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遭劫 第9、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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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里经过,小浜里翻船,霍药师上张浦镇头求食,一身舀屙缸行头大自在,听得凭空一声箭哨响。便知江湖之人通讯呼唤,只怕会有甚意外出,急赶着回到泊船处,只见个水根船头上昏昏大睡,不见了阿昔最是唬魂魄。一口凉水将个水根喷醒转,急问之下便知中了人家迷药,阿昔是叫人客拐了去,情急之下记起箭哨联络,霍药师一把弹弓射那响箭出。果然前方即有响箭回应,象着有意来通知跟上,是敌是友是善是恶,便是拼死也要冒险随,随即舍下一条船去,两个人同撑一舟追赶。
途中几度哨引,不觉就近到昆山所在,一声箭哨又招着入城去,虎**要闯龙潭要跳,霍药师毫不犹豫跟进城。娄江淙淙支流入城,进去却是太平无事,不觉让人大为松气,只是河曲浜弯,也是难觅去船踪影。城禁所在却也不敢乱发哨箭,江湖事惹出官府盯查,总落不到半点好来。于是一条摇粪船瞎转,城里到处穿街游巷,河弯深深深几许,如此半夜下来无着落,肚饥身疲人沮丧,失望之后再是绝望。好在再次船绕东市河,远远着芦箫呜呜,霍药师年轻时曾相识,闻听之下霍然汗收,浑身来轻虚飘飘。
“卖了?你你怎会卖了?”
满口齿咬着个空心果,你这老阿弟张口结舌。
“卖了就卖了么,阿姐便是靠这吃饭的。”
暗头里口气却是满不在乎。
“阿姐,你真是将阿佑卖了么?不在这舱里么?”
急抢间无甚顾,霍药师端开阿姐**掀舱板。
“要死啊,你倒是瞎摸啥啊?”
嘴上急心中乐,阿姐软绵绵身段。
“阿姐啊,阿佑真个不在啊?真个被你卖了啊?”
掀臀揪**,男女之忌在此大管不着,阿弟只是抓牢阿姐手来强问。
“啊哟哇,兴山你还轻点说,我个骨头都要被你捏碎来。”
阿姐只管着人软调软,稍不坚持就要栽你怀。
“真个,真个卖了否?”
却不知阿弟是两眼冒火,一颗心都快要焦灼了。”
“卖是卖了,不过放心好,却是卖到个好地方,我还叫阿凤给看好了,到时你还想要,保准整个头完好。”
手腕痛是痛,眼泪流是流,不过阿弟的呼吸就在嘴口口,那股汗渍粗气直将人酥怀来。
“究竟卖啥地方啊?你叫哪个阿凤看好了?”
觉出阿姐个鼻尖碰近来,霍药师手头有松,身基往后避让让。
“阿凤啊,我家女儿呀,就许你自家有儿子了,不许我也有个女儿啊?”
阿姐还想朝前紧挨挨,却叫阿弟拿手架住了。
“是,是,我是听师傅师兄说阿姐养了个女儿的,她是叫阿凤啊,总也有十几岁了吧?”
此时方觉着过于狎昵了,阿弟将双手松开来。
“喔哟,你个手脚哪还这般粗的?真个手都要拗断来。”
老阿姐转眼青春了,嘻嘻笑语少女般:
“阿凤啊,就你走的后一年生的,算着十六岁了,也好嫁人了的。”
阿弟顺口一句:
“是吧,阿姐的女儿也大来可以嫁人了的。”
“是啊,阿姐的女儿都可以嫁人来,你家阿姐可真是老了,白天里看都不能看了。”
少女立马又回复老娘来。
“个么说法,阿凤也有跟阿姐二师兄学本事喽,她一个能看护好阿佑么?”
阿弟到底关心着。
“放心好,阿凤还有跟过师傅两年呢。哼,兴山啊,倒看不出来,你会是这般顾惜儿子的。”
那丝丝的醋意,阿姐转来问:
“你不是打仗打下来又随着诚王流落了么?那年天目山去见师傅还一个人荡呢,便是什么时候娶了妻了?娶的是哪里的好人家喔?也就只养了这一个儿子么?”
阿姐问的倍细,阿弟答来简洁:
“也就普通人家人,阿佑七岁了,还有个女儿也三岁了。”
“哈,你倒是儿女双全么,便是你那老婆和女儿呢?你怎又要被人追杀来?堕贫公还装的象?带着个儿子就好逃命来?”
