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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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照例藏在暗处,直等天色渐渐黑下来。
若是以往,酉时将过的时候,那间茅舍便会透出一点儿光。倘是月色好,那书生便会推开柴菲,坐在一块青石上弹他的三弦。
她已不记得是从几时起,这儿有了间茅舍,又是从几时起,开始喜欢上这弦音。他会的曲子很多,但大多是凄婉低徘的,让人总以为他满怀着心事。只是,有时像潺水,有时如流云罢了。
不管是哪一曲,她都喜欢,唯一的分别,只是听的时候有时坐在灌木后,有时躲在树梢上。她的阿福在这时总想跟来凑热闹,每次都被她摒退得远远的,说,你要是来了,他还不得吓得腿软呀。
他那么文静,想必也经不住吓吧。她觉得他的衣衫总是很干净,只是隔得太远,面容看不真切。偶尔会不禁去想,怎么哪,这人,一个人来到深林,就不怕有危险么?
那天她起了兴致,便趁着他弹奏的时候,偷偷飞到茅舍后,想要凑近看他一眼。只一眼就好了。没想还是惊动了他。
再去看他时,茅舍已空了。
已经过去三日,不知他还会不会回来。她靠在枝丫上,暗暗地想,倘若他再回来,自己再不敢凑近去瞧了。若是再吓着他,谁还能弹这么好的曲子给自己听呢?
她这样想着,就像这三日来所有的想法一样。
仿是老天应了她的企盼,茅舍的灯,居然又亮了。
她黑色的眼睛不禁也跟着亮了亮,不由得凝神望去。
今天是个好天气。中秋近了,虽然林风已有些凉,可是月色却好。他推开舍门,依然戴着幞头,穿着襦衫,一手拎着木凳,这回手里抱的却是一把琵琶。探着头,先朝四下看了看,又硬咳两声,走出来。
他往舍外一坐,抱好琵琶,忽然喊了一句:“我知道你在!想听就在一旁听着,别再出来吓我了。”
她扑哧一笑,点点头。好生倚在树后,再不敢生出凑近的心思。
他见四处依然安静,便当是她应了,略一肃容,修长的指尖随即扫向弦丝,碎珠溅玉般的弦音便在夜色中弥漫开来。
刹那间,她的耳边仿佛响起了金声、鼓声、剑弩声、人马辟易声,俄而无声,久之又有怨而难明之音,她知道这是楚歌之声……她的心跳随着弦音的变化而变化,她的表情有时紧张,有时候低婉,仿佛着了魔般地坠入他的乐声里……可是,为何今天的感觉有些不同?
《十面埋伏》这样的曲子,当然算不上喜庆,但是也与凄婉无关了。
她甚至难以分辨这股肃煞之气是来自于他的琵琶还是来自夜色。她只清楚地看到,他白色的衣角在秋风中飘舞,黑色的鬓丝襟前拂动。她的头不禁又朝前探了探,仿佛这样,便可离他再近一分。
而那几只山魈,便是在这个刹那从她脚下的树身跑过的,并且直朝他扑去。衬着夜色,宛如几颗流星。
她的心猛地一跳,叫了一声不好,也顾不了自己暗许的诺,忙他飞去。
饶是如此,为时已晚,她才飞到一半,山魈们便已欺到他的近旁。眼见他便要尸骨无存,她心急如焚,不由得发出一声利啸,双手伸向空中,闭上了眼睛。
是我不好,书生……她想。
随即而来的,是琵琶的断裂声。
“叮——”她仿佛可以看见六根丝弦已被利爪划断,扭曲着腰身各自崩向暗青的夜色凌乱地舞动。就如三日前,那三弦的断裂。可是,紧接着,却不是山魈的咆哮声,也不是书生的惨呼,空气中,甚至纯净得只有草叶的气味。四周只剩一片沉寂。
这是怎么呢?她缓缓落至地面,闭着眼睛想。
想要睁开眼,却有些不敢。
犹豫了片刻后,还是一咬牙,猛地睁开。
这一睁,便引来了一阵错愕——书生幞头歪斜,襦衫凌乱,抿着扭曲的唇线,拎着断琵琶,呆愣愣地站在她面前。
若是再近两尺,她就快贴上他的脸了。
“你……你没事?”她急切地走近一步。
“啊!”书生忽然发出一声怪叫,掉头就跑,“鬼啊!”
