女子,心中怅惘化为一缕柔意悄然退去,胸中似升腾起一股凌云壮志。如此匆忙筹备的婚礼,简陋不堪,终是委屈了她。如果不是情势逼人,他本不想这样仓促地举行婚礼,待日后收复河山,必定依足皇家礼仪重置一番,让她风风光光地嫁与自己,让她以一向冷凝而高贵的姿态俯视天下。
打定主意,他用修长的手敛了敛喜气外露的红色绣袍,秀逸的脸庞瞬间变得光彩焕发,沉重的步履霎时变得轻快许多,因为他所娶的是他这一生最想要与之白头偕老的女子,他想早一刻看到胭脂算不上美丽却自有一股英气的容颜。她将是他的妻啊!
可是,没走多远,他又开始犹豫起来。他想起了众位兄长,他想起他们被刺杀的情景,先是大皇兄,接着是二皇兄,然后是三皇兄……胸口一阵抽搐,仿佛被撕裂一般痛楚。手足十二人,如今只剩下不知身在何处的七皇兄与自己,其他十位皇兄都……都已经……数位哥哥们都在坐上皇位后匆匆地离开了他,甚至无法葬进皇陵里,因为雾都早已沦陷,落入狼子野心的苍隐国之手。
他悲恸、怆然,却不能哭,就是有了眼泪也只能硬生生地忍耐下去,因为他已身为帝王,因为他肩上扛着收复雾烈国的希望,因为他继承着父皇、母后以及众位哥哥们在天之灵的殷切希望,因为他还要让他的子民安定无忧,因为他还要让他的胭脂以及将来的他们共同的孩子幸福,所以他必需抛弃所有软弱的念想。
“皇上。”亦步亦趋的乐延明显感受到燕康的异样,忧虑更浓,低低地叫道。身为侍卫长,他的职责就是保护好帝王,可是之前的十次他都失败了,他曾经深深地自责、懊恼,认为自己是雾烈国历史上最糟糕的侍卫长,甚至认为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罪人,若不是胭脂及时劝阻,他早就自杀谢罪了。所以这一次,他要寸步不离地守护新皇。
“侍卫长,我这样做对吗?”燕康停住了脚步,有些惶恐地道,他在怕自己也会步上兄长们的后尘,丢下胭脂孤独在世。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今晚特别地害怕,却又说不上来这种隐晦的感觉究竟是什么。不等乐延回话,他似叹似问地道:“我这样做对胭脂公平吗?”
听到这一句,乐延竟有些感叹。近十年的时光,只弹指一挥便消逝无踪,胭脂这孩子……当年漕州战乱,他将瘦弱而懵懂的她匆忙带回雾都,本想找个好人家将她收养了去,偏偏她特别喜好跟在他身边,整日整日地泡在侍卫营里舞枪弄棒。日子一长,他习惯了她不言不语地跟在身后,活像个小跟班。渐渐地,他发现她聪颖无比,对习武有过人的慧根,便有意无意地教习于她,几近严苛;还请了西席教她修习文理,督促她一刻也不得松懈。他与她之间,亲如父女,又似师徒,还像忘年之交,每每看到她进步,他就欣喜若狂,不能自已,到最后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带她回雾都,还关怀倍至地做下如此种种。这个问题他想过无数次,然而每一次都无果而终。
他早就看出,胭脂的成熟与冷静,严肃得远远超出她的实际年龄。每一次他要求她做的事情,她从不说半个不字,总是极力做到尽善尽美,不留一点瑕疵,借此回报于他。这些,他都知道。偶尔他也会想,自己是否对她要求得过分了,她会不会怨恨自己?就像这一次……当他对开口说要她做皇后,保护皇上时,她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便轻轻松松地答应下来,仿佛所说的是别人的终身大事一般……岌岌而危的江山,仅剩下两座城池的国土,可能身为雾烈国最后一个帝王的燕康……他将她推到了这个濒临灭亡的国家的巅峰,她会不会恨自己?
