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下午五点五十分，书福到了江滨公园，手里拿着生平所买的第一朵玫瑰，像宗教徒守护着圣物，满怀期待地等着，激动得心里像有迎亲乐队在锣鼓喧天。自豪地想，终于轮到自己献花表白，当男主角了。以前总傻乎乎地以为玫瑰的价格跟某些女孩子的眼光一样，高不可攀，因此买花付钱时惊异地问花店小姐：“不会吧，才三块啊！？”好像没被人痛宰一刀不痛快似的。
他虔诚的站在一棵榕树下，没敢坐在旁边的石桌上，深怕亵渎了神圣的爱情。心急得每分钟看几次表。来往的男女全尽义务地看杨书福一眼。书福已然没有昨天的忸怩不安，为数不多的羞涩也荡然无存，坦然而快乐地迎视对方的目光。
已经六点十分了，晓玲还不见踪影。该不会不来了吧。那就全完了，这么长的路，独自一人怎么走回去——其实路并不长，到学校也就二十分钟的脚程。这第一朵玫瑰花，难道就这样任它枯萎了吗？
正心急如焚，忽然，远远的，晓玲走来了。
书福的心立刻快乐得像等到花儿都谢了的高中生，终于收到梦寐以求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的信函；等她走近了，书福看她一反常态的矜持，脸上没有平时嫣然如花的笑容，显得万分为难的样子，便觉得不对劲，心里的希望与快乐马上冷缩得像高中生打开信封时，发现录取自己的并不是梦寐以求的大学。
可是书福这时候已经欲罢不能了，想无论如何先表白了再说，于是整了整嗓子，鼓起勇气，手持玫瑰，心花怒放地迎上去，深情然而口吃地说：“晓玲，做我的女朋友吧，我会像痴情的诗人，用五彩缤纷的如花妙语，日夜不停地将你赞美的，就像艺术家歌颂美，哲学家赞美真理，粉丝崇拜偶像一样。”
这话是他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想好并决定用它的。对于一心追求曾经拥有的人，求爱表白不过是家常便饭的走过场，甚至常常略而省之，开门见山，自然不必太过费心，能达到目的就行了，不必苛求完美；可对于追求天长地久的唯美主义者来说，他的生活就是一种创作，他要把人生的每一秒钟，都雕琢成艺术品，因为他知道人生的每一秒都是不可重复、一生一度的，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会马上成为不可更改的历史，不能让时光倒流，好换上刚想到的更动人心弦之语，重新再说一遍，更不能像小说剧本，纵然都发表上映十年八年了，也还能大刀阔斧地删改，做完整容手术后又再度出版重拍。因此说之前就得千锤百炼地想好词句，力求尽善尽美，好让回忆浪漫唯美。
看了情书，晓玲就知道书福要向自己表白了。
倒底要不要答应他呢？昨夜为这事，她踌躇了一夜，借着书福写情书的那盏路灯光，看了一遍又一遍的情书，躲在被窝里，一会儿心花怒放，一会儿泪流满面，一会儿又破涕为笑……好想答应他，却又不想拖累他。
为了爱情，自己应该答应他，与他相依为命，白头偕老。可是自己的病会拖垮他的，爸妈为这事已经急出白头发，焦头烂额了，怎么能再拖累他呢？爱情不应该是自私的，爱他就该让他幸福，不然怎能称得上爱情呢？还是自己独自承受这份痛苦与不幸吧。她用坚强的意志抑制着心里的痛苦，把情书按原样折好，放回信封，又放到密封的塑料夹子里，再藏到保险箱底，打算当作永久的珍藏。
为难的是如何拒绝他，好不失去这份情谊。只怕拒绝后连朋友都没得做——就是还做着朋友，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有滋味。最好是阻止他开口，那样彼此心照不宣，也许还能一如既往地交往下去。可是那怎么可能呢？书福虽然内向，可内心里却是至情至性，敢爱敢恨的人啊。
现在，他深情而满怀期望地看着自己，不想说而又不得不说的话，还是到了要说的时候，心里酸痛得像是要生离死别，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艰难地微笑道：“谢谢你，可是我不能答应你。”心里又存希望，暗想：但愿他别以为自己是不喜欢他才拒绝他，因而从今往后都不理自己了。你这傻小子，平常那么聪明，该听得出“不能”的含义吧，那不是要安慰你、给你留面子的托词，而是有苦难言呀！
书福听了，满脸期待的笑，立即烟消云散，仿佛灵魂出了窍，惊异失落得呆若木鸡。她的回答，跟他梦想的全不一样，正好恰恰相反，梦想中的这一刻，是两人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的开始，以后的快乐会像高利贷的利息那样，日积月累，一天更比一天多……
