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万里长城今犹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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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天下 正文 第二章 万里长城今犹在(下)
崔轩亮家中是世袭军户,每年领有百石俸饷,当即道:“我知道!我知道!这批兵马驻扎京郊,便是现今的‘京畿三大营’,对吧!”
听得孺子可教,徐尔正自是捻须微笑,道:“没错。你爹爹在世时是燕山前卫的都统领,魏宽则是永乐大帝的贴身随扈。他俩一个以‘八方五雷掌’闻名于世,一个则以‘元元功’享誉天下,都是不可一世之人。彼此相互闻名,却没较量过。”
崔轩亮笑道:“难怪他俩有心结,原来一个是周瑜,一个是诸葛亮啊。”
既生瑜、何生亮,江山每得才人出,总想独领风骚,难免有此感慨了。崔轩亮忙道:“那后来呢?他俩又是怎么拜把子的?”
徐尔正笑了笑,他提起了茶杯,道:“其实你爹爹的性子和魏宽相反,彼此没交情,相互间也不来往,若非为了那场大械斗,他俩绝无机缘结识。”
崔轩亮惊道:“大械斗?是‘京畿三大营’和‘大内侍卫’打架么?”
徐尔正哈哈一笑,道:“没错。这事你叔叔也清楚得很。他没跟你提过么?”崔轩亮茫然道:“没有啊,徐伯伯您别卖关子,快说吧。”
海风轻轻吹拂,但见天上蓝天白云,大海一片寂静,让人胸怀大畅。徐尔正啜饮热茶,一边遥想往事,道:“你爹爹十岁从军,早年曾在徐国公手下效力,和鞑子打过大战。本朝创建后,他便给派到了河北,成为永乐大帝的麾下前锋。他这人交游广阔,天性豪迈,对朋友极为大方,却有个坏习惯。”
崔轩亮喃喃地道:“坏习惯?是……是喝酒么?”
徐尔正笑道:“那倒不是。你爹爹身材和你一样,都是大个头,千杯黄汤下肚,视作平常,也没听说他因酒坏事。倒是他性子太过自负,总爱朋友捧着他,所以也得罪了不少人。”
崔轩亮低声道:“是啊……我小时候听娘说过,她说爹爹脾气好烈,耳根子偏又最软,人家几句巴结奉承,他就等着要两肋插刀了。”
崔风宪心下不乐,只重重咳了一声,徐尔正笑道:“对朋友义薄云天,那也没什么不好,不过要是交上了狐朋狗友,那可麻烦了。”
崔轩亮愣道:“狐朋狗友?您……您说的是魏叔叔么?”
咳嗽声响起,崔风宪涨红了脸,猛力咳嗽,几乎老命不保。徐尔正怕他又来责骂侄儿,忙道:“这倒不是,魏宽天生是个淡泊的人,他朋友少,话也少,性子有些冷峻。和你爹爹非但没有交情,彼此还因着下属的缘故,存了不少芥蒂。”
崔轩亮愣道:“为什么?”
徐尔正叹道:“这就和待遇有关了。当时大内侍卫地位极高,连锦衣卫也归他们统辖,俸禄一年有四百多两,比得一个知县。可‘京畿大营’的兵卒却可怜得紧,一个月拿不到十两,也是他们心存妒忌,便爱在大内侍卫的姓名上做文章,什么张三李四到了他们嘴里,莫不是‘张公公’、‘李公公’的乱叫一气,每回双方狭路相逢,少不得打上一架。”
听到此处,崔轩亮却是愤愤不平了,想他打小白皙俊美,却也因此给安上了难听外号,什么“崔公公”、“崔兔头”,不知给侮辱了多少回。当即咬牙道:“这太缺德了,我要是魏叔叔,非得找他们算账不可。”
听得崔轩亮胳臂向外弯,徐尔正自是微微一奇。又道:“那魏宽是个明理的人,自知双方之所以结怨,全是因待遇而起,自也不会和这些无知兵卒计较,反而屡次进言,盼给‘京畿三大营’添俸增禄。不过皇上担心府库空虚,便也没答应,事情便这么拖下来了。直到有一年,几名大内侍卫去了‘秦淮楼’喝酒,事情便闹出来了。”
崔轩亮忙道:“秦淮楼?那是妓院么?”
