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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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天下 正文 序(下)
天寿山,长陵天寿山,阴间冥城的地宫入口。
那带头军官揪住鞑靼首领,手上一个发力,压得他跪倒在地,一旁下属也将番人尽数带来,命其跪成一列,面向天寿山。那带头军官附耳过来,轻声问道:“朋友,知道这里住着什么人?嗯?”
一时之间,满场鞑靼牙关颤抖,人人仰起脸来,望向远方的天寿山,几连站都站不稳了。
这座阴城是一座坟墓,比冥府更让凡人敬畏,因为此地埋了一个人,谁都不敢惊醒的人。
昌平县、天寿山,下葬日月朝第三任国君,他便是汉人史上空前绝后、武功至强的皇帝:“永乐大帝”。
他是骂名最甚的一位,不仅仿效始皇修长城,还学汉武征番邦,乃至于六伐北元、七下西洋,八十万大军征安南,纵是秦皇汉武加总,也及不上此人的穷兵黩武,这便是葬于天寿山中、“永乐大帝”武霸的一生。
天顶日月星三奇同临,照亮了远方的黑暗大殿,人人心中都明白,这便是永乐帝陵墓的入口:“棱恩大殿”。至此众人也才明白,为何那老卒一吹唢呐,便能召来援军,原来这“燕山十三卫”正是守陵的兵马。
那军官仪表堂堂,气宇不俗,自始至终不曾窥觑人家的女眷,更别说是出言调戏,其余下属也是戎装金甲,想是身份不俗,想来天子脚下气象森严,众兵将自视奇高,绝非穷乡僻壤的土团练可比。
那军官凝目环视,眼看一名汉子低头缩手,唯唯诺诺,当是这个家的男主人,便将之召来,问道:“你们打何处来?怎会遇上这批鞑靼?”那爹爹低声道:“咱们……咱们是生意人,急于出关买卖,没想长城坍塌了一段,险些……险些给他们……”
那带头军官笑了一笑,便朝众女眷瞧去,待见她们衣衫不整,便拍了拍那鞑靼首领的面颊,微笑道:“朋友,居庸关以北,你想怎么个干法,我都管不着。可你闯进长城、在永乐帝面前掠夺他的子民,这却容你不得。”他环顾全场蛮人,忽地揪住一个年轻的,对那首领道:“这是你儿子,是么?”
那首领大惊失色,双膝径自软了,那带头军官笑了一笑,知道抓对了人,当即把手一招,道:“取五脏刀来。”
那鞑靼首领浑身剧颤,道:“不要……不要……”那军官哈哈笑道:“原来会说汉话,那可来劲了。”说话之间,下属端来了铁盆,内里浸泡了五柄晶亮法刀,那军官笑了笑,解释道:“所谓的五脏刀,便是五种法器,专用来开膛剖腹,分作剜心、摘肝、取肾、断肠……你们瞧这柄……”当即取起一柄双头短刀,首端如钩,尾端如匙,微笑道,“这是摘肝匙,先勾后舀,一下子便能将肝脏剜出来……”
两名少女面色惨白,饶那海生自负大胆,也不禁面上变色。那鞑靼人听得懂汉语,更是牙关颤抖,眼眶发红,嘶哑地道:“军爷,我们……我们是临时起意……求你……求你手下容情……”那军官微笑道:“你方才若是容情了,岂有此刻之事?”揪住那年轻人的发髻,逼他仰起头来,随即取来一柄法刀,嘶地一声,已然将那人的衣衫割破,露出了毛茸茸的胸膛。
那年轻人不知是受惊过度,抑或是有心求饶,竟大声哭叫起来,悲声远扬,让人不忍听闻。那军官心肠极硬,右手提刀,左掌牢牢制压那鞑靼的身子,使其面向天寿山,一刀送下,看也不看、瞄也不瞄,便割开了外袍,沿中而下,两边平开,竟是分毫不差。
那鞑靼首领泪流满面,已然双腿软倒,那年轻人则是凄厉哭叫,挣扎不已,奈何那带头军官武功高超,却如何挣脱得了?只见月光照下,映得法刀更加雪亮,那军官提起刀来,朝那鞑靼人的胸口剃了剃,须毛丛丛而落,他微微而笑,朝那鞑靼首领瞧了一眼,又朝汉人女眷望了望,忽然间,他眉头一皱,直起了身子,放开了人。
那年轻鞑子摔倒在地,已然痛哭不已,众下属不知长官何以变卦,无不皱眉道:“大人,你这是……”那带头军官摇了摇头,道:“众将听命,放开这些蛮子。”那爹爹大吃一惊,慌道:“军爷……你……你不杀他了么?”那军官道:“我不想多此一举。”
那爹爹满心茫然,道:“多此一举?军爷……军爷此言何意?”
