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收网 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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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石头城以下扬子江,便是镇江所在,运河与长江相交此处,京口与瓜洲南北相望,王介甫诗云: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京口瓜洲一水间,万川东注,一岛中立,直似“江心一朵美芙蓉”,正是那天下闻名之镇江金山了。
金山寺裹山,见寺见塔不见山,这寺便是金山寺,这塔便是慈寿塔,大江之中塔寺隐映,潇潇秋雨烟蒙雾障。金山寺西更有一楼,名曰:芙蓉楼,亦因唐人王昌龄之名句《芙蓉楼送辛渐》而满誉。
“寒雨连江夜入吴,
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
一片冰心在玉壶。”
前人作篇后人吟,芙蓉楼上一长者凭窗而望,江雨连天之间,隐隐对岸瓜洲影象,十几条偌大兵船摆列,凄风苦雨之中亦甚壮观。风大浪急雨斜,南下北上船只照旧竞渡,一叶飘摇几般险,长者再是感叹:
“相看万里客,同是一浮萍。此情此景方是实情景啊。”
如此沉吟一番,转而问来:
“那去处便只是小舟勉强能渡,再无大流可通?”
“是,那所在且偏里的很哪,人家也不见几处的,我们便是顺带拿了个采药户来问,方才问见了些里间实情。”
那王朗一一答来:
“便说从前上这里也曾住过一位道家,白发白须的后来也就不知了去处,或许真就升天去了吧。只是到了月前,那药户再是经过时,听的其间传有琴乐之声,知道那里又有人居了。那药户却也好笑,只说听的那仙乐缈缈,不定是那仙人所为呢,有心入的谷去瞧上一瞧,却被那谷口暗哨给一声喝回了。非但连个仙人影都未有瞄着,便是那守岗之人,却也连个面都未有照着。”
曾公公话来:
“云深不知处,只在此山中,他们此去还真躲藏的深哪。”
王朗再答:
“是,我也找了户近靠着的山窝子人家问了,那里山隔山的,往往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平素也一无往来。倒是那水阿狗来去送物也有几回见着,不过也少有问津的,山里人吃天吃地,倒也真似隔世做人一般。”
“鸡犬相闻,而老死不相往来,岂不异桃源乎?”
曾公公转而问来:
“虽说老死不相往来,却也难免偶尔一通,你可有一手防住?”
“那药户只是拘住了,让他画了些山间图形,并许了些他银两,到时还可使他前面引路。那山户便是随即除了,连带些衣物日用,一并往个沟里填了,若是果有外人来察看,只会猜或许出山另过去了。”
王郎又道:
“原本设想将个小的带回的,才有个五六岁年纪,小崽子却是学会咬人了,生怕着送出时到底会惊动人,所以也一并让他随娘老子去了。”
“是,多谨慎些是最好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不过么,这人生则生了,做牛做马的,好歹一条活命,这一刀随便砍了,却是大大的轻易了。今后着,还是尽量着少杀为好,少杀为好。”
曾公公再是望去江心,见那船只如叶人只如蚁,缓缓又道:
“蜂蛾蝼蚁皆是命,都要少伤为妙,少伤为妙。”
“是,爷您用茶。”
王朗勤忙着,提壶杯里添茶,道:
“爷,此番宜兴去,且要替爷淘几把好壶来,那丁蜀镇产下的紫砂壶,可是细致合用着呢。”
“好壶好茶好水,却是天绝了,这中泠泉之水,却也是水中上品。”
随之话锋一转,曾公公便怡情起来:
“依茶圣陆羽《泉经》而论,这金山中泠泉为天下第七泉,庐山谷帘泉为第一,无锡惠山泉为第二。唐人张又新《水记》,刘伯刍《水经》,又皆称这中泠泉水为天下第一,虽说是各家各言,能够在人口中排上位来,也便不会有大差了。”
“是,爷说的是。”
“话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却不知水也须分三六九等,如此这般说来,这君子之交淡也着实难淡呢。”
两人品茶闲谈间,那边金山寺里便下来人了,轰轰鸦鸦颇具仪杖,便是某家官户携眷游览名胜而来。
“官眷到此,闲人莫扰。”
大队人马未至,即有从人前来开道,芙蓉楼上下清场,动辄扬拳威喝,那般招摇跋扈。不多几位客人顿时去了,唯有楼上一老一少稳坐钓台,兀自品茗悠然,看着对岸瓜洲一条官船越江而来。
“哎,你那两位,却是耳聋了么?不听将有官眷到此,闲人莫扰么?”