徐尔正道:“是。‘秦淮楼’仿南京风情所建,位于永定河畔,号称‘天下第一楼’,文武百官,流连忘返,往往一掷千金。”
崔轩亮听得兴起,笑道:“徐伯伯,听您说得这般熟,您也时常光顾么?”
徐尔正微微一窘,赶忙咳了几声,道:“反正那时大内侍卫俸禄极多,只消闲暇无事,便去‘秦淮楼’作乐。可京畿大营的兵卒却没钱进门,只能买些卤菜劣酒,蹲在永定河畔干瞪眼。也因如此,双方早晚要大闹一场。”
崔轩亮奋力点头:“没错!这儿天堂、那儿炼狱,是我也受不了。”
徐尔正哈哈一笑,道:“这话是啊,这两边人马互存不忿,一夜里春暖花开,几名大内侍卫闲来无事,便又呼朋引伴,上‘秦淮楼’作乐去了,刚巧不巧,那夜永定河畔也聚了一群兵卒,他们见大内侍卫左搂右抱,风光得意,心下不平,便在那儿嘻嘻哈哈,说什么大内侍卫全都……全都净了身,真不知去‘秦淮楼’里忙什么,莫非是去挣钱养家不成?”
崔轩亮惊道:“说得这般难听?那不是讨打么?”
徐尔正苦笑道:“那还要说么?大内侍卫一听讥讽,狂怒之下,便将他们狠狠打了一顿,这些兵卒武功不及人家,一个个头破血流,抱头鼠窜而去,这么一来,便把你爹爹引了出来。”崔轩亮颤声道:“我爹来了?他……他是去调解的么?”
徐尔正摇头道:“调解什么?你爹一听下属来报,说御前侍卫动手打人,当下不分青红皂白,立时召集了三百多名官兵杀上秦淮楼,把那几个大内侍卫拖上了街,往死里狠打。你爹爹做人又绝,竟还脱了他们的裤子,说要验明正身,瞧瞧他们是否秽乱后宫……”
崔轩亮大惊道:“这太不该了!那……那魏叔叔还不率人来救吗?”
徐尔正叹道:“当年永乐帝身边,有所谓‘龙帅天帅飞虎将’,这‘龙帅’便是魏宽,他官职不高,其实却是大内禁军总帅,金吾、羽林、虎贲、府军四卫全听他的派令,当时他接到消息,听说你爹爹毒打御前侍卫,自也感到烦恼,毕竟令尊是‘燕山八虎’之首,武功非同小可,双方若要大打出手,不免让京城大起干戈。他有心求和,便准备了一千两银子,亲来秦淮楼赔罪,盼双方各让一步,从此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听得魏宽如此委屈求全,崔轩亮自是连拍心口,道:“魏叔叔真了不起,那我爹怎么说?”
徐尔正叹道:“令尊同令叔一般,同是缺口德之人。他一见魏宽带着银子过来赔罪,便老实不客气的收下银子,之后还把他训了一顿,那魏宽低声下气,频频赔罪,好容易到了分手时,你爹爹却又多说了两句话,不免让魏宽气炸了胸膛。”
崔轩亮颤声道:“我爹……我爹说了什么?”徐尔正摇头道:“这种江湖话,徐某说不来,还是让令叔说吧。”说着瞧向崔风宪,咳了一声,道,“震山,劳驾了。”
“行、行。”崔风宪精神一振,忙搂住了侄儿的肩头,道:“嘿,听好了。”他煞有介事,便凑过头来,嘻嘻而笑,低声道:“魏家妹子……多谢你了,下回你要嫁人的时候,记得捎个信过来,做哥哥定会包个大红包给你……”
听得此言,崔轩亮骇然震惊,才知叔叔平日的无聊恶行是从何而来,却原是亲爹所传,他骇然道:“那……那魏叔叔怎么说?”