阿姐也早闻见了,阿弟的袄子上一股子屎烘气,不过心里不讨厌,挨近了也就不嫌弃。
“啊呀呀,阿姐是闻到臭了否?阿姐你也知道的,我便是干回了老本行,帮人舀起了屙缸沙。”
阿弟一直知道阿姐是爱花香,一朵野花插头是最风流,不禁往后多退退。
“是啊,那年师兄弟帮你去杀仇人家,你也便是扮做来刮屙缸,整个太仓城转来无事体,就是刮缸刮到仇家的门口头,居然也装的无人来认出你。”
抚今追昔大感慨,阿姐又添温情来。
“是啊,仇家的狗头取到了,我也就一头昏下病倒了。”
“是啊,你是一头昏下就病倒了,倒在我的舱里就不管了。”
“是啊,我是自家管不了自家了,全亏着阿姐肯来管我这个小阿弟。”
“是啊,这一管就足足管了一十四天,一十三天都是好好的,到得一十四天上,你便是一拍**就走远了,走远了就再不肯回转看你的阿姐了。”
“是啊,这一走就走远了,再也不敢回来看阿姐了。”
“阿弟是出外闯天下了,男儿家打仗建功立业。空留下来阿姐可难过了,心里随着阿弟去了,人却还在个老舱里死守着,陪着个不喜欢的男人度死人过日子。”
暗舱里难见面目,分明大家默泪来。
“阿姐啊,我,我二师兄现在还好么?”
阿弟谨慎出口来。
“他啊,凑在一个舱里有话说没话说的,反正跟我过不过也一样,再说阿凤大来也有不便了,前年上就去了天目山,陪师傅老人家做神仙去了。”
阿姐讲来声声叹。
“阿姐啊,这么说来,你还是老样子过,现在就多个阿凤来帮你?”
“哎,亏着阿姐还养了个阿凤来,不然阿姐这日子还真难熬呢。只是也就这一两年吧,阿凤说嫁也就要嫁的,你阿姐啊,到底还要回到个孤家寡人来。”
“阿姐啊,其实二师兄人还是最好的,天底下再没这样的人肯顺着阿姐了,其实你便跟他好好过,日子过来其实还是不错的。”
“是,你二师兄是好,所以我才是十六岁便嫁了他,养了个儿子淹死了,再养了个儿子又病死了,以后再生生不出了,我啊,便是前世里作了孽了,一辈子越活越糊涂了。”
“阿姐好坏不是有了阿凤么,二师兄总也会有欢喜的。”
“是啊,好坏生出个阿凤来,你二师兄是有欢喜了。”

这一说阿姐又分外悲泪来,转头有虚掩:
“哎,兴山,不是说么,你日子过得好好的,怎又要这般逃难来?”
“阿姐,正是各家有各家的难啊,我却不知,阿佑她娘还有我那女儿,现在到底是死是活呢。”
10
太湖胥口一水东往,出苏州娄门,遂称“娄江”。苏州以下昆山,古称娄县。娄县以下娄东,即今时太仓。由来往去出东海,一条娄江贯穿始终。
宋人陈师道有句:宁为沟中断,不作太仓鼠。太仓即为帝仓,本因春秋吴王屯粮设仓得名,又借前朝漕粮海运利润兴发,遂成万户之邑,筑城建卫昌隆一方。
天道荡荡兴亡有常,便于二十多年前,娄东归属反王庄四程辖境,西有巢都苏州屏障,倒也是偏安一隅。太仓城南市之中,有一药号商家,名曰:普济堂,经营年久诚信有嘉,渐成富甲一地之大户。业大而丁兴,这药户主家本姓史,开枝散叶颇多子女,尤以长子兴山为宠。十二三岁少年俊貌,读书修业可称慧聪,若非近年里战乱迭起,换做个太平年节,准保是个文治天下俊才。
天之灾人之祸,这年冬来冷讯,百年不遇大寒,四街雪堰八衢冰封,愈近年关市客走绝。一日闲来无事,带上些个钓杆鱼食,这史家大少便独出南门,去到不远处娄江边上独钓寒江。出去半日未见有携半条鱼回来,却是救了个瞎眼老丐返转,言称见这叫化倒伏于江岸之上,试探之下一息尚存,便以身穿皮袄作垫铺,雪地里一路将人拖拽而归。
贫加之病,加之残,那盲丐濒死一线,亏着史家少爷巧遇着。医者近乎仁,这药业之户也多是善家,总能够好心来收留,将人全心照顾下,转日那老丐一觉醒转,才发现已是逃出生天。奇人必有奇遇,这盲丐也就养病逗留下,多日下来家人便有觉察,这叫化却非平常,竟是偷着教习大少爷功夫,一招一式自非俗手。
兵荒马乱但求自保,这医药之家也多是练武之家,一家不同于一家,一家不通于一家,那史家老爷观瞧之下,这丐者却是非比寻常大家。人未死犹故世,千眼千手故世子,即是名动江湖的一位盲侠,如此善人结善缘,大少爷正式拜于故世子门下,成为其关门弟子。这故世子原本也是世家子弟,只为世态炎凉横遭变故,落得混迹于苏州吴县堕民群中,机缘巧合身谙奇术,成就为一代宗师。