那军官转过头来,朝女眷们看了一眼,淡淡地道:“她们闭起眼了。”
那爹爹急忙转头,只见大女儿浙雨、二女儿春风,并同自己的妻子,人人双眼紧闭,不敢多看。想是场面过于血腥,把她们都吓坏了。
那军官笑了一笑,道:“朋友,实话实说吧,你们见我行径凶毒,心里定然想着,这帮武官好生好杀,残酷冰冷,便与那帮蛮子一个模样,是吧?”听得此言,那爹爹吞了口唾沫,目光向地,不敢来答,那军官微笑道:“别怕,我并无责怪之意。换成我是百姓,亦作如是观。”说着把法刀抛回盆去,双手交击,朗声道:“来人!放他们走!”
众下属听闻号令,各自松手退开,众鞑靼惊喜交迸,却又怕另有诡计。一名军士提起马鞭,奋力朝地下一抽,厉声道:“还不走?”
众番人本还半信半疑,待给马鞭惊吓了,什么也不及深思,忙发一声喊,翻身上马,便朝北方疾驰逃窜。那娘亲原本紧闭双眼,待听双方对答,便也睁开了眼,颤声道:“军爷……你……你真放走了他们?”
那军官淡然道:“我与这些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要为难人家?”那娘亲颤声道:“你……你怎能这样?你是朝廷武人,领着俸禄的……”那军官微笑道:“也罢,那照夫人看来,末将该当如何?”那娘亲低声道:“你……你该替百姓除害,否则便是失职……”
“失职?”那军官笑了笑,拉住那娘亲的手,将她带了起来,一手搂着她的纤腰,一手招向下属,朗声道:“来人,取我铁胎大弓来。”
那娘亲靠在军官的怀里,一时脸红心跳。那爹爹气急败坏,慌道:“你……你要做什么?”那带头军官不理不睬,只从属下手中接过弓箭,随即握住那娘亲的手,带着她拉出满弓,附耳轻声:“来,你要杀哪个,咱俩一齐动手。”
太阳早已下山了,月光照耀,但见鞑靼惊慌逃命,宛如待捕的猎物。那军官屈膝矮身,带着那娘亲的手,一同瞄向鞑子的背心,附耳道:“看,这些人也有家室、有妻小,想必家乡也有人等着他们回去。咱们这一箭射下,世上便要有人哭。”
心念于此,那娘亲俏脸惊白,玉指虽给弓弦勾得疼痛,却始终不敢放箭。
强弓硬弩在手,敌人的性命全在自己的一念间,那娘亲浑身战栗,满面犹豫,海生大喊道:“娘!杀了他们!娘!”渐渐地,平野上的胡虏成了小小一点,那娘亲终究下不了手。那军官笑了笑,便将弓箭收了回来,道:“夫人,你知道我生平最恨什么人?”
那娘亲面色惨白,什么话都说不出了。那军官淡然道:“我最恨百姓一脸的事不关己,说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好似咱们武人生来就是屠夫,满手血腥。末将只想告诉你,汝与吾一般为人,恻隐之心,并无二致。你的心有多好,我便有多好,你的手有多脏,我便有多脏。”说着靠向那女人的粉颊,轻声道:“夫人,您听清楚了么?”