徐尔正叹道:“魏宽是个沉稳的人,喜怒不形于色。他默默站着,待你爹爹正要扬长离去时,猛一下便从背后暗算了一掌,把你爹爹打得趴下了。眼看魏宽下手偷袭,京畿大营的弟兄们自是群情激愤,双方人马杀红了眼,一路砍上了长安大街,又从长安大街追到了东直门,打得头破血流,百姓目瞪口呆,这么一来,便惊动了兵部尚书,他就近调出了卫戍兵马,将双方乱党尽数逮捕,随即把消息报给了皇上。”
崔轩亮颤声道:“完了,事情可要闹大了。”
徐尔正叹道:“可不是么?那时皇上听说了事情,还不信是自己的心腹闹事,可来到刑部一看,猛见魏宽与你爹五花大绑,跪在地下,却是大吃一惊。他急问情由,才知是魏宽背后伤人,可细查前因后果,却是崔风训不积口德所致。皇上气得浑身发抖,看这两人都是他的心腹爱将,加起来也有七十岁了,谁知却是这般不识大体,他莫可奈何,却也不想砍掉他俩的脑袋,只好下达了圣旨,命这两人握手言和,从此不许再做争斗。”
崔轩亮松了口气,道:“皇上真是宽宏大量,这么一来,他俩就结成了至交吧。”
听得此言,崔风宪竟是咧嘴干笑,那徐尔正则是掩面叹息,频频摇头。崔轩亮愕然道:“怎么了?我爹爹又干了什么好事?”
徐尔正叹道:“这回闹事的不是你爹爹。却是魏宽。他接了圣旨,猛一下便举起脑袋,把令尊撞得鼻血长流,令尊哪里会怕他,两个武林高手便似狗咬狗一般,一路从公堂里咬到了公堂外,又从公堂外咬到了台阶下,蔚为奇观。”
听得自己的爹爹如此丢丑,崔轩亮不由脸上一红,道:“那……那皇上没气死吧?”徐尔正叹道:“想不气死也难啊。那时皇上见这两人幼稚可悲,自是气得浑身发抖,便派人抓住了他俩,各打了五十大板,之后押入刑部天牢,又给关在一起了。”
崔轩亮愕然道:“关到同一间牢房?皇上不怕他俩又打起来么?”徐尔正叹道:“你说对了,皇上就是要他俩打下去。”崔轩亮道:“为什么?皇上还嫌他俩打得不够么?”
徐尔正微起哂然,叹道:“咱们这位皇上呢,便是太祖的第四子永乐帝。他自己其实也是个性情中人,打小倔强固执,性子极为火暴,与他爹爹的沉稳算计大不相同,所以手下也多是桀骜不驯之徒。他晓得一山不容二虎,你爹爹和魏宽嫌隙如此之深,与其费力调解,不如让他俩私下了断,分个胜负高下出来,省得日后还要打打闹闹,让人心烦。”
崔轩亮惊道:“原来如此,那……那后来呢?是谁打赢了?”徐尔正摇头道:“这你得猜一猜了。”崔轩亮喃喃地道:“是……是我爹爹赢了吗?”
徐尔正并不回答,又道:“都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当时你爹爹给押入大牢,一见死敌也在狱中,立时暴起伤人。那魏宽见得此人扑来,自也是奋力迎击。这两人一个创制了‘八方五雷掌’,一个是百年失传的‘元元功’传人,几可说是功力悉敌,不分轩轾,双方打断了铁栏杆,从牢里杀到牢外,又从牢外滚回了牢里,打得惊天动地。堪堪斗到了午夜,两人筋疲力竭,仍是不分胜负,这时便有人送酒菜来了。”
崔轩亮咦了一声,道:“还有酒菜吃啊,是我叔叔送来的么?”崔风宪道:“我那时人在海外,不知此事。便算让我知道了,我也不敢趟这浑水。”崔轩亮叹道:“连叔叔也不想管了啊,那是谁送来的酒菜?不会是徐伯伯您吧?”
