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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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暮映红了壮丽的梵卡露斯宫。斯塔伦斯静静地肃立在国王办公室的汉白玉石阶下,夕阳照在他的身上,给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浑厚的金色。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近四个小时了,但始终没有获得国王的召见。国王整个下午都很繁忙,王公大臣、军队要员、圣徽骑士……不同的人从他身边经过。尽管他们个个行色匆匆,但斯塔伦斯知道,他们都会向他这个悖逆圣意、并在大庭广众之下受到国王诘斥的待罪之人有意无意地看上一眼。他并没有因此感到耻辱,真正令他感到耻辱的是当他应召觐见之后自己将要做的事情。
这时,国王的贴身侍从里文斯勋爵走了出来。斯塔伦斯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知道,如果国王打算见他,里文斯会告诉他的。
“勋爵!”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从斯塔伦斯背后传来,紧接着,卞卡公主的领侍女约瑟芬夫人经过斯塔伦斯,径直迎向了里文斯勋爵。
“哦,夫人。”里文斯向约瑟芬欠了欠身,“您怎么了?”
“我……我想觐见陛下。”不知什么缘故,领侍女的脸色看上去十分苍白,说话的声音也在轻轻颤抖,“我知道这实在过于唐突,勋爵,但……陛下现在很忙吗?”
里文斯下意识地向斯塔伦斯看了一眼,后者正注视着他们。“陛下暂时有一段空闲时间,只是……”里文斯有些为难地沉吟道。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想禀告陛下,勋爵,恳请您帮我通报一声吧!”领侍女继续说道。这样的行为通常会显得有些失礼,而对于自幼在宫廷里长大的约瑟芬来说,任何失礼的言行都是极为罕见的。里文斯不由微微皱了皱眉毛,在感到意外的同时,他也充分意识到了领侍女所说的“很重要的事情”可能的分量。
“请稍侯,夫人。”里文斯点了点头,既而向回走去。约瑟芬焦急地站在台阶上,也许是由于心情紧张,或者有什么事情让她过于激动,她的脸色开始泛红,一双手不停地搅动着,这令斯塔伦斯的心中蒙上了更大的阴影。
不一时,里文斯勋爵再次走了出来,领侍女急忙向前走了两步。
“请跟我来吧,夫人。”里文斯勋爵对约瑟芬说,之后又走向斯塔伦斯,对一直在这里静候传唤的王家护卫队统领深深鞠了一躬。“我很抱歉,大人。”贴身侍从恭敬地说道,“陛下请您到里面稍坐片刻,并希望您能谅解。”
“万分惶恐,勋爵。”斯塔伦斯微微欠了欠身,而约瑟芬则向护卫队统领充满歉疚地行了一礼,仿佛刚刚才发现他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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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塔伦斯走进了候见室,约瑟芬夫人则随同里文斯勋爵向国王办公室走去。
国王办公室的大门打开了,巴雷西从书案上抬起头来,一双深邃的蓝眼睛仿佛能够在顷刻之间洞穿人的心思。
在这样的目光下,约瑟芬夫人一步步走上前去,最终“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里文斯勋爵轻轻带上房门退了出去,而就是这样一个轻微的声响却让约瑟芬夫人一阵战栗。她想说点什么,但紧崩的喉咙却令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虽然直到今天您才来找我,但我仍然感到欣慰。”国王注视了她一会儿后打破了沉闷的空气,“您知道公主的下落,是不是,约瑟芬夫人?”
“哦,陛下……”约瑟芬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呻吟。
“起来说话吧,夫人。”国王道,“炼泅日的第二天早晨,您神色慌张地跑向公主的房间,那是为什么?”
“我……”约瑟芬夫人哆哆嗦嗦地说着,整个身体瘫软无力,根本无法站起身来。
国王走过去,用手把领侍女扶了起来。他让虚弱的约瑟芬坐在一把椅子上,并倒了一杯水给她,然后在她对面坐了下来。约瑟芬在接过水杯的一刹那流下了羞愧的眼泪。
“卞卡现在在哪,夫人?”国王温和而忧郁地问道,“她是什么时候离开大教堂的?”