这时她才反应过来,想要背过身去,手却不由得伸出想要捉住他,告诉他不用怕,虽然自己是长得吓人了点儿,但是她只是爱听他弹琴罢了,真的不会害他!
她还来不及解释,他也才跑出几步远,就在这时,深林中传来了一声豹啸。
“阿福?”她惊醒般地抬起头向深林中看去。远远就见林涛涌动,一群夜鸟被惊飞起来,如同无数墨点扬洒在夜空中。刹那之后,一头矫健的猎豹蘸着一身斑驳的月色从林中狂奔而出。它如同一道凌厉的电光,直向书生射去。
瞬间之后便一跃而起,庞大的身躯如同一座小山,悬在了书生的头顶,尖锐的豹爪眼看就要扫在他的后脑上。
书生只来得及惊骇回头,连惊呼还来不及叫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猎豹来索自己的命!
“阿福——停下!”她发出一声大叫,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倘若书生就这样死了,她要一辈子不心安的。
幸而阿福的反应很快,主人的声音一到,它就硬硬收住了爪子,饶是如此,爪尖绕过他头颅的瞬间,还是划中了他的后背,哧的一声留下了三道深可见骨的爪痕,鲜血顿时溅了出来。书生顿时被拨得飞扑出去。
“啊!”她不由得惊叫一声。
阿福在空中一个翻身跃过了书生的头顶,砰地落在他面前,激起一阵大风,卷起满地的落叶,吹飞了书生的幞头。发髻随之散落开来,和衣袂一块儿在身后一阵乱摆。猎豹长啸一声,扬起头狠狠瞪着书生,就好像盯着自己的食物一般。
“我的妈呀。”书生大叫,瘫坐在地上,迭迭后退,“你……你……别过来!”
“你……你没事吧?”她一时顾不了这许多,疾步走到他跟前,俯下身去看他。
“走开,走开!”书生闭着眼睛,双手乱挥乱挡,像个三岁的孩子似的。
一旁的阿福看不得他这付模样,不耐烦地跳到他面前,冲他大吼一声。如雷般的声音,顿得震得他两耳发聩,一时竟蒙了。
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朝阿福招了招手,让它闪到一旁。
“你别怪我,你受伤了,碍事吗?”
“我……我哪儿受伤了?”他刚才跑得太慌,竟连疼痛也来不及察觉。
“背上啊。”她提醒道。
“啊?”书生吃惊的伸手摸背,这时剧烈的疼痛才一骨脑儿涌上了来。他摸到一手的温热,伸到眼前一瞧,满手尽是刺目的鲜红,血正伸着手掌往下滴落。
“血……”颤声说了一句,顿时双眼发黑,什么也来不及再说,便昏迷了过去。
为何又是这样呢?她叹了口气,走到书生的近旁,检视了一会儿他的伤口,俯身将他抱起来。骑上阿福,人与豹在月下,拖着长长的影子,湮没在深林里。
谁也没注意到,在林子的另一头,一个修长的身影正悠闲地靠在树梢上,看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书生的梦,又深又沉。一张女孩儿的面孔浮现在他眼前,那时节,大概是四月吧,不然,哪儿来的桃花。
她并不知道书生的梦,只是采了山药,替他敷好伤口。静静地守在他身边。
现在是丑时,月色最明亮的时候。阿福在洞口,他们在洞里,饶是如此,也会蘸上银色的余辉。她低着头,细细地打量他。指尖距离他的面孔有一寸之遥,沿着那起伏的轮廓慢慢浮走,仿佛是在空气中仔细地勾勒一幅画。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这么仔细地看他。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眼睫上,那儿在微微颤动。有时候,她会偶尔担心,要是他突然醒过来怎么办?
他的手始终紧紧攥着胸前的玉坠,额头沁着一层薄汗,眉头总是深皱着,那是在愁苦什么呢?