眼见徐尔正捻须含笑,崔风宪也是一派轻松,崔轩亮益发迷惑了,他心念微转,蓦地大惊而醒:“哎呀,我可傻了,来送饭的是皇上啊。他是来调解的啊。”徐尔正捻须含笑:“没错,来者正是皇上自己。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他带了整桌的酒菜过来,并不是来调解的,而是要爱将们吃饱了再打。”
崔轩亮咦了一声,道:“吃饱了再打?为什么?”
徐尔正摇头道:“咱们皇上是个真性情,不爱演那些英明假戏,他知道两个爱将彼此仇视,若要强压下去,早晚还会爆出来,便有意让他俩斗个痛快。那时他带来一桌酒菜,要你爹和魏宽陪着吃。一来是圣旨裁示,二来这两个也饿了,便坐下吃了几口,哪晓得你爹爹口德差,吃饭时又在那儿闲言闲语,左一声‘公公多进补’、右一句‘妹子坐月子’,双方便又大打出手了。”崔轩亮颤声道:“当着皇帝的面乱打,那……那皇上没大发雷霆么?”
徐尔正摇头道:“放心,皇上不是草莽起家的太祖,也不是长在深宫的建文,说来他更像个武人,五次御驾亲征,千古唯一,这些小事在他是司空见惯,反正只要下属的拳头没打到他的鼻子上,他也只管吃他的饭、喝他的酒。至于他俩要死要活,他也懒得管了。”
崔轩亮听得目瞪口呆:“这……这可太古怪了些……后来呢?他俩便一直打下去么?”
徐尔正叹道:“确实如此。自那夜起,你爹爹和魏宽便给关在牢里,这两人无所事事,整日吃饱了打、打完了睡、睡醒了吃,如此周而复始,永不止歇。皇上每隔几日,便会来刑部瞧瞧他俩,有时送些好酒,有时带些好菜,之后便打道回宫。决不多加劝说。”
崔轩亮喃喃地道:“他俩……他俩到底打了多久?”
徐尔正道:“两个月零八天。”
崔轩亮愕然道:“两月零八天?那……那他俩没把对方打死么?”徐尔正道:“贤侄所言不远矣。两个月后,一夜皇上又来到天牢探监,谁知这回牢里竟是寂静无声,并无拳来脚往之景象,地下却躺了两个人,一动不动。”
崔轩亮颤声道:“终于……终于同归于尽了么?”
徐尔正笑道:“算是吧。那时天牢里晦气熏天,奇臭无比,皇上捏起了鼻子,到牢门外一看,只见地下躺了两个武功高手,各自喝得酩酊大醉,吐得满地之下,早已不醒人事,皇上见了这副模样,自是哈哈大笑,晓得这场比斗终究是他赢了。”
“皇上赢了?”崔轩亮听得莫名其妙,茫然道,“这……这是什么意思?”
徐尔正笑道:“听不懂么?等你日后年纪长了,交上了真正知心的好朋友,那就明白啦。”说着说着,便与崔风宪相顾大笑,意兴甚豪。
听到此处,崔轩亮却也懂了,正所谓“不打不相识”,想来这两人打得鼻青脸肿,始终难分胜负,索性便拼起酒来了。方才喝得烂醉如泥。听他喃喃又问:“后来呢?他俩没打过架了吗?”
徐尔正摇头道:“当然不打了。他俩都是有见识的人,自从那场好斗之后,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相互间便也多了几分敬重。后来相处渐久,慢慢由强敌而知己,由知己而兄弟,其中的点点滴滴,那真是说之不尽了。”说着叹了口气,不胜缅怀之意。
听得父亲与魏宽原是如此结拜,崔轩亮不由有些神往,又道:“徐伯伯,当年我爹爹陪皇上去征讨蒙古,魏叔叔也曾一块儿去么?”