“我想殿下是在炼泅夜典之后离开大教堂的,陛下。”约瑟芬夫人颤声说道,“但是我也不知道她现在究竟在哪。请您看看这个吧,陛下,”她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张皱皱巴巴的字条呈到了巴雷西的面前,“这是炼泅日的第二天早晨在我房间门口发现的,所以我才会……才会……我很抱歉,陛下,请您宽恕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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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塔伦斯默默地靠站在候见室的窗边,眉头深锁。约瑟芬夫人这样急匆匆地觐见国王是为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呢?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只要看看她那失常的神态举止,斯塔伦斯的心里就已经有了确定的答案。而这令他倍感忧虑。
太阳正缓缓沉落,金红色的晚霞被苍冷的蓝紫色不断地涂抹着,使他的眼睛变得更加幽暗。他看见约瑟芬走出了国王办公室正殿的大门。她仰起头看了看天空,象是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迈开步子顺着汉白玉石阶向下走去。从她简单的形体动作里,斯塔伦斯读出了一种释然。
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里文斯勋爵走进了候见室。在此之前,斯塔伦斯的时间是一秒一秒度过的——他知道,在半个小时的时间里,国王可以安排很多事情。
“让您久等了,大人。”国王的贴身侍从向斯塔伦斯施礼道,“国王陛下有请。”
斯塔伦斯向里文斯微微欠了欠身,既而默默地跟着他走了出去。走廊间的侍从安静地肃立在墙壁两侧,心里都在揣测着即将在国王办公室里展开的对话以及各种可能的结果。
当斯塔伦斯走进国王办公室的时候,巴雷西正在房间里缓缓踱着步子。他轻轻皱着眉头,象是在思考什么。
“陛下。”斯塔伦斯单膝跪了下来。
王淡淡地应了一声,既没让护卫队统领起身,也没有多说什么。
“卑职是来向您请罪的,陛下。”斯塔伦斯俯首说道,“卑职听信谣言,违逆您的旨意,实在不配做一名王家护卫队的军官。请您严厉地惩处我吧!”说着,他解下腰间的佩剑,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国王面前。
“我并没有打算惩处您,伯爵,”国王道,“我只是希望您能够在对待魔鬼符咒的事情上做出一个实实在在的决断。”
“卑职万分惶恐,陛下。”斯塔伦斯低着头回答,“卑职被‘魔鬼符咒’和《灵异攥文》冲昏了头脑,以至辜负了您多年的栽培和信任。您在梵卡露斯广场上所说的话令我羞愧难当。卑职斗胆觐见,希望您能够了解我的悔悟,并恳请您赐我恩典,无论是监禁、流放还是斩首,我都心甘情愿。”
“事情发生在您的身上是我始料未及的,先生。”巴雷西凝视着护卫队统领,语气沉缓而有力,“在我的印象里,您是一个充满理性和智慧的人。您的职位令您有更多机会与公主相处,同时,您也是包括赫德堡阅兵、骑士演武场比武大赛和卞卡为期一个半月的那次长途旅行在内诸多场合的亲历者和见证者,那些东西尚且谈不上是陈年往事,您却已经把它们彻底忘记了吗?”

“卑职一刻不曾忘记,只是……”
“昨天您还在为王家护卫队的宝剑无法弘扬正义感到自责,今天,您却跪在我的面前表示悔悟。”国王打断了斯塔伦斯继续说道,仿佛根本就没有或者并不打算听他的解释,“先生,短短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里,您两度受到蛊惑,瞻前顾后,左右摇摆,作为一名军人和一名骑士,您让我倍感失望。”
“卑职无地自容,陛下……”巴雷西的语气虽然平淡,但话锋凌厉,气势逼人,斯塔伦斯感到一阵屈辱。
“最让我无法理解的是,您曾经对我说,您深深地爱着卞卡公主。”国王继续说道,“这就是您爱她的方式吗?一个‘魔鬼符咒’和一本《灵异攥文》就那么轻易而彻底地毁掉了您的信念吗?”
“不!”沸腾的血液从斯塔伦斯的心中冲向全身各处,那种灼伤的感觉令他的身体轻轻地颤动起来,“我爱卞卡·菲尔拉法公主,即便她真的是来自地狱的魔鬼,即便她永远也不会给我任何眷顾,我的心也是属于她的!这样的爱情让我魂不守舍,如坐针毡。这些天以来,我陷入了空前的混乱,整个世界就象是一个晦暗而洪大的漩涡,光明似是而非,命运身不由己。事实上,早从我爱上公主殿下的那一刻起,矛盾就已主宰了我的人生。矛盾侵蚀着我的头脑,瞻前顾后、左右摇摆几乎成了我的习惯。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到底在做什么,当这个漩涡爆发的时候,我变成了它的奴隶!”
巴雷西静静地看着情绪激动的护卫队统领,眉宇中蹙起一种复杂的情绪,象是在回忆、在体味、在思考,亦或是在质疑。
“是的,我令您失望了,陛下,就连我自己都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失望。”斯塔伦斯继续说道,“今天,我卑微地跪伏在您的脚下,恭顺地聆听您的训诫。但是,国王陛下,您可以蔑视我的人品,但请不要谴责我的爱情,它没有任何虚假的成分,也将永远令我刻骨铭心!”