那军官生性风流,看他口唇贴近,几如亲吻一般,却要那爹爹如何不怒?忙挡到妻子面前,咬牙喘息:“阁下……阁下尊姓大名?可否示之一二?”
这批武官不比塞外盗匪,个个有名有姓,只消告上官府,便是一条调戏民女的大罪,也要杀他们的头。那军官却也不怕,只淡淡地道:“要抄我的名字么?来,这是在下的令牌。官职品秩都在上头。”
那爹爹低头去看,只见那军官递来一块篆字铁牌,上书“燕山左卫副指挥使。七品白璧暇”,那爹爹哼了一声,把名字暗暗记下了,便又扶起妻子,低声道:“你没事吧?”那娘亲双腮潮红,道:“我……我很好……”说话间又朝那军官瞧了一眼,更显得羞中带怯。
这白璧暇约摸三十出头年纪,风流飒爽,相貌也甚英俊,自能掳掠妇人芳心。他四下巡视,眼见附近倒了辆大车,便命人将之扶正,另又取了伤药,交给海生、碧潮。那娘亲则从车里抱出了女婴,天幸完好无缺,已在熟睡,想是个福大命大的孩子。
眼看白璧暇走到近处,那春风也不禁脸上一红,低声便问:“大……大人,长城那段破了个缺口,您一会儿要差人修补吧?”白璧暇摇了摇头,径道:“不会。”全家人都咦了一声,春风茫然道:“为……为什么不派人去修补?可是没钱么?”
白璧暇凝望着春风,微笑道:“姑娘,你想变成‘孟姜女’吗?”
“孟姜女”三字一出,全家人都吞了口唾沫,竟是哑口无言。白璧暇笑了一笑,道:“姑娘,你不愿当孟姜女,末将也不想做秦始皇,至于那段长城,便这么着吧。”春风怯怯低头,答不上话,却听浙雨道:“大人,那……那些鞑子还会再进关来么?”白璧暇淡然道:“抱歉了,这不关我的事。”浙雨茫然道:“不……不关你的事?为什么?”
白璧暇笑了一笑,道:“我要调走了。”
这白璧暇作风特异,与寻常武官颇为不同。他微微一笑,正要转身离去,忽见地下有只油布包,当即俯身拾起,问道:“这是谁的东西?”那爹爹转头一看,顿时大吃一惊,忙道:“等等,那……那是我的东西!”
那白璧暇不急于归还,只打开了油纸包,细细检视,沉吟道:“这可是海图?”那爹爹支支吾吾:“这……这图是捕鱼所用、没啥要紧……你……你快还给我……”那白璧暇沉吟半晌,道:“爷台贵姓?”
那爹爹咳道:“在下……在下姓方,草字正禹。”白璧暇斜了他一眼,便将海图塞了回去,微笑道:“既然是宝贝,那便找个地方藏好吧,别老是放在身上,反而容易给人抢夺。”
此地无银三百两,看人家何等眼力,一眼便给看穿了。那娘亲叹了口气,晓得丈夫是个草包,她左顾右盼一阵,忽道:“对了,老二呢?怎地又不见了?”
此番生出这许多风波,全是给老二害的,他藏起了过关文牒,逼得爹娘行险出关,遇上了蛮匪,只是他自己代价也甚惨重,竟然给马蹄踏断了肋骨。那娘亲担心二儿子的伤势,正要起身去找,却听碧潮道:“娘,二哥在那儿。”
众人回头去看,只见月光下王旗飘扬,正是最早见到的那面“日月旗”,但见旗下掘了一个深坑,坑旁躺着一名老卒,身旁则蹲了一个小孩,却不是二弟是谁?
