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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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出欧阳远所料,凌云迟疑地踱着步子,缓缓地走向欧阳远。
“堡主,我们……出去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我们……听到这两个字,欧阳远的心好似要从腔子里飞出来一般,孩童时的自己学会第一套剑法的时候也没有这样雀跃。
欧阳远用行动代替了回答,他习惯性地拉起了凌云的胳膊,向屋外走去。
凌云轻轻一闪,不着痕迹地躲过了与欧阳远的身体接触,神色依旧平常。
欧阳远没有注意凌云的小动作。
他正挑衅地看着呆坐在地上的秦飞,如愿地看到秦飞绝望的眼睛。
屋外是一座园子。
园子虽然不大,布置得倒还别致——欧阳远绝不是个会亏待自己的人。
凌云站在欧阳远的身边,却不看向欧阳远。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园中的那棵柏树,半天没有说一句话。
欧阳远看着凌云虽然苍白但情绪渐渐平复的脸,他微笑着,等待着——既已等待了两年,又何必在乎这片刻?
不过凌云并未让欧阳远等多久,他开了口:“朱朱……他从小就很聪明,又乖巧又伶俐,爹娘都很疼他,我也很疼他……”
欧阳远听着,没有出声。因为他知道,现在的凌云,最需要的是倾诉,是发泄,自己只需耐心地做个听众罢了。
果然,凌云没有等待欧阳远的回答,接着道:“记得那时家里穷,只有过年的时候,家里才能吃上肉。朱朱最喜欢吃鸡,特别喜欢吃鸡腿,家里难得宰一回鸡,娘总是把鸡腿分给我和朱朱一人一个,朱朱狼吞虎咽地把自己的鸡腿吃完,然后就来骗我的鸡腿吃……那时他才五岁,五岁的时候,朱朱就会哄我了,呵呵……”凌云的唇边似乎露出一抹微笑,仿佛那段清贫的时光,是他最快乐的日子。
“其实我怎么会不知道他是哄我的呢?那时候家里实在太穷了,生他的时候娘生了一场大病,他生下来身子也不怎么好,瘦瘦小小的,象小猫似的。我这个做哥的,怎么会不给把好东西让给他呢?那时候我就下决心要到村外去闯一闯,要赚很多很多的钱,要给爹买最好的咳喇药,要给娘买最贵最漂亮的花布,要让朱朱每天都能吃上鸡腿……”
“朱朱……这个小名还是我起的”凌云完全陷入了回忆,“他嫌名字象‘猪猪’,每次我叫他的时候都会发脾气,如果我一直叫他就会哭鼻子,哭着说‘再也不理哥哥了’,结果,过不了半个时辰就‘哥哥、哥哥’地追在我后面了……”
“我们兄弟俩从小的感情就特别好……小时候,我脾气犟,不听我爹的话,也不安心在家种地,只想往外跑,没少挨我爹的打。朱朱胆子很小,每次看到我挨打,他就在旁边一边发抖一边哭,哭得比我还厉害……我每次都嘲笑他,‘哥挨打,你又不疼,你哭什么,怕什么?’有一次,是在他七岁那一年,那次爹打我打得特别厉害,棍子都被打断了。他吓坏了,他一下子就扑到我身上,替我挡着棍子,叫着‘爹,不要打哥哥,不要打哥哥!要打死哥哥了!哥哥会被打死的!’。我爹那么疼他,急忙把他抱起来,也就忘了打我了……嘿嘿”回忆起这些往事,凌云脸上不禁露出笑容……
“他胆子那么小,那么怕疼,都会扑上来护着我……我曾经发誓,一定会待他好,一定会让他过上好日子……”喃喃自语着,凌云闭上眼睛,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滑落……
往事,历历在目……
当年抛下父母弟弟独自一人出外闯荡……
遇到恶霸时被骆一飞救下……
酒醉的骆一飞那通红的带着**的眼神……
和十来个少年一起关在马车里,送进了锦绣谷……
不屈服、不甘心、反抗、鞭打、刑具、强暴……
自己在欧阳远身下挣扎,拼命地挣扎、无助地挣扎……突然,欧阳远身下的人变了,不是自己,是秦飞!
那个对着自己笑着的,那个用无比信任的目光看着自己的,那个知道自己是欧阳远男宠还叫着“云哥哥”的,那个大喊着“无论你说什么,我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秦飞……
那纯洁无瑕的身躯上布满了血迹,那总是微笑的面孔因痛苦而扭曲……
凌云猛地睁开双眼,心中痛楚难当,直到尝到腮边的泪水,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欧阳远担心地看着凌云,他想伸手抹去凌云脸上的泪水,却被凌云挡开。
“欧阳远”,凌云道,“你问过我,有没有喜欢过你,还记得吗?”
欧阳远点点头,心中狂跳不止。
凌云刚才想到什么?难道是发泄过后终于想通?