“我很高兴听您说出这些话,先生。”巴雷西轻轻叹了口气。
“卑职唐突,请陛下宽恕。”斯塔伦斯垂下眼帘,仿佛一时间又恢复了以往的冷静,但他的胸口却仍然随同着沉重的呼吸上下起伏着。
“我一直都很欣赏您的品德和才华,斯塔伦斯先生,而机缘又令我们能够朝夕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之下,除了您所恪守的君臣之道,我也真诚地希望能与您成为朋友。”国王缓缓说道,“只是这么多年以来,在您跟我之间,仿佛总是存在着一个难以逾越的鸿沟,令我无法了解和理解您的心事,对此,我感到非常的遗憾。”
“卑职惶恐,陛下。”斯塔伦斯沉声说道,“3岁的时候,我失去了家人,失去了国度。在我惨淡的生命里,达尔兰地王国是仅有的一片希望之光。我热爱自己的国家,长大之后,我终于踏进了这片久违的土地,并有幸追随在您的身边。卑职不敢成为您的朋友。对我来说,您是矗立在我面前至高无上的君主,是我生活的意义和前进的方向。我曾误入歧途,彷徨无措,但是今天,我以我祖先的名义向您郑重起誓,从今往后,我绝对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收好您的佩剑,起来吧。”国王做了个手势,温和的声音里流露着一抹淡淡的阴霾。
斯塔伦斯微微迟疑了一下,但最终却没有动,“卑职……不敢,陛下。”
“起来。”巴雷西一边挥了挥手一边转身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我有事对您说。”
“是。感谢您的恩典,陛下。”斯塔伦斯站起身。他重新挂好了佩剑,既而向国王深深鞠了一躬。
“在公主失踪的背后正酝酿着一场大的阴谋,”国王若有所思地说道,“我还不知道是什么势力在支持着它,但起码有一个人值得我们去追查。那个人叫皮埃尔·兰伯特,曾经化名为约克先生。查清这个人的下落和底细,统领大人,您可以从伦克多子爵在那比城北郊购买的宅院入手。伦克多子爵祖居西部,是科克迪尼市的法务官员,这份家产是他在7年前购置的。子爵并不常来居住,宅子常年由一对哑巴夫妇照管。《灵异攥文》曾经在那里出现过,当时握有这本书的就是皮埃尔·兰伯特。另外,昆廷郡的鲁索格贝伯爵应该也认识这个皮埃尔·兰伯特,并跟他有着不错的关系。”
一些意料之中的信息,看来约瑟芬夫人已经重新回到了国王的身边,只是不知道除了这些,这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国王还了解到了什么。“您认为公主殿下是被这个叫皮埃尔·兰伯特的人绑架了吗,陛下?”他微微皱起眉头认真地看着巴雷西。
“他或者他的同伙。这种可能性很大。”国王回答,“划开这个口子,让我们看看里面掩藏的那些肮脏的勾当。要尽快找到卞卡,她不该受到任何伤害。这些时间以来,她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也受了太多苦。”说到这里,国王的眼神黯淡下来,充满哀愁的目光越过斯塔伦斯飘向窗外,夜幕降临之际,那栋奶白色的宫殿显得是那么孤独冷寂。
愤怒的火焰再次从斯塔伦斯的心底熊熊燃烧起来,他僵直地站在那里,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了手掌的肌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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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十点左右,斯塔伦斯走进了圣比阳大教堂。与此同时,托帝公爵带着一个平民打扮的老者来到了国王办公室。老者充满敬畏地向国王深深行了一礼。由于第一次步入这个高贵而庄严的场所,他拼命地低着脑袋,不敢向任何地方看上一眼。
“哦,布朗尼先生!”国王面带微笑地向战战兢兢的老者打着招呼,“很高兴见到您,请坐吧!家里一切都还好吗?”
“是的,陛下,一切都好。感谢您的关心,陛下。”布朗尼依然站在原地,两只手紧张地攥在一起。虽然这个居住在塞文思山脚下的农户与王室有着特殊的关系——不但喜欢狩猎的托帝公爵与他们一家相熟,而且公爵的两个儿子,巴雷西国王和贝拉尔亲王也都多次在他的家里用过那些民间美食——但此刻辉煌庄严的殿宇,华服钻饰的君王,这种场景毕竟与那时的感觉大为不同。
“坐吧,先生!”托帝公爵笑道,“说起来您也是我们的老朋友了!每次去塞文思山狩猎我都会去打扰您,事实上,我早就该邀请您到我这里坐坐了。只是,我很担心您会感到过于拘束,现在看来确实如此呀!”
“万分惶恐,公爵殿下,这……这可实在不敢当。”布朗尼急忙向公爵鞠了一躬,然后蹭着椅子边坐了下来。
“布朗尼先生大约在一个小时之前从塞文思山专程赶到了这里,国王陛下,”托帝公爵转向巴雷西,笑容敛去,他的目光炯炯有神,“我相信他为我们带来了一些相当有用的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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