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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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2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时局是最变幻莫测的事物,樊军大战全胜,本以为大一统的时机到了,不承想J国居然南下扶持着前朝的一个娃娃皇帝复辟了。复辟之后西边的日子自然是不太平,便是贫民百姓也不甘心被那暴戾的旧朝傀儡皇帝的管辖,加之J国幕后的胁持更让人心生愤恨。原先北边大中城市都接连内乱,人们受了这么些年的动荡早就草木皆兵,如今更是一窝蜂的着慌想跑,原先还能往江下游樊军的地盘避难,很快便封锁了沿江地区,那枪毙的事情更是屡见不鲜,既逃出不过去,人心仍还是愿意往东去,传闻有人高价买了通关证避难过去的也是有的。
安坊离封锁线不远,涌来了不少外乡人,这小城多年未有如此热闹,到处慌乱喧嚣,稍有能力的都活动着离开。谭家也是乱成一锅粥,谭伯清本意是不愿离开,到处征战,拖着一大家子人到哪里去也不安全,奈何这复辟朝廷新任的官员中有旧同学,此人如今意气风发,极力想扩张个人势力,便多次书信立邀伯清入朝做官,伯清哪里会肯,多次推托不成,直是左右两难。索性仲赭夫妇有些外国朋友在大使馆,拖了这层关系办了通关证,就此封了生意打算举家暂迁避难。
谁曾想到了出发那刻琮洄却怎么也不肯走,直把伯清气的甩了他一耳光,绿媛看着琮洄脸上红红一片伤心道:“你真要把娘气死才算数,难道你心底就只有一个她,爹娘都不要了么。”
琮洄笑道:“娘说什么呢,我在这里刚好看家,等封锁线解除了,自然你们还要回来的。”
绿媛恨道:“你别跟我胡说,她这般对你,你还要不顾死活留下陪她。她若真心中有你,又怎么会跟……”
琮洄打断道:“娘,时辰不早了,再不走,赶不上车船了。”
绿媛道:“我不管,今天你不愿走也得走,若不是我先前容着你胡闹,怎么会惹出这样的事情。”
琮洄道:“娘,今天你便是捆了我走,我也还是要找机会回来的,这个时候我怎么也不会留她一个人在这里。”
伯清气道:“你这个逆子,打小心里就有自己的独主意,从来不听我们半句话,你眼里可有咱们有这个家么?我这回还纳闷,怎么你这么顺当听话,原来你心里早就盘算好了,这紧急当口给我说不走,是想气死我跟你娘么。”正说着却听琮岚进来道:“大伯,爹让我过来瞧瞧,若是收拾妥当了,赶早出门。”
伯清听了呆了一瞬,盯着琮洄看了一会儿,终是叹气道:“也罢了,随你去,只当我没你这个儿子。”他这话一出,绿媛眼泪就流了出来又劝道:“好孩子,你就听娘一次,就这一次好不好。”
琮洄跪了下来道:“爹,娘,这阵子儿子实在不能不陪在木棉身边,等太平了,爹避过这风头,你们回来了,咱们早晚也是团圆。不早了,赶快走吧,别让二叔一家等着。”
绿媛见他如此,知道难以劝他同行,只得擦了泪同家人离去。一路无话,待到了安全区,见到琮恬一家早在租赁的房中等着,母女久未见面,自然又是一番感慨,琮恬不见琮洄的身影,心中疑惑,因问道:“琮洄他不肯来么?”
绿媛气道:“说什么也不肯来,只是要陪着那个人。”
琮恬心下猜到几分,不由埋怨道:“爹娘你们也是的,便让木棉姐姐一同来了又何妨,琮洄自小到大的心思,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更何况木棉姐姐也是咱们家里人一样,你们怎么就忍心留她一人呢?”