这一刻,他与面前犹豫不决的帝王想到了同样一个人,用的还是同样一种心情。所以当燕康自言自语问‘这样做对胭脂公平吗?’时,正好问到了他的心上。为此,乐延沉默了一会儿,才按捺住心中游思,快刀斩乱麻地道:“皇上,皇后还在等您!今晚是您的新婚之夜,还请皇上安定心神,与皇后共度美满良宵。”
燕康的神色阴郁了些,停顿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朝着新房的方向走去,张着瞳眸从身处的廊道一直望向廊道的另一头,一只又一只的大红灯笼晃动而来,脚下离新房的百尺之距似乎骤然增加了数倍,在迷蒙的光亮下显得好长好长,总也走不完般绵延着。
终于,他走到了新房窗前。被烛光映成柔黄的窗纸隐隐透着一股柔暖气息。檐口晃动的灯笼所透出的光在他脸上折射出丝丝变幻莫测的光影。
分列在门口的婢女连忙叩跪行礼,低着头不敢正视面前俊美得恍如神砥般的新皇。
“皇上,皇后娘娘已经等您许久了,吉时已到,您快请进吧!”一个年纪稍长有些经验婢女定了定神道,嘴上虽这么说,实际上吉时早已过了一刻。
经这么一提醒,燕康微微走神的思绪飞了回来,盯着窗扉的漆黑双眼移至房门,理袖正冠一遍,直到对自己的妆容确定满意后,才正身面朝房门而去。
跪地的婢女们自觉地退让至一旁。
新房内,正坐在桌边无奈地等待着的胭脂听到一前一后两种不同的脚步声,前面的那种似乎怀着重重心事般有些迟重,后面的那种则沉着稳健。等到脚步声渐渐近了,她听到数个婢女的问安声,确信是燕康已经到来,慌忙地坐回雕床正中。尽职尽责的贴身婢女突见一直无语亦镇静非常的她此刻的动作,又见她头上的红盖头歪在了一边,赶忙为她理正,极为小声地道:“娘娘不必慌乱,一切都妥当极了。”
此时此刻,怎么能不慌乱呢?胭脂如是想着,不安的情绪渐浓。站在门外的那个美极的优雅男子将是她一身的伴侣,她将成为一国之后……在过去十九年的生命里,她从没想过自己的一生会有如此重大的改变,所以这一次,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回复到平日里平和淡定甚至近乎冷漠的心态。原本平静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密密匝匝,快得像闪电一样,端放在膝上的双手绞在了一起,女儿家的情态第一次在她身上找到了平衡。

他快要推门进来了吧?他穿着什么样的衣袍?他脸上是不是带着一贯的融融微笑?他是不是也会和她一样紧张?他会一生一世待她好吗?他看见自己的样子时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胭脂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从脑袋里蹦出来的问题前所未有般地多,密集如夏天的绿叶,又如江河中的水滴,就连她自己也觉得现在的她不像从前的那个她了。
可是,她错了。她所有的紧张都在门外响起的一种异样的破风声中结束。那不是普通的声音,它夹杂着雷霆万钧的气势,是箭,而且还是被改良过的箭。不会的,不该是这个时候……反应敏捷如她,足尖一点,纤身骤然如矢般射向房门,双掌一翻,破门而出。
与房门破碎的轰动声同时响起的是燕康暗哑而痛苦的呻吟声“噢——”,是婢女们乱作一团的尖叫声“啊——”,是乐延惊狂的吼叫声:“护驾——御医——”,然后是刀与金属划在一起的惊鸣之声。
行宫四处的侍卫刹那间全部出动,持剑与盾围聚过来。一部分四处搜索着那暗藏在黑夜里来袭的绝顶刺客,一部分围拢在新房门口,以防再生枝节。不约而同的是,他们每一个人脸面上都露出了哀悽之色。新皇是雾烈国最后的希望,他们曾那么强烈地希望在新皇的带领下重振河山,可是那可怕的诅咒,竟又一次降临在了他们的身边,于是他们的身心都颤栗了起来,有一种陌生的情绪占满了他们的思想,那叫做‘惊与怕’。
但,一切都迟了。
胭脂冲出房门的身影正好迎面接住燕康覆倒而来的身体“胭……脂……”,火热的血喷湿了她艳丽的红装。她的双眼看到了他背部的银色箭羽,“皇上,皇上……”他中箭了!