崔风训一生最光辉的功绩,便是追随永乐帝出征,屡伐北元,看魏宽武功如此之高,定也在皇帝身边保驾。崔轩亮少年心性,正等着多听故事,却见徐尔正摇了摇头,道:“魏宽没有打过蒙古。当年几次御驾亲征,皇上只命你爹爹前去随扈,不曾要魏宽同行。”
崔轩亮微微一愣,看魏宽长年随侍大帝身旁,怎地不曾奉旨北征?茫然便问:“原来魏叔叔没去过蒙古啊,那……那时候他在做什么?他下去西洋了么?”
崔风宪摇头道:“那也没有。‘三宝太监’不喜魏宽的作风,二人向来不睦。六下西洋中,三宝公从未找魏宽同行。”
征北元、下西洋,全没魏宽的份儿,可这人凭什么受皇帝倚重呢?崔轩亮眼珠活泼泼地一转,忽地大喜道:“我晓得了,他征过安南!”
安南位于云贵之下,又称交趾,地处燥热,民心浮动,千年来降而复叛、叛而复降,到了永乐大帝手中,如何能容其放肆?便曾命六十万大军南征,将之一举扫平,看这魏宽既不曾北伐、也未曾随“三宝太监”出海,这“征安南”的壮举定然有他一份功劳。
正洋洋得意间,叔叔却不说话了,崔轩亮愕然道:“叔叔,怎么了?我又说错什么啦?”
徐尔正用力咳了咳,道:“贤侄,老夫这儿得提醒一句,等你到了‘烟岛’后,千万别刺探你魏叔叔过去的事迹。”崔轩亮讶道:“为什么啊?”
“那是忌讳。”徐尔正轻轻道出这几个字,随即朝崔风宪看了一眼,不再言语了。
魏宽在朝二十年,退隐时却仅是个九品随扈,毫无权柄,然而永乐旧部心里明白,魏宽的势力直达天听,因为他才是永乐帝最倚重的心腹。也正因如此,当年朝廷征北元、下西洋、讨安南,永乐大帝都不要他去,他给魏宽的是一道密令,命他出海向东,替他解决一个心腹大患。
在外人看来,永乐大帝天下无敌,一生从未遭遇对手,脱脱不欢、足利义满、帖木儿大帝,这些外敌若非向他俯首称臣,便是比他早赴西天,所以他始终找不到敌手。然而永乐自己明白,他其实有个心腹大患,那人非常厉害,自己若有一分聪明,那人就有一样的聪明,自己若有一分本领,那人至少也有相同的本领,因为那人就是他的生身父亲,本朝开国之君,洪武大帝。
太祖的遗愿是不可更改的,“正学先生”是太祖的心腹,南京是太祖的心血,宦官不许读书则是太祖的交代,可太祖不过死了几年,“正学先生”诛十族、南京变留都、宦官大读书,太祖的心愿全被侮辱了,而辱他之人正是他的亲生儿子,永乐大帝。因而永乐应该比谁都明白,他的父亲不会轻饶他。
太祖是不可辱的,辱他者必遭天谴。如今他虽已不在人间,可他还有能力反击回来,因为他还藏了最后的圣旨,随时能召集一批旧部,替他贯彻最后的遗愿。
太祖的旧部异常可怕,他们曾经暗杀过“黄金家族”,连成吉思汗的子孙都穷于应付,永乐帝却该如何招架?所以他也下了一道密旨给魏宽,命他离开中原,与太祖的旧部展开一场龙争虎斗。无论用什么手段,都得抢先找到那个人,确保他永世不会返回中土。
当然这些事迹并未载于史册,魏宽奉的是“密旨”,故而终生都得守秘,即便以拜把兄弟之亲,他也不能露出一点口风,所以时至今日,永乐诸臣们都还是不清楚,究竟魏宽有没有找到“允炆”?