绿媛又气又怨道:“她…她…我就算是容她进了谭家的门,只怕她自己也觉得没脸面,再别说什么自家人的话,就算你奶奶还在,也断容不下她的。只有你那傻弟弟,真是鬼迷心窍了。”
琮恬听了道:“娘,她跟大哥那门婚事,不提也罢了,我说句直话,都这么些年了,大哥便是活着,只怕也早就娶妻生子了,那过去的事情,我早写信就叫你们不要太在意,你跟爹爹都是读书人,这一刻怎么这么守旧。”
绿媛道:“你那里知道,早先你弟弟说要跟她一起回来,我心中虽然顾虑多多,可因着你弟弟那个死心眼,我还劝你爹爹要他看开了就算了,木棉那孩子的脾性咱们也是放心的。可人家还不愿意进咱们家呢,我这边还纳闷呢,又过了几个月,才晓得,她哪里是不愿意,只不过是没脸进罢了……”她低头在琮恬耳边轻语两句,倒把琮恬听得心惊,忙问道:“会有这样的事情?”
绿媛点头道:“不然,我怎么会忍心呢,要说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小时候那模样怎么不惹人疼,不过这么些年不见,变化自然也是大的。”
琮恬思忖片刻,又低声道:“娘,你这是不是武断了些,她跟琮洄那么要好,也有可能就是……。”
绿媛想到那日打算放下一切,欢欢喜喜的去见木棉,却听的那样一个回答,当时真是气的手脚冰凉。她摇头道:“这话你婶子也问过我,我当时也说就认了,谁知道一问她竟然跟我说不是琮洄的,真气得我,要说她打小那么柔顺的好性子,再怎么,也不该……”
琮恬听得也是心乱如麻,又问道:“那琮洄怎么说?那孩子又是谁的呢?”
绿媛道:“我管他是谁的,只是你弟弟真是鬼迷了心窍,便是她做出这样败坏门风的事情,他还是护着她,还一心一意白给别人当爹,唉,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养出这样的儿子,除了那个人他谁也不要谁也不在乎。”说到这里绿媛心一酸,便落下泪来,
琮恬忙去安慰,心下却一阵疑惑,待要再问,却见伯青推门进来恨道:“恬儿,休要在多嘴,你只当没那个弟弟也就罢了。”
琮恬也知这事情不是立时三刻能说清楚的,忙安抚了爹娘早些休憩去了,心说等安顿妥当了,得写信给琮洄问个清楚才好。
这边琮洄送着家里车子离去,也未在家久留,回屋子里收拾了自己的箱子便走了出去。城中空落落的,安静的很,连辆黄包车也难觅,琮洄索性步行到了启风堂,初秋的天,一路走来身上已出了一层薄汗。
刚进了见木棉正踩在斜梯安置药材,忙丢下箱子跑过去道:“你疯了,什么要紧的活儿你不等我来了再做。”
木棉回头冲他笑道:“你知道我也闲不住,这新添的药柜总得整理,你又不识药,总要我来做才好。”
琮洄道:“谁说我不识药,我总跟着你学几成,就算我不认得,你坐在一边跟我说着,我自然整理的妥妥当当。”边说边扶她下来道:“你平时做什么都稳重,唯独遇到自己就马虎,这么重的身子倒敢爬高上低的,万一跌倒了可怎么办。”
木棉坐下道:“哪里会跌倒……”话未说完,看到门口的箱子,一愣问道:“你做什么提箱子过来?”
琮洄笑道:“我今天可要求你收留了,好歹你看我这几个月帮你重办启风堂,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收留了我吧。”
木棉不跟他玩笑,急问道:“你又跟大伯他们吵架了么?我劝了你多少回,怎么今天就认真地要离家出走呢。”
琮洄道:“你别急,我们没有吵架,爹娘和二叔一家今早都去对岸租界,家里就留了看门的,我一个人呆着好没意思,这就收拾了东西过来了。”
木棉初听得有些糊涂,略一寻思即明白过来,马上道:“你怎么没跟着一起去,你真是糊涂。”
琮洄笑道:“我刚在你这里入了股,还等着年终分红呢,这么走了不是赔本了。”
木棉道:“快别说这些不正经的了,这么个时候你何苦留下来呢?”