千眼千手人送雅号,故世子名大了,门徒便是不求自来。座下大弟子崔正春,却是中途转投的半路徒,从前只在衢州跟师一名和尚,江湖上巧遇了千眼手,信服之下改了宗。这大弟子人称快刀催命手,李太白诗云:春光半道催,师傅因之赐号,只叫作“半道子”。
二弟子归有富,实为吴县土著堕贫子,父辈即与故世子相交,顺水人情也就收了徒。穷家子弟生性木讷些,练武多攻实在,耐得住性,吃得下苦,终也成得大器。二弟子专在拳掌刚猛,一当十十当百,直是万夫不当,吴门乾坤手,也是江湖响亮名头。师子林天如和尚有言:富嫌千口少,贫恨一身多;若是半贫半富底,口数尚可酌量;若是不贫不富底,佛也处分不得。穷或有时,富或无时,师傅只取中间,赐其号曰“半贫子”。
指腹为亲天地为媒,行三的女弟子于小娘,实为二弟子归有富之小妻,青梅竹马一舱里滚大来,如影随形也就随做了徒弟。这于小娘上辈娘老子本身习作暗门,江湖旁门左道营生,暗香迷药手段,学些实在功夫只在如虎添翼。女手多是绣花指头,师傅便只教她认**,伴随使些暗器,专是梅花针打人,细针密集而出,防人多过伤人。于小娘人唤梅花手,师傅赐号“半面子”,“青春半面妆如画”,直取觉翁词意。
千眼千手开门收下三徒,年长伴久秘技相授,恩情自然亲厚,江湖往来传言,也只将此三子归为正宗。故世子掐指算命为业,平素交道颇多,正式入室弟子除外,平常来零招碎教,挂名弟子也是多多。然一招勤半招闲的,总也难为归宗,故而门下虽则人头济济,能够赐号为子的,也只“半道子”“半贫子”“半面子”,有美其名曰:吴三子。
故世子病愈,年后即携新收徒同归吴县,见礼上师兄师姐,其时归有富于小娘早为结发夫妻,横出个年少快十岁的小师弟来,却也十分亲近则个。以后更南下衢州,会晤上半道子大师兄,回来一路再是游山玩景,直至临安天目山。唐人李频诗云:
“承恩虽内殿,
得道本深山;
举世相看老,
孤峰独自还。”
此去游览天目山,空谷幽兰绝少尘气,“何以开天目,只在此上中”,故世子目盲心开,始萌归隐终老之意。
名师必出高徒,太仓吴县相往来,学而时习之,日久年长几载过了,总算是学有大成。这年天下兵举,本朝太祖大军已成压境之势,乱世难为喜庆,史家大少正当十八岁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春暖花开结婚娶妻。富家喜事宴席大开,故世子虽则未来亲贺,归有富夫妻却有前往道喜,月圆人新大吉大利,鞭炮响过洞房花烛。
家中银钱响,招来贼惦记,所谓福无双至,药家婚礼大动静,必定引得地方侧目。太仓城守庄段如,乃是反王庄四程之侄,随后一纸公文派到,借说军前吃紧,强要募资摊饷。冲冠一怒少年郎,史家大少难捺意气,出头言语横挑,几下不合拳脚相向,一人直将十几兵士打来屁滚尿流。不与贼争不与官争,主家老爷情知惹下大祸,连忙厚厚打点财礼,后脚就送去城守府求情,难得城守和气相待,冠冕堂皇一番言说,首肯网开一面。
主家翁欢天喜地家去,不防却是正中他人缓兵之计,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入夜来刀兵四起,官军破门合家砍杀。双拳难敌四手,四手难敌众多,结果难免鱼死网破,破处只得大少爷孤身逃亡,其余老少灭门,连带方才过门新娘。大少爷一路潜去吴县,官家也是一路追杀,亏着堕民若漂萍,只在江湖来去,师兄师姐一船藏去湖荡,便是找无找处。
血债还得血来偿,一家仇便是众家仇,其后师兄弟几人扮装,入得娄东取了仇家人头,斗胆杀官震惊苏州,州县通缉榜文满布。史兴山遂改头换面,弃了本家史姓,改取娘家霍姓,史兴山改称霍兴山,从此世无药家大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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