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遭劫 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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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苇青青靠岸摇,
扚片芦叶做叫叫,
郎哥能吹千支曲哎么,
阿妹最爱听那个相思调。”
老远听着摇橹歌唱,声腔却是老苍许多,这船迅速快去,转眼间已是两里开外。
“伲娘,这就来放哨么?”
眼见张浦镇离的远了,船头那阿姐也就歇下篙来,伸脚一推启开夹舱,从中取出一把弩机来。随后又抽出一支羽箭,箭杆上自带一管竹哨。
“阿凤,便就放了吧,我想着若果是他,听着这哨声也就会跟来的。”
船艄那老娘回头望望,面色直是暗沉。
“好,我便放了。”
装箭拉弦扳机,那阿凤双手把握,对向空中一击发出,便听“喽”声长哨,尖音直插半天而去。
“快些开船,他们两个男儿家,撑篙赶来总要快些,我们且还要多抢先些。”
哨声余音未落,那渔婆子已是启橹直摇。
“伲娘,我们便是将他们一路往昆山引么?却为何不往苏州去?苏州毕竟城大些,来去也是好兜转。”
阿凤撑起篙来就好问。
“苏州过去还是远了些,只怕真要被他赶上了。再说苏州虽说好兜转,官家也是查严了,万一有个失错,落得个**干毛净一场空,老娘还是大不合算。”
江湖人江湖性,阿凤老娘自然也是个老皮江湖了,诸般考虑断到死杀:
“还是昆山好,过去也有好落脚,我便有得空来与他好好闹上一闹。”
“伲娘,你倒是到底和我说来,这霍药师究竟有甚来历否?你便认准了可以来寻到他?”
阿凤一竹篙来撑到底,有话也要问到底。
“具体你也休管来,果真寻到了他么,前因后果总有你的兜底清。”
老娘却是不愿多闲话,只是眼睛三番五次狠盯入舱内,舱里便有个小官人睡死了。
“哼,你不说我也猜个大不离,保险是你年轻辰光缠煞不清的那些事,不然怎说又是师公门下的,又说是叛徒什么的。”
岸上女子多含蓄,船上女子恁大胆,有些直口也便可以直口说,管你娘长女幼的,女儿尽管将娘抢白来:
“反正我也惯着了,你就跟爹爹师伯他们搞搞不清吧,只盼着休再要一头打到一头的,到头来弄到几家几头都不安生。”
“你**爿里养出我来,还是我**爿里养出你来?老娘的事你就少要管,要管你还管管好你自家个,少又勾逗得你几家师兄弟醋头来,吃着一头又一头,头头酸脱落半缸醋。”
女有来言,娘有去语,端的是半斤八两,一杆戥子持到平。
“你就有说无说瞎连到我吧,自家做是个样,休想到我也象你个样,那几家啥大头师兄弟啊,还轮不到我替他们头大了,我便是半缸子烂葱头,管他醋泡好酸泡好,到了也一头也看不中。”
大小姐生得来高挑挑,眼光自然高瞭瞭。
“哼,自家门里大看不中,还要非份想别家高门槛里么?”
做娘的偏跟亲女儿置气,鼻头哼声眼瞥轻,道:
“你便是额角头高过房梁顶,有着眼乌珠看不见眼皮底下人。也不自家往实里想想看,那岸上大屋高门里的雪白小官人,颠倒会来看中你拢共丝网船上只大脚婆?你也不好好瞄瞄自家的身架子,想到否?眼界反比身价高。”
“哼,你便自家一舱嫁死到一舱里,一船搬过到一船上,也便想煞我水里头换不到岸上去?我便偏投进个大屋高门给你看,偏要寻着个雪白小官人,叫你眼看来心痒煞,一世里想着等不着。”
做女儿的也偏要跟娘赌气,竹篙撑来分外着力。
“好啊,你便只要高门大屋里寻来小官人,我倒情愿来一世里想着等不着心痒煞。”
老渔婆子只是“嘿嘿”里冷笑。
两人斗嘴着实欢呢,只听身背“喽”的一声再起响箭声,一式样声透长空,一式样经久不息。
“啊,是他么?却不会碰着别家同门么?”
