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禁桥上的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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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神纪年1012年六十八周二日血苔时。
永夜一生的命运正是在这个时刻里得到了改变。
当时他正在颜民区的禁桥附近游荡。
禁桥是一座吊桥,是漆幕城通往复得码头的官用通道,只有漆神殿的祭司、苔甲军团的卫兵、贵族世家的成员以及制药师才能在上面行走。
颜民区的贱民们不得靠近,只能远远地眺望着。
颜民区里位于漆幕城的东边,里面生活都是被漆神诅咒的下等人。
今天永夜在喷头酒馆里喝了一小杯呛菇酒,走出酒馆时,他开始觉得视线模糊,地面左右上下摇晃,小脚柔弱无力,一开始他怀疑自己被下毒了。
但是他发现自己竟然不在乎是否被下毒了,一心一意想再来几杯辣得刺鼻、浊得堵喉咙的呛菇酒时,才知道自己没有中毒,他的身体很正常,与往日唯一的不同就是他醉酒了。
这是他第一次喝酒。
热力在胸膛里流窜,脑袋正在眩晕,一切限制和恐惧都变得遥远。他扯开衣襟,让上身袒露在外,然后临时做了个决定——凑近禁桥去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玩意!
在漆幕城,越往低处,越靠近地下潜流的地段就越贵重,只有禁桥和复得码头例外,这全是因为复得码头是通往外面世界的唯一通道。
禁桥就挂在颜民区北边的上空,高个子的人一伸手就可以摸得着那些垂下来的钢环。
永夜知道自己连颜民区通往漆幕区主城区的通管都没有进去过,什么漆神殿,黄昏集市和练毒场等等只是些在闲聊时从别人嘴里吐出来的字眼而已,而自己竟然对复得码头外面的世界感兴趣实在有点太狂妄了。
但他就是想去凑近看一看,除了看到底今天是哪位人物通过禁桥,还想近距离观赏一下上等人的衣着和武器,哪怕被穿着钢苔甲的卫兵抽上一记沾着毒液的鞭子,半天不能动弹也在所不惜。
到了,禁桥就在上前方。
永夜踮起脚,伸长了手臂,摸了摸上面的钢环。心里立刻惊叹了一句:“真清凉啊!”
禁桥突然晃动了起来。
就算永夜醉熏熏的,但也清楚他的手对钢环的触碰并不是禁桥摇晃的原因。
他赶紧收回了手。
一队人马从复得码头那头走来,几十箱行李,几头坐骑和十几个人,队伍杂乱无序,但却寂静无声,如同鬼魅。
“他们刚从外面回来!”永夜心里惊呼到,他以前只远远看见过从城区去复得码头的人,还从未见过从码头那里回来的人呢!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瘦子,他有一点点秃顶,全身置在柔滑的黑蝠长袍里面。黑蝠长袍的布料是用幼蝙蝠的绒毛制造的,上千只小蝙蝠才能做出一件黑蝠袍,所以售价昂贵。
瘦子身上这套毫无杂色、色同墨石的黑蝠长袍表明着他显贵的身份。
永夜见过那些偶尔会到颜民区来办事的贵族,一般穿着比黑蝠低一个档次的黑纹制衣,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穿着黑蝠长袍的贵族。
“他说不定是个漆神殿祭司!”永夜瞪大了眼睛,专注而贪婪地看着瘦子,生怕漏一点细节。完全忘记了要留些目光给他的随从,以及尾随在后面抬着一箱箱行李的苔甲士兵。
这个穿着黑蝠袍的瘦子本脚步匆匆地踩着禁桥的踏板,如同干笋的手指掩在鼻子处以遮挡颜民区飘浮上来的种种臭味,恨不得起身飞过禁桥,但他的目光无视中往下一扫,就落在了正仰着头的永夜脸上。
他的脚步停了下来,但并没有松开捂着鼻子的手。
“喂,小子,你不是个颜民!”他惊讶地说,随即目光尖锐地打量着永夜衣着和身体。
他招惹了一个贵族!
永夜的酒即醒了一半,他愣住了,在立刻转头逃路和呆在原地哀求宽恕两个选择之间犹豫不定。
瘦子朝他招了招手,说:“过来,再靠近一点。”
如果逃跑,苔甲号会到颜民区搜索,在翻出他来之前一定会打伤许多无辜的人,到头来他有可能被送往练毒场等死了。
这种害了别人又对自己无益的事情,永夜是不会选择的,所以他定下了心,决定向这位贵族乞求宽恕。
他乖乖地凑近了桥上那双被黑蝠长袍遮盖了一半的方头皮靴。目光忍不住好奇的察看了皮靴那鳞状的纹理,心想:这一定是他们说过的火蜴皮!它可以吞掉沙砾的暴热,还可以防火。
瘦子做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动作——他蹲了下来,瘦长的手穿过了禁桥的缝,在永夜的脸上拍了拍,同时又松开捂着鼻子的手,吸了一口气。
“漆神在上,颜民区的味道真是熏死人了。”他轻声咒骂了一句,然后问永夜:“你喝酒了?呛菇酒?”