晓玲这么天真烂漫的女孩子，要真是喜欢自己的话，绝不会忸忸怩怩，更不会因胆小拒绝的，难道她不喜欢自己吗？可平日里谈笑时，她神情笑貌里分明含着甜蜜，有别于一般男女朋友交往的快乐的。难道是自己自作多情吗？不会的，一定是她故意逗自己玩，其实心里是喜欢自己的，这是要考验自己，她平时就是这么活泼的，便笑说：“你就别逗我了，一个人忍受思念的煎熬，可不是好玩的，再说你自欺欺人也一定很累的，还是让我当诗人吧。”
“我没开玩笑，我真的不能答应你。”她尽量表达得干脆简洁，不让自己多说话，怕万一禁不住失去控制，心急说出了实情。
书福傻了眼，心痛得在抽筋，低声问：“为什么？是因为我太平凡了吗？”
“不是了啦，你别胡思乱想了好不好。”
“那你为什么不答应呢？”
晓玲看了他一眼，忙别转头，不敢看他伤心绝望的眼神。感觉人生好无奈，喜欢的人正在向自己倾诉衷情，可自己却不能接受他。咫尺天涯的痛苦有谁知道？天已经黑了，可惜都市的夜色黑得像公安部门的扫黄打非，总是不彻底，如果黑得天昏地暗，像文革时期的政治，倒可以掩人耳目，无声无息地痛哭一场，如今只好拼命忍住。
“如果是的话，那没关系，等我努力奋斗有了点成绩后，你再答应也来得及，好不好？”
晓玲不说话，好久才柔声安慰说：“我们就像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我们可以做最好的朋友，仅次于恋人——”她想说，甚至就像恋人，可是不能说。
书福的心酸痛得要流泪，听她的话，似乎还有希望，忙说：“可是我不想只做你最好的朋友，我想更进一层，和你白头偕老！”
晓玲不知道如何回答，低下头不忍再看他，沉默了好一会，才说：“答应我，我们做最好的朋友，好吗？不然每天都坐在一起，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可是这对我来说太痛苦了，就像一心要考北大的人，结果只考上了北大旁的普通大学，每天都要看着北大触景伤情，咫尺天涯的遥远会让人肝肠寸断的——”说着心里的酸痛像涨潮时的海浪，一浪更胜一浪，汹涌澎湃地袭来。
晓玲好容易忍住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哽咽地说：“你别再为难我了好不好？”
书福没想到她会哭，看她流泪，慌了手脚，又顿起怜惜之心，忙心疼地说：“好好好，我答应你，只要你不哭，我什么都答应你，我不说了还不行吗？可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的，只要你没结婚，我都会一心一意地追求你。”心想难道她有什么苦衷，那为什么不跟自己讲呢？难道彼此的关系还没到亲密无间的程度？想到这点，书福又是一阵伤心。
晓玲心里一阵感动，高兴得哭起来。
书福本想伸手为她擦眼泪的，看她哭得动人怜惜，便张开双臂紧紧拥抱住她。
晓玲忙挣脱开，说：“现在我们都还是前途未卜，你要是真的喜欢我，就应该好好努力，实现你的梦想。”心想这样最好，既能鼓励书福努力奋斗，又可维持彼此间的情感，而不至使他因过于心急而追根究底，使自己无以应对，最终连累他。
书福知道这话相当于预约的承诺，便快乐得仿佛运动员打破了世界纪录，笑说：“太感人了，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我一定会努力的。可是你要答应我，不能离开福州啊！”
“我什么时候说要离开福州了？你别老是问这个问题好不好。”
“我怕你跑了嘛。那这玫瑰呢——你帮我拿一下好不好，这是我这辈子买的第一朵玫瑰花，就帮我留点美好的回忆吧。要是就这么让它枯萎了，那也太可惜了。”
“晕倒，玫瑰花是不能乱拿的。”
“那我不管，反正你要是不拿，我就不回去。”
“晕死了，你怎么这么孩子气啊，你就别为难我了好不好，真的不可以乱拿的。”
“可是那样我会伤心好几年的，我想你也不忍心吧！你只要拿一下就好了，不管怎么拿，也不管拿多久，好不好？”说着就把玫瑰举到她面前。
晓玲没办法，只好说：“晕死了，那你别忘了是你要我拿我才拿的。而且我只拿一下，就还给你，不然我可不拿。”其实怎么会没办法呢？
书福忙快乐地点头说好。
她便接了玫瑰。
书福等她接了玫瑰，便向前跑去。晓玲急得直喊：“杨书福你竟敢骗我！你赶紧拿去，再不拿回去，我可扔掉了。”
书福在前面狡猾地笑道：“那玫瑰现在已经是你的了，扔不扔不用征求我的意见。反正玫瑰那么轻，你就多拿一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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