琮洄收了笑容,正色道:“安坊是不太平,如果你这时候能走,那咱们一起走,既然走不了,那我自然是留下来陪你。我说过要跟你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木棉听了黯然道:“琮洄,我不值得……”
琮洄打断道:“值不值得,我自己有数。”当下也不多说,进后院找了间厢房拾捣自己的东西。
转眼到了十月一,琮洄独自回了家在祠堂上香,不成想见了祖母原先的大丫头祁莲,谭老夫人故世之后,祁莲便到了尼姑庵带发修行,琮洄已是多年未见她了,这会儿祁莲正凝神上香,琮洄就立在一旁静静侯着。见祁莲起身,便轻唤了声:“莲姐姐。”
祁莲于这之间的事情早有耳闻,只对他温和一笑:“到底还是留下了?”
琮洄也一笑道:“压根也没打算离开。”顿了顿又道:“莲姐姐,我知道你如今不大出门,若是那天得闲了你去看看木棉可好?”
祁莲听了默默转了一圈佛珠也没答话,到底还是心有挂念问道:“她如今可好?”
琮洄笑道:“还好,只是新做了妈妈,不免有些慌乱。我就更不行了,完全帮不了什么忙。打小你就对木棉她极好,你若去看她,她一定欢喜得很。”
祁莲仍默默转着佛珠,半晌方道:“我有空就去。”她见琮洄听了面上一喜,心中暗叹了口气。
过了几日,祁莲便真的去了启风堂,她近两年很少外出了,这一带更是许久没来了,走到启风堂见木棉正给一妇人诊病,就悄悄坐在一旁等候,木棉送了病人,见一个玄衣女子等坐在堂内,仔细一瞧竟是祁莲,不由得感慨叫道:“姐姐,你怎么来了。”话音未落已哽咽。
祁莲也很是感伤,可想她不过生产了两三个月,不易伤心。拉住她劝道:“木棉别哭,先领我去瞧瞧孩子去。”
二人走进内院,木棉叫请来看孩子的陈妈先退,又去给祁莲倒茶,祁莲却顾不得喝茶,见孩子正睡得酣畅,小脸粉嫩可人,她心一软,笑道:“倒像个女孩般清秀。可起了名字没有?”
木棉笑道:“琮洄给他叫做阿过。”
祁莲听了不由道:“琮洄偏寻些怪名,这么个小小人何过之有。”话一出口才觉不适,好在木棉并不在意,还笑着解释道:“不是的,只因我们都爱苏东坡给儿子起的名字,这才叫阿过的。”
祁莲道:“你们就是那些绕弯子的读书人,别解释了,说多了我也不懂。阿过就阿过吧。”她从衣袋中掏出一串玉石佛珠道:“我也算半个出家人,不封红包了,这也算我给阿过的见面礼了。”
那佛珠冰凉放在阿过手边凉得小人儿一皱眉头,哭了起来。木棉忙抱起孩子又道:“姐姐何必这样客气呢。”
祁莲道:“这本也是老太太留给我的,也算给其中加着老太太的一份心吧。这东西孩子小也用不到,你先给收着吧。””
木棉听了想到谭老夫人,心中一黯,恰巧琮洄推门进来,见到祁莲来了很是高兴,不由问长问短,那小阿过听得琮洄的声音也止了哭声安静下来。
琮洄笑道:“莲姐姐你不知道,这孩子顶喜欢听我说话,连他妈妈也比不过我。”
祁莲见他抱着阿过姿势很是熟练,那里如他说得帮不了什么忙,心中又是一叹。
说了会子话,天色渐晚,木棉留祁莲吃饭,自要去张罗,祁莲此时心中感叹良多,难以平静觉得这些年的修身养性也压不住此间感慨,推说晚间要做晚课告辞而出。
祁莲走了几步,不由回望启风堂,那门上是才换崭新匾额,她思寻到十多年前初次到这里见慕锦的情景,彼时木棉不过十岁,只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把老太太逗得每日开开心心。又想到那年陪她在峤州处理父母后事,在那木棉花林中搂着她哭泣只觉得打心底里心疼她。此后住进谭家点点滴滴都只觉得这孩子乖巧懂事讨人喜欢,谁能想到日后竟然引来如此多的纠葛。
她心底的酸楚难以自抑,唯深叹口气暗道:佛地无男女情缘,转着佛珠缓步走进了苍茫暮色中。