阿凤听声转头寻,却是只闻其声难见影。
“碰着碰不着,一半碰天运,管他多呢,你再放一哨去应他一应,保证他能够迎着跟过来。”
渔婆子只管嘴上老老声,禁不住也要回头紧看看。
“我放哨只管放哨,就是不晓得结果来,这一票是有赚还是大蚀本?”
阿凤朝娘大大翻白眼,一支响箭再是放上天,“喽”声穿透几里去。
“我啊,这个一票啊,便是老账新账一起算,连本带利算得来,保你个有赚无有赔。”
渔婆子话说出口,朝河里狠狠啐口夹血夹脓陈年夹屎痰。
船头渔家姐,船尾渔家婆,一个篙长,一个橹短,便是长长短短有起有落,一股劲头开船直往北向去。顺风逆风逆流顺流,河曲浜直有转有兜,约摸过去二三十里,远望着前方树茂楼高,昆山县城近到了。
“伲娘,就进城了么?”
阿凤才有问话来,听得背后又是“喽”声箭响,那船却是跟得很近了。
“再回他一哨,说明我们只在昆山城里头。”
渔婆子此时不敢再多回看,只是奋力摇橹去。
“好,就迎他们一迎。”
一把弩机又握在手,船头花姐身拔头扬,“喽”的一声远高去,估计那昆山县城里人也能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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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山县城自难比较苏州府城高巍,所为近年来总有海贼侵扰,城筑已然加固不少,城防禁卫多有设置。东西南北四城规整,城内河道街衢交相纵横,府衙商肆各据重要,豪户民宅杂处其中,自成一派井然秩序。
在于城中鼓楼近侧,一片高重宅屋绵延成街,屋中套屋楼中起楼,不知几进几深处,精精巧巧暗置一园。进园额首不大两字:“南园”,大致取自张子野词意:南园花少故人稀。
江南私园玲珑之局,无非幽水曲径,无非漏亭暖阁,边边树花角角笼禽,景入画来画入景。繁花似锦只应天时,此节已入深秋,这南园难免叶落花萎,水木萧瑟惟有一色鲜艳,一花开来百花杀,满簇满丛菊花黄。
虽说近到黄昏时分,院落之中原旧闹热生气,但听得笙箫满腔,板笃之间有人浅吟低唱,便是《江水儿》曲调,一味老旦长叹:

“吓得我心惊怖、身战簌,
虚飘飘一似风中絮。
争知你先赴黄泉路,
我孤身流落知何处?
不念我年华衰落、风烛不定,
死也不着一所坟墓。”
随之一小生跟腔:
“一纸书亲附,
我那妻,指望同临任所,
是何人写套书中句?
改调潮阳应知去,
迎头先做河伯妇。
指望百年完聚,
半载夫妻,
也算做春风一度。”
随之一末角跟腔:
“状元休忧虑,
且把情怀暂舒。
夫妻聚散生前注,
这离别虽说离别苦,
想姻缘不入姻缘簿。
听取一言伸覆:
须信人生万事,
莫逃天数。”
这清音唱来,正是《荆钗记》“见母”一出,最是悲情伤怀。然而此处生角旦角,却是嗓嫩声单,全然小儿之口,虽则依律唱调一板一眼,终究失了练熟老成,一出唱来也就哀不成哀了。
“范大娘,这几个小戏学来还成么?”
南园一角偏厅里,有人点心用茶,问话却非别人,正是才刚掳了阿昔来的渔婆子。
“你弄来的两个货色还是不错的,他范大爷说了,尽着再多弄几个来,挑着一两个音色样貌俱好的,正好充做个正旦,年节上方能唱上几出大戏来。”
那范大娘虽说也只是佣人角色,却是小船靠在大船旁,主家大户的门面撑足了,也就分外的威势来。
“是么,是么,那敢情大好,你看今朝我弄来这小官,可知成是不成,论着雪白俊俏样貌,确是可以妆个旦角了的。”
“看着大差不差,哭声起来调色也是有的,只不过么,这小官你却是从哪处弄了来?如此白净体面,却不会是哪户好人家子弟吧?”