白璧暇缓缓走上,全家人也都跟了过来,只见那老卒翻着白眼,呼气多、入气少,想是不成了。浙雨低声道:“军爷,这人是谁?可是你的下属?”白璧暇摇头道:“不是,他是前朝将领。”那爹爹微微一惊:“前朝?”白璧暇点了点头,道:“永乐朝。”

永乐大帝的部将。闻得此言,众人全都抬起头来,遥望着远方的“天寿山”。那娘亲低声道:“这人怎么了?可是给那帮鞑子伤了?”白璧暇道:“他原本就有病。”春风讶道:“有病?那……那他来这儿做啥?”白璧暇道:“他是来等死的。”
全家人吃惊不已,齐声道:“等死?”白璧暇点了点头,伸出手来,指向四野,众人顺着他的指端望去,但见旷野间满是土丘,方圆尺许,毫不起眼,那娘亲啊了一声,醒悟道:“这……这些都是坟,对么?”白璧暇并未言语,众人却也懂了,在这天寿山脚,葬着无数永乐朝将士,他们临死前来到此地,希望能让自己葬在永乐大帝身旁,永远陪他长眠于地下。
月光清冷,照在成千上万的土丘上,更显得苍茫凄凉,一片寂静间,忽听那爹爹低声道:“愚忠。”此地乃是永乐帝的陵墓,眼前这批军士更是日月朝将官,爹爹陡出此言,岂不是大大犯忌?那娘亲心下惴惴,众孩儿也是惊疑不定,正怕对方发怒翻脸间,却听白璧暇笑了一笑,道:“别担心……”他仰起头来,遥望长陵天寿山,轻声道:“已经是隆庆天下啦。”
永乐帝早已驾崩,斗转星移,改朝换代,现今中国至高的主人,已不再是当年的暴君,而是宽大为怀的隆庆大帝。
老卒垂垂将死,双目紧闭,听得双方对答,便又睁开了眼缝,他见那孩子蹲在一旁,凝视着自己,便勉力举起手来,抚摸他的小脸蛋,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脸颊高高肿起,左眼几乎睁不开了,他紧握那老卒的手,泪水却流了下来。一旁春风蹲了下来,道:“这位爷爷,他姓方,家里行二,取名叫做子敬。”
那老卒呵呵笑道:“子敬、子敬……好名字……”猛听啊地一声,那孩子竟然痛得仰天号叫,那娘亲大惊道:“你干什么?”还未奔出,却给白璧暇拦住了,听他淡淡地道:“别怕,他在给这孩子接骨。”
那孩子虽说勇敢,可疼痛催心,还是忍不住掩面啼哭,那老卒安慰道:“乖孩子,不哭、不哭……”他喘了一阵,转望春风,道,“你们是哪里人?是……是南方人吧?”这回轮到春风迟疑了,她转过头去,望向爹娘,还不知该不该答,却听那孩子低声道:“咱们是浙江人。”那老卒愣道:“浙江人?”那孩子点头道:“浙江海宁人。”
听得此言,爹娘脸色剧变,全场军官更是群情耸动,哗然出声,那老卒颤声道:“浙江……浙江海宁人?姓……姓方?”那爹爹低下头去,不敢作声,大批军士则是手按刀柄,全数围拢过来。那碧潮不知发生了何事,满心害怕间,便又往娘亲怀里躲去。
场面急转直下,已是鸦雀无声,只见白璧暇把手一招,淡淡地道:“都退下。”众军士颇有犹疑,却听白璧暇道:“没事,都已经是隆庆天下了。”
爹娘互望一眼,暗暗松了口气。众军士便也还刀入鞘,不再多言。那爹爹自知此地不宜久留,忙吩咐儿子:“海生,快带你弟弟过来,咱们要走了。”
那海生行上前来,揪住了弟弟,喝道:“走啦!没听爹爹叫你?”那二弟给他拉起身来,正要离去,小手却给那老卒拉住了。
二弟转头垂望,只见那老卒泪水直流,口唇喃喃,似有什么话说。那二弟彷佛深受触动,登时甩脱了兄长的手,来到那老卒身边。那海生皱眉道:“老头,你要干啥?”