仿佛印证欧阳远所想,凌云下面说的话,令欧阳远浑身一震!
“不错,我喜欢过你。”
凌云重重地吐出这几个字。
什么?
欧阳远狂喜地看着凌云,云儿,你终于承认了,你终于承认你对我动过心?
欧阳远忍不住把凌云搂进怀里:“云儿,你终于肯接受我了?我会好好爱护你,不再让你伤心……”
“不——”凌云一把推开欧阳远,“你听好,我说——我喜欢过你。”
凌云重重地吐出了“过”字。
什么?
欧阳远愣了。
凌云看着欧阳远。
“欧阳远,我以前骗过你,我几乎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实话。但是,今天我不想骗你,今天我所说的,都是实话。”
“我喜欢过你。虽然我唾弃自己、咒骂自己、憎恨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你这个暴君、混蛋、恶魔!可是,我的确喜欢过你——在那一段你对我特别好的时候,在你不再鞭打我,不再罚我跪,给我住好用好的时候,在你带我去山顶、在你为了疗伤的时候……我想,你对我还是不同的,开始你对我不好,是因为你作惯了主子,你对所有不听话的人都是这样的——这跟小可的想法多么像,是不是?那时我并不知道我喜欢你,直到……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明白,对你而言,我并不是特别,我只不过是你众多宠物中的一只而已……我好恨我自己,我骂自己贱,我自己打自己,我恨不得杀了我自己!可是……”
凌云沉默了半晌,道:“我下不了手。”
“欧阳远,其实我很怕死。小时候也许被爹打惯了,我不怕疼,但我怕死。”说着,他露出讥讽的笑容,“当初说不定你拿把剑放在我脖子上,威胁要杀了我,我就会从了你,也省得你费了许多功夫,也害我受了这么多皮肉之苦。”
欧阳远的心仿佛被一根针狠狠地刺了进去!他想起当初为了逼凌云屈服,曾经将剑刺入凌云胸膛两寸!若不是他拿捏准确,凌云早就成了一缕孤魂。
但他已经不忍心去提醒凌云。
“欧阳远,那时候,其实我很怕你。在大骂你的时候,其实我心里怕得要死。我最怕的,是你仿佛什么都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好象对你动了心……你仿佛都知道!你太精明了,我怎么都骗不了你……”
“不,凌云!”欧阳远大声道:“我不知道!我若知道就不会那样对你!”
“不,你知道。”凌云道:“你都知道,你知道我喜欢上了你。”

看着凌云清澈的眼神,欧阳远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你知道我被软化了,我动情了。你享受这种征服我的感觉,你更不能容忍自己喜欢上一个卑贱的男宠,是么?欧阳远,你是了解我,但我却更了解你!”
“需要我说得更清楚吗?”
“你敢说你处心积虑地在这里建起一座城镇,不是为了看我‘惊讶感激’的表情?”
“你敢说你两年没有来逼我,不是真的要放过我,而是让我觉得你与以前有所不同?”
“你敢说你不是一直等着我发现这些你‘所谓的改变’而主动对你投怀送抱?”
“你敢说那天你会不知道我回来?你武功高强,早就知道我已经回来,早就知道我会看到你搂着朱朱。你当时不做解释,却用今天这种办法,让朱朱自动招认!朱朱……朱朱怎么比得上你这在江湖上呼风唤雨的神龙堡主!他的行动,只在你股掌之间!”
“你敢说不是想用这样的法子,让我与朱朱彻底决裂!让朱朱死心,让我抛下朱朱!”
凌云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他大口喘着粗气。
“欧阳远,我信!我信你喜欢我,我信你对我动了心。可是,我更信你只会用尽手段得到感情!”
欧阳远看着凌云,觉得凌云的眼睛依旧象第一次见他时那样清澈,不沾染一丝杂尘。
一丝不佳的预感爬上了欧阳远的心头,他点了点头:“是的,凌云,你说得一点没错。”
为了你,为了得到你的心,我可以不择手段。
“但是”,欧阳远道,“我和以前不同,我绝不会再伤害你,绝不会!”
凌云叹了口气:“时过境迁。”
“欧阳远,其实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并不是你,是朱朱。”
“两年前,是秋别离帮我们逃了出来。那时候,秋别离对我很照顾,他的感情连瞎子都看得见。朱朱虽然介意,但他并不担心,因为他知道,秋别离不懂我的心,我对秋别离也没有感情。”
“但是,对你就不一样。朱朱恨你,除了你对我、对他所做的事,更因为——他知道我曾对你动心,我曾喜欢过你。他也知道对于这两年你所做的,我虽然知道是你的手段,但心里还是有些动摇。所以他才会慌张,才会害怕。其实,这些都不怪他,怪我,怪我才对。”
……
“当年,你和柳明都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失去了求生意志,但是,朱朱知道。”
凌云的泪再次从眼中流下:“当自己喜欢的人,将自己唯一的弟弟伤害得那样深,这个人将如何自处?这个人,还要怎么样活下去?”
