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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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红色象征热情、性感、权威、自信;有人说:红色象征血腥、暴力、忌妒、控制……龙山市历经俩年的文化大革命的洗礼,走进了全国山河一片红的行列。
这是1968年的秋天。
秋天的景色是迷人的。迷人的秋色有万紫千红的五花山和硕果累累的田野,如今,人们又把这道景致赋予革命新意。一条看不见的巨大的红地毯从城市铺到乡村:大规模的知青下乡运动开始了。
王英利被列在上山下乡的名单里。
林逸民这时还在医院里沉睡。每睡一天,王英利就在他的床头上用铅笔划条杠。开始她还数一数,日子久了,光是划,不数。懒得数,数了心烦。同病房的人进进出出已经换了几茬了。十五块钱的针也打了二十几天了,林逸民还是直溜溜的躺在那一动不动。娘说:我是再没什么箱子底儿了。钱用完了,针停了。王英利心里开始发毛。
这一天,王英利被动员下乡的社区干部由大妈死乞白赖的拦住,来医院时已经接近中午了。她忙着先给林逸民翻身,然后通过鼻饲管给他喂饭。稍事休息,又打来一盆热水,准备给他擦身。水有点烫,王英利把毛巾放在手上绕两绕,热气往外走了一些,她才把毛巾贴到林逸民身上。又说:你咋还不醒啊,咱都没钱了。她的精力全用在手上,怕水太烫了,又怕用劲太猛了。当她听见有个含糊不清的声音从林逸民的床上响了起来:啊!啊!王英利吓了一跳,她回头的工夫把一盆滚热的水带翻在一地。她的心像打小鼓似的咚咚的狂跳着。她再仔细的看看林逸民,还是一张木头脸,眼睛也像死鱼一样无力的翻着。同屋的病人问王英利:怎么了?王英利随口问道:诈尸啥样啊?一个病床靠窗户的老婆婆说,诈尸的样儿可多了:有的会说话,有的还下地走呢!咋地了?王英利不语,但是头发根已经直簌簌立了起来,她赶紧去叫大夫。大夫过来给林逸民全身检查了一遍,说,诈什么尸诈尸?他人根本就没死。王英利说,我刚才听见他说话了。大夫说,是你的幻觉吧。大夫走了。王英利把地上的水用拖布擦干,换了盆新水接着给林逸民擦身。这回她不再自言自语了,用手不停的擦着,眼睛则瞟着林逸民,生怕有情况。擦到他的生殖器,王英利也学护士的做法,把毛巾围着绕两绕,在从上面抹过去。这时候,林逸民身子动了一下,然后就听见他说:啊呀,好痒!这回不光王英利听见了,全屋的人都听得真真切切。人们惊奇的聚过来看热闹,王英利也直着眼睛,只见他用一支胳膊拙笨的扯被单往他的私处盖,王英利这才意识到:他这是醒了。真醒了!去把医生找来,他又不说话了。医生说,这得慢慢来。他的大脑需要一个恢复期。这个恢复期有长有短,因人而异。鲁冬春听了林逸民醒来的消息也乐颠颠的来到医院,林逸民见了鲁镇长竟然张口叫了声“娘”,然后又闭嘴了。娘偷着把王英利扯到一边,说:他醒是醒了,脑筋不会分拐。将来可能得变成傻子。王英利叹口气说,要是傻一辈子,和植物一辈子也没多大区别。娘说:你下乡的事是跑不掉了。人家在路上堵着我就不让走,逼着我签字花押,比黄世仁逼杨白劳卖闺女还吃紧。林逸民的事咱们也做到仁至义尽了。你干脆走吧,就把他交给民政局,我经常过去看看,只能这样了。王英利说:好人为什么没有好的报应啊?老天爷的眼睛长哪去了?
知青下乡,第一批和第二批都走了。王英利一直赖着没走。她求医生给她开个条子谎称有病缓下。不光是为了林逸民。而是她对乡下生活的惧怕。她的姥姥过去在农村的时候她去过那里。而且她现在还有个大姨还在农村。她对农村的艰苦知道一点点。除了艰苦,那里还有很多东西令她不堪忍受。有一年她被一条一尺长的蛇吓病了一场。她与生俱来的娇气使她害怕那个陌生的环境。尽管人们知欢送知青向欢送英雄一样轰轰烈烈,又是敲锣打鼓,又是胸戴红花。王英利的本事也就如此:往后拖延一天算一天。现在她成了大浪过后的沙子。她不知道她这粒沙子揉在由大妈的眼睛里,很痛。她还是坚持每天去医院照顾林逸民。林逸民的状况日渐好转。身上的各种管子已经相继拿掉。现在他可以不用别人的搀扶自己做起来躺下去,可以慢慢的走到厕所。只是不会说话。每当王英利又像以前那样自问自答得和他说话,他就大张着嘴,俩腮随着王英利说话的口型蠕动。有时候还会着急,急得面红耳赤。王英利现在俩天为他清洗一次。洗到私处,俩个人似乎都表现出尴尬。但是,王英利还是学小护士的样子把事情做得一丝不苟。这天早上,她一进病房就见医生护士一大堆人围着林逸民。她心里又是一惊,赶紧拨开人群往里看。原来林逸民又会说话了!而且是和医生一问一答。医生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想了半晌,然后含糊的说:“林,逸,民。”
“你爱人叫什么名字?”
林逸民摇摇头。“我,没,有,爱人。”
医生无意中见王英利也在人群里,一把把她拉到床前问道:“那她是谁?”