这范大娘一家里做着帮佣,市面上更兼着荐婆角色,帮媒说亲人口买卖,明着暗着都有一路,私着阴着也留有一手:
“于婆婆,我们这可是首要清白人家,门里雇人买丁的,来路一定要明白清楚。你这灰黑不清强盗贼偷的,趁早给我罢歇了,省得以后来屎垠不净的话,白费些银两先还不论,坏了我家老爷大大好名声,那可是万漏难补的。”
“是,是,谁还不知晓呢,这鼓楼秦家可是昆山城里数一数二体面人家,门面里正大,门角里也大光明,秦松老爷第一大善人。”
于婆婆连着馄饨吞下肚,噎着喉咙忙解说:
“大娘你尽管放心好,这小官不过是天生个公子相,却实在是个奴才命呢。他老子只是个摇粪船的堕贫公,你只看他一身破索闻着屎尿臭便知了,实在不是我从啥好人家拐索来的。”
“看你一贯的路数还算端正,想你也不敢来大诓我,好在这小官大致也有七八岁上了,有啥出入话头一探也能探出。”
范大娘却也不会将话说死。
“大娘这话说的是,树有根水有源,最是不差本来。我于婆婆向来路数,便是弱秧子迁到向阳地,贫家子移到富家门。那衣食无着的穷家子女,自家里只能够活饿煞,我便是学那活命菩萨来度个命,一门来说到一门里,坏命生生度出个好运来。象着这堕贫户落到你秦家门里,无异是棺材板出出做大门板,见着好天翻了身,前世里积下大德了。”
雌一口雄一口,渔婆子大大会说话:
“那种反着将那好命反送到坏运里,为着银钱尽贩人口的恶行径,天谴活作孽,我是决计作不出来的。”
“是,婆婆你这也算是做善度人,大大积阴德的。”
范大娘三说两说脸便和了。
一边里依旧教习唱戏,声起声落一通好说词,跟着再听老旦声起:
“追想仪容转痛悲。”
那小生不免抹泪来:
“岂期中道两分离。”
那末角再捧上一捧:
“夫妻本是同林鸟。”
众人随后齐崭崭唱道:
“大限来时各自飞。”
这江南最是地沃财富,出出便是世家豪门,门里筑亭起阁,往往多蓄歌伎戏伶,私家里鼓乐歌舞,偷得浮生几朝升平。这黄昏时分昏昏黄调,也便是这秦家的家班子在习唱了。
对面笙呜箫咽,自是十分悲切传情,这偏厅门外有人凝神听取,一时不觉入迷,人家含情脉脉不消音,她也是学声学腔学舌两句:
“夫妻本是同林鸟,
大限来时各自飞。”
“哈哈,阿凤,你倒也是个金嗓子,这两句学来真真切,却比那两个小戏唱来还实实有味呢。”
屋里范大娘听分明了,不禁连声赞:
“只可惜你岁数偏大些,再练不起那身段来,不然真正入行来,不定最得老爷们的宠呢。”
“嘻,便是得了那些大老爷们的宠又怎的?我偏还实实不稀罕呢。这做戏啊,听戏之人便是最自在的,却不知那唱戏之人,又哪里有半点自在想头哦?倒还不如我在个船上撑篙摇橹的活来有气色。”
阿凤话说着便是进门来,将只吃空汤碗搁于台面。
“你啊,见好不知好,吃碗馄饨还要到处摇,生就来个贱命吧。”
渔船娘子不爱讲规矩,吃饭端个碗到东西,老渔婆子却是看不入眼,将个女儿死呛来。
“喔,这倒也难说,阿凤虽说船上长的,这个标致长相哦,大户人家的小姐也只是及不上的,假使真正配得个好姻缘,嫁个岸上的官家相公也是绰绰有余了。”
范大娘最会哈哈笑,话风马上一转:
“阿凤只是欠着欠啊,皮肤稍微黑着了些,再一个么,两只脚板分外阔露露些。”
“嗯,她啊,也就是了,小姐身丫头命,大好不出的。”
做娘的鼻管里只管粗气出。
“哼,你便是丫环身来小姐命么?”
阿凤话说气哼哼,母女俩又当大争执,门外个小官跑将进来,急吼吼道:
“大娘大娘不好了,那新来的堕贫子把大郎给打出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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