一个时辰就这样过去了,她是不是该走了。

正要起身的时候,忽然被他一把捉住:“……别跑!会迷路……”
扼住她腕的手掌,冰得没有温度,还有丝丝颤抖,含混不清的梦呓从他泛紫的唇间无力滑落。
她的心被他模糊的呢喃搅出了一圈涟漪。
他要留的人不是她,她知道,可那又有什么要紧呢?
她打消了离开的念头,有些笨拙地伸出另一只手,小心翼翼握住他的手掌。暖意,从一个掌心流入另一个掌心,温热了沉迷在梦中的躯体。
书生眉间的皱褶,渐渐有了舒展的意思,紧抿成线的薄唇也放松下来,还浮出若有若无的笑,傻气里有些满足。
很长一段时间,她像石头般保持静止,生怕自己的小小动静会扰走他美梦。月光在寂静的山洞内缓慢流淌,为里面的一切罩上了温柔的颜色,仿佛她与他,本身就是个迷离的梦境。
他的琴声为何如此美妙,他在梦里又见到了谁呢,手里紧攥的漂亮坠子,是对他很重要的物事吧。她凝视着他的脸,胡乱地猜想。
月色渐渐黯然,山洞内只有书生的呼吸声微微起伏,洞外的虫鸣也不知在何时消匿下去,整片山林都在夜色中沉默。她的眼皮开始发沉,她努力甩甩头,告诫自己不可以睡,一定要在他醒来前离开。
就在这时,洞外突然传来阿福阵阵低呜之声,声音不大,却着实撕裂了所有安谧。
她一惊,刚才的声音,是它察觉到危险敌人时惯有的示警声。
莫非又是山魈?她想起方才那几只想袭击书生,最后却莫名消失的可恶家伙。
阿福的声音从低呜升至低吼,她心知不妙,只得轻轻放下书生那只已被捂得温热的手掌,踮着脚跑出了山洞。
果不其然,洞口对面那棵千年老树上,盘踞着不下十只张牙舞爪的山魈,黑暗里的幽绿瞳孔如灯笼高挂,闪的无不是贪婪凶恶的光。夜风拂过,茂密的枝叶越响越急,暗藏其下的山魈,也不约而同直起了身子,做出要集体俯冲而下的姿势。
阿福早跃到树前大石之上,仰头躬身伸爪,似乎打算直冲上树跟那山魈一决高下。
“阿福!不许上去!”她担心一旦阿福离开洞口,山魈一定会趁这个空挡跑进洞去。
阿福悻悻收回爪子,扭身跳回到山鬼身边,硕大的身躯横在洞口前,豹眼怒视着这些讨厌的入侵者。
蓦地,老树的枝叶剧烈晃荡起来,唧唧的怪叫声中,山魈们从枝头疾速冲下,完全无视守在洞口的他们。
一对一的话,山鬼绝不输给山魈,可现在是十只,哪怕加上阿福,也不敢担保他们可以在这场你死我活的战斗中胜出。
她不怕输,一只山鬼没有输赢的概念,她也不怕死,山鬼本就不是个“活人”,她只怕他有事,怕他像他怀里那把琵琶一样四分五裂。
就这一个念头,让她的行为和她的外貌第一次划上了等号。
山魈的尖指比刀还锐利,在她的脸和手臂上划下长长的痕迹,皮肉外翻下,鲜血汩汩而出。而被她扭住脖子的敌人,也在那双曾经给予过他人暖意的手中,被硬生生扭断并撕扯开来。阿福更是不甘示弱,利爪在围攻它的几只山魈身上凶悍挥舞,三种不同的鲜血,在月光下翻涌着红艳森冷的光,在两旁的草石上各自落成不同的图案。
“啊!”惊恐的尖叫几乎要震碎漫天月色,被洞外的打斗声惊醒的书生,缩在洞口的岩石后,手指紧紧抠在石逢中。从他的巨骇的眼神中不难看出,他不止对那些上蹿下跳模样奇特的山魈吓到,那满身伤痕面目狰狞的山鬼,更是他恐惧的根源。以他的思维,断不可能知晓眼前这场血腥之战,是有人在为了他的性命殊死搏斗。
“快回山洞去!”见他跑了出来,她急了,分神之下,背上又多了一条钻心疼痛的爪痕。
当仅存的几只山魈嗅到那阵它们垂涎已久的人肉香味时,顿时来了精神,纷纷嚣叫着朝书生扑了过去。
“快回去啊!”她急得连声音都变了调,朝前一跃,猛抓住一只山魈的后腿,硬是把它撕成了两半。而阿福高高跳起,一爪拍下了另一只勇猛朝前的山魈。然而,他们再是尽力,还是有条漏网之鱼,高举着利爪朝接近石化的书生扑了过去。