英琦原设想过无数婚后的日子该如何,可果真到了这一步才发现混日子本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冀北忙得很,应酬自然是多的,平日也见不了几面。
她自己也是忙得厉害,忙着打牌,看戏,逛街,周围跟着一堆女伴,简直没有一刻不是热闹的。她如此恍恍惚惚的过了一年多,觉得整个人都钝了。
晚春的时候英琦过生日,如今她嫁了人,排场只有比往年还热闹,席间她多吃了几杯酒,架不住就面红心跳起来,好容易脱了身上楼,叫丫头金喜端茶上来。
英琦随手拿了茶几上的报纸来扇,见没什么风又丢下了。报纸很多,大约都是冀北翻看留在屋里的,他不喜欢佣人动他的东西,因此厚厚摞了好些。她平日从来不看报,此时无聊低头瞟了几眼,原来是对面的报纸,上面自然不免对父亲和冀北等人的一些谩骂挑衅,英琦看了几段不由笑出声来,像跟自己似乎没什么关联似的。再往下去翻,还有一些其他名头的地下简报,很有几张图片下赫然标着谭琮洄三个字,英琦愣在那里,忽然觉得心口突突的跳。
天气酷热的很,偏这年流行高到腮下的立领,滚着搀了金线的边,硬撅撅地搿得她喘不过气来,解了上面两粒扣子,仍是觉得心口憋闷,她还以为自己差不多忘记他了,她手下不知觉地用了力,那报纸就皱在一起,猛地意识过来,赶忙用掌心捋平,那地下简报本来就印地十分简陋,手用了劲就蹭了些墨迹。
那金喜端了茶上来,见英琦这个样子,只好轻声道:“夫人,茶来了。”一连几声才将英琦唤回神来。英琦静了下来,吃了几口茶,方问道:“四少回来了么?”
金喜忙回道:“才刚打了电话回来,说马上就到。”
英琦“嗯”了一声,缓缓吃干了茶,又对镜修饰了一番下了楼。楼底下仍是热闹的很,一位楚太太向来与英琦相熟,见她过来忙笑道:“我正说要找正主呢,这过生日旁人在这里乐,寿星却不见了的,我还头回见。我看咱们还得敬上你几杯才好。”
英琦推却道:“我这就是让你们给灌的头晕,去楼上吃了被酽茶才好了点儿。再不能喝了。”
众人自然不肯,这一桌都是英琦平日玩伴,晓得英琦平素那爱玩爱闹的脾气,也不听她的笑着又给斟上,哪知英琦此时心里却与往日不同,推不过就将杯子在桌上一顿道:“我不要喝了。”那酒花四溅到人身上,气氛一时便有些僵。
英琦见众人都禁了声,心略有悔意更兼些烦乱,正愣着不知说些什么,却见面前的酒杯被人拿了起来,她一抬头原是冀北回来了,冀北将酒干了笑道:“我回来晚了,当罚一杯。”
那楚太太自是机灵,忙跟着笑道:“罚一杯那够,少说也得三杯,就凭四少的海量那还得换大碗。”这下众人才一松气,又跟着笑闹起来。冀北陪着喝了几杯酒,跟着吃了一碗寿面。见众人都吃得差不多了,叫人送了蛋糕进来,学着西洋的样子点了蜡烛,又命人熄了灯,众人见了都笑着撮哄着寿星吹蜡烛许愿,那盈盈烛光中,英琦定睛数了一数,共是二十二根,恍然想到那年冬天和他在一起数罗汉,不过是两年光阴,心境却大不同了,她深吸口气吹熄了蜡烛,众人一并鼓起掌来,与这样的喧闹中,她却异常地孤寂。
晚间坐在梳妆台前,将首饰一件一件取下来,又松了发鬓,她新烫的头发,卷的利害,一圈圈粘贴在额角鬓角,勾出了一个圆嘟嘟的鹅蛋脸,两颊还泛着酒意的红,她觉得镜中这人陌生得很,这一年自己彻底变了个人。她猛地站起身去翻箱倒柜的找了一通,都是她早先的一些玩意儿,嫁过来就从来没打开过,翻了半天终于找了出来一架莱卡相机,她先前非要找出来不可,这会儿看见了也不知道找它出来做什么,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慢吞吞的又放了回去,只觉得心底里难受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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