两名皂隶一径轰过桌来,手里皮鞭作势扬抖。
王朗不多转身,只是嘻嘻来问:
“却不知是哪家官眷?我们在此却是早已在此了,扰也只是后来的扰到我们先来的,如何反是我家扰了你家?”
“你你你,你道你是何人,哪里有跟我家县老爷论先后之理?照直了想吃打么?”
那皂隶不防被人反将一军,一时竟而口吃了,手中皮鞭再是虚扬的高些。
楼下人却是接踵而来,大伞小伞挤挤一路,便是一女子声音抢先进门:
“这金山果真是唱戏里《水漫金山》那一折么?如此倒是有趣了,今朝我便是那白娘子白素贞了,今朝也就来个呼风唤雨,演它一出个水漫金山。老爷你呢?是那多情公子的许仙,还是那铁石心肠的法海和尚?”
“老爷我啊,却如何会是铁石心肠?却只会是公子多情则个。至于你么,无论是白蛇青蛇,总之只会是那妖精则个。”
那老爷肉麻答来,话里多是戏词戏调,嗬嗬肉笑着,官家官眷齐着踏步上楼。
“来者何人?不知上官在此,便欲恣意搅扰么?”
未等皂隶再作驱赶,王朗便是拔身站起,楼梯口一声喝住。
“啊?不知上官是哪位大人?”
那官家便是闲来,带着妾小出门游玩,前呼后拥倒也官派风光,不想登高凭空遭雷劈,吓的腿软差些滚下楼梯去。抬头再看楼上之人,双手叉腰一夫当关,高高昂昂天官架势,早已唬的更矮了三分去,赶紧鞠躬求拜道:
“在下金坛知县易赐梅,误撞了大人尊驾,不知者无怪,不知者无怪。”
王朗且不急露身份,只是阴阴冷笑:
“呵呵,好个不知者无怪,我班若是平头百姓,那便是不知者有怪喽?却要拿皮鞭驱逐了的。”
上下闹热间一人已抢进门来,高声向上直报:

“洪泽湖水军分领游击将军余大佑拜见大人。”
此声一出,楼下更是一阵忙慌,磕头不是拜地不是,那官家一众大小,便是直恨无有地缝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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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艘龙舸绿丝间,载到扬州尽不还。”这与镇江南北隔江相对,便是隋炀帝开运河看琼花的所在扬州了。杜牧之有诗云:
“落泊江湖载酒行,
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
赢得青楼薄幸名。”
只说那约摸二十年前,扬州城里出一名妓唤做锦娘,因着出身原是官宦女儿,合家抄没沦入得坊间,知书识文仪态自是非凡,只除苏小不风流,当时间文人雅士无不若骛相攀。
“当年人未识兵戈,
处处青楼夜夜歌;
花发洞中春日永,
月明衣上好风多。”
正如韦庄《过扬州》诗意,不两年江南平定,本朝太祖渡江伐北,首攻正是这扬州城,一时间刀光剑影,血暗衣上坏风多。
长江对岸兵船起锚掉桨,开始离岸编队,芙蓉楼上照旧观望,曾公公侃侃而谈:
“我也就那时随着万岁爷,初见了雷锤电斧白将军,识了方谋事那剑劈刀砍大字。那白将军领兵必为先锋,先锋必得敢死,置之死地而后生。那方谋事每战之前必亲制战旗,白布作底,红漆画字。一旗上写:锤取。便为大锤一队所用,其中兵士不分长短,人手一枚大锤,遇山砸山遇人砸人。一旗上写:斧向。便为大斧一队所用,其中兵士不论高下,人手一柄大斧,遇山劈山遇人劈人。军旗竖处人人奋勇,一队口中必喊斧向,一队口中必喊锤取,气吞山河阵前,如此攻城拔寨,敌军未战而先怯,往往所向披靡则个。”
扬州城陷于一夕之间,太子马澶吴王马湛部军,便是东西分门而入,直取瘦西湖畔烟花巷。从来少年慕娇娘,那二位王子早就风闻,扬州城里有位锦娘名冠群芳,一心上破城来据为己有,于是学着那魏文帝曹丕夺甄氏,各自快马加鞭而来。却不想步窄的遇着个腿短的,谁也没能抢着个先到,一花二手采,一手不让一手的,两下部军夺门相争,不免同室操戈起来。