听见破门之声,箭已然深深地陷入了自己的身体,燕康见到了夺门而出的胭脂,看见他亲手为她挑选的纱制盖头因为冷冽的夜风以及她飞一样的动作冉冉飘落,她身着美丽的大红喜服,戴着新制紫金后冠,脸颊泛着淡淡的嫣红,眼睛灼灼光华……他的胭脂呵……身体里急速迸发的彻骨疼痛将他折磨得连脸部都扭曲起来,扑倒在她的身躯之上,依附着她身上的温暖……太快了,为什么一切来得这么快?他还没有来得及牵她的手,死亡却已经在向他招手,与兄长们相同的命运就此降落……
“胭……脂……”他重复着这个他曾在心里念过千次万次的、一世也念不烦的名字。他听不到喧闹的声音都是些什么人,他只感觉到痛,只紧紧地锁住眼前心爱的女子。他要与她一生一世的呀,他要她陪着自己共走未来之路的呀,可是……可是他没有这样的福气……他的胭脂呵……他怨,他不甘心,他恨苍天如此无情,让他失去国家,失去臣民,失去心爱的女子……
大吼出口的乐延眼见银羽箭正中新皇的左背——那是心脏的位置,不断涌出的殷红血液正抽剥着新皇的生命。刹时,他无法思考,健硕的身体站立不稳地退后数步,手中的刀已然落地,发出清脆的声音。他明明听得飞箭破风的声音,他明明已做出了火速的保驾反应,他的刀明明已经与箭接触,可是眼前的一切……天哪,他的天哪……他引以为傲的一身功夫如此不济,他算什么侍卫长?双眼呆滞地盯在倒下的新皇与胭脂身上,他感到自己离崩溃之境近极了。
“快传御医——”被压倒的胭脂咆哮着紧紧搂住燕康颀长的身体,止不住他背部的强涌如潮的血,双手一张,满是刺眼的血,空气中弥漫着惨烈的腥味儿。“燕康,你等一等,御医就来。你支持住,燕康,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我是胭脂,我是胭脂呀,我是你的皇后呀……”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因为紧张得已经顾不上许多,脱口即出。她不想让这个爱她至深的男子死去,她不想。
“来……来不……及……了……”听着她紧张万分的颤抖声音,燕康强忍着闭上眼睛的本能冲动,断断续续地道,每停顿一次,嘴里就多涌出一些血。他知道的,他逃不过这一劫,他只是遗憾无法实现对胭脂的承诺。从身为帝王的那天开始,他就能感到这一天的到来,可是它来得太快了。
“不,来得及,一定来得及。你支持住,燕康,你想想我,想想我们将来要一起面对的生活,我会为你生下好多可爱的孩子……”她哽咽了,悲伤真实而痛苦,因为看见他严重的伤势,那是无力回天的伤势。
“胭脂——”燕康轻轻地唤着,尽管知道多唤一声,身体里的力量就多流失一分,可他怕再不唤她,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你能挺住的,一定能的……”她试图给予他信心,咸湿的泪却夺眶而出,顺脸而下,落在他雪白的脸上。那个意气风发的燕康正一点点消失,一点点衰弱,她的心像被狠狠地捅了一刀,缺了口,痛得无法形容。
“胭脂……我……唯一遗……遗憾的……是……我无法……无法牵……牵……牵”无法止住的血从他口中溢出,他张着如纸的唇,睁大着眼凝望着面前似带雨梨花的心爱人儿,用尽力气想吐清每一个字,偏偏所说的话结结巴巴,一口气喘不上来便僵顿在原处,化作无声的唇语。