二十几年过去,其实很多事都淡了,现下永乐早已驾崩了,三宝太监也已经死了,连太祖的旧部也日益凋零,只剩下魏宽孤零零地活着。找到“允炆”又如何?没找到又如何?如今隆庆天下、人心思定,再也没人想打仗了,纵使“允炆”重出江湖,朝廷里又有谁想为他出死力,闹得天下腥风血雨?
正叹息间,忽然一名船夫急急走来,附耳禀报:“二爷,前方海面起雾了。”听得此言,众人自是咦了一声,左顾右盼中,这才发觉四下天色已变,看头顶阳光尽去,虽在午后时分,却已显得昏暗异常。再看远方海面,更是蒙蒙眬眬,望来水汽弥漫,颇为阴森。
众人闲聊中,哪知天地骤然变色,似要起狂风暴雨。徐尔正喃喃地道:“震山,这……这是怎么回事,瞧来怪怕人的。”崔风宪摇了摇手,道:“大人少安毋躁,我去去就回。”他急急走上船头,喊道:“老林!老陈!这是怎么回事?”
那老陈也是一脸迷惑,忙道:“我也不晓得。大家本在这儿吆喝聚赌,天色却忽然暗了。”
崔风宪骂道:“一群混蛋,不干正事,日夜聚赌,这可误事啦?”高声咒骂中,便从老林手中接过海图,另以罗盘测度方位,当即长叹一声,“王八蛋,咱们偏离了航道。”
众船夫吓了一跳,便又急急围拢过来,道:“差了多少?”
崔风宪细看海图,沉吟道:“咱们偏向了南方,少说差了四十里。”
雾气越来越浓,从船舷底下飘了上来,似乎越涨越高。众船夫面面相觑,低声道:“二爷,那……那这又是什么地方?怎会起了这么大的雾?”
崔风宪立在船上左顾右盼,只见四下死气沉沉,海面上雾气不住变幻,目光不能及远。他沉吟半晌,又朝海图端详察看。众船夫心中忐忑,忙道:“二爷,咱们现在何处?您瞧出来了么?”
崔风宪叹道:“看这地方狗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咱们八成是到了‘梦海’。”
“梦海?”众船夫心里茫然,想来没听过这个名字。过不半晌,听得老陈怯怯地道:“二爷……‘梦海’是东瀛人起的名字……这……这地方该不会是‘苦海’吧?”
苦海二字一出,崔风宪自知伎俩给人揭破,只得苦着一张脸,点了点头。霎时间船夫们全数跳了起来,骇然道:“什么!咱们闯到‘苦海’来了?”崔风宪竖指噤声,压低了嗓子:“别嚷嚷,要是给徐大人听到,非吓死他老人家不可。”
老林苦脸道:“二爷,咱们现下该怎么办?”崔风宪叹道:“连逃命也不会了么?快转舵啊。”听得号令,众船夫脚步疾疾,各自张帆转舵,就怕误闯到苦海当中,那可大不妙了。
一片忙碌间,那雾气来得竟是极快,转眼便涨到了甲板,人人头颈以下全给水雾淹没,望来极为古怪。忽听舱门开启,脚步细碎,两名婢女从舱里奔了出来,慌嚷道:“怎么回事?为何舱里都是水汽?可是谁在烧水么?”
崔风宪道:“没事,轻烟薄雾,半晌便退了。”眼前雾气极大,直是生平所仅见。两名婢女将信将疑,又听雾里传来苍老脚步,崔风宪不必去看,也知是徐尔正来了。听他担忧地道:“震山,这雾怎地越来越浓了?咱们究竟到了什么地方?”
崔风宪咳了一声,并不作答,其余船夫明白他的意思,当即一个个闪开,各自找活来干。还想着如何说谎间,徐尔正蹙眉又问:“震山,你说句话啊,咱们到了哪儿?”