“此时正是诚王胡允隆暂领扬州,手下白将军派为四城巡察,听的城中两军对仗,赶紧飞马而至。军令到处勿论贵贱,罢了太子的兵,也缴了吴王的械,并派军安了锦娘的宅,方才化了一场干戈。他家兄弟自是暂且免了骨肉相残,白将军夹于中间,由此却为今后埋下祸来。”
老大为先老二为后,后来太子终究强压吴王一头,夺了锦娘而去,吴王虽说耿耿怀中,却也一时无有发作之机。而后两年太原一役,白将军领命突袭敌军后路,孤军陷阵却不得救援,最后身死阵中,当时吴王正是三军统领。
“这吴王看似面和之人,行事起来却是睚眦必报,手段极为狠毒,那白将军无辜冤死自不必说,过两年太祖龙御归天,随手便是血溅东宫,一举将太子灭了去。”
无有杀父之仇,却有夺妻之恨,锦娘随即再给夺转去,只置于宫外旧王邸之中,虽说未有正式封赐,凡人皆称其为外宫娘娘。
“这外宫娘娘随着太子,先有产下一女,再有产下一男。那一女自无了去处,这一男夺宫时不过几月大小,也被人闷了鼻息,弃尸沟渠去了。”
一珠双龙取,不是你失便是我得,前者子息除尽,后者登堂入室,随后龙种复孕,外宫娘娘另枝开花。
“这一来不过年余,万岁爷讨逆也就兵临城下,城破之际后宫之人秘道分逃,此后各路追的追捕的捕,王啊爵的几乎无一漏失的。偏偏外宫这一路,当时就有失算,待的回头再想起,追起来又添一头孽子,却是查无可查了无音讯来。”
曾公公不免又慨叹:
“好个方谋事啊,一番好谋事,竟将个外宫隐藏于市,若不是天意凑巧,只怕这一世都要被他蒙混过了。”
“那这方谋事却为何要藏那外宫?那白将军却还是那吴王给害死的呢。”
时至今日王朗方晓些此事大致原委,却也一时难释其惑。
“总是为些旧情义吧,那白将军当年扬州解下锦娘之围,有心无意的,日后总要念些旧的。再后来白将军身死,诚王胡允隆也命亡,底下部将早就散了群去,方谋事也是暗藏下来。讨逆之时眼见那锦娘又遇大难,不免再有体恤,将其母子救出也不为怪,这其中啊,还是更念着白将军当年旧情的。毕竟话说来,最重情义是男儿,这方谋事确也可称是重情男儿的。”
曾公公连说连叹,再将那韦庄《过扬州》吟来:
“当年人未识兵戈,
处处青楼夜夜歌;
花发洞中春日永,
月明衣上好风多。
淮王去后无鸡犬,
炀帝归来葬绮罗;
二十四桥空寂寂,
绿杨吹折旧官河。
这一去便是多少年来,恐怕那瘦西湖畔,早失了旧人影踪了的。”
江中兵船已是开列,船上将士旗鲜甲亮,风雨交加不减其势,王朗见此起身而禀:
“大人,我们却是要下去了。”
两人稳步下的楼去,下去出门再一看,那金坛县令还在雨中跪着呢,家小随从身后一堆罚着,曾公公略一留步,道:
“嗯,今朝这雨景可是大大值得赏呢。”
“是是是,大人说的是,值得赏,值得赏。”
那易赐梅吓的冻的,一味来语无伦次。
曾公公才欲走,又瞅见易县令腚后那小妾,不禁凑去两步笑道:
“你么,就是那白娘子白素贞了。你家老爷么,也少不了个许仙做。只是那个法海老和尚么,且让与老朽当当可否?我便请你去到那西湖边上,与你来个永镇雷峰塔可否?哈哈哈哈……。”
他人一阵纵笑而去,那小妾早已吓的尿湿,头一昏眼一黑,哼不哼哼瘫倒地。
金山寺下江面之上,那条官船横扯起一面杏黄令旗,江中兵船顿时鸣炮吹号,千百官兵齐声呐喊:
“皇恩浩荡,
吾辈气昂;
吾辈气昂,
杀贼固疆。”
洪泽湖水军大船秘而不宣目的,顺沿江北运河而下,经扬州入长江,瓜洲渡泊下已有两日。此时终于拔锚起兵,十数兵船折向南岸,由京口直入运河,一路下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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