永夜僵硬地点了点头,心想:他们说漆色贵族的鼻子像狗般灵敏,这话果然不假。
瘦子站了起来,有点含糊不清地说:“你不是个颜民!但也不太像漆色贵族,也许是个杂种,无论怎么说,你不应该呆在颜民区这种浑沆之地任人宰割。”
说完后,瘦子摸着下巴,犹豫了许久,目光重新在永夜脸上急剧地扫了几下,才下定了决心发问:“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我叫永夜,意为永恒的黑夜。我住在颜民区上片,我是镰刀所的学徒。”永夜一字一眼地回答,他清楚这个时候扯谎毫无用处。
“不错的名字。”瘦子赞赏地点了点头,手重新捂上了鼻子,又蹲了下来,从口袋里翻出一支细细的硬签,递到永夜前面,慎重而快速地说:
“你的运气不错,小子!我平时是不会在颜民区挑选学徒的,但今天我破例了。记住,明天羞蓟时,到黄昏集市的通管前面,把这个拿给卫兵看。有人会带你来找我。
告诉他们,你是蛇目大人的新学徒。”
永夜伸出手去捏住了那根硬签。细细滑滑的石片给了他的掌心一阵怡人的清凉。
禁桥重新摇晃了起来。
名叫蛇目大人的瘦子已带着随从快步走了起来,一箱接一箱的行李从上面划过,消失在了禁桥尽头的拱门里。
永夜紧捏着硬签,匆匆离开了禁桥。
他找到一间僻静的房子后面坐了下来,酒彻彻底底地醒了。
在颜民区的镰刀所磨了十年镰刀,他听了不下一万个关于漆色贵族、苔甲卫兵和无礼越规颜民的冲突事件,结果总是颜民落得了悲惨的下场。
就好像苔甲卫兵和贵族们是石头,而颜民是蛋,两者相撞,颜民必然是破碎的那一个。
他万万想不到自己第一次与这些人物的相遇,结果却是一件喜事,太激动人心!
他轻声不断地问自己:“我不是个颜民?我要离开颜民区了?”想着仅在别人吹得天花乱坠中关于漆幕城的一切,什么蚀心湖上的涌霜,展示贵族血性的落尘节,几天时间也逛不完的黄昏集市,宏大壮丽的漆神殿……
永夜欣喜若狂地感受着硬签的清凉,心想它应该是用冷心石磨成的。
这种石头在任何状态下都能保持冰冷和坚硬,只能打磨,无法被熔化,是非常珍贵的矿料。只有漆色贵族们才有资格使用。他听过一个镰刀所里的老匠人说他毕业的愿意就是冷心石磨的枕头上睡上一觉。

颜民区什么都是热烘烘的,唯有他磨镰刀的积水地里的水是浅温的,他从来没有碰过这种完全没有热气的东西,硬签那陌生的凉意可以确保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梦镜。
他听到自己的心在警告着自己:“千万,千万不要错过这次机会了。”
注:《漆民指引》记载,漆幕城的一天分成十二个时段,每一个时段均以一种著名毒药的名字命名。1*突苔2*棉菇3*紫孢4*蜡菇为早上,5*束骨蓟6*羞蓟为中午,7*蛇苔8*甜泪9*忘情10*利刃苋11*血苔12*睡草为下午至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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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未睡的永夜熬到了紫孢时后起了床,快步走进了镰刀所的厨房,找到了自己的两个伙伴,把昨天血苔时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们。
知道永夜不是开玩笑后,板盖从他的床——柴堆上坐了起来,急躁地说:
“冰城区里(颜民对漆幕城主城区的称呼)的女人把全身都裹在布料里,你要是不小心碰到了她们的胸部,就可能被会被迫在手臂涂蜡菇水,然后像脆瓜那样一碰就断。你可要想好了!估计偷看一眼,下场也会很惨!”
永夜手里紧握着硬签,裂嘴一笑,说:“我对女人的兴趣没有你那么浓,我会对她们敬而远之的。”
热烘烘的、时时刻刻都令人汗流浃背的颜民区,到处可见恨不得全身光着的女人,无论小女孩还是老妪,身上的衣服遮盖面积不会超过三分之二。但永夜并不对这个景象有多留恋,因为许多时候他其实受够了汗臭味,尤其是妇人身上的。
除了那些长年不洗澡的男人汗味外,一些喷了劣质奶根藤香水的女人身上混合型汗臭味更令永夜觉得反胃。
板盖是镰刀所的厨师,那令理发师头痛的又硬又直的头发怎么弄也是板盖状,所以才被称之为板盖,所有人早就忘记了他的真名,包括他自己,他在镰刀所登记的名字就是板盖。
他是永夜这十几年来相处最多的人。他比永夜长几岁,但言行却比永夜更像个小孩。似乎为了克服这一点,他说话三句不离女人,实则是个处男。
“你会后悔的!”知道永夜心意已决,板盖怒气冲冲地说,完全失去了他喜欢装扮的老重执成形象。
这时,永夜另一个在镰刀所的伙伴怒虫突然抬头闷声问到:“你一离开颜民区,就再也不会回来的,是吗?”