“苦海。”雾里冒出了两颗头来,左边是颗人头,右边是狮子头,却把徐尔正吓了一大跳,定睛急看,却是崔轩亮抱着小狮子来了。
先前水雾飘起,崔轩亮早已躲在一旁,把叔叔和船夫们的对话全听了进去。此时徐尔正出言相询,自要大大卖弄一番。
崔风宪嘿了一声,怒道:“亮儿!你胡说八道什么?给我下去。”
崔轩亮皱眉道:“我哪里胡说了?您瞧这海图上不是写了么?这儿便是‘苦海’啊?”说着摇头晃脑一阵,朗声道,“瞧,苦海又称‘梦海’,这还是东瀛人起的名儿,稀奇吧。”
崔轩亮得意洋洋,一时现学现卖,倒也活灵活现,还待胡说八道几句,雾里便响起两声惊叹:“哇,崔少爷学问好渊博呢。”
两名婢女满面钦羡,好似遇到了梦中情人,徐尔正却是满脸惊骇,如入恶梦之中,听他颤声道:“什么?咱们……咱们闯到了苦海当中?”崔风宪咳了一声,道:“大人别慌,咱们发觉得早,现下已经转舵了,一会儿便能离开。”
徐尔正哎呀一声,只不住抚面擦脸,来回踱步,好似热锅上的蚂蚁,竟是坐立难安。两名婢女低声来问:“老爷,有什么不对劲的么?”
徐尔正叹道:“当然不对了。这‘苦海’是倭寇的大本营啊。”
听得苦海中藏着倭寇,崔轩亮不禁吓了一跳,两名婢女更是花容失色。这海上最可怕的东西,并非海雾,而是倭寇。这帮贼子出没海上,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相传这倭寇首领更是神出鬼没,据说他手持一柄妖刀,斩金切玉,无人可当,过去有几位中原高手与他动手,莫不在一招之内毙命,依此观之,一会儿要真撞上这批贼子,恐怕要全军覆没了。
众人面面相觑,正惊疑间,猛听左舷处传来惊惶叫喊:“二爷!二爷!快瞧这儿!快!”听这喊声焦急,好似真发生了什么大事,众人大吃一惊,急急奔上,只见雾气渺茫,前方海面漂着些桅杆篷帆,正随着海流慢慢靠近。
徐尔正骇然道:“这……这是什么东西?”崔风宪沉吟道:“这是船体残骸,附近怕有沉船。”徐尔正颤声道:“沉船?是……是给倭寇烧掉的船么?”
甲板上惊疑不定,人人都在窃窃私语。崔风宪自也不知内情,当即喝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撒网出去,把东西捞上来了。”
众船夫忙里忙外,不久便捞了几块残木上来,崔风宪细目察看,只见手上是一段杉木,好似是一块船上甲板,看那漆光明亮,尚未腐烂,应是浸水不久,他深深吸了口气,自知附近真有沉船。当即道:“来人,测量海深,咱们要停船。”
四下雾气浓厚,不说此地藏有倭寇,单看苦海暗流湍急、漩涡满布,便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徐尔正颤声道:“震山,君子不处危邦,咱们未脱险地,怎能在此停留?”