“不要!”山鬼朝那山魈追去,却心知自己和阿福都不可能在这一瞬间冲到他面前。若他就这么死了,她也许会杀掉林中所有的山魈。这般的愤怒,是她从不曾有过的。
书生圆睁着双眼,呆望着朝自己迎面而来的巨大黑影,莫说躲开,连闭眼都被吓得忘记了。
一股混着血腥与膻味的怪味道窜进他鼻中,在死神离他不过咫尺之遥时,那作恶的山魈竟在他面前被一道银亮若镜的白光拦腰“切”成了两截,热腾腾的鲜血喷了书生一脸都是。
望着还在地上抽搐不止的半截怪物,书生倒吸一口凉气,两眼一翻,扑通一声跌坐在地。
月色又明朗起来,点亮了一个高立于山洞之上的凸石之上,着了一袭青衫的修长影子。
青影原是一个少年,一头秀长的黑发正在缓缓飘动,翩然落到书生身边,一把拖起他扛到了肩上。
“你是谁?”她慌忙上前,伸出双手挡在这不速之客面前,“放下他!”
“你大概连他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吧。”青衫少年侧过头,阴影褪去,露出细长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挑,阴戾中却有风情。
这句话将她问住了。
“何必为一个陌生人拼命。”青衫少年哧然一笑,无视书生的挣扎和喊叫。
“你……”她欲言又止。
“他叫窦凌渊,”青衫少年转过身去,“他不属于这里。”
“你要带他去哪里?”
“关你何事?”青衫少年的身影忽然一虚,带着窦凌渊划出一道青色的电痕就朝山坡下跃去。
月色又明朗起来,点亮了一个高立于山洞之上的凸石之上,着了一袭青衫的修长影子。
青影原是一个少年,一头秀长的黑发正在缓缓飘动,翩然落到书生身边,一把拖起他扛到了肩上。
“你是谁?”她慌忙上前,伸出双手挡在这不速之客面前,“放下
他!”
“你大概连他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吧。”青衫少年侧过头,阴影褪去,露出细长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挑,阴戾中却有风情。
这句话将她问住了。
“何必为一个陌生人拼命。”青衫少年哧然一笑,无视书生的挣扎和喊叫。
“你……”她欲言又止。
“他叫窦凌渊,”青衫少年转过身去,“他不属于这里。”
“你要带他去哪里?”
“关你何事?”青衫少年的身影忽然一虚,带着窦凌渊划出一道青色的电痕就朝山坡下跃去。
也不知奔出了多远,眼见二人已出深林,再往前,就是要进城了。窦凌渊趴在青衫少年身上,头发和衣衫被风刮得凌乱不堪,一路上,他都勉力抬着头,看着山鬼身影迅速变小,被夜色吞没,直至天光微亮。脸上的表情由先前的无奈和愤怒转变成沉默,他的头低垂下来,看着飞速后退的地面渐渐慢下来,直至停下。窦凌渊叹了一口气,道:“长安到了?”
青衫少年点点头。
“她没有跟来……放下我吧。”话音落尽,他回到了地面。拍拍身上的尘土,仰头看着不远处高大的城墙,然而一言不发地朝前走去。
“这就进城吗?”青衫少年问道。
“嗯,随处走走。”
青衫少年抬步欲跟,窦凌渊却忽然回头,眼中的寒光让青衫少年不由得一震:“照云,你别跟来,宵宵……还需要你照顾着。一切都照之前的安排来吧。”
照云也不再阻拦,他一拱手,道:“师兄,走好。”然后,看着窦凌渊对自己疲累地摆了摆手,迈着沉重的步子,渐渐消失在晨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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