“燕康,你已经牵着我的手了。”她腾空出一只手,紧紧地捉住他渐凉的指节,感受着从他颤栗的手心上传来的深情厚意,泣不成声地道:“你已经牵着我的手了。御医马上就到,你要挺住……”
“没……没用……了……传……传……传……”他笑着,尝试着照她的话做,可箭头已深入心脏,血已呛入胸腔,痛楚难当,即使所说的是简单的几个字也显得艰难万端,声音越来越细,越来越小。
“你说什么?”泪眼朦胧的胭脂俯下头部,尽可能地贴近他唇边。
“传我命令,寻回七皇兄,由他称帝必能匡扶雾烈。”这一次,他一字不顿地说完了一整句,话声清清楚,明明白白。
胭脂浑身一震,就要哭出的声音豁然停止,只余清泪两行在脸上静静地流淌。他那是回光返照。
“胭脂,我爱你!”他呢喃细语,脸色在瞬间好转了许多,轻灵微笑有如春风,奋尽余力地举起手,想要拭去她晶莹的泪水,让她重归笑脸。他爱看她笑,虽然这十年来他只见过为数不多的几次。眼见距离一点点缩短,指尖就快要触摸到她柔润光滑的脸,生命之章却不允许;于是,伸直的手黯然垂落,落在了她的手上,发出轻轻的声音,像花凋零,像雪融化。
她听到了他的誓言,看到了他的微笑以及他不愿意闭上的双眼,眼见他高举的手落下去,摊在了自己手中,然后停止了呼吸……
“闪开,快闪开,御医到了!”以沧城太守范阳为首的众官与御医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
“皇上——”婢女们五体投地,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夜空的浩瀚。
“皇上——”悲沧的侍卫们解冠而下,叩膝至地,无不捶胸顿足。
行宫里呼声四起,混乱一片。
交织在一起的各种声音像一曲凄楚的哀歌,乐延从呆滞中猛然清醒,沮丧颓废,双腿一屈,重重地落在地上,竟将地面铺石震出明显的裂口,精神抖擞的面容突然苍老,像经风霜侵蚀过的岩石一般,有了道道极深极深的刻痕,浊泪迸发,沉沉一肃:“皇上,臣无能啊!”
雾烈国的希望没有了,所有人的心都被揉碎了,他们所祈祷并期待的雾烈盛世不会再回来了,他们死去的亲人们的灵魂更加不得安息了。
唯有胭脂,不言不语,面色幽幽,轻轻地执起他落在她掌中的已然如这冬天的雪一样冰冷的手,贴在自己泪湿的脸上,久久不愿放下。她知道自己是他这短短的一生中最珍爱的人,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一定会选择像他爱她那样爱上他,将自己全部的爱都给他,这样他就不用遗憾地睁着眼离开了。
素手拂上他不肯闭上的眼,她低头在他光洁的额上印上一吻,双唇上传来冷冻如冰的触感令她打了一个激灵,勉强正直身姿,强迫自己收住泪势,重回冷静睿智,抬眼朝正以袖抹泪痛哭的所有人道:“传皇上遗命,寻七皇子燕陌归国继位。”
嗡嗡哭声急停,每一个人都忍住了剧烈的悲痛,聆听于她。
“请侍卫长与范太守立即将群臣召至议事厅,安排皇上的后事、商讨如何寻回七皇子燕陌以及尽力安抚城中百姓等一切事宜。”胭脂黛眉一张,眼神略朝众人一扫,异常镇静地道。
老泪纵横的范太守乍听自己被点名,颤巍巍地出列,礼仪有加地领命:“臣遵旨。”
悲恸万分的乐延沉浸在无法自拔的自责中,恍若未闻。
