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露机 第1,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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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露机
1
正午,白日酷烈街头,一根木杆直竖向天,杆顶旗幡翩转,其上斗大三字:龙隐镇。
“好字,剑劈刀砍,笔笔削杀,好字。”镇桥口登雅楼上,那位临窗长者酒客,面黄而无须,对着那树旗幡凝视良久,不禁再叹:“好字,好字,剑劈刀砍,好字,好字。”
“爷,时候尚早,是否再添两个小菜?”对座那名随从高大青壮,昂昂然武夫气势,主人面前却是低声下气,态度极为恭敬。
“乡下所在,吃也吃不出大花样,倒是这银鱼炒蛋,还有些家常滋味。”那爷话来慢条厮理,自然透着一派尊贵。
店家老板是个胖子,更兼着烧菜厨子,客人点上菜来,连忙一边应承上,生意话随即绕口出:“是了,这位爷说得极是,这银鱼是一早从湖里打的,渔家及早便送了来,时鲜的很那。”
“客人今天是有口福了,我听打鱼的阿狗说,是早起正好撞上了一拨群,一网下去好十来斤呢,且是又肥又大的,平时也很是难得的,客人是很有口福了。”店家伙计半大不小,看着也是机灵,一块抹布油擦水擦,象是长在掌心一般,将四周不多几张台桌抹得光可鉴人。
“嗯,算是有些口福。那银鱼啊,可金贵着呢,是鱼中这个。”长者一翘大拇指,虽说依旧面向窗外,却分外添了些谈兴:“它是触网死,只要身子被渔网勾住,不待出去水面,马上自绝身亡,人说它娇气吧,我反说它有些节气。别的鱼吧,死了也就烂肚了,银鱼却是不易**,凭空放着水份自收干了,原旧鲜活一般,生前死后竟不改多少形状,此等品格,即使是做人也是难得的。”客人说话间,面色随之暗沉,竟生出无限人生感慨来。
“爷,再添些酒吧。”随从察言观色,及时将只空杯斟满。
“银鱼自是不错,这酒也还有些味道,且将剩日付酒樽,还是酒中忘忧啊。”长者长叹一声,酒也一口尽。
“哎,客人又说对了,这酒是我家师娘亲手酿的,这米酒啊,起早了涩嘴,起晚了还发酸,我家师娘是独家的,远近都有名着呢,不论路上跑的还是船上走的,过往的客人都愿意来歇个脚,专为尝这口酒呢。”小伙计闲也闲着,拣着机会插上话来。
“那今朝生意倒是冷清则个,半天了也上不来两桌。”那随从对于主人谦恭十分,对外人又难免添些倨傲,口气中带些戏谑。
“客人莫非忘了,今朝原是七月十五,鬼节呀,人人都往家里赶了,准备晚上摆羹饭供死人头呢,没有了吃酒闲心,饭店那还会有什么好生意啊?依着平时啊,现在这工夫只怕楼上楼下都满桌了,象客人今天这般晚来啊,只怕一时腾不出空桌,要在边上候着位呢。”小伙计呱呱连声,竟将那随从生生呛了。
“喔,是鬼日,阴间死人,阳间活鬼,今朝倒要来好好看上一出。”长者半壶酒下肚,脸上更呈姜黄。
2
“日是阳来夜是阴,
世间黑白理不清;
草木鸟虫有常纲,
投胎做人苦无尽。
平常小户还安宁,
衣暖食饱四肢勤;
万幸生于帝王家,
大旗一改性命轻。”
这龙隐镇东西南北街,一座龙隐桥跨住东西,隔开龙隐河听得一首童谣唱响,几个半大小孩翻过市桥,喧嚣来到街口。旗幡正竖街头,仁济堂药号,泰祥记南货店,登雅楼饭店,三面相应鼎立住,算做整个街镇最中心。
登雅楼近侧背阴处,依着板车设一瓜摊,那卖瓜人坐着墙角,手上一把蒲扇挥挥赶赶蝇虫,正耷着头打着盹呢。
“快刀刘,快刀刘,快给我们演一个四刀切。”几个小孩异口同声,齐着将人闹醒,一条黄狗更是摇尾踊跃。
快刀刘欲醒不醒,猛得眼睛一睁大扇一挥:“哈呀,各位小祖宗,是从哪里网了这许多鱼回来?回家倒是可以叫你们娘好好做盘菜了。”
“快刀刘,快快快,我们拿鱼跟你换个西瓜吃。”几个小子光膀赤膊,晒得是浑身黝黑,两口扳网还是水淋淋,那草串起的小鱼也有好几长溜。
这几个小子并非别人,出头跟快刀刘交涉这位,是药店家独养子阿昔,阿忠阿诚是南货店两位公子,再有一个胖胖圆圆的,正是登雅楼老板家少爷阿扶。
有道是贵字面前人低头,三家都是镇头上显赫大户头,快刀刘临人街沿靠人门的,平常对于几家子弟自然也多亲近,说话间嘻嘻笑,扇子一点边上那丫头:“阿娇,昼心间也不和你娘在家好好歇个午觉,净跟着几个哥哥去外面乱跑了?仔细从小晒黑了面皮,变成个黑炭婆,大来后找不到婆家嫁不成。”