那老卒勉强提起手来,喘道:“孩子……过来……过来……”那孩子依言靠近,只见那老卒举手至颈,缓缓取下一条项链,道:“这个……这个给你。”
海生微微一凛,忙低头来看,却见弟弟手中多了一条链子,古旧铜绿,上有刻纹,依稀穿在一柄钥匙上,他咦了一声,正要抢夺细看,占为己有,忽然脚下一个不稳,扑跌在地,竟给二弟绊了一跤。
那老卒呵呵喘笑,将那项链套到二弟的颈子上,道:“乖孩子……替我……替我好好看着这条链子,千万……千万别给别人……”那二弟垂下头来,默默抚摸颈中的链子,已然答允了。
场面古怪,那爹爹深怕夜长梦多,便亲自走上前来,携住那孩子的手,道:“走了!”那孩子回首去望那名老卒,脚下却跟着爹爹走了,慢慢给带上了车。
夜色迷茫,这家人已要离去了,几名军官急急围到白璧暇身旁,低声道:“大人,这家人透着古怪,可要查上一查?”白璧暇笑了笑,道:“有什么好查的?至多不就是那回事,何必大惊小怪?”一名部属低声道:“那钥匙又是什么来历?可要我去问问?”
白璧暇拍了拍那部属的肩头,安抚道:“相信我。永乐朝的东西,少碰为妙。”官场学问第一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招灾愆免遭殃,众人便也不再多言,正要翻身上马,忽听一名下属来报:“大人,那老卒断气了。”
白璧暇本已来到马旁,就要离去,听得此言,便缓下脚来,那下属道:“大人,那老卒还有些遗物,要不要一起埋了?”白璧暇微微沉吟,当即返身走近,双手叉腰,凝视着地下的老卒。
面前的老卒肤色黝黑,想来是个辛苦人,看他身着戎装,衣甲微有破烂,穿来也不大合身,当是年轻时的装束。再看他脚旁搁着一只包袱、一柄大刀、另有一只铁铲,想是掘坑所用。白璧暇沉吟半晌,道:“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一名部属道:“咱们半个月前来此巡逻,便见这老头来此掘坑,他说自己生了病,恐怕活不久了,想请大伙儿成全,让他在天寿山下等死。咱们见他可怜,便也没拦着。只没想此人如此硬朗,居然撑了十多天才死。”
这老卒没吃没喝,单凭一口长气吊住,便能熬下半个月,想来武艺必然不弱。可换句话来说,这人死前必也受尽了孤单痛苦。白璧暇沉吟道:“他有提过自己的来历么?”
众部属低声道:“没有。他只说自己是打河南来的,平日靠着卖艺维生。咱们问他姓甚名谁,过去有何战功,他也绝口不提。”白璧暇点了点头,道:“也罢,人是死在咱们辖下,你们过去查查那只包袱,至少要查出这人的姓名。”
众部属蹲下身来,将那只包袱解开,只见里头有个馒头,早已发霉溢臭,此外尚有几件旧衣破裤,全都洗得泛白,至于这人的姓名来历、功勋军职,却仍付之阙如。
眼看查不出来人的身份,白璧暇也没辄了,正要命人掩埋尸首,忽见坑里泥沙掩盖,埋藏了一样物事,白璧暇心念一动,忙纵身入坑,将那物事拾起,随即跳跃而上。
眼看上司身法如此利落,众下属自是高声喝彩,白璧暇伸起手来,止住众人的欢呼,低头来看掌心,却见到了一块铁牌。
淡淡的月光照下,但见铁牌生满锈驳,依稀见得有字,白璧暇将铁牌扔给了下属,道:“读出来。”那下属低头读道:“武员郭奉节,湖南长沙人,至正十二年生,官拜燕山中尉六品都统领……永乐八年、二十一年,随帝亲征蒙古……永乐四年、七年、十三年,任左先锋,随英国公三伐交趾……俘黎氏父子于高望山……”