胭脂心下一软,她如何不知乐延所想?如果不是她曾经拼了命阻止,乐延早就在之前九位皇帝遇害中的其中一次自杀谢罪了。可这不怪他,她知道他已经尽力了,她清楚地看到银箭箭身之上还有他的刀痕。可恨的是那刺客,来无影去无踪,武功卓绝已至化境,就连她也未必是其对手。每一次行刺后所留下的都是转瞬而逝的风影,令她捕捉不及。
意料之中的,四处搜索刺客的侍卫匆匆来报,又是一无所获。当他们看到阖然离世的新皇时,当即呆若木鸡,等反应过来后不觉嗷嗷大哭,
“侍卫长!”她再次叫了一声愧疚不已的乐延,道:“非常之时,请侍卫长莫要责怪自己,当务之急是安排皇上的葬礼。”
“臣——”乐延抬头,答了一声,却说不下去,直到看清胭脂许以鼓励的宽厚眼神,这才强镇住悲痛将话说了个完整:“臣遵照娘娘旨意。”
“那好,先安排侍卫将云涛苑设为灵殿,将皇上的遗体设停其内,以备吊唁;将此事召告全城,好生安抚百姓;快马送信至廊城,让席将军多加提防。”正是江山飘摇之际,如今他不在,群臣及城民缺了主心骨,若不妥善处理,必酿成大祸,唯今之计,她只好暂时挑起重担,待今晚与众人商议出处理结果后再做定论。
燕康,你放心,我一定为你找回七皇兄,一定重振雾烈国。她紧紧地抱着他渐渐僵硬的身体,已经被风干的脸再次湿润,心里想着那几近固执的信念,敏锐的目光落定在那银羽箭上,伸手握住它,喃喃地道:“燕康,我要拔箭了,你别怕痛……”
围在她四周的婢女因为她这话,哗啦啦地又是猛地一阵掉泪。她们心中的皇后,连洞房花烛夜都没过,就已身居孀寡。苍天啊,你为何如此薄情,如此不见怜雾烈?
“我一定为你报仇!”话语淡淡,恨意浓浓。‘仇’字一出口,胭脂咬牙将深入燕康身体里的箭拔了出来,尖利的箭钩上还带着他的血肉,好不骇人。
所有人再次哀鸣一片。
她深恨着眯起眼,‘嘶’地一声从自己的新嫁衣上撕下一大块绫绸,将整只箭包裹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扶起尚伏在她身上的他。
“你们几个,快快恭请皇上至云涛苑。”眼见胭脂冷峻的表情,乐延从地上一跃而已,指挥着侍卫上前协助,然后熟练地分派着其他人应该做的事务。
另一边,由太守范阳带头的众官相互搀扶着急急忙忙地去了议事厅。
见两位官员都已按职行令,胭脂稍感宽慰,当下取了头冠,去了金、银、玉饰,从婢女手上接过素袍,手一扬便披在了身上,着了一身白,又以白绫在散下的发上扎了结花,随着侍卫一起送燕康至云涛苑。一路上,她一只手攥着那只罪该万死的银羽箭,一只手紧紧地握着燕康冰凉的手。
她不再说话,闭上眼帘,任泪珠儿从眼角处滑落,悄悄地滴在洁白的丧服上,然后化在内里鲜红的喜服上,像是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般诡异万分。
她每走一步,都在沉重中坚定着为他复仇的意念,每走一步,心疼就更多一分,身体就由里及外地更冷一分。这个国家少了他,不知道将会变作什么样子?
燕康,下一世我一定会紧紧抓住你的手,不让你离开。
忙着分配事务的乐延,蓦然回首,望见胭脂单薄而寂寥的背影伴着新皇一路而去,不觉痛上加痛,暗自反问自己:莫非他错了吗?江山风雨多变,人有生死离别。从此之后,本就不爱笑的胭脂怕是再也笑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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