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两根白烛三支香，
相送亡灵下泉乡；
奈何桥渡来再无回头，
孟婆茶饮过更不思想。”
这天是夜来阴滋，上午便日照烘湿，西街杨棺材门里扶柩下葬，男女老少齐出动，远走三五里地外的张墓，一途上纸钱开路，一途上哀恸阵阵。步行脚埭兼着日烘汗浸，年老的自是体力透支，身弱的也要脚软虚脱，伤痛欲绝加之坟头烧纸烟熏火燎，接连有人鬼迷跌头倒，晕厥在那送葬场上。
“啊呀，这一起送葬送的，就叫做遇鬼撞煞，死人棺材未落定呢，倒先着几个活人倒地来，那么就叫好，一头死人要顾，一头活人要管，这一起出棺材啊，真正叫做死活有闹忙。”
去时头紧身严，丧家人多多全副武装，返时便成帽斜带歪，一伙人简直个丢盔弃甲，如同个吃败仗队伍开回转，几个喇叭吹手一阵喧讲开。
叫做立着出去躺着回来，杨棺材家两位少奶奶，更是无力走步转，便在乡人家借了两张竹躺椅，几个扛棺材土工硬是再抬将家来，于是再引街路人大讲不祥：
“前头扛是死人出去，后头又抬活人回来，倒也不怕死人气又活带转，啊呀呀，真个是大不吉利来，只怕亦个不好霉头触，呸呸呸。”
话出不吉，连呸三声，无论有无三声呸，杨家门里照旧死人办丧，香燃彻夜烛烧通宵，和尚道士轮番上，一边唱罢一边登场。
“爹爹，娘，月满楼上有人比吃呢，结果两个都来差点吃胀死了，小居先生上去帮他们一医，马上就是医好了，人都说了，小居先生可是大本事呢。”
前头看了一场出丧戏，后头又张了一回赌吃戏，乌小官端的哈哈笑，跑回家门就通报。
“你啊，不帮你娘家里洗薄布，尽着出门野玩去，这两日先生不上馆，你也尽可在家多背背书来。”
**岁孩子最是脚头散，爷娘一个眼神不到就野脚去，街面上人多乱，又得徒生瞎担心，乌老官只恨个儿子不能栓跟前。
“哦，现在个冯先生教的从前房先生也都教过了，我有的书也无用多背，只等着他再教新的呢。”
出门多木拙，归家显灵气，小官开声呱呱，天井去帮娘卷薄布，这薄布自然明朝豆腐素鸡卷。
旧年七月半上，房先生也随同镇头三家齐失踪，人都说不清，这平常看着好人头一个的房先生，是无辜受连累呢，还是真个也是盗贼同伙。总之个说法，镇间的公学里就此无了教馆先生，一拖就是新年来，春上新荐来了个冯秀才。
这冯秀才早早通过童生试，一心上跳龙门取功名，道是好事必得将人磨，几届老京城赶考未及第，如今又是名落中山，回乡几年备考多磨砺。便是男子未业先成家，上有老要体恤，下有妻小抚养，百无一用是书生，半老不老再无别出息，终究还是教馆先生兼做。请个先生来教书，公学里自有款项供，学生各家里再加分摊，总共银子多也不多，一年里能得十廿两开销。
教馆先生是有着，因着旧年一把火着了旧教馆，却还独缺个公学所在。那里长吴大爷大会设法，便是药店其后独有一套偏院落，早前那霍家大姑未上水月庵时先就栖身此，连屋带院正好所在。于是卖出蹄膀剋下猪脚，药店自是公卖给了瑞生堂，这后进院公扣下来作公学，春节一过便个教馆开。
寒食清明三日公休，教馆先生也得返家拜祖宗，乌小官歇下学来，却也难得来的自由自在。
“鼎金啊，这道理说的是，天地君亲师，你对个长辈要尊，对个先生要敬，便是学问学问，都须先生来教呢。”
乌老官床上歇下昼，有话跟儿子多说说：
“房先生给你列下来书单，你一本本自家学着看，自家学到了，学馆去也少要露。爹爹也非教书先生，顶多督着你死记硬背来，这读书读书啊，更多是要读懂这书里的理，所谓天理大道，道可道，非常道，这大道说来，可还是要个专门的先生讲的明呢。”
“是，爹爹，我不露就是。”
乌小官应好应，不过总有他的为难：
“不过么，有时你明明会着，话一下嘴边上，便是自家漏出来了，却也是没办法的。便象着上回，先生自家来念诗，对空说上一句，‘龙种自与常人殊’。我便是顺嘴滑出来，‘高帝子孙尽隆准’。先生就奇，问我怎会这《哀王孙》。我便说背了《诗三百》，杜诗圣的诗喽，自然记得牢些。”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对，你便告他家里原有两本诗集的，便是教馆里停学了，爹爹让你闲着瞎背呢。”
锋芒不露，藏拙为佳，乌老官一向做人沉着。
“是，我这一说先生也就信了，只说想不到个卖豆腐的，却还识着字呢，回头便念了句，‘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
《唐诗三百首》，头一首便是张九龄这《感遇》，小官听来岂有不熟之理？
“是啊，这人啊，总有感遇不遇的呢。”
乌老官便有叹来。
一敬天来二敬地，三敬祖宗和亡人，清明节人家里，照例要扫坟设祭，乌老官家本地无墓可扫，便得夜到家里供桌祭亡。
这祭供也不外乎老样式，总得猪头三牲摆，红烧猪头整一个，鸡一只，鱼一尾，外加豆腐青菜各搭搭。香要三结义，烛要鸳鸯配，浊酒一杯孤零零，老官命着小官先行礼：
“你啊，祖宗只在那京城里，鼎金，你便先朝前一辈祖宗磕头来，他们可是啊，一世功成万世基啊。”
六朝如梦鸟空啼，这金陵自是个开基建都所在，乌小官年年如此，一拜三叩首，三跪九磕头。
一盅酒洒满一盅，老官命着小官再行礼：
“你啊，金命落在草窠里，鼎金，再给你后一辈祖宗磕头来，他们却是啊，命到中途各有分啊。”
凤去台空江自留，金陵凤凰台，自也是个游龙戏凤所在，乌小官次次如此，再拜三叩首，三跪九磕头。
二盅酒洒第三盅，老官命着小官更行礼：
“你啊，诸人皆丧你独存，鼎金，再给你这一辈的大小磕头来，他们正是啊，身虽贵来不及你个浅福人。”
豺狼在邑龙在野，王孙善保千金躯，此次乌小官却只须一叩首，跟着老官将他扶将起。
“诸位但凡有尊无尊的，在下今年又与你们祭酒了。”
哀哉王孙慎勿疎，五陵佳气无时无，乌老官随即也上祭，面朝西北旧京方向，三跪九叩大礼。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