崔风宪摇头道:“这船新沉不久,也许还有活口,咱们岂能见死救?”当下吩咐部属测量海深,寻找合适下锚地方。
大海像女人,平静时蔚蓝如镜,美丽动人,可一旦发怒翻脸,随时可以风云变色,杀人不眨眼。便以“三宝公公”的庞然舰队,出海前也得再三祭拜,更何况是寻常渔民的小小孤帆?可怜他们每回遭遇船难,往往漂流百里,亦无一人救援。也是为此,崔风宪每回见到了同道遇险,定要停船搜救,决不会任其自生自灭。
扑通一声,铁锚入海,大船随即停下了,不旋踵,众船夫放下了两艘小船,便在海上反复搜索喊叫,瞧瞧有无生还之人。徐尔正心中害怕,忙道:“震山,你要他们别大叫大嚷,到时把倭寇引来了,那可大事不妙。”
崔风宪点了点头,当即行上船头,提气暴吼道:“***混蛋东西!要你们别大声嚷嚷!听到了么?”吼声远远传了出去,竟是声闻十里。好似打雷一般。
眼看崔风宪吼得痛快了,不免惹得徐尔正埋怨:“震山!你是故意跟我作对么?我要他们别嚷,怎地你倒先喊了起来?你不怕把倭寇引来了么?”崔风宪叹道:“大人,老实跟你说吧,若在别的地方,我也许还会听你几句。可来到这‘苦海’之中,震山便算拼掉老命,也得救几个同道上来。”
徐尔正愕然道:“为什么?”
崔风宪眼眶微微一红,道:“因为我大哥……他……他就是溺死在这儿的。”
“什么?”徐尔正吃了一惊,颤声道,“广成是在这儿遇难的?他……他为何闯来此地?”
崔风宪擦去老泪,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那年我哥哥不知怎地,居然孤身出海,便在这苦海里触了礁。那时要是有船只经过搭救,他也许就不会死了。”
徐尔正满心惊疑,众船夫一旁偷听说话,自也议论纷纷,一不知崔风训为何闯入这片海域,二也不解他是否为倭寇所害,一片议论间,忽见雾里传来嘻笑声,两颗脑袋藏在水汽中,自在那儿奔跑,兀自听得嘻嘻笑声:“小茗、小秀,你俩在哪儿啊?”
苦中作乐的来了,此时浓雾深重,伸手不见五指,最宜捉迷藏。少年少女百无聊赖,便就嬉闹起来了。听得一声娇呼,崔轩亮不知抱住了谁,登时笑道:“等等!先别说话,让我猜猜你是谁?”
“干!”雾里传出老林的咒骂,喝道:“少爷别摸我。”众人哈哈大笑,连徐尔正原本忧心忡忡,此时也不禁莞尔。崔轩亮满面通红,还待说几句话遮掩,却听船边传来呐喊:“二爷!二爷!这儿还有个活人!”
众人一同奔到了船舷,只见小船急急划回,上头好似载了人,雾气中却也瞧不清楚。崔风宪忙道:“快,大家快去帮忙!”
一阵手忙脚乱中,小船给拉了上来,众人合力抬出了一名男子,只见他衣衫不整,面容浮肿,嘴唇早已裂开,不知在海里浸泡了多少日。再看这人脸上还有条刀疤,从左额至右颊,望来极为醒目。崔轩亮一脸惊讶,忙问道:“这位老兄,你还没死吧?”
耳听侄儿说话莫明其妙,崔风宪嘿了一声,将他驱开了,待见那人呼吸微弱,恐怕早已脱水,忙取了一碗清水,慢慢喂着那人喝了。崔风宪随即低声问:“朋友,会说汉话么?”
那人喝了几口水,稍稍睁开了眼,猛见面前挤满了人,竟似大吃一惊,正待挣扎起身,崔风宪忙按住了他,道:“没事、没事,咱们是中国来的商人,不会害你的。”
那人左顾右盼,喃喃说了几句话,听来并无平仄之别,却不知是什么地方的话。崔风宪自知苦海位于三国交界,多有异邦之人,便道:“老林,快找徐大人来。”
徐尔正出身太常寺,下辖缅甸、百夷、高昌、西番等八馆,通晓天下文字,无论这人是朝鲜人、琉球人,以徐尔正的见识本领,定可问出个所以然来。
雾气中脚步沉沉,不多时,徐大人便已请到,他蹲了下来,眯起昏花老眼,便朝那人身上打量,不过一眼望去,立时道:“这是幕府的人。”
众人满面意外,异口同声地道:“幕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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