白璧暇点了点头,道:“是了,这人年轻时追随过永乐帝,乃是‘燕山八虎’之一。”
众将士悚然一惊,方知这无名老卒战功如此显赫,年轻时曾北伐蒙古、南征交趾,甚且俘虏过安南谮主,竟是前朝先锋猛将之一。
这“燕山”是个统称,泛指京城以北、长城以南的诸多兵马,合称“燕山十三卫”。不过详熟朝政者皆知,这“燕山卫”最初仅有八百余人,皆是永乐帝早年招募而来的战士。其中最为骁勇的八员猛将,便给时人称为“燕山八虎”。
白璧暇深深吸了口气,道:“这半个月来,他都没提过自己的身份么?”众下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说不上话,良久良久,方听一人低声道:“这人的话很少,只有一回咱们巡逻经过,听他喃喃自语,说他自己一辈子最痛快的事情,便是率天下之先,攻破大都……那时大伙儿听了以后,忍不住都觉得好笑……”
白璧暇蹙眉道:“好笑?什么好笑?”众将士道:“攻破大都,那是太祖开国时的大战。想这老头儿年纪再老,那时也不过十一、二岁年纪,怎么轮得到他上场?”一片苦笑之中,人人都有不信之意,却听白璧暇轻声道:“轮得到的。当年开国举兵时,有一批小孩儿追随洪武帝,世称‘难童’。”
众军士愕然道:“难童?什么意思?”白璧暇嘴角微微一动,欲言又止,便只摇了摇头,道:“罢了,你们瞧瞧他身上还带着什么,若有家人故旧,咱们也给通报一声。”
众部将上前搜索,里里外外找了一回,便把遗物交给了上司。白璧暇低头一看,不觉眉头紧皱,道:“三个铜板?”
“是。”那部属道,“这就是他的全身家当。”白璧暇默然半晌,道:“他死前可有遗言?”众部属摇了摇头,谁也不晓得。白璧暇轻声又道:“那他家里还有什么人?他可曾提过?”众人无言以对,想来谁也不知情了。
全场鸦雀无声,人人围在这老卒身旁,有的低头踢土,有的遥望长城,谁都不想说话。
打了一辈子仗,除了这三只铜板,余无长物,临到人生的最后一程,只有眼前这些陌生将士来给他送终。良久,一名部属拿起铁铲,低声道:“大家都过来吧,把这位爷台埋了。”
众人默默围上,抱起了尸身,正要将他抛入坑里,却听白璧暇道:“且慢。”
众将士停下手来,只见白璧暇摘下了头盔,轻声道:“将日月旗摘下。”众部属忙放倒了旗杆,解下破旗,交给了上司。
白璧暇面向天寿山,单膝跪下,慢慢抱起那名老卒,将他裹于日月旗中,轻声道:“诸位,这就是我辈武人的榜样。”当此情景,众将士无不大受触动,人人摘下了头盔,热泪盈眶,尽数随上司拜倒。
时在夜晚,固然看不到日光,连月儿也已隐遁不见,这片大汉江山竟是如此黑沉无情。白璧暇冷冷瞧望夜空,忽然举起手来,传令道:“燕山卫!施放号炮!”
砰砰数声,燕山全卫向天开炮,一枚又一枚火箭飞升上天,漫天焰火中,照得天光地明,大地璀璨。白璧暇双手抱起那名老卒,亲手将他放入坑中,众下属排列上前,人人拾起一把尘土,撒到那老卒的身上,将他慢慢掩埋了。
上司神情落寞,一名下属附耳道:“大人,咱们……咱们要给他立碑么?”
“立什么碑?”白璧暇笑了笑,回望那下属一眼,道:“你别忘了,现今可是……”他指着长城那段倾坍缺口,微笑道,“隆庆天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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