那双髻小丫头手里捏着个鸡毛大花毽,红红粉粉脸,正是饭店老板家小小姐,比那几个小子总要小两岁,四五岁上半通不通的,口齿却已是极为伶俐。让人一说大不乐意,小人头扮老气,奶声奶气连嘴还:“要么你,要么你,你个快刀刘象个黑炭公,大来后找不到婆家嫁不成。”

“喔哟哟,我家阿娇说话真是巧,你家快刀刘叔就是长得个赛过黑炭包公,故所以现在还讨不到老婆做光棍条呢,阿娇说话真真巧。”快刀刘黑皮笑脸,扇子往瓜堆上一拍,一个腾身起,呵呵说道:“各位小祖宗,西瓜早帮你们预备好了,河底里冰窨着呢。”
快刀刘几个大步,便去到河码头上,俯身往河水里一提拎,拽出个草编瓜兜来。那瓜太阳晒着烘热,草兜掖住沉到河里,水泡着去了暑气,吃起来自然凉爽。草兜水漉漉一路拎来,多少显着沉重,原来里面还压着块沉底石呢,朝众人前一摆,快刀刘几下开结,胸脯一拍喉咙山响:
“今朝的西瓜总是最好了,又是圆来又是大,保你又脆又甜吃到撑。”
几个小孩听来馋涎欲滴,忙着拍手称快:“好啊,好啊,快刀刘快刀刘,快些演你的四刀切。”
快刀刘随手一抽,从车架里取出一把切瓜刀来,钝头窄身不长不短,端个架势朝天一举,开口唱道:“各位远开了啊,小心我快刀刘的快刀不长眼睛,削掉了一两根头毛无关紧要。要是一不用心把我家阿娇的翘翘小鼻头给削没了,那可是实在难看死了,真正要找不到婆家嫁不成了。”
阿娇已是惹起格格笑,再顾不上回嘴来,只是一味拍手:“快刀刘,快刀刘,快些演个四刀切。”
“嗨。”一手托瓜一手持刀,快刀刘宁声静气,猛然抬手一扬,西瓜已然上到空中。说时迟那是快,纵挑横削左劈右砍,只见刀影不见刀形,翻手转腕瓜落刀起。“呔。”快刀刘再是端身横刀,西瓜迎刃而解,绿皮红瓤黑籽,八瓣一列齐齐排开,居然稳稳落于刀面之上。
“哦哦,四刀切,哦哦,快刀刘。”眼见心里服,一众小人欢呼雀跃,鼓掌跺脚喧嚣天。
“瓜瓤红吧,肯定熟吧,吃着包甜,快点自己来拿了吃。”快刀刘好好露上了一手,俨然颇为自得,嘴上殷勤邀来,眼睛一观远处,也忙着招呼:“哎,乌小官,你也来拿一块吃吃。”
3
“喔,我家娘说了,不能白吃人家东西的。”那小官单衫半裤,也是七八岁上年纪,正好路过亲睹了快刀刘的切瓜术,免不了钦羡眼神,脚步欲前还留。
“豆腐小官,叫你吃你就吃嘛,又不是毒药,吃不死你的。”那阿昔却是少爷,大咧咧性情,帮着取了块西瓜递过。
“不呀,不呀,我家娘说了,不能白吃人家东西的。”小孩忙不迭向人摆手,止不住倒退数步,竟如受惊一般。
那小官实是东街头乌豆腐家儿子,家中做豆腐营生,几年前养下时,居然生就的白白净净,天然自带股贵气,凡人见了都觉新奇,称是“小官人”。如此“小官小官”叫开来,乌小官便成了当然名号,只可惜豆腐再白成不了玉,几年下来人长开,虽然眉清目秀依旧,却也早已是皮黑肉粗,平生出贫家子弟一般的木讷来。
“贼小官,叫你吃个西瓜还亏着你了,还要人跪下求你吃不成?”小官几番推托,便让阿昔少爷脾气火上了,一手瓜汁指点来骂:“不吃拉倒算,你他娘的,你他娘的,你就家去衔着你他娘的奶奶头吧。”
药号曾家业大势大,少爷阿昔难免靠家凶,小儿堆中向来充老大,街镇上说一不二大王,但有惹起不痛快,必定跳手跳脚砸天砸地,光是空口里骂人还算便宜的。
“……。”未得一点甜,先惹一身臊,乌小官脸黑却皮薄,立马红胀成个烧熟猪头,有心回上一两嘴,喉咙偏又哑不成声,只是干涩猛咽唾沫,没奈何忙拔身转头走避。
直将人骂的恨不能脚底板抹油,胜利者添得意,阿昔背后再哄:“你个乌小官,跟你家老子乌老官一个似,都是背上驮个硬壳壳,属缩头乌龟的,一有啥光知道逃啊?哈哈哈。”
大猴撅臀小猴掀腚,阿昔老大开起头,几家儿郎忙跟屁,齐声将首山歌唱:
“乌小官,白豆腐;
白小官,乌豆腐;
乌小官吃白豆腐,
白小官吃乌豆腐;
乌小官白吃乌豆腐,
白小官乌吃白豆腐;
乌小官白小官,
一家罗门乌吃白吃瞎豆腐。
……”
一首编排成熟的讽人歌头,街头小儿大概耳熟能详,刀箭般直追背身而行的小官,小官脚着一双光板木屐,青石板街路上踢趿生脆,声声愈催急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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