怒虫是个镰刀手,在这之前,永夜不知道有多羡慕他的职业,每当他看到怒虫用他磨了几十个日子才做出来的镰刀去孢林砍妖藤和抓水鬼时,总是妒忌得要发疯,怨恨命运对自己太不公平了。
但无奈怒虫为人极其憨厚,毫无心机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暗地里会偷偷教永夜使用镰刀。所以永夜对他永远恨不起来,其实在许多时候,他很喜欢与他呆在一起。
“什么啊,我会回来的!”永夜拍着怒虫厚实的肩膀,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一天我威风了,就会回来带上你俩的。”
怒虫低下头,嗫嚅着说:“我可不想去漆城,就算你成为了漆神殿的祭司也不行。”
板盖附着怒虫的话说:“有机会的话我只想去见见世面,但我可不愿意住在那里。”
“为什么?”永夜大惑不解。
颜民区大大小小几十个酒馆,每天最热闹的事情就是听人吹嘘冰城区(里发生的种种离奇故事,每个醉汉描述起冰城区的建筑和商铺总是天花乱坠的。
但当到冰城区去的机会真正来临,每一个颜民总会退却。
并不是所有的颜民都只能呆在这个热哄哄的腐臭之地,一些商人被允许到冰城区的黄昏集市去卖买;一些身体强壮的颜民也会被苔甲号挑中成为卫兵;每年落尘节一到,总会有漆色贵族到颜民区来挑选上千个壮年颜民,去为这个漆城最盛大的节日担当苦力。
所以关于冰城区的种种小道消息,就是上述这些人回来后在酒馆几杯下肚后传出来。
板盖沉默了许久,回答道:“因为我们是颜民。冰城区的空气凉得甜美,但毒得历害。这是个比喻,你明白的。颜民到了哪里都是颜民,永远是被漆色贵族欺凌的贱民。贵族女人也永远看不上我们,去冰城区住多少年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怒虫附和着用力地点头。
“你们真的这么想吗?我偏不信这个邪!”永夜不服气地说,“漆色贵族比我多一个脑袋还是多一条胳膊?我们只不过是肤色不同而已。如果我从小经过训练,给我一套黑蝠袍,我完全可以和他们一样优雅高贵。”
“永夜,你有这个想法,那是因为你不是颜民。”板盖两个眼睛瞅着永夜,一脸担忧。
永夜惊讶道:“那个给我硬签的贵族也这么说!”
“我父亲说过,你并不是出生在颜民区,而是出生在旭日塔。”怒虫的父亲的是镰刀所的一指师傅,同样也是永夜的师傅,是个从不说废话的男人。“由于一些没有人知道的原因,你还是个刚断奶的小孩时就被扔到颜民区来了。”
看着板盖和怒虫相视的眼神,永夜明白他们早就知道了这个秘密。
他一脸愠色地说:“你们早就知道,却一直藏着不说,是为了隔离我?”
“才不是!”怒虫赶紧摆手说:“我父亲不让我们告诉你,你不要误会,他只是想保护你。不过现在你要到冰城区去了,他就再也保护不了你了。”
一指师傅?!
永夜对这个能铸造出最高级镰刀的中年男人长年以来总有一种愤怒,当然他自己清楚这种愤怒的源头是出于对他的崇拜。
一指师傅禁止他使用镰刀,这一直是他无法释怀的事情。
永夜嘲讽到:“你父亲之所以要保护我,大概是觉得我笨得当不了一个颜民。只配整天在石头上磨镰刀。”
像以前一样,怒虫听不懂任何嘲讽,他急得脸红耳赤地辩解到:“你误会了,他不是这样的想的。我记得他说过原因,说是因为你太聪明了。”
永夜不相信怒虫的话,因为怒虫一直觉得除了那些以打人为乐的苔甲号,世界上全是好人。
他心里得意地想:管他一指师傅心里怎么想,反正我要到冰城区去了。他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竟然一指师傅也认为他不是颜民,他便不再怀疑那个瘦子贵族的话了。
不是一个颜民显然是一个等级的提升,因为在这个世界里,颜民是最低贱的种类,漆神殿的祭司们称颜民是被漆神遗弃的生命……
永夜扯了扯衣上那件被汗渍湿了的麻布衣,看着厨房灶炉里熊熊的柴火,自言自语到:“不是颜民最令人兴奋的第一件事情,大概是我不必整天汗流浃背了。”
他并没有预料到十多年后,当他在漆神殿下的瞳水潭深处,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被空气中无数的冰花刺得失去了知觉,想起了如今这一幕时,泪水顿时被冻结在眼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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