“学生。”
“学生?”医生重复了一句,把头转向王英利,王英利点点头。屋子里所有的眼睛都惊奇的看着她。她明白人们为什么用这样的眼光看她。她顾不上人们怎么想,激动得叫了一声:“林叔叔!”就扑到他身上大哭起来。林逸民说:“不,哭!不,哭。”说着说着就猛烈的咳嗽起来。王英利这才止住哭声给他倒水,然后一勺一勺的喂着他,他的眼角湿润了。她帮他擦干,又湿润了。

林逸民在医生的指导下进行着一系列的功能锻练。他的语言功能训练多半是和王英利进行对话。他告诉王英利:
“我去了枉洗界。”
王英利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让他用笔写在纸上,是“枉死界。”然后才纠正说:“枉死届。”
“我还见到了圆王。”
“阎王。”王英利纠正他说。这样的对话。对一个智力恢复期的病人,只能当成胡言乱语。连王英利都认为这是胡言乱语。但是林逸民却极其认真的和王英利诉说:他在地狱见到冤魂无数,这些人因为阳寿未尽提前而死,统统被打入枉死界,在那里受尽煎熬却不能投胎转世。阴界也需要秩序,也讲究阴阳平衡。现在阳界打破了这个平衡,那些以死作为逃避的人受够了阳间的苦又去受阴间的苦。王英利听着这些话感觉头皮发麻。但是一扭转话题林逸民就变得沉默。她只好忍受着恐惧听他继续胡言乱语。
当林逸民病愈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现他睡得炕被刨烂了。就问:“谁干的?”
王英利说:“我干的。”
“你刨炕干啥?”
“找钱。”
“找钱?”
王英利把筹钱买药的过程向他学了一遍,林逸民不禁大笑起来。王英利说,你还笑!你都不知道你把人吓成啥样了。
把炕修补完毕,林逸民把王英利带到后院,掀开一些破铜烂铁,又刮去浮土,露出一扇小门。他开了锁,走进一条陡立倾斜的通道。通道前面黑黝黝阴森森的,使王英利呼吸变浅心跳。她拿着一只手电筒,光线零乱的摇意着。她紧紧地跟住林逸民,手不由自主地抓着林逸民的后衣襟,脚下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挪。往前大约走了十步,林逸民停下来,王英利也停下来。林逸民转过身来,说:你就站在这别动,给我举着手电筒。王英利点点头,说:好。可她的心一直在狂跳。她是怕黑的。娘被管制不能回家的日子,她晚上需要开着电灯睡觉。她听说这个世界上有鬼。鬼也欺软怕硬。娘在家鬼不敢出来,娘不在家,鬼就经常深更半夜在厨房里做饭吃。弄得锅碗瓢盆乱响,吓的她整夜整夜的不敢合眼。后来点上灯就好了。鬼是怕亮的!想着,她就把手电筒举的更高一点,再高一点。周围是湿漉漉的墙壁。发霉的气味令人窒息。突然,王英利感觉有个软软的东西在王英利的脚背上蠕动。她啊了一声,手电筒失手掉在地上,林逸民聪地上捡起手电给她照亮,让她脱掉鞋子,翻过来,扣出一只黑紫的蚯蚓。王英利吓得连连大叫:哎呀妈呀,哎呀妈呀……林逸民拿过鞋子,又倒扣了几下,让她穿好,说:我看你还是出去吧。王英利说:哎,哎。她这个人,害怕的东西实在不少,又实在奇怪:小时候,最怕火车叫。她们家附近有个火车道口,为了安全,每次火车从这里路过都要有五分钟的长鸣。而她,不管在干什么,听见火车鸣叫就会哇哇大哭。左邻右舍知道她有这个毛病,无论谁见火车来都在第一时间冲到她跟前给她捂上耳朵……别说是一个虫子,连羊拉出来的粪蛋子她都害怕。她的腿在洞里已经开始发软。林逸民搀着她的腰帮助她走到洞口,惊惧依然存在,她在不知不觉当中把双臂缠绕住他的肩膀上。而他,那双手本已经离开的手也重新回到她的腰际。惊慌过后,王英利似乎感觉到什么,她想挣脱,但是,那双结实的臂膀已经像铁钳一样把她抓牢。那一刻,俩个人只觉着体温同时上升,心跳同时加快,情感同时升华。王英利突然明白了: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是因为有了他才阳光灿烂。然而,这份爱在她心里曾经是那么隐讳。她不知道她依然有资格被爱和爱。自从那个罪恶的夜晚,她把爱欲锁在心里一个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像一个小尼姑面对尘世间的一切。她记不清了,自己的那份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在他的血流进她血管的那一刻,也许,是在他给她讲述破铜盆的故事的那一刻……她在他怀里不动。生怕这是一场梦,一动梦就醒了,爱也将化为乌有。与此同时,时间在他手上完全凝固了。多少年来,他和她一样,把爱锁在心里。他以为今生不再有爱。但是,那个微微颤抖的身体告诉他,她爱他!祸与福相依,面对上苍的赐予,他感动得不能忘怀。她和他,或许早就生死与共。那个不屈服于邪恶的姑娘,那个为了母亲不惜一切的女人,那个像海绵一样求知若渴的学生。他紧紧的抱着她,轻轻的吻着她的脸颊,他的泪珠滴落到她的脸上,与她的鼻翼两侧流淌着的小溪相交融,变成一条湍急而宽阔的暖河,在充满爱意的季节,向生活的远方流去。
林逸民郑重的说:“我们结婚吧!”
王英利一脸愁容的说:“不行啊!我过几天就要下乡了。”
林逸民一愣,问:“都得下?”
“嗯。”
“我们结婚行吗?不管你到哪我都陪着你行吗?”
这样的挚爱这样的温情谁能拒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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