“当年,是朱朱救了我。他不停地对我说,哥,没关系,哥,我已经好了,哥,我把那件事都忘了,哥,你要活着照顾我……是朱朱一直对我说,才让我活了回来。”
“但是”,凌云摇了摇头,“无论过了多久,无论这件事朱朱会不会记在心里,我都不会忘。我永远忘不了那天在我眼前发生的一切!我永远忘不了我最疼的弟弟所受的苦!”
“所以,欧阳远,你如果真的不想再伤害我,请你放过我吧……让我平平静静地过以后的生活……我不会接受你,不会和你在一起,不会爱你……”
“永、远、不、会。”
秦飞呆坐在冰凉的地上,泪似乎都已流干。
屋门“吱呀”一声开了。
来人走到秦飞面前,伸出了手。
秦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紧紧攥住伸过来的手。
“哥——”秦飞喊了一声,“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这次,是悔恨而感激地哭泣。
秦飞抱住凌云,在凌云怀里抽噎:“哥,我发誓,我绝不会再骗你,哥,你也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凌云轻轻抚摸头秦飞的头:“傻孩子,哥是不会丢下你的。”
说着,他双臂用力,紧紧抱住秦飞,喃喃道:“朱朱……朱朱……”
被拥在温暖的怀抱中,秦飞心中愧疚,哭得更厉害了。
过了一会,凌云放开了秦飞。他抬起秦飞的脸,擦去秦飞脸上的泪水:“朱朱……以后哥哥还是叫你朱朱好么?朱朱,哥哥不会丢下你,哥哥会一直在你身边……你也不要再骗哥哥了,好不好?我永远是你的哥哥……”
永远……永远是哥哥……秦飞胸中仿佛被压了一块大石!
秦飞想摇头,他想大声喊“不”,但是在泪眼中,秦飞看着凌云期待而心痛的表情,他的头,不由自主地点了下去……
××××××
一个月后,吴家村里少了一户人家——那一对年轻的兄弟变卖了所有的东西,悄悄地离开了。
三个月后,江湖中传来骇人听闻的消息,正当壮年的神龙堡主突然宣布退出江湖,将堡主之位传给堂主柳明!而神龙堡主本人,到了什么地方,做什么去了,江湖中人一无所知。
不知道什么时候,繁荣的苏州城里,新开了一家烧饼铺。
苏州城里每天新开的商铺有上百间,这么小的烧饼铺,实在极不起眼。
听说这家烧饼铺是两兄弟开的,主要由弟弟打理。常来买烧饼的王大娘曾听弟弟说,他爹就是开烧饼铺的。虽说是祖传手艺,但烧饼做得也不过差强人意,好在用料够足,价钱够便宜,再加上两兄弟对来买烧饼的人态度极殷勤,所以铺子的生意也还马马虎虎,大约也够糊口。
这日,烧饼铺生意不错。
王大娘来买烧饼的时候,只看到弟弟歉意的笑脸:“王大娘,不好意思,今天的烧饼已经卖完了。如果早知道您来,我一定给您留一个。”
王大娘笑了,这孩子就是会说话。她摆了摆手:“算了,也不缺这一个烧饼。”然后,她指着烧饼铺对面的一处大宅子,笑道:“你们真是走运呢,听说一个京城来的富商买下了对面整条街,正在大兴土木建宅子呐!宅子一建成,这一大家子大大小小总得百八十号人,你们这烧饼铺的生意还能不好?”
弟弟也笑了:“这不得亏我哥眼力好么!这地方是他挑的呢!”
哥哥正在帮衬着拾掇炊具,他平时不怎么爱说话,不过听到弟弟的话,倒是抬起头来,道:“哪儿呀,我也是瞎猫碰死耗子,随便挑的一处地方,够我们俩兄弟落脚就成。”
说完,三个人都笑起来。
第二天,象往常一样,哥哥支起了炉子,弟弟在一旁和着面。
“这烧饼多少钱一个?”
“五文。”哥哥生着火,头也不抬地回答。
“那好,以后我每天要一个。”
小本经营的烧饼铺遇到笔“大”生意,哥哥不由得抬起头来……
哥哥的脸色变了。
仿佛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连江湖上耳目最灵通的暗门都遍寻不着的人,竟然出现在苏州,所做的事,不过是买烧饼。
来人指了指对面正在兴建的宅院:“以后咱们也算是邻居了,多多关照。”
弟弟早已经放下手中的面团,走到哥哥的身边,谨慎而戒备地看着来人。
哥哥看看对面的人,再看看身边仿佛刺猬般竖起尖刺的弟弟——
他的头,突然很痛、很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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